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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青】清醒梦 Ch.8

#本章基本算是赵吏个人回 很长 而且吏青内容并不多 对灵摆黄泉 风华绝代 旧事三个篇章的剧情 进行了完全基于个人理解的延伸 部分内容可能会与主流解读不符 



赵吏有一个秘密,他能看见人灵魂中燃烧的火焰。

他一向记性不好,忘了许多事,忘记了自己怎么就成了鬼差,也忘了旁人看不到的火焰怎么单就他能看到。不过赵吏隐约觉得,这种能力与他的过去有关,与他真实的名字有关,然而那段记忆却仿佛云雾之中的海市蜃楼,远望时清晰可见,近观却烟消云散。日子久了,赵吏也习惯了,既不纠结自己的来处,也不在意自己为何能看见火焰——反正这火又没烧到他自己身上。

三七还在时,赵吏常去黄泉孟婆庄看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要来这荒凉沉寂之地看一个容貌丑陋的痴傻丫头,若说是牵挂,赵吏对三七确无半分缠绵情谊,只觉得自己不时时前来看望,仿佛就于心有愧似的。不过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赵吏倒也懒得纠结,想看边来看了,何必纠结原因。有时正赶上三七“办公”,即对照孟婆庄所存阳卷,查阅等待进入轮回的鬼魂一生功过,若是不入六道轮回的大奸大恶之人,便直接乱刀切块,烹来吃了。这场面初看令人胆战心惊,习惯了倒也觉得相当舒畅心情,因此赵吏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也会留下看个热闹。一屋子的鬼魂,燃着颜色火势各不相同的火焰,倒比人间的烟火还要炫目多彩。

久而久之,赵吏发现,灵魂所燃火焰似乎与人生平功德与性情有关:行善积德光明磊落之人,只有零星火苗;作恶多端多行不义之人,多是烈火焚身。性情温良之人,火焰偏橙;多思之人,火焰偏蓝;乐天之人,火焰偏黄;木讷之人,火焰偏紫;狭隘之人,火焰便绿。见得多了,赵吏甚至有了凭火焰识人的能力。这能力似乎没什么用处,毕竟他们鬼差只管送人入轮回,至于前尘往事,轮回转世如何,是概不过问的,顶多能够帮助预判一下哪些鬼魂有可能堕为厉鬼,提前做好防范。

直到某一日,孟婆庄来了一个女子,赵吏来看望三七时正赶上她饮了孟婆汤,被鬼差引上奈何桥。赵吏远远望见她袅娜的背影,朱红的火焰光焰滔天,便一时来了兴趣:他当差这些年见多了罪大恶极之人,身上的火光都少有如这般明亮的,便问三七要来了阳卷,想看看那女子生前所犯何罪,竟要承受此等烈火烧身。

出乎赵吏预料,那名唤阿春的女子并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恶行,有那么一两桩也是无心之失,一生也可称得上温良恭俭,只是下场凄惨,丈夫入伍,战死沙场,婆家为得一个“节妇”的好名声光耀门楣,便逼阿春跳了井。

“三七,你这阳卷不会写漏了什么吧?”他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几行正楷,只觉得心中一阵愀然悲戚久久不散,却也只当自己是为红颜薄命伤感,“这阿春倒也不像是有大过之人——莫非是上一世做了大恶,累及此生?”

“不可能呀。我娘说了,阳卷载人一生功德,阴卷载人生死命数,断不会错的。我瞧这阿春,倒确实是个好人,可惜这世道不好。只盼她下辈子投个好胎,一生顺遂平安。”三七在一旁熬着孟婆汤,恶臭的气味随风飘来,赵吏赶紧放下阳卷掩鼻躲开,心中的隐约哀伤亦随之消散了。也是,若这阿春上辈子是大奸大恶之徒,这辈子恐怕也只能投个牛马之胎,赵吏想。那女子的名字,他也过眼便忘了。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三七这缺了一缕精魂的傻丫头竟也开了情窍,爱上了峨眉派的小弟子长生,自此便容貌一日日光彩照人,倒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连带着她所熬的孟婆汤都变得甘美起来。赵吏虽为她高兴,但也难免感到有些忧虑:三七那原本水晶一样剔透澄明的灵魂之中,也燃起了些许火星,虽如晓星般明明灭灭看不真切,但却有一日胜过一日的趋势。

然而,还未等赵吏想明白这火焰到底是什么,为何而燃,三七灵魂中的火焰便已一发不可收拾。

长生是三七幼年时遗失的七魂之一,三七爱上他,是命中注定,却也是躲不过的情劫。为使长生获得真正的生命,三七将自己所剩六魂之五反予长生,自己近乎无尽的生命也即将走向尽头。其色朱红,其光灼目,一如赵吏曾偶然瞥见奈何桥上忘却姓名的女子身上燃着的朱色厉火同样在她仅剩的一魄中熊熊燃烧着。他紧紧地抱着三七逐渐冷下去的身体,那滔天的火势却一星也没有烧到他身上。

赵吏所见之火,燃烧于灵魂之中。没有灵魂之人,是如何也不会身染烈火的。

最后的孟婆也入了轮回,孟婆庄就此荒废,只余一个有了六魂而成了地仙的长生,在黄泉痴等着与三七仅剩的一魄重逢。赵吏依旧孑然一身,茕茕孑立,只是更少呆在冥界,整日在人间的千红百媚中打发时间。他开始觉得自己糟糕的记忆力其实也算是一种恩典,不然将做过的那些糟心事时时刻在脑中,要如何打发这没有尽头的人生。他所见的火焰是什么,赵吏已不再关心,只是偶尔在结束一番云雨,依偎在床头耳鬓厮磨时,会盯着自己今夜露水情人的心口一时出神。

