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yr

不要给我的老文点赞 感谢
补档见afd同名id或wland(wid.89438)

【吏青】清醒梦 Ch.15

#本章有原创人物


四月一日,夏冬青离开滨海市的第三天。

此时他正坐在一辆明显已经超过报废年限的金杯车里,鼻子里都是人造革暴晒后的臭味。但这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盘山公路坡度很大,都是急弯,仿佛坐上了没有尽头的过山车。

“我说小伙子,这速度行不行?不行说话,吐我车里加收二百块钱啊。”

“我不晕车,你只管开,只要你车撑得住。要真坏在半路,咱们俩都不好办。”

拐过下一个弯时,金杯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子一个甩尾堪堪滑过弯道,连他自己都捏了把汗,车底放的几瓶矿泉水全从箱子里滚出来,咕噜噜地撞上另一边车门,但后视镜里的后排乘客只是抓紧了前排座椅稳住自己,皱眉看着自己手里那张纸,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碰上硬点子了。司机暗想,后视镜清清楚楚映出他的白眼来。而后视镜里看不到,人眼也看不到的,是夏冬青身上正被柔和细腻的蜜色光泽包裹,仿佛披上了一床厚实的毯子。

——至于车上的另一位“乘客”,就更没人能看见了。

“少爷,收着点,别装了成吗,这种黑司机就靠这个坑人,你越装得不动如山他越来劲。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着过,能撑得住?”

自从进入神农架林区以后,赵吏的身形变得清晰了不少,虽然仍没有完全恢复两个周前夏冬青首次见到他时的状态,至少“有个人样”,不至于像前几天那样模糊得远看完全就是个影子。

上车前夏冬青提前吃了晕车药,效果不错,他确实没晕车,只是头痛愈演愈烈。或许是持续疼痛的大脑为了自我麻痹而过量分泌内啡肽,他倒是没觉得头疼难以忍受,甚至产生了一种朦胧模糊的快感。

前天晚上夏冬青一直蹲在乘务车厢,以电话为掩护,跟赵吏闲扯了半宿。夏冬青提出自己对治疗记录里只言片语的猜想,赵吏偶尔会给出明确的肯定或否认,大多数时候都是敷衍想不起了,就这样直到天际将白,隔壁座位的孩子母亲一脸歉疚地来找他。

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到达了神农架林区中离诸相山最近的一个镇子,在镇上找了家旅馆过夜,预备明早起来雇车过去。不用身份证登记的家庭旅馆条件很差,夏冬青冲了个半凉不热水澡,躺进浆洗得像报纸一样的被褥中,听见隔壁传来的非礼勿听之声,薄薄的墙板几乎起不到任何隔音效果。在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中,他堵着耳朵和赵吏大眼瞪小眼。正在夏冬青忍无可忍,决定去敲门提醒对方小点声时,隔壁响起一声尖叫声,接着又是乱七八糟的碰撞声和咒骂声,最终在一声沉重的摔门声后,一切都清静了。然而被这么一顿折腾,夏冬青早就没了困劲,眼睛虽然闭着,脑子却像粉碎机一样在反复而无效的思考中将一个个念头磨碎,形成一堆混乱碎片。

早上办退房时,两个前台正八卦昨晚旅馆里出了“怪事”,203号房的那对男女凌晨三点钟忽然跑出来说房间的电视闹鬼。服务员去检查,房间里电视天线是坏的,打开除了黑白雪花根本什么都放不出来,两个住客却声称他们刚才睡觉睡得好好的,房间的电视忽然自己打开了,里面有个满脸是血的鬼阴恻恻瞪着他们,嘴里还说些听不明白但感觉很瘆人的语言。双方始终谈不拢,最后甚至差点动起手来。

夏冬青住204号房,正是昨晚春宵一度扰人眠的203隔壁。

“不会是你干的吧?”他压低声音问赵吏。

“怎么可能。我不是你的幻觉吗,哪有这功能。”赵吏莫名其妙地看他,“说不定跟我们那次去驱鬼的酒店一样,这里盘踞了其他鬼魂,生时没对象,死后决定发发善心,给那对没羞没臊的狗男女增添点情趣。”

前台确认房间中物品没有损坏,把押金退还,神神秘秘地问他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动静。夏冬青只笑笑,说昨晚太累一沾枕头就睡死了,什么都没听到,问前台镇子上哪能雇到车,收到了一沓广告,还夹着不少旅游项目宣传页。

