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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青】清醒梦 Ch.14

#本章大量涉及无名的历史遗留问题 对无名阿春过敏的话…最好还是避雷一下(虽然涉及到的内容我觉得真不多 但确实有)


“你带这个干嘛,挺沉的不说还容易磕磕碰碰。古琴你又不会弹,会弹也弹不响,还不如背上你那把吉他呢,至少那个还能听个响。”

从星期三晚上到现在,类似的话赵吏已经说了无数遍。大多数时候夏冬青能够将赵吏的抱怨当作背景音直接过滤掉,偶尔被他实在念叨的烦了,就会掏出手机装作发语音的样子回怼几句,这样吵气势上输了一截,但总比被当成跟空气聊得有来有回的神经病好些——虽然那才更接近事实就是了。

从滨海前往位于鄂渝交界处的诸相山是一段不短的旅程,夏冬青在黄昏时分登上了前往襄阳的绿皮火车,到那里换乘高铁,坐到神农架站下车。之后的路程相当琐碎和复杂,要坐小乡间巴士在几个村镇间辗转,有些村规模小,没有公共交通,或许还要在村里雇车。最终到达诸相山中赵吏的“安全屋”,一切顺利尚且要花两天两夜,的确应该轻装上阵。夏冬青自认也确实没带什么多余的东西,连毛巾都没带,随身的行李不过就是一个书包——如果忽略他怀里那个长度已经超过儿童免票身高上限的琴囊的话。

尽管他已经反复保证自己会一路不错眼珠地盯着,绝对把早月平安带到诸相山,赵吏仍然没有被说动分毫。如今天已大黑,火车都开出去三分之一的车程,他仍在半威胁半哄劝夏冬青到襄阳转高铁之前把琴送到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

“我带都带了,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任。”夏冬青不满地对着手机话筒小声说,“你凭良心说,你交代的事,我哪一件办砸过?”

“是我交代你带上早月的?我交代你把琴放家里,再不济放车站,甚至找个酒店前台存着都行。我们只是去诸相山暂时躲两天,不是再也不回滨海了,这琴放在家里比你随身携带保险多了——”

“我跟你保证,我就算把自己魂掉了,也绝对不会让这琴有一点磕碰,行了吧?”

赵吏本就不耐烦的脸色瞬间沉下去,阴得能滴出水来。

“你给我把话收回去。”他一字一顿道。

夏冬青感觉额角跳跃着隐隐作痛,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敲架子鼓。

因为是无名的琴,因为是夏冬春送来的琴,所以别人碰都碰不得吗?

“我不。”夏冬青呛声道,“明明是你不讲道理。”

“好脾气”从来不会成为用来形容赵吏的词汇,虽然夏冬青真正把赵吏惹火其实也是屈指可数,但每一次都令人印象相当深刻。就像每个人都能记住初中化学课上的第一个实验,钠在水中燃烧一样,赵吏的火气往往是外露的、爆炸性的,破口大骂算是最轻的,真发起脾气来不是崩了灯管就是掀了桌子,总之一定是要破坏点什么,要么用行动,要么用语言。但此刻,即使是以一种极为模糊的形态,仍然能看出赵吏正在极力收敛情绪,一言不发,肢体语言是僵硬的,甚至垂眼避开了夏冬青执拗的目光。

片刻后,赵吏本就几乎透明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发你大爷的脾气,被你念叨一路了我还没发脾气呢。夏冬青想,悻悻收起手机,抓起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啃着,把它想象成赵吏的脑袋以泄愤。

说起来,这一袋苹果还是赵吏逼着他带的,也沉得要死,没比早月琴轻便到哪里去。

其实夏冬青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执意要带上早月琴。

赵吏和夏冬春彻夜长谈的那个夜晚,夏冬青也在自己房间里熬着,查找青山精神病院的历史资料,反反复复翻阅大雪记录日军进行人体试验罪证的笔记本,尝试着为寻找杀害桃子和夏冬春的凶手而收集线索。尽管心里清楚自己所做的都是无用功,夏冬青还是迟迟无法睡去。每当觉得实在熬不住了,意识开始在梦境与现实间游离时,仿佛坠落悬崖一般的失重感都会让他迅速清醒过来。直到天际泛白,直到夏冬春已经跟随周晓辉离开别墅前往冥界,他才最终得以放任自己滑入黑沉的睡梦之中。

那时候,他想自己应该是嫉妒的,嫉妒夏冬春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嫉妒无名和阿春间的缘分仿佛一根无形的红线一般贯穿赵吏的一生。但实际上,在面对那个与自己姓名只有一字之差、巧合得令人无法忽视的灵魂时,夏冬青只感到庆幸,庆幸自己与赵吏的缘分不止一面,庆幸还能占有他更多时间,哪怕只是暗地里悄悄地用眼睛、用心去私自占有他。

夏冬青决定前往诸相山本就不是为了躲避阿茶。对他来说,这场旅行的确是可以算得上是一场“寻宝游戏”,但要寻找的宝藏却从来不是“安全”,亦不是“自由”。

“诸相山”这个地名在赵吏的治疗记录中出现频次很高,虽然他暂时还无法把这个词与其前后内容关联起来,可以确定的是,诸相山作为冥界的盲区,赵吏的“安全屋”,在被当作留给夏冬青的临时避难所之前,一定收纳过赵吏漫长生命中最珍视、也最害怕被剥夺的东西。

如果不再能拥有赵吏的未来,至少,他想拥有他的过去。早月琴,如同虹医生交给他的那个深蓝文件夹一般,都是揭开赵吏那些烟雾一样不绝如缕却又触不可及的往事的线索——不,与其说是线索,不如说它才是“往事”的源头,是提问的斯芬克斯,是西西弗斯推着的石头,是“赵吏”的起源。如果他本人再也不能亲自拢住那一缕烟,那夏冬青希望,至少这把琴能作为见证。

昨天在虹医生的诊所里过了一天颠倒黑白的生活,作息完全混乱,再加上远行在即难免心有顾虑,昨天晚上他几乎没睡着过。在火车均匀的小幅摇晃中,夏冬青很快抱着早月琴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夏冬青隐约听见琴声,高荡起伏的古曲,自梦与现实的交界处传来。

他睁开眼,头顶是星汉灿烂,眼前是一片水,而他站在水面中心。说是水,无边无际广阔无垠如同海洋,却没有一丝浪涌;宁静无波如同镜面,却照不出头顶星空,也照不出他的样貌,反而映出一个僧人的模样来。

赵吏?