“在看什么呢?”他的床伴揽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轻声问,声音柔情蜜意,温热光裸的身体贴上来,拥抱旖旎得严丝合缝。

看火。赵吏想。但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吻在怀中之人颈侧,觉得香雾迷了脑袋,情欲在小腹闷闷地烧着。

那样色如朱砂、焮天铄地的火焰,许久都没再见到过。

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模糊的,赵吏也说不准,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是晚清。

起初赵吏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做了摆渡人一千多年,这身体也用了一千多年,或许出点问题倒也是情理之中。为此他遍访名医,包括租界里的洋大夫,然而却没人能看出问题在哪。那洋大夫用各种古怪的进口仪器给他检查了许久,说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近视,视力好的很,他却觉得眼前所见一切影影绰绰,明明正是青天白日,他却好像独处深夜之中,只凭隐约烛火见物。

既然人间的医生指望不上,赵吏只能用冥界自己的办法解决。自此以后,他频繁出没鬼市,花重金购置各类仙药,延年益寿、使人容颜不老的地脉紫芝,食之可醉三百年、不怒而忘忧的红玉草,西王母的雪莲,张果老的何首乌,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赵吏一一试过,却都是成效甚微,时值乱世,这些人类只有在传说中才得以一窥的灵丹妙药在他这里没用,在人间倒是不愁销路,达官显贵,军阀巨贾,乃至皇亲国戚,都成了赵吏的顾客。

如此又过了几年,赵吏的眼睛没治好,倒是在鬼市成了一时颇有名望的中间商,不时有来自冥界或人间的奇人异士找上他,出资请他为自己的商品寻找销路。杀人不留痕迹的凶器,毁人身体神智的毒药,诱人纵情声色的邪物,赵吏来者不拒,眼前所见事物虽是日复一日晦暗不明,所得的黄白之物却也是日复一日熠熠夺目。

偶尔赵吏也会一时迷惘,他本是个鬼差,灵魂往返于阴阳两界的引路之人,自己这些年所做的到底却是什么勾当?然而这种怅然的困惑只在他心中沉浮了一瞬,便被深渊般的焦虑吞噬:趁着眼睛还没完全坏掉,他需要继续赚钱,需要更多金银,如此才有可能购得目前唯一有希望治好他眼睛的灵药——太岁。

太岁,唯一真正能予人永生的灵药。鬼差的“永生”,是依靠与冥王的契约,使肉体定格于某个特定时刻,从此不再衰老,可若受了致命伤一样也会死亡,而且由于成为摆渡人的那一刻就失去了灵魂,这种死亡是永恒的消失。太岁则“食一片复一片”,食太岁之人同样也会拥有永恒的再生能力,挖去眼睛,便能再长一双完好的眼睛;砍去手指,便能再长出一根完好的手指;就是被斩首只剩一个头颅,也能再长出一个身体,起死回生。

相传太岁只在乱世现世,而眼下便正是阴阳颠倒,四时不正,杌陧之象乍现,是活了一千多岁的赵吏也从未见过的乱世。他一边加紧敛财,一边派人在鬼市散出消息,一旦太岁现世,自己情愿不计成本购得,而若有人欲与之相争,他也愿意不计代价除掉阻碍。

然而,赵吏没有想到的是,太岁出现的比他预计的还要早。而他付出的代价,也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1910年的某个子夜,赵吏正准备出门工作,他所住宅邸的前门却被敲响了。赵吏也没多想,只以为是自己的搭档来了,径直走出屋去准备开门,然而刚走到院子里便意识到,这位深夜来客身上并无半分冥界的气息。而就在他手按上腰间配枪的那一刻,被赵吏用灵力加固过的门闩竟自己脱落了,沉重的乌金木门像纸片一般被一阵清风吹开,而立于门口之人甚至未曾抬过手。

四下一片漆黑,这种环境中,赵吏近乎全盲,不然他这样资历的摆渡人也不至于需要搭档协助。他眯着眼仔细打量了对方许久,只看出来人似乎穿了件漆黑的斗篷,至于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则是完全看不出来。

奇了。他将手缓缓从猎鬼枪上移开。这个人有灵魂,只是灵魂里没有火光。

“在下赵吏,敢问阁下夤夜来访,所为何事?”赵吏站直身子,朝影影绰绰的人影作一深揖。

“冒昧登门,未曾知会,是为相赠一物。”那个黑袍人低声说,声音有种雌雄莫辨的柔和,并没有想象中的敌意。他的身影动了动,似乎取出了什么东西,赵吏模糊地看出形状是方方正正的,应当是个匣子,“请上前来。”

他的话令赵吏无法抗拒,也根本不想抗拒。他几乎是凭借本能般的走上前,从黑袍人手中接过那物件——确实是个匣子,木质的,触手温良光滑细腻,有一股香味。赵吏嗅了嗅,是沉香,此外还混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匣中之物,乃是太岁。”黑袍人道。“你欲寻此物,是为明目以见世,本是人之常情。然而你失了魂魄,忘却前尘,亦忘了你观世间诸相,原本就不是用眼,而是用心。你为明目而执念徒生,恶念蒙心,如此自然一日日昏昏,愈发不能见诸相。如今我已将太岁赠你,或可助你破这缠身业障,回归正道。只一点需谨记,食用太岁时,只可想着使双目复明,万不可有其他念想,否则日后便是随生死流,不可解脱。”

寥寥数语,赵吏听来却如遭雷击,竟整个人都震悚起来。

“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声音在发抖,手也在发抖,几乎要捧不住那一方小小的匣子,“您可知道我究竟是何人,到底忘掉了什么?我的眼睛能看到火焰,那究竟是什么火?”