“这是第一次。”走出旅馆时,夏冬青低声说。

西南山区的四月已相当温暖,明媚的阳光洒在小镇湿润光滑的石板路上,一片白花花亮闪闪,看着都觉得身上冒了层薄汗。

“什么第一次?”赵吏问。阳光下看不到他,但还能听见声音,似乎心情很不错。

这是你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幻觉。夏冬青想。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他说。感觉心像是一片尚未完全干枯的落叶那样。轻飘飘地坠了下去。

联系去诸相山的车并不顺利,夏冬青对着那一叠包车广告打了一上午的电话,大多数司机要么推说没空,要么就挑明了说诸相山这趟路他们是不跑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司机勉强答应,两个小时的车程张口就要五百,讲了半天价,最后谈妥的价格是四百五,比夏冬青从滨海到神农架的车票还贵小二百块钱。

价值四百五的座驾就是这辆用胶带糊了一层又一层,勉强不至于散架的破金杯。赵吏切诺基猛禽开惯了,对这辆车的安全性和舒适程度都提出了质疑,建议干脆转到远些的镇子雇车,说不定还有更靠谱且便宜的,但夏冬青已经拉开车门,背着早月和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点行李上了车。

路上他问为什么大多数司机都不想跑这趟路,是否因为山区路况不好,容易出危险,得到的答案却相当出人意料:“统一拨款修的盘山路,都大差不差。就是诸相山那个地方邪门得很,胆子小的出车回来得绕老远避开那条线,哪有主动往那跑的。”

见夏冬青被引起了兴趣,司机从后视镜投来故作高深的一瞥,叼着烟模糊不清地继续说道:“那地方白天还好,到晚上,公路上就会冒出好多不干净的东西,断胳膊断腿,满脸血,有的脑浆子都淌到肩膀上,都是被撞死在那条路上的化了厉鬼,要拦车索命呢。有时候要是被那些玩意缠上了,还会撞进鬼打墙里,怎么都开不出去。”

“那里真有厉鬼吗?”夏冬青用地图挡着脸小声问赵吏。

“诸相山是冥界的盲区,附近横死的、怨念重的鬼都往那聚,可能还有地狱里逃出来的在那躲着。”赵吏支着下巴看他,似笑非笑的,“不过嘛……你叫声好听的,哥罩你。”

夏冬青扭头看窗外,懒得理他。真有厉鬼也好,司机又想出了什么敲竹杠的名目也罢,他都不害怕。倒不是说他见厉鬼多了已经免疫,毕竟那东西是见过一回都嫌太多。临行时他已经预想到这一路不会太平,把赵吏之前给他准备的护身符咒,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奇技淫巧”全带上了,这还不是给他底气最足的东西——

那把猎鬼枪就在他外套内侧口袋里。老式转轮手枪,一次填装六发子弹,算上枪膛里压的额外一枚子弹,总共七发,现在还剩三发。如果山中真有厉鬼,足够应付一时了。

但真正麻烦的不是鬼,而是抓鬼的人。

夏冬青这一路买票用的全都是本人证件,并没做额外的掩饰。冥界想找一个人很容易,有实时生成档案,他一个大活人的一举一动划划手机就能查到。他敢这么做,倒也并非盲目自信或者彻底摆烂。能使用那些手段的只有摆渡人,眼下冥王将鬼差全部召回,就是离开的最好档口。

前往襄阳的车票是夏冬青到火车站赶着最后时限现场买的,又踩着发车的钟声跳上火车,这样跟踪他的契人即使得知了目的地,也没机会跟他买同一趟车。摆渡人和契人之间的契约超过一定距离就会失去相互感知的作用,这几个契人就算提前发现了他准备离开滨海,也未必敢跟。如果不明不白死在去湖北的路上,跟他们结契的鬼差甚至可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话说回来,赵吏当年跟夏冬青结契时,还说过什么“离开我太远太久,你死”这样危言耸听的话。现在鬼差都回到冥界了,契约双方字面意义上“阴阳两隔”,也没见他们就因此丧失行动能力,可见自己又被唬住了。

夏冬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斜倚着身子的赵吏,那人翘着二郎腿,胳膊支在背包上枕着手肘,造型凹得相当舒展,把破得弹簧都钻出来老高的汽车座椅凹出了贵妃榻的感觉。察觉到他的视线一样,赵吏立马转过头来,问他有没有不舒服。

——赵吏总是会回看过来,总是很快就能回应夏冬青的目光。

他怎么会毫无察觉?明明一直都在这样注视着他,明明自己从来都隐藏得……那么糟糕。

没有察觉能怎样,察觉了又能怎样。

那封简短的遗书一字一句在夏冬青脑中重现,每一笔每一画,每一个标点每一处停顿,他都早已铭刻在心,一遍遍回想、一次次复盘,企图从纸上大片的留白中看出什么赵吏没有付诸笔端的东西来,但除了自己的谵妄之外始终是一无所获。