夏冬青惊异地望着一身月白僧衣、独坐灯前抚琴之人,虽眉眼与记忆中赵吏的样子有细微差别,但无疑是同一个人。他俯身靠近水面,想将这僧人看得更真切——

不,想看个真切的不是夏冬青,而是这段记忆的主人。就像那次梦到阿金与赵吏间的过往一样,这也是某个人的记忆。记忆的主人看得久了,便就地盘腿坐下,许是累了,倒是丝毫不担心这水有多深,会不会弄脏衣服。他托着腮,笑意渐渐在唇边浮现,不知是因为琴声,还是因为弹琴之人。

旸谷。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平静无波的水面忽然起了涟漪,水中映着的抚琴之人也模糊了。这声音听不出性别,听不出年龄,也听不出来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就是这方天地的声音一样。但夏冬青听着,却觉得这声音很亲切,不知怎么就让他想起了记忆中从未见过样貌,如今连声音也几乎淡忘了的母亲。

旸谷,大概是记忆主人的名字,听到这声呼唤他赶忙站起身,抚平衣服的褶皱。星空和水面都顷刻间便如雾一般散去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地狱般的景象:有些人被赤身裸体绑在烧红的铁柱上,有些人在密密的刀尖上蠕动着爬行,有些人在滚沸的油锅里抽搐,有些人被倒吊着锯成两半,有些人在血池里沉浮,有些人陷在深坑中被发狂的野牛踩的血肉模糊……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到处都横飞的血肉,到处都是受尽折磨的灵魂。

这不是“地狱般的景象”,这里就是地狱。

空气因浓重的血腥味而黏稠得无法呼吸,但比血腥更令人反胃的是这里仿若有实体的痛苦,在发酵、在翻搅、在沸腾。夏冬青想把眼睛闭上,想把耳朵堵住,只要多看一眼、多听一眼,他都觉得自己会被这浸透空气中的痛苦挤压得粉碎,但他什么都做不了。记忆的主人,旸谷目不斜视地经过这一切,走向在这尸山血海的最深处。

“世尊。”他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向面前莲台上的人行礼。

或许是因为旸谷也从未见过面前之人的真容,夏冬青看不清此人的样貌,只见祂周身环绕着形如莲花的金色光芒。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之中见到这样的光芒,竟让他想到了本已忘记了的,五岁时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时,那种惊喜、感动,又难免有些畏惧的心情。

——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第一次,见到了赵吏。

“我们开始吧。”那人温声道,“今日也要辛苦你了。”

旸谷点点头,在莲台东侧坐下,二人同声开始诵经。夏冬青听不懂他们念诵的经文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听着那些低缓平和的音节,他原本紧绷的精神也随之放松。渐渐的,莲座上那人周身环绕的莲纹金光越发耀眼,地狱里那些因折磨而扭曲得不成形的灵魂被这光芒照拂,痛苦似乎也得到了短暂的平息,表情不再狰狞,口中也不再发出哀嚎,而是像做了一个美梦,安宁入睡那样平和。

然而,与之相反,旸谷却颤抖得越发厉害。他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额头上也冷汗涔涔,汗珠滴进眼睛里,一阵刺痛,但这疼痛与此刻他的灵魂所承受的痛苦相比,连九牛之一毛也算不上。他的灵魂在被炙烤、被切割、被碾碎、被冰冻、被油炸。

这地狱中的痛苦从来没有被消解过,它只能被转移。

“你去休息吧,旸谷。”就在旸谷即将彻底失去意识时,光芒万丈的莲台上传来柔和的声音:“剩下的我一人完成就好。”

诵经暂时停止了,那些暂时得到喘息的灵魂也纷纷自痛苦中惊醒,又一轮折磨重新开始。

旸谷的声音湿淋淋的,仿佛是从泪水中捞出来的:“是弟子无能,不堪为世尊分忧——”

“去吧。”那温柔的,仿佛知晓一切、理解一切、原谅一切的声音说道。听到这声音,夏冬青想起了童年时母亲每夜睡前为他哼唱的童谣。那声音那么美,那么包含爱意,又那么遥远。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若是为了再听一次这样的声音,他情愿再受苦更久一会。

旸谷没再坚持,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莲台,又一次穿过十八重地狱,来到刚才夏冬青看到水面的地方。这里也和地狱的其他地方一样,黑暗压抑,弥漫着血与腐肉的恶臭,唯一不同的是,此处生长着一株植物。植物株型矮小,枝条纤细,叶缘崎岖,不要说有芝兰玉树之姿,连美观雅致都算不上。

旸谷就在这棵小树身边坐下,脸埋在并不柔软的枝叶间。在他闭上眼的瞬间,繁星灿灿的夜空、平静无垠的水面自身边徐徐铺展开来。旸谷似乎是完全脱力了,直接躺在了水面上,指尖碰碰水面,便有依稀人影浮现。

形似赵吏之人又出现了,眉眼低垂,神情专注,仍是在抚琴。听着那清冽如泉涌似冰坠,沉郁如松涛似凝云的琴声,旸谷如那些被他的诵经声安抚的痛苦灵魂一般,安宁地阖上眼,轻声哼唱着,与抚琴之人弹奏的曲调相互应和。

这是旸谷的梦,他似乎能控制自己梦到什么。夏冬青意识到。

旸谷的生活日复一日,醒来便是痛苦地与“世尊”一同诵经,安抚度化地狱中备受折磨的灵魂,睡去便是看那僧人抚琴,有时也看他洒扫庭院、诵经讲道,看他秉烛抄写翻译经文。夏冬青感受着记忆的主人心中慢慢漾开暧昧不明的情绪,这种感觉他很熟悉,因为同样的情绪也曾在他心中翻涌,至今未曾停止,只不过要更加晦暗、激荡得多。而旸谷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他只觉得见那无名僧人就欢喜,像心里点起了一盏灯似的,明明灭灭,光满焰温,即使是诵经时痛苦得几欲灵肉分离,只要想起他,也觉得心里亮堂了,觉得还能再多坚持一阵。

又一日令人身心俱疲的诵经结束,旸谷几乎是半爬着回到他的植株边,方欲如往常一般埋进枝叶中沉沉睡去,却看见那植物略显干枯的叶片间,竟开出米粒大的小小白花。

旸谷有生以来未离开过地狱,只能在梦中得见人间浮光掠影。人间好,有四时美景,亭台楼阁,还有弹琴好听、长得好看的人,而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中,从来只有腥气冲天的尸山血海,挣扎着惨叫着扭曲得不成形的灵魂。这样的地方,这样只有黑暗与痛苦的地方,如今竟也开出花了,像是那人间的梦,照亮了地狱的一隅。

这是我的花。旸谷想。他笑了笑,凑近嗅着那不起眼的白色小花,在浅淡清新的香气中又一次进入了睡梦。

或许是因为那植物终于开出了花的缘故,这次旸谷的梦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璀璨的星空、无垠的水面全都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完全陌生的景象:周围烟尘四起,耳畔金戈马嘶杀声震天,触目皆是横斜的尸体,天上飞着如雨般的箭矢,河里流的是鲜红的血水。

这是哪里?