“过去,有人曾唤我乔觉,但如今我已经不需要名字了。”黑袍人道。“你是何人,初见之时,你便已自报过家门了。而你忘却之事,还未曾发生。至于你所见之火,乃是业火。一切地狱众,汝一念起,业火炽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忘却之事,还未曾发生’,这是什么意思?既然我已经忘却了,那就是过去的事,怎么会还没发生过?”赵吏急切地追问道,下意识想上前扯住黑袍人的衣角,却发现自己周围完全被黑暗环绕,竟什么也看不见了。“既是业火,乃为业障而燃,我曾见过色若朱砂的火焰熊熊焚烧,其人却从未有过大过,又是为何?”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个声音答道,如闻战鼓擂于耳畔,冰瀑融于春时,“其色朱,其光满,是为爱。你所见的朱红之火,所燃者原非身染烈火者之业障,乃为其所爱之人,以身代之

赵吏一怔,只觉脑中似有千头万绪翻搅,却又一片空白。正欲再问时,却隐隐感觉眼前有莹莹亮光,他下意识抬头,有个模糊的暖黄色亮点,沉在如墨如水的空中。这让赵吏模模糊糊想起来,他曾经时常见到香客于佛堂前的铁海旁驻足,接着便会取出一枚铜板,口中默念着祈愿之词,将铜板浮于水面上。铜板往往能漂浮一瞬,然而浸了水后便飘飘悠悠沉到缸底,闪烁着日光,此时许愿的香客便或垂头丧气,或无奈置之一笑。而若这枚铜板恰好分量不足,或是沾了油渍,便会浮于水面之上,久不下沉,此时香客便会喜不自胜,满意离去,倒像自己在佛前许的愿已得了应验似的。

我若要许愿,又会许什么愿?赵吏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

他捧着沉香木匣子,孤身一人站在院中,久久凝望着那枚在天空中投下的铜板,直到又是吱呀一声推门响。

“今夜不知怎么的,一时寻不到脚夫,来迟了一刻。让您在这候着我,真不好意思,吏哥您多包涵。”推门而入的是赵吏的搭档,虽是一副半老徐娘的容貌,外表看着年长,其实只做了几年鬼差,“咱们今晚去哪?”

“桥头陈家面馆,有两个。我回屋放个东西,马上就走。”赵吏道,“那面馆老板是横死,执念极重,能借尸还魂,恐怕是要化厉鬼的,我来度。还有个打更的,上吊自杀,你来。”

不会是什么困难的活计,就算是厉鬼,也不过是一枪的事。他想。

很快就能做完,回来就把太岁服下,然后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结束了。

赵吏拒绝了搭档送他回屋的提议,自己跳下马车,黑暗中步履稳健地迈过门槛、穿过三进院落,直抵后堂中的密室。密室内悬挂有一副草书,是某位从他这买过药的客人赠送的,赵吏并不知道上面写的具体是什么,那时他的眼睛已坏到看不太清字迹,如今更是只能看见白纸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斑,甚至连笔画都分辨不出了。

他掀开卷轴,敲敲露出的墙壁,其音沉闷,然而赵吏吹了口气之后,“白墙”便如雾一般散去了,一个半人高的墙洞出现眼前,无遮无挡,堆满黄金白银、各色精雕细琢的珠宝玉器,乌黑的沉香木匣亦在其中。赵吏小心地将沉香木匣取出,置于八仙桌上。从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到今天已过去了二十余年,二十余年的蝇营苟且,二十余年的寝食难安,都是为了这一刻。可如今近在眼前,赵吏却觉得心中一时惶然,指尖反复描绘着黄铜锁扣上栩栩如生的精美莲纹,终是不敢打开。

赵吏不否认自己生性多疑,但此刻他却毫不怀疑匣中太岁的真伪。他的宅邸周围本就有用灵力布设的结界,豪华却寂静的三进大院在凡人眼中是片荒芜阴森的乱坟岗,一般人恨不能退避三舍,就是有胆大者擅自闯入,也会迷失方向,兜兜转转数日只是原地踏步,不被困死在其中已是幸运的了。如此能够看破他的伪装,甚至不请自来的,不可能是等闲之辈。

况且,如果这个“乔觉”真的是他想到的那个人……

莫非我也犯下了滔天大罪吗?赵吏凝视着眼前的沉香木匣,想起开面馆的老陈将自己的债主乱刀分尸的现场那浓重得让赵吏这样见惯了凶杀的老手都忍不住反胃的浓重血腥味,想起老陈说起女儿将要出阁时声音中欣喜若狂与如释重负,想起老陈回忆如何行凶时扭曲的快意与狠戾,跪在自己靴边的一声声痛断肝肠的哀求。他又想起自己过去几十年在阴阳两界做过的生意,最开始卖的是传说能使人延年益寿长乐无忧的灵药,最终经手最多的却是毁人前程害人性命的凶器,如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却又如此顺理成章。

思及往事,赵吏只觉得一阵煎心的灼热在肺腑中燃烧,自胃脘扩散至四肢百骸,想是方才在老陈的面馆中空腹喝了几杯土法酿的绿豆烧,酒劲上来了的缘故。

人买了刀子去杀人,要怪只怪人自己心生邪念,如何能怪刀子本身,他们这些做鬼差的,没有欲求,没有灵魂,本就与人间的草木器物无异,遵循的只有阴阳法度,如今这世道阴阳颠倒乱象丛生,早已没有什么秩序可依。赵吏如此自我开解着,此刻虽胸中有炭火炙心般的痛楚,反倒起了再多饮几杯的心思。只可惜他家中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奇技淫巧,唯独一壶酒都没有。