没有回应本身就是一种回应。他想。

汽车一个急刹,忽然停住,夏冬青一时出神没把握好平衡,要不是有栏杆分隔驾驶室和后排座位,恐怕就要直接翻到司机怀里了。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撞上栏杆、捂着脑袋终于现出狼狈相的夏冬青,咧嘴笑了,指指前面约莫百米外一条蜿蜒上山的土路,“诸相山到了,进山就这一条路。赶紧下车吧小伙子,山里天黑早,我还急等着回去。”


如大多数西南山区一般,诸相山中草木繁茂,空气湿润,一步宽的山道两侧都是高大的树木,午后强烈的阳光更显得树荫浓郁如晕开的墨迹。树荫清凉,春风和煦,间或有林鸟振翅啁啾,完全看不出那司机所说的鬼气森然。如果不是因为夏冬青头疼的厉害,手头的事情又毫无头绪,这倒也算得上是一次宜人的春游。他慢吞吞地走在山道上,一边努力想从赵吏的手绘地图中找到自己目前的方位,一边揉着额头,只感觉疼痛在脑壳内外流窜。

“你还好吧?”

夏冬青抬起头。

赵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皱眉查看他额头上刚刚被撞到的位置,脸凑得很近,近到如果他们俩都是活生生的人,此刻鼻息将相互交融。身处浓黑的阴影中,看不出来赵吏身体的透明,夏冬青甚至荒诞地感受到手腕传来被握紧的束缚感。扑面而来的风都是青涩的植被香气,他却感觉自己隐约又嗅到了香根草与松脂的辛辣馥郁气味,那股在最黑沉、最暗无天日的梦境中会纠缠他坠入深渊的气味。

“冬青?”

反正是幻觉。夏冬青想,喉结缓慢地向下滑动了一下。

反正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暂时甩掉了跟踪,恐怕也时日无多,多活不了多久。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没事。”他低声说。另一只手虚虚搭上赵吏肩头,夏冬青着魔一样地闭上眼,略微侧过脸,倾身向对方因错愕而微启的嘴唇靠近,即将消弭两人间最后的距离——

没喝酒,也这么不清醒吗。”赵吏冷冷道。

耳边落下熟悉的炸雷声,他猛地睁开眼,眼前刺目的阳光却提醒着这一切并不是记忆在他的噩梦中重现。稀疏散布的点点光斑看得人眼晕,叶间漏下的日光正落在赵吏眉眼间,白亮的一个圆斑,仿佛刻意在他脸上圈出重点,圈出那双因抗拒而眯起的凤眼中明明白白的嫌恶。

“不清醒?”夏冬青看着他,缓缓向后退开,笑得像是在脸上划了道口子,“我觉得是太清醒了。我真不清醒的时候,会是——”

“你在跟谁说话,冬青?”

夏冬青一怔,立即转过身。赵吏慢吞吞飘向他,小心躲开一路上漏下来的阳光,神态和动作看起来都相当轻松,与刚才紧绷的防御状态截然不同。再回头看,刚才“赵吏”所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物。

怎么回事?

夏冬青迟疑地站在原地,盯着那个落入草丛中的明亮光斑,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缓慢从脚底爬上后背,像是穿着弄湿的袜子。

“你这小脑袋瓜够可多灾多难的,撞那一下别给撞更傻了。”赵吏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见夏冬青仍呆望着路面没反应,他脸上玩笑的神色瞬间褪去了,皱着眉朝他伸出手。在指尖即将接触到额头时,夏冬青下意识后撤几步,突然的动作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尴尬对视,说不上谁看起来更加错愕。

“我自言自语。你自己看,你这地图画得跟幼儿园大班水平的儿童画一样,照着它找得着就怪了。”他僵硬地笑笑,避开赵吏的目光,贴身的衣服已完全被冷汗濡湿。“你呢?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赵吏没答话,缓缓飘过来,半透明的手指摸了摸夏冬青额头,像是在试温度。“你真没事?脸这么白,不大对劲啊……”

他好像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

夏冬青思索着,感觉身体里那只攥住心脏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了。他其实并不在意赵吏到底说了些什么,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回复的都不知道,只低头紧盯着手里的地图,装出一副专心研究线路的样子,实际上心乱如麻,只觉得赵吏刚才毫不掩饰地嫌恶目光直刺后背,甚至隔着手中的纸,冷冷地盯着他。