不是地狱,又像是地狱。

旸谷一时有些困惑,以为自己仍处于某一重地狱之中,然而闭眼又睁眼,眼前仍是一样的景象。正思索间,忽听见有人大喝一声“当心”。这声音很熟悉、很清晰、很真切,真切得让旸谷觉得难以置信,反而被喊得愣住了。

再反应过来,他已被扑倒在地。旸谷想要起身,但身上之人却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完全动弹不得。

“先别动。”那人伏在他耳边道,鼻息急促温热。

将他牢牢罩在怀中之人,正是旸谷的梦中之人。仍是那身莲瓣白的僧衣,神情却不复梦中宁静平和,旸谷见他眉头紧锁,紧咬牙关,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不断攥紧,又痛又胀,几欲爆开。他无暇他顾,只能遵从本能行事,试探性地伸出双手。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有什么作用,只是很想这么做,很想去触碰枪林箭雨中恐惧地、痛苦地、坚定地,以肉身为他营造一方庇护所的那个人。很想贴近他,靠上他的胸口。

颤抖的手轻轻落上那个人的后背,触到的僧衣却是温热湿润的,好像被热水浸湿了一样——

是血。

“阿上!”旸谷听见一个尖细的,颤抖的,与他在地狱中听到的痛苦哀求别无二致的声音这样说,“阿上,流血了!”

“郎君勿惊。”僧人见他惊恐,竟反以为是旸谷受伤:“及箭矢且止,随我至寺中,有精通医理之人为君治伤。”

因不知身处何方的恐惧不安,因与梦中之人相逢而惊喜无措,因受他人保护而庆幸感激,因他人代己受苦而愧悔悲伤,种种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占据了旸谷的心神与头脑。

安全感,这要命的安全感啊,我懂。以旁观者的视角注视一切的夏冬青心情颇为复杂地想道。

我非常懂。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周围的人声马嘶渐渐远去了,僧人这才缓缓起身。旸谷赶忙跟着翻身坐起,查看他后背伤势:一支弩箭正中左肩,箭头完全没入肉中,涌出的鲜血将僧衣染得殷红一片,一如旸谷染血的指尖。

这颜色、这气味、这触感,他再熟稔不过,地狱就是由凝固的血构成,但身处其间的旸谷却始终是衣不染尘的——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血、“嗅到”血、“触到”血。

僧人向来挺拔如松端正如峰的身形此刻不住打晃,撑着地面几欲起身都是吃痛地坐回原地。旸谷如梦方醒,连忙挽着他另一边完好的手臂,小心地扶他起身。僧人不时疼得吸气,浑身的冷汗几乎将撑着他行走的旸谷的衣服也濡湿了,却仍不住询问旸谷叫什么名字,可有受伤,是否与家人乱中离散,本要往哪里去。然而不论他问什么,旸谷都是一味摇头,口中念念有词。僧人不由得忧心这年轻郎君是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景吓得失了神志,开始说起胡话,然而仔细一听,他念诵的是梵文,诘屈聱牙晦涩难懂的语言,在他口中却流畅好似母语一般,听得人心神宁静,豁然开朗,竟一时连箭疮之痛都平息了。

“不知郎君所诵经文,是何出处?”僧人听得入神了,不由得问道。

他自幼随母出家,自有记忆,便一直在修习佛法,有过目成诵、出口成章之能,可谓颇有慧根,尚未及而立,便已主持转译经文无数,门下亦有众多弟子随他译经说法。然而这年不过舞象的、似是俗家子弟的郎君所诵经文,僧人竟是闻所未闻。

旸谷闻言,迟疑地转头看向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还搀着个活人。但视线将一交汇,他就别开眼,沉默半晌才用梵语吐出一个名字来。

僧人听了,思索片刻即道:“郎君所言,可否解作‘妙法莲华经’?”

旸谷点点头,口中仍是诵经不止。僧人凝神听了片刻,竟也随他一起同声念诵起来,将旸谷所诵之梵文即时转译为汉语:

诸善男子,今当分明宣语汝等,是诸世界,若著微尘及不著者、尽以为尘,一尘一劫,我成佛已来,复过于此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祇劫。自从是来,我常在此娑婆世界、说法教化,亦于余处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祇国、导利众生。

——在织女的村落时,赵吏曾结跏趺坐于荒废的祈雨祭台之上,超度亡魂。被困在由人类的恶念与贪欲修筑而成的迷宫之中,不得解脱的织女亡魂,在他的诵经声中渐渐化作点点萤火般的光亮,飘向极乐的彼岸。夏冬青记得分明,那时的赵吏神色沉静悲悯,身缠莲纹金光,而他口中念诵的,正是这一段经文。

抚琴之人,旸谷梦中之人,便是入冥府、失魂魄之前的“赵吏”,晋时的高僧无名法师。

无名与旸谷一同诵着经,步履蹒跚地穿过狼藉的战场,又经过一片破败凋敝的街巷,最终停在一处古朴的寺院前。无名法师上前叫门,不多时便有两个小沙弥把门打开,一个连声道谢,从旸谷处把人接过来,另一个则一边喊着“无名上师负伤了”一边跑回寺中,差点被门槛绊倒。无名随同样胆战心惊地搀着他的小沙弥踏入寺中,又转身对旸谷道:“若一时难与家人相聚,或寻不得衣食仰给,郎君亦可到我寺中暂住。虽无锦衣玉食,尚可佑君性命无虞。”

旸谷仍是摇头,只对他双手合十致意。无名心知他恐怕不是凡人,也没再挽留,只道出入战场难免为冷箭所伤,自己只是皮外伤,无碍性命,不必过虑。似是在安抚那小沙弥,也像是在宽慰仍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的旸谷。

寺院朱漆剥落的木门在旸谷眼前缓缓闭合,他站在原地,不多时,周围的一切就又如烟一般消散了,再睁开眼,自己已然又回到了地狱。指尖一阵发痒的紧绷感,是那僧人的血迹已经完全干涸,呈现红中带黑的玄色,与地狱如出一辙的颜色。

旸谷,该醒来了。

旸谷慌忙将指尖藏进袖子里,站起身,匆忙穿过十八重地狱,在莲台下站定。

“世尊。”他垂首轻声道,却不敢像往常一样行礼,生怕自己手上沾的血迹被人察觉。

“你可是到人间去了?”