反正这样的生意,以后再不做了。他想,似乎从这个念头中找到了力量,终于拨开锁扣,打开面前的沉香木匣。这间三进院落早已装了电灯,不分昼夜,灯火通明,但此刻赵吏仍取了一盏酥油灯凑到近前观察,模糊的双眼勉强看清匣中是一朵灵芝似的菌类,色泽洁白如玉,大小如婴儿的拳头,陷在厚厚的松针之中,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异香。

与传闻中一模一样。赵吏只觉一时心如擂鼓,恍惚间五感似乎已然清晰了许多,甚至能听见体内的血流之声。

食用太岁时,只可想着使双目复明,万不可有其他念想,否则日后便是随生死流,不可解脱。赵吏心中默念着那位不速之客的叮嘱,自袖中取出一把新开刃的黑曜石匕首,从匣中的太岁上片出极薄的一片,刀刃挑着放入口中。

如此眼睛就能恢复了。他双目紧闭,用力地思索着,几乎是将这念头一笔一划地刻进脑中,却完全无心品尝口中咀嚼之物的滋味。眼睛好了,便又能看见东西了,便能——

“明天一早,我闺女就要出阁了,可我看不见她了。”老陈绝望又充满希望的,仿佛在向神明祈愿般的声音突兀出现在赵吏脑中,如同落雷一般:“您能帮我看她一眼吗?

不行,怎么能在这时候想这个!赵吏努力把老陈的声音赶出脑海,继续勉强咀嚼着,企图把自己的思绪限定在“眼睛”二字上。然而世事往往如此,人越是不想去想什么,什么东西就越是映现脑海之中。赵吏一边想着眼睛一边想着老陈和他的盲女凤蝶,一边想着眼睛一边想着自己过去二十多年卖出的一件件物什,一边想着眼睛一边想着今晚举头望见那水中铜币般的圆月,一边想着眼睛一边想着那色如朱砂的火焰……

他弯下身子,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浑身颤抖,说不清是因为痛苦还是恐惧。半晌,他喉头滑动了一下,终于咽下了那片早就被嚼成汤水的太岁。

几乎同时,赵吏感受到周身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撞翻了身旁的八仙桌,整个人倒在地上不住地痉挛。剧痛中赵吏睁开眼睛,眼前的视野仍然是模糊的,没有半分改变,但也说不好是不是因为疼痛所致。他紧咬牙关,只觉得满口都是鲜血的甜腥味,手指不自觉地攥进身下厚实华丽的驼毛地毯之中,竟生生将地毯撕破了。

赵吏说不准这撕裂般的疼痛持续了多久,而当疼痛渐渐平息时,他已是大汗淋漓,精疲力尽,十指的指尖都磨破了。但是,与眼下情况相比,这都不是什么问题。赵吏猛然翻身坐起,而在他的身边,另一个与他从外貌到衣着都完全一致的男子亦是同样的动作,两人同时将手伸向刚才掉落在一边的匕首。

眼睛没有恢复,而且——赵吏因为离得更近,先一步抓住了匕首——而且出现了一个和他完全相同的“分身”。

不,并不是完全一致。在缠斗中,赵吏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这个分身没有鬼差身上都有的那股香灰味,也就是说,这具躯体并没有刻下与冥王做交易,以灵魂换取永生的契约,换言之,这个“分身”是会自然衰老死亡的血肉之躯,与人类无异,只是同样没有灵魂。

活得短也就罢了,还没有灵魂,这是什么残次品中的残次品。躲过直冲面门而来的带风一拳,赵吏在原地打了个滚,将一稳住身形,便回身将匕首刺向扑过来企图用整个身体压制住他的分身。这些动作对他而言早已熟悉得刻入骨血,根本不需要眼睛也能完成。

不过动作倒是利索,看来眼睛是好的。那干脆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换上好了。

在凭借屋中亮如白昼的灯光勉强看清身边的男子的那一刻,赵吏便意识到,这就是传闻中太岁的“副作用”。相传服用太岁者虽能获得永生,却必要承担相应的代价,即“副作用”。这副作用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毕竟太岁现世本就是罕事,真的食用过的人更是古今罕见,只是有个流传下来的说法:食太岁者需付出什么代价换取永生,与其食用太岁时的念头有关,不论心有何念,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或许便是那自称乔觉之人会叮嘱他服用太岁时只可想着使眼睛复明,万不可有其他杂念的原因。

服下太岁肉的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什么,赵吏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确实在想眼睛,却又不只想了眼睛——当然,眼前因太岁而产生的分身本身便是答案:一个继承了他全部记忆和技能,与从外表上看与他没有任何区别的“赵吏”,一个像人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会需要为获得活着的机会而挣扎搏命的“赵吏”。

一个像人一样活着的赵吏,只是同样没有灵魂。

分身此时占据了上风,骑在赵吏腰上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在抢夺匕首。赵吏也没再客气,屈起膝盖就朝自己分身的裆部猛踹过去。世间再没有比彼此更知根知底的存在了,有着同样的格斗方式和经验,他的分身亦预判了他的行动,及时从赵吏身上滚开闪过一击。