持续的头痛忽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晕眩,让他觉得很暖和,很舒服。

“你之前答应过我,不会再伤害自己,现在我还想再加上一条,你不舒服的时候,哪难受,怎么个难受法,跟我说明白点,别总让我猜,行吗?”赵吏轻叹了口气,手臂从后面伸过来,略显透明的手指贴在夏冬青太阳穴上缓缓画圈,醺然未醉的轻盈感随着他的动作逐渐自额角漫过夏冬青全身。

“我说过,照顾好自己。如果你做不好这件事的话,那就交给我。”

太奇怪了。

夏冬青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尖叫,催促他逃离这种虚幻的假象,他的脚却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停留在这个松散而触不可及的怀抱中。赵吏前后的反应却如此大相径庭,夏冬青实在无法为这种反常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连万试万灵的“潜意识论”都失效了。

要么是我已经精神分裂了,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幻觉是我分裂的两种潜意识的反应。他想。

——要么,就确实有两个“赵吏”存在。

虽然满腹怀疑,也只能将这些事暂放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安全屋。短暂休整后,搜索之旅继续进行。赵吏的地图相当不严谨,甚至更像是插画,从中只能看出那房子在南坡的半山腰,一间占地不小的传统四合院,门口有棵枇杷树,附近还有条小溪。单论这些特征其实也还算显眼,但山里本来就视野差,不容易辨别位置,尤其是这种相对原始、未经旅游开发的山,具体特征反而不如海拔和纬度坐标容易确定。

“这个地方刚才来过。有我的标记。”夏冬青摸了摸树皮上那个浅浅的叉,“迷路了。”

“我都说了刚才上一条岔路该走左边那条小道,上上条路走的是对的你非要岔到另一条路上,你非犯浑,自己不听劝迷路了怪谁。”赵吏飘起来扶着路旁树木的枝叉瞭望远处,“我看也别找什么安全屋了,找个空山洞过夜,千里给狼送顿热乎外卖。”

“不会有狼的。这里虽然没开发过,但也不算是荒山。刚才我看到了山坡上有玉米地,山里肯定有人住。”

“谁告诉你的山里有人住就没狼?你没学过《祥林嫂》啊,祥林嫂她儿,那阿毛怎么死的?”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什么生态,哪还会有狼。”

“你说没狼就没狼吧,我他妈跟你争这个有什么意思,反正到时候不论喂狼还是喂蚊子都轮不到我。”赵吏居高临下扔了个白眼,“接下来怎么走,想好没有?”

夏冬青低着头,执拗地蹲在原地摆弄手里的指南针和地图。从开始找四合院,赵吏就一直在催促他只管跟着走,但眼下这种情况夏冬青并不敢放任自己完全信任对方。刚才发生的那件怪事只是一方面,主要是在不了解地形的山里贸然行事本身就很危险。但时间也的确是个大问题,要是直到天黑还没找到,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行了,别蹲那磨洋工了。你那嘴偶尔也在正经地方使使,别整天琢磨着用在我身上。”

抬头看见赵吏唇边不清不楚意味不明的笑,夏冬青只感觉如遭霹雳,如果不是蹲着重心低,他可能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了。

“赵吏,你把话说清楚。”他嘴唇翕动着,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我什么时候——”

赵吏自然不会把话说清楚,只嬉皮笑脸地嘘了一声,指指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林木之中的路口。“我那房子在这还算出名,上年纪的应该都知道。你给自己省点事,别琢磨了,问问那老头,给他点够买烟的钱,让人带你过去得了。”

他话音刚落,路口处就隐约出现了一个挑着扁担的身影。来人是个看着七十岁上下的老人,皮肤黧黑,头发只有短短的一层毛茬,额间和眼角皱纹很深,一双深陷的眼睛目光相当锐利,全然不似年逾古稀之人眼中常见的涣散无神。夏冬青心里有点发怵,但还是赶忙站起身,带着学校食堂打饭阿姨见了都能多添两块排骨的乖巧笑容迎上去。

“大爷,忙着呢?需不需要帮忙?”

老人看了一眼自己用扁担挑着的满满两大筐土豆,分量少说五六十斤,再看向夏冬青,深邃的双眼中多了一丝嫌弃。

“穰来搞怂子?”老人的声音很嘶哑,而且口音浓重,夏冬青勉强听出对方是在问他的来意,便道自己来诸相山里朋友的房子小住一阵,一顿连解释带比划,老人却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瞪着他。夏冬青以为对方没听懂,便索性拿出那张“赵吏山居图”,没想到老人看了反而脸色更加难看,挑起扁担就要走。

“哎,大爷!我叫夏冬青,从滨海大老远过来的,在这人生地不熟,转半天了都没找到,但凡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耽误您干活的。求您帮帮忙,给指个大致方向就行!”