不能告诉祂,明月珠定会被收回,便再也不能于梦中窥得人间,也再见不到那僧人了。

这想法突兀地出现在旸谷心中,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惊——世尊是予他生命之人,自己竟将祂与一个只能梦中相见的殊途之人相比,甚至想要为此欺瞒世尊?

然而不管是谎言还是事实,那位世尊似乎本就无意从他这里得到答案,而是继续问道:“人间好吗?”

旸谷点点头,过了一会又摇摇头。

“人间,似与地狱没什么两样。”他说,“不过是地狱披了层面纱罢了。”

之后仍是诵经,痛苦与往日相比并未减少分毫,但旸谷想着无名将他护在身下时的安心,随他一同诵经时的欣喜,临别时宽慰他的感动,竟觉得没有那么恐惧和备受折磨了。他潜心诵经,亦潜心想念着无名,自然对莲台上投来别样的目光毫无察觉。

之后几日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旸谷仍于每日诵经之后在梦中窥看无名,见他治疗箭疮时疼痛难忍,旸谷亦觉得心如刀割;见他托着伤臂擦拭古琴蒙的灰尘,旸谷亦觉心灰意冷;见他渐渐康复又能抚琴,旸谷亦觉得心满意足。他的深思、他的心情,似乎都与梦中之人息息相关,他一日日看着,他的植株也一日日开着花,花由盛转衰,最终凋落。旸谷觉得可惜,但如梦见到无名亦痊愈了,又频繁开始出入战场,在横斜的尸体中寻找尚有一口气之人,带回寺中尽己所能救治,便也将落花之事抛诸脑后,开始为僧人的安危担忧起来。

那些被无名救治之人,有些索性留在寺中随他学习佛法,救死扶伤,但更多的人还是会离开寺庙,带着无名赠予的干粮衣物与些许盘缠,继续在尘世中为自己、为家人、为君主搏命,向死而活。寺院有田产,养活寺中之人,以及治疗伤者、为之提供一份不算丰厚但相当实用的践行礼,多半仰赖于此。偶尔也有附近尚揭得开锅、或是曾得寺院救济的信众来寺中供养香火,或是赠送一些礼物。若是衣服食物等日常用品,寺中僧侣多半会道谢收下,若是钱财,则会谢绝。旸谷看着,想起那日在战场之上,无名于他不仅有救命之恩,还险些因他而再不能抚琴,他却连声感激都未曾说过。

或许我也该送他点什么。旸谷想。

但是,送什么呢?他本就一无所有,连生命都是他人赐予的,这地狱更是除了污秽扭曲之外别无他物,又如何能作为与他情谊相配的礼物。旸谷又苦思冥想了几日,直到于梦中听罢无名抚琴,醒来时发现他的植株那浓绿近黑的叶片之间,竟于落花处结出了朱红色的果实,圆润饱满如红豆,鲜妍明艳如珊瑚。

他忽然有了主意:那僧人喜欢抚琴,琴是木头做的,眼前这植株也是木头,便用它的枝条斫一张琴好了。

打定主意,旸谷握住那苍郁的植株最粗壮的一根枝条,用力向下弯折。折枝断口的木刺刺破了他的手指,明明只是针眼大小的伤口,却痛如断臂。不过这并没有让旸谷打消念头,他本就是习惯了疼痛的人,心中反而因此涌出一股暖流。

鲜血从破口中涌出,与指尖干涸的血迹相融。地狱中没有水,只有血,用血自是无法将血洗濯的,因此那无名的血自旸谷上一次于梦中进入人间,便一直染红他的指尖。如今两人的血融在一处,滴落到被折下的断枝上。

这副古怪的景象让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夏冬青看得直皱眉。

这个时代艾滋病和乙肝丙肝尚未被发现,不代表不存在——旸谷最后不会是死于血液传播病毒吧?

古琴的木材选用是十分苛刻的,斫琴面板宜选结构松透者,如松木、桐木,利于穿声共振;底板则与之相反,宜选致密坚实者,如梓木、楸木。这些木料无一出自不是能成材的高大林木,而旸谷日日所依靠的植株,矮小纤细,不论是什么树种,都显然不是适合制琴的材料。不过旸谷要斫的本来不是一张令天下人趋之若鹜、几番易主的绝世名琴,而是一张只属于无名,此后千秋万代,天下再无第二个人能弹响的琴。

在接触旸谷与无名滴落的鲜血的瞬间,这株地狱之木的断枝化成了一张古琴,琴身耸而狭长,如出鞘之宝剑,缁黑细腻的琴面,金色闪光的琴弦,沿着最外侧的宫弦镶有十三点朱红的徽位。旸谷将琴置于膝上垂眼看着,手掌顺着金色的弦由琴首抚向琴尾,想着那总是一袭莲瓣白僧服的僧人将面前之琴置于案头弹拨,想他或许也会闲来无事,便细细地拂过琴弦,想着自己的心事。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很美的琴,比之司马相如之“绿绮”、蔡邕之“焦尾”都毫不逊色,但旸谷仍就眉心紧蹙,似乎并不觉得满意。琴面缁黑的漆灰让他想起地狱,金色的琴弦让他想起莲纹的佛光,点点朱红的徽位,则让他想到植株圆滚饱满的果实,这琴似乎处处有着他所生活的世界的影子,唯独没有独属于他的。

我能时时见他,他却与我仅有一面之缘,想必人家早把我忘了。旸谷想。既不能时时相见,总要留下点什么痕迹,让他看见这琴,便如见了我一般。

他的指尖仍未结痂的伤口蹭过琴首,缁黑的漆面上留下一道血痕,瞬间便被吸收进琴中。片刻后,那浸了鲜血的位置现出点点星芒般的冷光,凝成两个纤细的字符,“早月”。

——当然是早月,不是才值得惊奇。

不过旸谷确实很惊奇。他望着那两个字,感觉心跳得很快、很用力,几乎要跳出胸膛。当他诵经时痛苦得连灵魂都要融化时,他的心跳得也很快,快得他想吐,但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只觉得头有点眩晕,心里有种毛茸茸、热乎乎的感觉,像看到人间鲜花盛开、皎月当空时的感觉,也像……看那僧人抚琴,看他抄写转译经文,看他入梦、看他醒来时的感觉。