连太岁都不能再造一个灵魂吗。赵吏想,万分危急动辄丧命的时刻,这个念头竟让他有些想笑。

两人间的搏斗又持续了大约一刻钟,招招直击命门,一时各有胜负。摆渡人的身体都是经过冥王的灵力强化的,力量、耐力与敏捷程度都远在人类肉体凡胎之上,因此赵吏的分身虽然有正常的视力,在长时间角力中也逐渐因体力不支而落于下风,最终一个躲闪不及,被赵吏抓住破绽反手制住,匍匐于地,削铁如泥的黑曜石匕首直抵咽喉。

这一阵子两人打得凳倒桌翻,室内原本富丽堂皇的陈设已是一片狼藉,刚才赵吏用来烛照太岁的酥油灯亦翻倒了,此刻熊熊燃烧起来,跳动的火舌已经舔上了墙上的挂轴。

“动手啊。”他的分身冷笑着抬眼,与其说是看着他,倒是更接近在翻白眼。“用你自己脖子里放出来的的血,把这眼看就要烧死你的火灭了啊。”

“你并不是我。”赵吏膝盖在分身的肺部用力一压,这让他刀下之人痛苦地咳了一声,呛出一口血沫来,匕首因震动擦破了颈部的皮肤,鲜血淌出来,让本就漆黑的刀刃如同凝墨。

“杀你之前,我先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

他的分身忽然大笑起来。

“傻逼,连他妈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赵吏听到那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声音在咳嗽中断断续续地继续,嘶哑得像狂风吹过废弃无人、摇摇欲坠的危楼,“真他娘的晦气,我也不知道。”

火势越烧越旺,沿着卷轴一路向上窜,点燃了房屋四角悬挂的丝绸幔帐,大有吞噬整间屋子的趋势。两人的身影被熊熊火光映在墙上,映在那墙洞里盈箱累匣的堆金积玉之中,赵吏视线模糊的双眼无意中瞥过自己半蹲压制住分身的影子,竟以为看见了一尊趺坐于佛龛之中的鎏金佛像。

如今我已将太岁赠你,或可助你破这缠身业障,回归正道。”乔觉柔和的声音在他脑中再度响起。

一阵灼人的热风扑过来,将神智唤回,赵吏立刻丢掉已烤得微微发烫的匕首,一个手刀劈在分身的后颈之上,将人打昏过去,扛在肩上,正欲离开屋子,却踢到了什么东西。扛着一个与自己体重相同的人,赵吏动作有些艰难地蹲下,伸手摸索间触到了黄铜锁扣上的莲纹。果然是那个沉香木匣。他拾起盒子,来不及打开,只能粗略掂掂分量确认太岁还在匣内,便匆忙跑出已经开始倒塌的后堂。


第二日黄昏,一辆青顶马车向桥头驶来,拉车的是两匹银鬃的高头白马,脖子上挂了一朵大红花,趾高气昂地不住打着响鼻。华丽宽大的车架挤不进狭小破旧的胡同,只能在胡同口将将停下,惹得挤在胡同中无数鸽笼般屋舍里的居民都忍不住偷偷打量。只见一个身着鸦青色锦缎长衫、面容颇为英俊的男子打起珠帘,从马车上跳下来,敲响了老陈家的门。进去不多时,男子又出来了,一只胳膊上捧了只看起来相当沉重的箱子,另一只胳膊挽着老陈家的瞎眼闺女凤蝶,两人在一道道自窗缝或门缝向外窥探的目光中,挽着手步履从容地走出小巷。

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老陈的左邻右舍纷纷推门而出,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老陈几个月前就给街坊四邻送来了喜帖,眉飞色舞地说是闺女要结亲,算来日子正是今日。他们本以为老陈犯了砍头的大罪,凤蝶的婆家定是要退婚的,没想到今日黄昏还是如约来接亲,虽然排场简单了点,但看那马车,那接亲的穿的那衣服、那派头,想来凤蝶定是嫁进了大户人家,就算是给人做填房的小妾,也是撞了惊天的大运,至少以后是不愁吃喝了。

来接凤蝶的人正是赵吏。他自称是老陈家面馆多年的老顾客,受老陈生前所托,于今日来送凤蝶出嫁。凤蝶却谢绝了他,说自己早已因为老陈行凶杀人被取消了婚约,但她不怪父亲,她知道有许多苦命人因那个被老陈杀死的吴老板放出的高利贷而卖儿卖女生不如死,如今那开当铺的吴老板死了,他们的日子便能好过了。一个父母俱丧的无依盲女,在这个世道要想活命,只能靠出卖身体,因此凤蝶请求赵吏,将她卖到妓馆。她说,她爹如今已经去了,她仍要好好活下去,连带着她爹的那一份。

赵吏听闻,未置可否,只带着凤蝶登上马车。他没让凤蝶坐进车厢内,而是和自己一起坐在赶车的位置,驾着车驶出城外,停在一处山坡之上。现下是深秋,这里目光所及都是一片枯黄,不过到了春天,山坡上便会开满鲜花。

赵吏先行跳下车,又绕到另一侧,扶着凤蝶小心地迈下车,两人站在一幢雕梁画栋的大宅前。“到了。你今后便住在这里吧。”

“这里便是妓馆吗?”凤蝶茫然地张望着,她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带着干草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吹起她的辫梢,“怎么这样安静。”

“这是我的一间宅子,地方太偏,没什么机会来住,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暂时借与你安身。”赵吏说,从自己随身的小箱中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凤蝶。“你父亲的面馆租的是郭家的铺面,明天郭家会派伙计来这里找你,你把这东西交给他。他与我有旧,会帮你打点好一切,找人把你父亲的面馆继续开下去。这房子大,你一人住着也不便,若还有亲朋,便叫他们来与你同住作伴吧,也给房子添添人气。我若之后还有空,也会再来看你。”