山中陡峭的砂石路并不好走,青年人走起来都得格外小心,老人担着土豆却走得却步履轻捷,见夏冬青赶上来,他步伐甚至又加快了一倍。

好声好气地反复求了几次都是碰一鼻子灰,连个解释都没有,饶是夏冬青性子再好,也有些不乐意,在心里偷偷给这老头起了个外号,硬脾气皱纹多,就叫“核桃爷”好了。虽然对方摆明了不想扯上关系,但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就算问不出那房子的具体方位,跟着核桃爷或许能找到山中民居分布相对密集的地区,到时候再求助别人好了。这样想着,夏冬青硬着头皮加快脚步,跟上前面健步如飞的核桃爷。

当地人对这房子这么抵触,不会是因为赵吏曾经介入过的什么村中的宗族矛盾吧?上世纪这种事情还蛮多的样子。不过依赵吏的性子,绝对不可能踏下心来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山区住个一年半载,一次只待几天的话,跟山里人起直接冲突的可能性不太大。如果不是房主的原因,那就更可能是房子本身的问题。农村围绕房子起的纠纷不在少数,最主要的就是宅基地的产权问题,要么是房屋占了耕地,要么是碍了坟地。

夏冬青回头瞥了眼一直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飘着的赵吏,怕引起核桃爷的进一步怀疑,他也不敢再跟赵吏有什么交流,只偶尔用余光确认后者存在,几番下来却发现这次赵吏的注意力却并没集中在他身上,反倒是打量着核桃爷若有所思。

终于走过陡坡,树木渐渐稀疏,一幢木制结构的二层小楼出现在视野中,没有院墙,隔着老远就能看见院里坐了几个与核桃爷年纪相仿的老头老太太,似乎正在晒着太阳闲聊。或许是被夏冬青跟得实在是烦了,或许是不想他这样“形迹可疑”的外地人跟村里其他人接触,核桃爷终于停下脚步,回身瞪着有些气喘的夏冬青。

“穰遭的那咁屋素鬼宅,屑夺恨,磕不得。”

这寥寥几个字核桃爷说得很慢,看得出是努力想让夏冬青听明白他的话,而夏冬青也确实听明白了:赵吏的房子是鬼宅——鬼差的房子,好像也确实可以算作广义上的“鬼宅”。

“大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花了两天两夜来诸相山,就为了找那宅子。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今晚找不到,就在山里凑合一夜,明天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我不是不相信您的话,但我八字火旺,算命的都说不易撞鬼。而且不瞒您说,我是个研究生,也兼职驱鬼祛晦,您别看我看着年轻,其实干这一行都有十多年了。就算那里真有鬼,我也完全有办法应付。”

听到夏冬青面不改色地编造与事实相反的谎言,躲在树冠之下的赵吏嗤嗤发笑,笑他仗着人家大爷不明真相瞎吹牛逼,但下一秒这嘲弄就被按了静音键一样突兀地中断了:“我是个孤儿,父母早逝,也没有其他会挂念的亲戚,所以不论我在那遇到什么,都不会有人追究的。就算真有什么索命的厉鬼,我也一定要去,因为找到这宅子是我的朋友,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在遗书中给我留下的最后的交代。”

其实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夏冬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么大的决心。厉鬼自然不足以让他打退堂鼓,真正的顾虑在于,诸相山与他曾经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毫无联系,如果他真在这深山中遭遇不测,对世上为数不多几个认识他、会在乎他死活的人来说,夏冬青就是不明不白地突然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就像他从来没出现过。

就像曾经赵吏和444号便利店一起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但是,或许是冲动之下说出口的话真的带给了他勇气,此时夏冬青已经确定,不找到那房子,他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也不知道这一通表达欲胜过说服力的剖白核桃爷到底听明白了多少,但眼前的年轻人心意已决,这一点是不需要语言来证实的。他用土话低声骂了一句,朝那幢二层木质小楼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向夏冬青。夏冬青也不管那个眼神究竟是不是示意他跟上,心想这里的人总不至于一个个都跟核桃一样又硬又难撬开,多问几个人,总能打听到点什么。