地狱到处是血肉横飞刀山火海,自然是没有可以妥当安置这张琴的场所。趁着还未到每日诵经的时间,旸谷将早月琴小心翼翼抱在怀中,枕着他缺了一枝主干的植株,匆忙闭上眼。

要去人间,这次定要再去人间一回。他在心中虔诚祈祷着。

只要再去最后一次,再见他最后一面,把琴交给他,之后便留在地狱,日日诵经也好,苦痛折磨也好,我都能承受。

一切如旸谷所愿,再睁眼时,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那座古朴寺院的大门,一段时间没来,这院门显得越发破败,几乎看不出原色。此时正是黄昏,目所能及都是浓淡不一的金红色,失去了气血的太阳像一颗甜蜜熟透的柿子。旸谷正欲叩门,幽幽的晚钟自院落中传出,这古朴悠长的声音,他听得却如同炸雷一般,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日发觉无名流血时,自己惊恐尖细的叫声,一时呆立当场。

我怎么这样糊涂。他忽然打起了退堂鼓。只想着这琴定要让他第一个弹响,却不知道这琴的音色如何,能不能入了他的眼,若这琴的声音也如我的声音一般难听……

正抱着琴踯躅不前时,面前的院门却仿佛感应到他心中所想一般,吱呀一声打开了,带起一阵散着檀香的暖风,正扑在旸谷脸上。开门的正是那位总是身着莲瓣白僧服的无名法师,旸谷的梦中之人。

无名显然也没想到正好有人在门口徘徊,忙向他道歉,又解释说今日已鸣过晚钟,略作打扫之后寺门便要上锁,不再接待香客了。

“檀越请回吧。若得闲,可于明日卯时后再来;若不得空,进香礼佛之心亦已尽了。”

那日相见还是郎君,今日便成了檀越。

“无名法师,左肩如今可痊愈了?”旸谷试探性地问。他觉得自己此时的声音虽不似那一日般刺耳,但仍然远远算不上动听,与无名弹奏的琴声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倒是不曾想过,人声为何要与琴声相较。

僧人闻言抬眼打量着他,看他的眼神很静,很柔,像江风吹皱春水,看得旸谷只感觉浑身发痒,要不是他怀中抱着早月琴,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在无名亦是相当知礼之人,只看了几眼便敛住视线。

“原来是那日默诵法华经的郎君。我日夜盼望与君再会,如今所盼之人近在眼前,反倒未曾认出。”

日夜盼望。旸谷怔怔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稀里糊涂跟着喜形于色的无名踏入寺院。路上有几个沙弥和僧侣前来询问,无名只道有贵客来访,晚间的禅修由寺里大师兄主持,他就不参加了,引旸谷七拐八拐地走进一间僧房。

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逼仄,但打扫得很干净,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檀香。无名拖来一大箱竹简,请旸谷在蒲团上坐下,蒲团磨损得相当厉害,已经开始破碎掉渣,但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坐具,他自己则直接席地而坐,取出箱中的竹简逐一向旸谷展示,道那日旸谷所诵《妙法莲华经》他记下了十之六七,已全部译出来,剩下的部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正为此遗憾之时,旸谷就又来拜访了。

“我一心记挂此经,忘乎所以,”说罢法华经之事,无名又道:“竟未问过郎君姓名,还望郎君万勿见怪。”

原来还是为了经文。旸谷多少有些介怀,倒也不至于为此而失落。刚才无名谈论《妙法莲华经》时神采奕奕的样子是在梦中不曾见过的——梦中的他总是静的、虚的,像此屋中焚烧的檀香飘渺轻盈的烟雾,一吹即散,只有在人间相见时,他才是动的、真的。自然,不论无名是静是动,旸谷都是喜欢的,但只有眼前之人才会惊会怕、会喜会乐、会眼神明亮地唤他郎君。

“我叫旸谷。”他轻声说。

“杨生可有表字?”

旸谷当然不姓杨,“旸谷”二字,是世尊赐名。“日出旸谷,入于虞渊”,旸谷,即是东方日出之地。不过,除了这僧人,倒也不会有旁人这样称呼。这样想着,他不仅没有纠正,反而应下了这一声“杨生”。

“表字尚不曾有过。”他抿抿嘴唇,抬眼望向那僧人,“不若阿上为我取个字吧。”

“及加冠,自有族中尊长为君取字,亦可杨生自命之。”无名只是微笑。

原来还能自己给自己取名字。旸谷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未想好若是取字要取什么,无名便取出笔砚开始研墨,又是一通溢美之词,称赞旸谷念诵经文能使人明佛理、得清净,说无漏妙法,度无量众生,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是福泽千秋的大功一件,求他不吝赐教,万勿推脱。

接下来便是旸谷诵经,僧人将经文誊写。这经文旸谷自有意识的那天起便一直在诵读,早已烂熟,比对自己的心跳还要熟悉,但他此番却诵得磕磕绊绊,半是有意拖延时间,半是这屋中明灭的烛火太过柔和,映在对面之人眼底,波光令他分神。

两个多时辰过去,无名的脾气耐心倒均是极佳,旸谷说方才那段诵错了,他便取书刀将简牍上的墨迹刮去,重新誊写;旸谷说下一段有些记不清了,他煮水烹茶给旸谷醒神,宽慰他不必着急慢慢回想。就这样,饶是旸谷几次三番拖延,无名法师却总能把他这边拖延的进度赶上来,这一拖一赶之间,《妙法莲华经》剩余的篇章到底还是全部誊写完毕,接下来就是将之译成汉语。

无名搁下笔,起身合掌向旸谷深深致意。“我一时兴起,连累杨生受累至此。蒙君大恩,不胜感激,出家人身无长物,存心无可表,唯有音律可谓粗通,自请为君弹奏一曲,聊表谢意。”

到底还是要分别了。旸谷愀然,他与这僧人本就是隔世殊途之人,只能梦中相会。此番入梦之前他已立下誓言,这次若能于梦中重返人间,便是最后一面也值得,只要这琴能代他常伴无名身边,他已知足。至于再会之事,旸谷不敢,也不愿奢求——地狱是那样晦暗无光之地,他情愿面前僧人如明月般的灵魂永远不要陷于黑暗。

“我此番前来,非为传经。”旸谷止住将要去取琴的无名,“我早知阿上善琴,又于我有救命之恩,故欲以此琴相赠。”

这琴旸谷一直抱于怀中,无名却像是此刻才发现一样。他神色先是惊讶,又是惊喜与歆羨,显然也是喜爱这琴的。然而旸谷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见他摇了摇头。“慈哀救拔,度脱一切罪苦众生,原是参禅之人所求。我所做的本就是分内之事,谈不上于君有恩。此物贵重异常——”

“这琴是我自己斫的,未耗钱财分文,阿上若是不受,我便是死也不能心安了!”