老陈是做小买卖的,平时家里连银元都鲜少收到,因此凤蝶只觉得赵吏交给她的东西凉冰冰、沉甸甸、硬邦邦的,全然不知手里拿的是足够把她家那条胡同所在的地皮整个买下来还绰绰有余的一根金条。这是赵吏昨天做最后一单生意收的尾款,还没来得及收进后堂的密室中,便收到了“乔觉”送来的太岁。至于那间起火的密室,昨天赵吏扛着分身逃出后并未扑救,只掐了个避火诀将火势控制在一室之内。那暗室本就是他用灵力额外开辟出的一块空间,因此虽然烧了个彻底,也未曾殃及明面上的三进院落。

“凤蝶是个瞎子,孤苦无依,身无长物,与您非亲非故,如何能受您此等大恩?”凤蝶摸索着握上赵吏的手,紧紧攥在手中,“您若不嫌弃,我愿……我……”

她张了张嘴,却因为哽咽卡在喉咙中而什么也说不出,瘦弱的身体如同冬日里即将被寒风吹落梢头的枯叶,不住地发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蓬松的草甸之上,将赵吏的掌心贴在额头,痛哭起来。

赵吏垂眼看着她。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四合,这样的距离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凤蝶模糊的身影,看不清她的哀恸与感激,但能看到她灵魂之中燃烧着明亮的、比新娘的嫁衣还要耀眼的业火。

所爱之人,以身代之。

他蹲下身,缓缓抬起手环住凤蝶的肩膀,将那簇色如朱砂、焮天铄地的火焰拥入怀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赵吏赶着车疾驰在山道上,这样的速度普通的马车承受不住碰撞,是要散架的,但这辆车被他用灵力加固过,车架上挂着两个点了冥火的灯笼照路,两匹银鬃马迈开四蹄急速奔跑,眼中冒出幽暗不详的火光。这是冥界的归阴马,黑夜里奔跑快如闪电,能连续跑上一整夜无需休息,不过太阳一旦升起,便又与凡马无异了,因此赵吏必须冒着风险赶夜路。

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办一件很重要的事。

还是洋人聪明,知道弄块玻璃挡着。赵吏被刀子一样的山风吹得脸颊刺痛到麻木,想着办完这事回去就得想办法给自己弄辆汽车。

“我怎么还没死。”哐当哐当的行车声中,一个有些虚弱沙哑的声音自他身后的车厢中传来。“这是要去哪?”

“诸相山。”赵吏答道,又甩了一鞭子。

他的分身一时没有回答。他拥有与赵吏完全相同的思维与知识,自然也知道赵吏想做什么。

南宋初年金宋对峙,战乱不断,人间出现了最后一次大规模北人南迁,人口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动,冥界也相应地对各地摆渡人分管的辖区进行调整。当时正赶上各大门派围攻黄泉抢夺阴卷的大战,三七亦是在这场大战中丧生的,虽然最终阴卷并没有被抢走,从而造成更大的混乱,但冥界也是伤亡惨重,一时人手不足,出现了许多工作纰漏,其中就有部分地区在辖区调整的过程中被遗漏了,成了无主的“盲区”。

之后数百年,冥界渐渐恢复了元气,临时产生的“盲区”也都被逐一重新划分,唯独一处例外,便是诸相山。诸相山位于神农架的巍巍群山之中,是个灵脉丰沛的风水宝地,很容易聚集灵魂,按理来说被从辖区分配中遗漏后应该很快就能被发现,却至今没有被冥界归档,自然是有人在其中作梗——那个人当然就是赵吏本人。

被发现倒卖鬼市之物到人间不算什么大错,顶多被抓去端茶倒水贴身伺候冥王几天,毕竟鬼差行走人间产生的开销冥府是不负担的,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所以大部分鬼差都长居冥界,只有需要引渡灵魂入轮回时才会前往人间。但若是被冥王发现他给自己搞出了个人类分身,就要背上背叛冥界的罪责了,到时候打入十八层地狱将所有刑法一一受过都是轻的,恐怕茶茶会直接令他灰飞烟灭。为今之计,先将这个分身封在诸相山中,再徐图后进,慢慢想办法处理吧。不过自己这个破记性,一旦“慢”下来,能不能记得住这件事都难说。

当然,最保险的办法就是直接杀掉分身,毕竟这只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死掉就是死掉了,冥界那边不会有任何记录,但赵吏并不打算那么做。

分身是由食用太岁产生的,而太岁是“乔觉”送来的。《高僧传》有载,师帝揭婆降诞为新罗国王族,姓金名乔觉,出家后于唐玄宗时来华,居九华山数十年后圆寂,肉身不坏,以全身入塔。师帝揭婆,如今为世人所熟知的尊称,乃是大愿地藏王菩萨。

他的分身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一层,倒也不再戒备他,反而撩起帘子兀自与他攀谈起来。“你是鬼差,身体已经被冥王永远停在魂魄离体的那一刻了,是时间的静止,而‘再生’的前提条件,就是时间能够在你身上正常流动。因此吃太岁不能让你的眼睛再生,但是你或许可以凭借太岁的‘副作用’让眼睛复明。”说了这些,他又捏起嗓子学那咿咿呀呀的戏腔:“赵兄啊,食太岁要专心,你朝光不想,想云雨——”