随着核桃爷与夏冬青一前一后走进小院,几个坐在小楼外喝茶闲谈的老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个生面孔,核桃爷向他们大致说明了夏冬青的情况和来意,接着众人就是一针议论,原本闲适平和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站在众人视线的交汇点,夏冬青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把赵吏做的印有他名字和照片的驱鬼广告拿给几个老头老太太看看,证实自己确实是“专业人士”,这场针对他的“内部会议”就已经讨论通过了决议。一个蓄着脏兮兮长须,满头银发挽成抓髻的干瘦老头指了指院子里一把空着的旧竹椅,示意夏冬青坐下。他在几个老人中刚才发言最积极,就连这副打扮看着也不同常人。

“伢子,那咁屋邪劲得很,真滴磕不得,磕哒要出事滴。”

他说话比其他老人清楚一点,口音没那么重,夏冬青基本能听懂。他正要把自己刚才跟核桃爷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时,胡子老头摇摇头止住了他,接着便相当爽利地打开话匣:胡子老头姓柳,本地人士,十四岁皈依武当道教,之后便在武当山区随高人修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的道观在动乱中被毁,他怕被人迫害,就回到家乡躲了起来,继续修炼,历经四十年,终于达到了开天眼的境界。

“开天眼?就是说……您有阴阳眼,能看到鬼?”夏冬青有些迟疑地问。

柳道士捋着胡子点点头。他讲得很正经,甚至算得上庄重肃穆,并没有那些自称半仙的人常有的故弄玄虚,其他老人看起来对他的说法也毫无异议,夏冬青一时吃不准他到底是在唬人还是确有其事,只能继续听下去。

柳道士开了天眼,这才发现诸相山中并不如表面看上去一般平静,这里聚集了相当多的鬼魂,甚至已经构成了一个中等规模的村落。一开始柳道士十分害怕,向武当山道教协会反映了这件事,但那帮人只当他是走火入魔说的疯话,并不当回事。无奈之下,他尝试自己驱逐山中盘踞的鬼魂,但鬼魂的数量太多,而且就算一时能赶走,也会很快就会返回。柳道士自知道行有限,也不再做无用功,转而接受了鬼魂的存在。这些鬼似乎都没有恶意,他们在山中有自己的生活,做买卖、干农活、往来交际闲谈作伴,与尘世生活唯一的区别就是作息与生者相反,都是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日子久了,柳道士渐渐又有了一个发现:这些鬼魂似乎相当惧怕诸相山南坡的那片槐树林——槐树阴气盛,民间就有槐树是“木中之鬼”的说法,按理来说鬼不仅不会惧怕槐树,反而应该亲近才是。但很快他就明白,问题不在槐树,而在槐树林中的那片四合院。柳道士小时候就听说过那四合院是鬼宅,但他少年离家,对这宅子的印象并不深刻,如今开了天眼再看,明明盖在风水绝佳的养人之地,那宅子却是黑沉的煞气冲天,覆盖正片槐树林,想来必有恶鬼盘踞,不仅鬼魂惧怕,修行之人若是贸然靠近,也会折损修为。

柳道士讲到这里,几个老头老太太纷纷附和,七嘴八舌讲起那四合院的怪异之处。夏冬青努力听了听,无非就是什么四合院门口半夜会挂上白色纸灯笼,屋里传来宴饮乐舞觥筹交错之声,但到了白天又恢复一片死寂,或是好事者扒着门缝看,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正从门里瞪着他瞧,赶夜路的人看见院门口的枇杷树枝上有吊死鬼打着晃冲他笑,还有顽皮的小孩爬上树往院子里看,看见满院纸人纸马围着口打开的棺材之类的。

老人们说了半天,手中搪瓷缸里的茶水都快喝光了,夏冬青仍没有丝毫回心转意的迹象,一再请求他们告知四合院的具体位置,保证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自己一力承担。

柳道士面色一沉:“内过让穰来找这咁屋滴朋友,素姓赵不?”

赵吏有许多假身份,每隔几年就要换一个,通过频繁地扮演自己的兄弟、子侄,甚至孙辈,与人类维持着最基本也最有限的交际。他的生活是热闹的,但也始终热闹得好似飞鸿踏雪泥,鲜少在人世间留下自己的痕迹,一如他所经历的千年亦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随缘起灭中,不会在他记忆中留下任何刻痕。而如今,赵吏的存却由一个于深山荒村之中蹉跎半生、与他素昧谋面萍水相逢的老人随口说出,夏冬青不能不为之一震,仿佛雨夜狂风破开窗户,电闪雷鸣中雨点劈劈啪啪砸在梦醒之人脸上。

赵吏与诸相山的渊源的确很深,或许比他所想象得更深刻、更长久。

“是的,我的朋友是姓赵。”夏冬青喉头一阵发紧,“您……见过他吗?”