秋水凝波似的双眼隔着烛火遥遥望过来,七分嗔怨,三分哀求,目光灼灼。无名只一瞥便垂下眼,合掌道:“春秋鼎盛之时,当求福祚绵长,不可妄论生死。此琴既是檀越亲手所斫,此等心意,我……更是愧不敢受。”

早知如此。旸谷看着自己怀中的早月琴,只觉得心灰意冷。他忽然很想立刻回到那总是看破一切、理解一切的世尊身边,自此再不离开地狱,将这人间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但下一个瞬间,那毛茸茸、热乎乎的感觉便又挤占了他的心房。

“阿上已说了,要为我弹上一曲,可不能反悔。”他轻声说,双手捧着早月琴奉于僧人近前,“请用此琴吧。”

与旸谷此刻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焦灼不同,夏冬青早知结局,不管这无名法师此刻表现的如何道貌岸然,最后定会将琴收下。接下来的事情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无名只轻轻拨弄琴弦,便被这琴的绝妙音色所震撼。夏冬青用旸谷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瞬间就被早月琴俘获心神的无名,只觉得自己像是电影散场、灯光亮起时唯一一个执着等待字幕滚动完毕的观众,明知道已经不会再有他想看的情节,但又舍不得离开。他在等,等待那个他唯一关心的名字出现在演职人员名单上。

“琴名‘早月’,倒是新奇,不知应做何解?”一曲弹罢,无名摸索着琴身上刻着的篆书,神色难掩恋恋不舍。

见君之意,寤寐难忘,如向早犹未落之月,故名之“早月”。

旸谷原先就想好了要这么回答,可如今无名真的问了,他却哑了,支吾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我只觉着这俩字好听,便刻上了。”他小声说,只觉得脸上发热,面若朝霞,垂下眼躲开无名深长的目光。“这琴还请阿上务必收下。我虽能斫琴,却不懂如何弹奏,早月琴若是留在我手中,便是明珠暗投,就此荒废了。”

这是旸谷有生以来撒的第一个谎,自然拙劣异常。制琴是极复杂的手艺,古往今来,善于抚琴之人未必懂得制琴,但能斫琴者,无不是深谙音律、琴技精湛。不过旸谷此刻无论用什么借口来搪塞无名都无关紧要,早月琴原是地狱之木所斫,由生于地狱之人的鲜血所化,它的音色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以极乐之相映绝望之质,自然是勾魂摄魄,上通神灵,下达幽冥,凡是有所欲求之人,皆无法抗拒。

来自地狱之琴,终将它的主人引向地狱,自己反在人间孤独漂泊数千年。

那晚旸谷就宿在无名僧房中,二人讲经论道,通宵达旦,相谈甚欢。第二日寅时四刻,早课即将开始,无名匆匆送旸谷出寺。此时正是天光将明,水蓝的晴空上一弯的月牙,挂在翘起的屋角,像是被风吹起的檐铃,只是不闻风铎之声。

“今番相谈,获益匪浅。只不知此一别,何缘与君再会?”临别时,无名问道。他望向旸谷的眼神依旧是平和的,却不复沉静,也再不可能如之前一般沉静。

一盏浓香醇烈的浊酒斟入古井中,井水还是冰凉冷冽的,但若舀一瓢入口,便知井水也会醉人了。

旸谷本欲回答,你若愿意,我便天天都来看你,但转而念及自己入梦时所立誓言,便只沉默半晌,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二人就此分别,当无名莲瓣白的背影消失在阳谷视线中时,人间的一切亦随之消散了。

他又回到了地狱,并且这一次,或是永远不再离开了。想到这一点,旸谷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连叹气都不还曾学会,后悔这样苦涩的情绪,自然也尚未识得。他站起身,穿过十八重地狱,走向地狱最深处的莲台,却发现这次世尊并没等他一同诵经,已经兀自开始了。他惴惴不安地在莲台东侧坐下,亦开口诵经,念着念着,他又想起无名临别时的眼神,继而忧虑自己是否惹得世尊不快,总觉得心神无法集中。

“旸谷。”不多时,莲台上光芒万丈之人暂时停止了诵经,温声唤他姓名,“你怎么回来了?”

旸谷一愣。他站起身,嗫嚅着解释自己在人间消磨太久,自觉不妥,已决意不再往返人间了,日后一心留在地狱,常伴世尊左右。说着说着,他竟觉得眼眶一热,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颊,一直流尽他嘴里,咸涩之味像是血液,只却是清澈的,没有一丝腥气。自己出现如此陌生的反应,让旸谷浑身震悚,连忙匍匐在地,请求世尊原谅。

一种空灵出世、如同天籁的声音自上他方响起了,如花开似月落,妙不可言,令人闻之忘忧。接着,旸谷只觉得自己双眼的下眼睑分别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拂过。

——那身缠莲纹金光的不具形之人笑了。祂走下莲台,一步一步,走到旸谷面前,俯身为他拭去泪水。

“人间好。人间有牵挂之人,所以好。”祂温声道:“如今,你也有了牵挂之人。”

旸谷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站在他面前之人。这是他记忆中始终遥不可及的世尊第一次走下莲台,也是他第一次与世尊离得如此之近,近得甚至能看清对方的脸庞,只是他此刻泪眼朦胧,眼前又是炫目的金光,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

他闭上眼,点点头。

“你本是地狱之中一株槲寄,被我诵经所感,天长日久,竟自己生出了灵气。我授你明月珠,你于此珠中见万相,以生魂魄、增智慧、通人性,亦生了情欲。如今你魂魄健全,便再不能通过明月珠往来于阴阳之间。你若还愿与那人相见,我只能送你入轮回,你自去寻他了。”