分身的戏没唱完,便被赵吏掐了个诀打断了,咚一声倒回车厢里继续昏睡。

其实赵吏不是没有想过再吃一片太岁,但一方面是怕他自己又管不住脑子关键时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更难处理的“副作用”。另一方面是,过去一日之内发生的一切让他对使眼睛复明的执念消失了。

不是用眼看,而是用心看。疾驰的马车上,赵吏将手用力按在胸前,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他闭上眼,又睁开眼,所见之物没有任何差别,只是睁眼时所见的黑暗要多出两点冥火,风吹不灭,冷冷地燃烧着。

方才不该把那家伙弄晕过去的,这一睡怕是就要睡到诸相山了。赵吏想。

还想问问他,若是此时自己予他自由,这短暂的一生,他又想做些什么。


出乎赵吏的预料,此后从他手中取走太岁的,竟然当日面馆中他本以为不过是一面之缘萍水相逢的挽琴,以及为她赎身的丈夫。

那日在面馆,他曾向挽琴和老陈提起自己最近得了太岁,能予人永生,当时的一人一鬼都说永生是飘渺不可捉摸之物,他们并不渴求,只想过好当下。没想到赵吏刚从诸相山回到辖区,挽琴便通过黑市的中间人找到他,执意要从他手中以一箱黄金购买太岁。

太岁,莫说是一箱黄金,就是一整座金矿,愿意支付的也大有人在,只不过赵吏并不打算将太岁竞价出售。在去诸相山的路上他就已然打定主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手中这块太岁恐怕会引来无数觊觎之人,不能再留在手里了。这太岁是因缘际会到了他的手中,如今要出手,便将太岁交给第一个找上他求太岁的人,不论对方愿意提出什么作为交换。

是夜,三人在一家酒楼的雅间碰面,赵吏如乔觉叮嘱自己一般向挽琴夫妇说明,此物虽能予人长生,却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至于代价是什么,因人而异,与其心中执念有关。挽琴闻言似是心烦意乱,打开自己带来的一箱黄金,催促交易。赵吏亦取出沉香木匣,正欲递出时,却见对面二人灵魂中的业火忽而炽烈地燃烧起来,色如朱砂、焮天铄地。赵吏眯着眼,努力想要看清那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由得怔住了。

“怎么了,赵先生?一箱黄金,换您一块太岁,这交易可是我们之前就商量好的。”挽琴有些紧张,目光紧紧盯着赵吏捧出的匣子。

“没什么,太岁在我手里没用,我是不会反悔的,只是想最后再确认一遍。”赵吏沉声道:“这引火烧身之事,你们可想清楚了?”

一阵沉默之后,挽琴正与开口,她的丈夫先回答了:“想清楚了,我要和挽琴永生永世在一处。”

他握住挽琴的手,侧过脸凝视着妻子,但那深情得近乎无望的眼神却让赵吏一阵不安:这男人灵魂中的火势越发旺了。

从挽琴夫妇处用太岁换来的一箱黄金在赵吏手中存了三十多年,这三十年中,他的眼睛持续恶化着,由原本的隐约可见人影,发展至眼前一片黑暗,几乎彻底看不见,只能隐约看见各人灵魂中燃烧的业火,时隐时现。

冥王不知是从哪听说赵吏的眼睛已经完全坏了,召他入冥府后,托着他的下巴端详了半天,左看右看,一会挥手一会打响指一会吹气,最后竟几千年未曾有过地叹了口气。

“你这眼睛怕是没救了。”茶茶说,“这样吧,你原来的辖区风险太大,你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适合呆在那了。你那个搭档跟你也有几十年了吧?该出师了,我再派个新人过去给她带。河南马上会有大灾荒,你去那边吧,看他们什么时候缺人手,就帮忙送几个饿死鬼,别的事不用再管了,算是去度个假吧。”

赵吏遵奉冥王指令,即刻启程,不分昼夜、长途跋涉地前去“度假”,寄希望在灾变降临前赶到河南。饥饿而死的鬼魂很好处理,没什么执念,都是急不可耐要入轮回,但要完全避免处理他们同样不需要多大的代价,往往只是多几捧粟米的事。

经过战区时,不论出多高的价都雇不到车,上千公里的路程只能靠徒步穿过。赵吏连着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撑不住了,精疲力尽地倒在一片树林中。他的脸埋在破碎腐烂的落叶中,感觉像是埋进了蓬松的枕头里。将睡未睡之际,他听见树林外的土路上传来喊号子的声音,应该是经过了一队士兵,不知是哪边的。赵吏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死亡的气味,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闻到了海腥味,他挣扎着坐起,勉强靠上一棵枯死的树,稳住身体,朝那队士兵张望过去。他可以阻止他们,只要向他们告知即将到来的死亡,这些年轻的生命就能继续延续下去。

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赵吏凝神听着,似乎有个士兵脱离了队伍,踩着厚厚的落叶向他走过来。黑暗中,一簇橙黄火焰越发鲜明,小小的,蜜柑色的,像朵盛放的凌霄花。睡思昏沉的赵吏下意识向那他唯一能看见的光亮伸出手。

哪怕是火焰灼烧的疼痛也好,他真想——

“来,老乡,喝点水吧。”一个圆形的金属水壶被塞到他手中,“你没事吧?腿还能动吗?你的眼睛怎么了?”