柳道士闻言,看向坐在一旁的核桃爷,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核桃爷则有些犹豫,咂摸着水烟袋一言不发。其余几个老人则在窃窃私语,不时向夏冬青投来或不解或不屑的目光,隐隐能听出几句“伢子中邪了”“魂叫那咁屋勾去了”。

柳道士和核桃爷还在用眼神进行着某种无言的交流,夏冬青猜测自己能不能找到赵吏的四合院也就靠这俩人拿主意。反正就算山里人不愿意告诉他,他们也没能力把那么大一幢宅邸藏起来。来诸相山之前夏冬青在镇上买了够吃一个周的干粮,大不了把这座山整个探一遍,如果没人能求助,他就自己找。

虽然没人招呼他,夏冬青还是很自觉地站起来,提着暖壶给几个老人手里的茶缸添水,也算为耽误他们晒太阳唠嗑表示感谢。当他忙活了一圈再度坐下时,核桃爷深深看了他一眼,在门槛上磕了下烟斗,对柳道士点点头。

“穰朋友若是跟穰差不多年纪,冇见过,那咁屋少说有二十年冇点噶动静了。”柳道士清了清嗓子道,“还冇换袁大头勒时候,那咁屋屋主是姓赵,不倒是不是穰朋友勒祖宗。”

接着他便讲起了一桩陈年旧事,故事的主角,正是夏冬青“朋友的祖宗”,也就是赵吏本人。

赵吏的四合院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成了村民眼中的“鬼宅”,直到明清时,它还是周边村镇闻名遐迩的“富贵象征”。这宅子具体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没人知道,可能比诸相山中形成村落还要早,房主到底是什么人,村里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房屋的主人“代代都姓赵”。

赵吏来的频率很不固定,有时一年会来好几次,有时却十几年都不会出现,每次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随从家眷,从不久留,长则数日,短则不过几个时辰。那幢华丽气派的大宅一年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置的,为避免房子荒废或被不速之客光顾,赵吏雇了住在四合院附近的一户人家代为打理房屋,这也是他百年来与村里人唯一的联系。赵吏出手相当阔绰, 每次续约预支的经费远远超过房屋日常维护所需开销,甚至使得这户人家一度为村里人眼红。这种雇佣关系持续了十几代人,一直到清末民初,准确的说是清政府彻底崩溃前一年的深秋,山外风起云涌山雨欲来,山里却仍然风平浪静,似乎与百年前别无二致,直到赵吏又一次回到诸相山,才漾起了一丝丝波澜。

而这也是赵吏最后一次以“房屋主人”的身份在村里露面。

那是一个天气相当阴沉的中午,受雇为赵吏看房子那户人家的儿子虎牙,在四合院外的槐树林中独自玩耍,远远地看见赵吏从山林深处跌跌撞撞走出来。虎牙那时大约有八九岁,前年见过赵吏去他家结账续约,走时还随手送了些新奇的西洋糖果点心。虎牙因此对这位“赵老板”颇有好感,便主动迎上去讨糖,走到近前,才发现赵吏的神情、动作、声音好像都变了,尤其是眼睛,看着黑得吓人,身上还有股冲鼻子的土腥味。虎牙觉得不对头,掉头想跑,却被赵吏一把抓住了肩膀。把怕得叫不出声的虎牙拽回来后,赵吏往他手里塞了块糖,要他带自己去附近的寺院。

诸相山中只有一间很小的寺庙,叫往愿寺,虎牙每个月初一十五都随母亲去寺里敬香,倒也认得路。他一路念着阿弥陀佛,胆战心惊地将赵吏引到往愿寺。眼见赵吏入了山门,虎牙头也不敢回地拔腿跑回家,没想到刚到家门口,就正好撞在推门而出的赵吏身上。虎牙还以为是赵吏一路追着他从往愿寺过来,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哭,送赵吏出门的父亲就冲上来大骂他冲撞了贵人,按着他脑袋要他磕头赔罪。

赵吏倒是并没有计较的意思,还赏了磕头如捣蒜的虎牙几块银锞子。虎牙诚惶诚恐又一头雾水地谢了恩,只觉得“赵老板”好像又变回了自己印象中的样子,又听见父亲挽留“赵老板”在他家吃午饭,似乎两人刚才也一直呆在一起,越发觉得在槐树林里发生的一切大概只是他的一场梦。像此前的每一次一样,赵吏续了雇约就匆匆离开,好像不想多耽误一分钟。虎牙随仍在骂他莽撞冒失的父亲进屋,仍觉得魂不附体似的,刚想把手里沉甸甸的小银锞子装进兜里,这才隐约想起刚才在林中,赵吏曾往他手里塞了块糖果。此刻他突然觉得贴着大腿的口袋湿漉漉的,掏出来一看,是颗血淋淋的眼珠子——刚才他会觉得赵吏眼睛黑,是因为那人两只眼睛都被挖了出来,眼窝里只剩凝固的血痂,自然是漆黑的。