在地狱众生的悲泣与哀鸣声中,旸谷挣扎着站起身,与左手捧明月珠、右手持锡杖,一副寻常僧侣打扮的大愿地藏王菩萨相对而立。

“慈哀救拔,度脱一切罪苦众生,是以己身,代受众生之苦,偿众生众生之业。我若走了,您怎么办?”他努力睁开眼,去直视那曙光般莲纹金光。“这地狱中众生所受的痛苦、众生所受的折磨,您便又要独自一人承担了。是您给了我生命,让我感受到这一切,我放心不下您,我爱您——”

“旸谷,去吧。到人间去,到尘世中,见你所爱之人吧。待你领悟了尘世之爱……”那仿佛知晓一切、理解一切、原谅一切,母亲般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

哭声。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在咫尺。

“……你若愿意,自会再回到我身边来。”


夏冬青睁开眼。他旁边靠窗的位置坐了一对母女,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剪了个童花头,正坐在母亲膝头擦眼抹泪,哭得一抽一抽的,而她母亲,一个满眼血丝的年轻女人正在哄她,看得出被女儿的哭声搞得相当烦躁,但仍然极力控制着脾气和音量,耐心地劝慰女儿。

白天夏冬青给邻座的小女孩分过水果,那时小女孩还一口一个“哥哥”甜甜地叫他,缠着他问了好多问题。现在见夏冬青睁眼看过来,小女孩竟吓得揪紧了母亲的衣服,拼命往她怀里钻,哭得更厉害了,渐渐有把周围的乘客都吵醒的趋势。

“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大半夜的突然哭起来了。”女孩的母亲连连道歉。已经过了春分,车厢里早关了暖风,但夜里还是凉的,得多加一层厚外套,而那年轻女人吃力地揽着怀里乱扭的女儿,额头却已急得冒出了一层细汗。

“没关系,我本来就睡得轻,在火车上睡不着的。”夏冬青轻声宽慰,“我到那边活动一会,可能半个小时吧,座位空出来,您让孩子躺会吧。”

“那怎么行!”

“我坐久了也觉得腰疼。这车程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总抱着孩子累您也累。”

整理好情绪,他朝那对母女笑了笑,没想到小女孩更看不得他笑,发出一声被噎住一样的声音,一头拱在母亲胸口,撞得那母亲险些失去表情管理。

“不能相信他,妈妈。”女孩的声音泫然欲泣,听着可怜得很,“他是坏人,说我再偷看就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她的母亲忙把她的嘴堵起来,对夏冬青陪笑道:“小孩睡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夏冬青再三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挖人眼睛的嗜好和前科,勉强重获哭得小脸通红的小女孩的信任。正准备往外走时,他发现装早月的琴囊丝带散开了,不由得心中一紧,好在早月并无任何不妥,放在内侧兜的几张卡和证件也都没丢。

可能是刚才睡觉时蹭到琴囊,丝带本来没系紧就松开了。夏冬青想,庆幸自己发现及时,要是没看到就直接背起来,琴恐怕就要掉出来摔坏了。他背起琴囊,沿过道朝车厢后侧走去,隐隐听见那母女俩还在辩论女孩刚才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此时是凌晨一点钟,大多数乘客不是已经睡熟,就是瞪着一双熬红的眼睛刷手机。找了一个不至于影响通行的舒服角落,夏冬青把早月琴小心地放在地上,按摩着因睡眠不足而胀痛的太阳穴,同时思索着刚才的那个梦,旸谷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他与旸谷年代和身份跨度过大,或许是因为夏冬青此前对此人一无所知,他只觉得与梦见阿金的记忆时不同。他仍是以旸谷的身份来看待这一切,见他所见,想他所想,但却很难与旸谷共情,甚至下意识想将自己抽离出来。

就梦中所见,旸谷是对无名产生了情欲,为寻他而入了轮回。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旸谷找到无名了吗?如果找到了,那看来也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否则之后的故事也不会是无名法师为女鬼阿春破戒还俗。但若没有找到,又是为什么?旸谷取地狱之槲寄制作了早月,这是相当于将自己的一部分赠与无名,两人间存在这样深的渊源,不可能会一点也没有结果。

——除非,这结果没有应在高僧无名,而应在鬼差赵吏。

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这两句诗与旸谷的经历却是惊人的巧合。槲寄,就是冬青,而旸谷日日依靠的那株植物,想必就是他生出灵魂前的本体。

我……是旸谷的转世吗?是因为这个缘故,赵吏才给了我“冬青”这个名字吗?

夏冬青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心中具体是什么感觉,但他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猜想。尽管已经非自愿找回了一部分“前世”的记忆,夏冬青仍然不觉得自己就是阿金,更不觉得他与旸谷是同一个人。他见过采芹,但对那个以一片赤子之心,爱着这个国家和恋人阿金的女孩只有敬佩与无奈,而对无名法师,除了感慨命运无常以外,就再没有任何其他感情了。

在赵吏眼里,好像灵魂不论经过多少次转世都始终是同质的,所以前世的债今世继续偿还,今世的情来世还能再续。但夏冬青不是这么想的,从来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同样的剧本在轮回中一次次以不同的方式重现,他想要的是一些只属于自己的,只属于“夏冬青”的东西。

按摩了许久,夏冬青仍觉得头疼。他把脸埋进掌心,眼前是一片隐隐透着红光的阴影,像是梦中玄色的地狱,也像胎儿在母亲子宫中所见的景象。

“找乘务员补个卧票吧,应该有空铺,能躺一会是一会。”

夏冬青松开手。赵吏在对面飘着,轮廓依然很淡,在车厢白亮的灯光照耀下几乎像是一缕烟。他深吸了口气,按着跳动的额角,从兜里掏出手机,放在耳边装作讲电话的样子。

“用不着。”他提起早月,举着手机往远离乘客车厢的方式又走了几步,赵吏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早月我一定要带去诸相山,你要么上我身,跟那次一样把我撞个脑振荡,要么就把嘴闭上。”

他语气带刺,赵吏却出乎意料地却并没有反唇相讥,反而飘得近了些,看向夏冬青的眼神无奈得近乎纵容,像是在看一只躺在被抓得稀巴烂的沙发上打滚伸懒腰的猫。

“你不会想在这站到下车吧。你那座位可跟人家一样,也是花钱买的,小菩萨。”