“还没瞎。”赵吏抬起头,努力想看清自己面前这个年轻人的面孔,但什么也看不见,仍然只有黑暗,“但马上就看不见了。”

“你一个人吗?”年轻人又问。

“我死不了。”

他不动声色地探出灵力环绕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灵魂,全身贯注地去感受死亡浓郁的衰败气息之下,属于年轻人自己独特的气息。青嫩的、纯粹的、热烈的,像在夏天浓烈的阳光中,某种浓绿欲滴的树木繁茂的枝叶间开出小小的白色花朵。

赵吏忽然感觉浑身暖和过来,就像从一个很甜美的梦中醒来一般,尽管他已经忘了做梦是什么感觉。

“这样,我把水留给你,还有这些干粮,你也留下。”一阵窸窣声,年轻人把更多东西塞到他怀中,几个又硬又冷的玉米饼,沉甸甸的,“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你怕死吗?”赵吏轻声问,声音马上被年轻人战友的呼唤掩盖:“阿金,快点跟上!”

“我得走了,我得赶上队伍。”名叫阿金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温和的声音有些歉意,又饱含希望:“你放心,很快,我们就会把鬼子都赶出中国。”

记住这种气息,一定要记住。赵吏盯着逐渐远去的暖橘色火光,直到那簇火苗消失在他视野中,无边无际、永恒的黑暗最终将他俘获。

要找到阿金,必须找到他。

让他活下去。


彻底失明的赵吏最终还是没有去河南。遇到阿金的第二日,凭借一丝渺茫的,时断时续的气息,他从战场上刨出了阿金的尸体,用灵力阻断了尸体的腐坏,将阿金灵魂封回他的身体中。那箱赵吏靠出卖太岁获得,原本打算用于赈灾的黄金,则被带去了鬼市,买回了传说中来自昆仑的箜篌般若。

赵吏想,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无论需要做什么,都要让阿金见到中国的明天,见到他失散的恋人采芹。

然后赵吏帮般若找到了杀死她主人的凶手。

赵吏想,他要像阿金像人那样活着,真正的活着,而不是如自己一般的行尸走肉。

然后般若告诉赵吏,她救不了阿金。

赵吏想,总会有办法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会有能治得好阿金的办法。

然后赵吏将箜篌般若锁进柜子里,继续寻找灵药。

赵吏想,只要阿金活着,他就还能看见,还能看见——

“好好保护好这双眼睛。”般若低声道。“阿金一定会回来的。”

赵吏躺在床上,愤怒与怨恨像厉火一样炙烤着他的心,令他疼痛难忍,肝肠寸断。双目昏昏五十年后,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清晰的世界。

我要杀了般若。他想,近咬牙关,双拳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白牡丹做不到这件事,是他无能,而非般若有什么神力,她只是一把箜篌罢了,只要一把火——

一种熟悉的感觉飘飘忽忽地降临,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忽而中断了赵吏胸中暴风雨般杂乱而狂热的愤恨。青嫩的、纯粹的、热烈的,仿佛闭上眼嗅闻层层浓绿深处开出的白色小花,盈盈透光的柔软花瓣擦过鼻尖,一阵酥痒。他曾凭借这缕隐约的气息自堆积如山的尸体中找回阿金,凭借这缕气息萦绕身边熬过一个个漫无边际的长夜,也曾凭借这缕气息的中断确认,阿金的灵魂已没入轮回,再无踪迹可寻。

阿金留下了一个灵魂碎片,在他的身体里。赵吏坐起身,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睫。巨大的悲痛与喜悦同时涌上心头,洗礼了他的精神。

或许,我心中有阿金在我身体里留下一片魂,便也同时有了留下他的一簇火。赵吏想。他长久地抱膝坐在床头,双眼盯着自己的胸口,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东西来。

或许我也在为世界上的某个人而燃烧着。

此后的七十年,赵吏透过阿金的眼睛,透过阿金灵魂的残片注视着这个世界,只是再没见过燃烧灵魂的业火。他逐渐忘了自己的眼睛为何一度失明又复明,忘了自己身体里的灵魂碎片来自谁,甚至忘了自己一度能看到每个人的灵魂之中都燃烧着火焰。

直到冥王派他去看护蚩尤的转世。

直到夏冬青来到444号便利店。

直到他服下第一颗鬼丹。

直到蚩尤苏醒。

直到——

“冬青,”猎猎狂风吹得赵吏睁不开眼,他用力睁开眼,望向祭台上缓缓朝他举起枪的夏冬青,勉强挤出一个尽可能显得好看点的笑容来,“再见。”

一轮明亮的满月正在他们头顶缓缓升起,赵吏曾于某时某刻也见过这样好的月色,但他现在无暇顾及——在赵吏因无法控制的泪水而渐趋模糊的双眼中,他忽然看见了火。

不是阿金灵魂中曾经燃烧的,橙黄的火苗,而是色如朱砂、焮天铄地的熊熊业火,在夏冬青的灵魂中燃烧着。

“你所见的朱红之火,所燃者原非身染烈火者之业障,乃为其所爱之人,以身代之。”

某个声音,某个久远的,柔和的声音自他灵魂中响起,令他在一瞬之间想起了许多本应记住却忘记了的事,想起了许多本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那时刻萦绕着他、陪伴着他、安抚着他,冬青花原本清淡的香气此刻浓烈得化不开,缠绕着他的灵魂,仿佛一个缠绵的、哀戚的、不可断绝的拥抱。

开枪!”赵吏喊道。

你终于自由了,冬青。

猎鬼枪子弹自枪膛射出的那一刻,满月变成硬币自水底浮上水面,熄灭的线香重燃,翻倒的酥油灯立起,夏冬青残缺灵魂中燃烧的业火回溯坍缩,朱砂色的滔天光焰自赵吏灵魂中燃起,将他的灵魂紧紧包裹。

真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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