虎牙大叫一声,彻底吓掉了魂,自此以后大半年的光景都形同痴傻,只反反复复念叨“赵老板”和“眼睛”两个字眼。独苗害了失心疯,一家人上上下下都急疯了,遍访两湖名医,甚至远赴京城,几乎把家底掏空也没治好儿子的病。最后万般无奈之下,笃信佛教的虎牙母亲将儿子送到了往愿寺,希望寺院清寒之地能让儿子颠倒的神魂得到些许抚慰,没想到寺里的僧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真将虎牙的疯病医好了。虎牙恢复了神智,这才将当日一刻之内两度遇见赵吏之事讲给父母。村里人认为,是“赵老板”将自己的同胞兄弟杀害,埋在林中,却不想兄弟化了厉鬼要找他索命。听闻事情“败露”,“赵老板”自然不敢再来,四合院也自此成了“鬼宅”。

在柳道士叙述的过程中,夏冬青给几位老人添了两次水,茶叶都泡不出色了,他才终于差不多讲完。此时已是太阳西斜,天边几缕橘粉的云在余晖中将要融化,几位老人聊性已尽,纷纷起身告辞,连断断续续抽了四袋烟的核桃爷也挑着土豆颤颤巍巍地离开了,此时小楼旁只剩夏冬青和柳道士两个人。

“您是说,自此以后,赵——赵家人就再没在诸相山出现过?”夏冬青问。

柳道士点点头,说不仅是赵家人,虎牙一家之后也搬离了诸相山,再没回来过。刚解放时,镇上曾有过将四合院改造为供省里领导休假的疗养院的计划,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并未付诸实践,连带着诸相山的旅游业也始终没发展起来。四合院就此荒废,不过之后的几十年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如刚才几个老人所说的怪事,直到近二三十年才彻底沉寂了,既没有活人,也没有鬼魂。

“说到鬼,最近倒是怀有件怪事情,山滴鬼突然都没得哒,也造不道是不是啷锅大仙路过,顺手搁全收哒——”

“外爷,穰是不是又拉人讲些神叨话啦!”

他的话被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柳道士被这么一喊,立马没了刚才的老神在在之态,站起身冲来人挥挥手,柔声喊着“深丫头”,缺了牙的笑容满是喜爱与讨好。夏冬青也跟着站起来,只见一个女孩正沿山道向他们快步走来,应该是柳道士的熟识的小辈。她个子不高,年龄似乎与夏冬青相仿,一头利索的短发,看打扮不像是在山里长住的人。见到有外人在场,女孩原本气势汹汹的脚步一顿,有些好奇地看向夏冬青。

尽管今天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自我介绍,夏冬青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正急急忙忙打着腹稿,柳道士就上前接过了女孩肩上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登山包,主动向她介绍起情况来。在听到“鬼宅”是夏冬青朋友的房子之后,女孩转转眼珠,脸上的些许戒备与疑惑很快转化为欣喜。这一老一少又低声用夏冬青听不太懂的方言小声嘀咕了几句,柳道士似乎对“深丫头”所说的事情不怎么赞同,原本咧开的嘴角耷拉得像是挂了秤砣,连分叉的胡须都一根根地翘起来了。

女孩的心情倒是很好,热情地走上前朝夏冬青伸出手。离得近了,能看到她一双猫似的眼睛很亮,眼神灵动,连带着笑容也显得很自然亲切。“你好,我叫秦云深。我外公说话神神叨叨,总觉得这里有鬼那里有鬼的,其实哪有什么鬼,反正我是不信的,你就当听个乐呵,权当解闷,千万别往心里去。那四合院不好找,其实离这里不远的,也就十来分钟的路,我带你去。”

夏冬青握着女孩的手指小幅晃了晃,抿着嘴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轻声道了感谢。

——没有鬼就有鬼了。

他目光越过女孩的肩膀,望向远处树荫下面色晦暗不明的赵吏。



【TBC】


秦云深名字取自“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我不是湖北人 也不懂鄂西方言 这部分对话基本靠咨询朋友加百度 如果有什么不当之处 恳请懂行的朋友指正

评论(3)

热度(39)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