夏冬青抿了抿嘴,感觉脸上发热,脾气像是个被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下去。

“你又给我起的什么外号。”他小声嘟囔着。

“这不是我起的,冥界有的是鬼这么叫你。您老人家大慈大悲,整天不辞辛劳,帮那些孤魂野鬼排忧解难了却心愿,可不是他们的小菩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吏这话说得随意,夏冬青听了却觉得极不舒服。一方面是幻觉也好灵魂也罢,赵吏就是赵吏,他从来不喜欢对方以“鬼”自居,另一方面是,这个多少有些暧昧乃至轻佻的称呼让他本能地反感,说不清楚为什么。

“就算是这样,你又不是孤魂野鬼,跟着他们瞎叫什么。”

“好好好,他们我管不着,我再不叫了,行不行?”赵吏飘到他左侧,口气几乎算得上有些讨好的意味。“供在庙里看人烧香磕头没意思,你不当别的,就只当我家大少爷。”

火车哐当哐当驶过远离人造光源的原野,车窗外是一片引人遐想的黑暗,映着夏冬青一个人的影子,映着他的眼神因这暧昧的说辞而闪烁了一瞬。即使是在这面模糊的、流动的镜子中,那一瞬也分明得无可抵赖。

“赵吏,”他举着手机轻声说,“身体、灵魂、记忆,你觉得到底是哪个是一个人区别于旁人的存在?”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

赵吏瞬间紧张起来。“又做噩梦了?还是梦到蚩尤吗?”

“不是。我最近有时候会梦到前世的事,梦到阿金,还有更早以前的事情。”夏冬青慢慢蹲下身,靠着早月琴,“梦醒了,就会觉得很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我到底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还是前世某个人因果的延续。”

“禁止随地谈哲学。说重点,你刚才到底梦见什么了?”

“旸谷,”他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手机,“这个人你还有印象吗?”

赵吏托着下巴,把这个名字嚼甘蔗一样含在嘴里念叨了半晌,最终还是摇摇头,好像很遗憾的样子。

“没什么印象。你是梦到他了?难道你还有除阿金以外的前世见过我?哎,讲讲,旸谷是什么时代的人,男的女的,干什么的,多大岁数遇见的我,都发生什么了,你多提供点信息说不定我能想起点来——”

“那就算了,无关紧要。我先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早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夏冬青想。昨晚他睡不着,已经把赵吏那本记忆索引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里面不仅没有旸谷这个名字,连早月琴的来历也没提过。

赵吏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每当他意识到了什么,又不想告诉夏冬青时,总是这个表情。“你呢,就是想这些问题想太多了。你觉得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还是同一个人吗?那一年前的你、十年前的你呢?人得朝前看,一边盯着过去一边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弯路了。”

“少来。这道理明明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虹医生告诉我,你找她不是为了心理治疗,是为了找记忆。她催眠你,你就会做梦,通过梦回忆起过去的事。”夏冬青垂下眼,“你之后不再去,也是因为重要的事都回想的差不多了吧。”

身体是寄放灵魂的场所,灵魂是感受幸福的媒介。所以,对赵吏来说,最值得在意的应该还是记忆。只要他能想起那些过去的事,他就还是过去的那个自己,还是……没有失去灵魂以前的无名。 

“记忆嘛……其实也还差不少,一千多年的事,哪能这么快就全想起来,旸谷是谁我不就还没来得及想起来吗。”赵吏飘到他面前,对着他的眼睛,眼神又有些飘忽不定,“我后来不去了,主要还是眼看跟你契约快结束了,到时候你就不能再……所以我是想,能多一会是一会,后来又出了那么多事,更没空了……哎就她那个治疗也挺鸡肋的,一去就是睡一下午,有时候连晚上都搭进去,最后想记的没记起来,想忘的倒是全回忆起来了——”

“你这一副便秘样到底想说什么?”

“你他妈不乐意听拉倒。”赵吏磨磨牙,也不知道是跟谁上火,“换我问你个问题。我被关在青山精神病院那会,你觉得我还是不是赵吏?”

“不是,你是神经病。”

“夏冬青老子好心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别给脸不要脸!”

仗着自己有怒吼自由了不起啊。夏冬青下巴搁在膝盖上抬眼瞅着他,有种可怜巴巴的幽怨,像绘本上卖火柴的小女孩。赵吏一下子没忍住有被萌到,刚上来的火气瞬间消下去大半。“我就是说啊,那时候的我也没有灵魂,五感还是封闭状态,相当于身体也不能正常工作了,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连人都认不出来了,更不要说还有什么记忆,你不还当我是赵吏,大半夜的骑着自行车来救我吗?”

“我敢不当你是赵吏吗。你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还记着要扣我工资呢。”

火车驶进隧道,夏冬青瞬间感觉耳朵发胀。一切声音听起来都被被模糊、被拉长,连赵吏望向他的目光也被不断地拉长。

“是啊。”

时间随他的目光一同被拉长,沿着与火车行驶相反的方向回溯,穿越思念、死别、隔阂、爱慕、暧昧、依赖、重逢。

“那个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想到了你。我想你来救我。我想你来带我离开那个鬼地方。”

一切似乎回到了两年前那个下午,随444号便利店一起无影无踪地消失了整整一年,彻底抹去存在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赵吏,重新回到了夏冬青的生活里。

“我觉得,是我想要什么,决定了我是谁,决定了我要成为谁。”

就像可乐开盖的一声“砰”那样短促,就像酒杯碰撞的一声“叮”那样明快,就像肥皂破破裂的一声“啵”那样细微,车厢内的空气发出“呜”的一声,火车离开了隧道。


【TBC】

阿上是南北朝时期对出家人的尊称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莫名有点……肉麻


这一章出现的无名旸谷篇幅挺长的 我也考虑过要不干脆作为番外算了 但是它对本文结局(如果能写到的话)还是挺重要的 所以犹豫再三还是放进正文了

大家觉得无名🟰赵吏吗 我个人是倾向于将两个人分开看待的 但我觉得这个问题可能不用的人观点不一样 包括剧里的角色对这个问题可能都会有不同的回答

这一章是更到现在我顾虑最多的一章 主要顾虑在于 我担心旸谷这个角色会引起夹带私货搞梦男向的争议 所以保险起见不得不剧透一下 引入这个“半原创”角色 主要是为了解释剧里夏冬春和夏冬青微妙的相似性 但这种“相似”只是我个人的观感 而且后续剧情不会就这个问题太过深入 本文一切追加设定都是为了吏青服务 这点我是可以保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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