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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亮|现代AU】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07

失踪人口回归 刚开学事情太多了 不好意思

预警:本章涉及大量刘备/糜夫人过去式  CP洁癖可以选择跳过 

主要涉及六年前刘玄德和糜贞离婚的支线剧情 不影响主线剧情(下一章玄亮主线回归)

感谢还有太太记得这篇文 因为玄亮内容比较少所以就不打tag了


【07】

来了啊。

来、了、啊。

刘玄德在心里一字一顿地默念着,音节无声地自喉头滚过。他总觉得刚才调子有点高,太随意,好像上赶着套近乎似的。但若表现得太正式,太意外,又显得过于虚伪,好像他还在心里计较那些陈年烂帐似的。

“不好意思。”他送母子俩到了路口,在一处避风的街角与糜贞简单交谈了几句,“没跟你打声招呼就把阿斗接走了。本来想之后再给你打电话说这事,不过你刚才也看到了,我这边突然出了点事。”

糜贞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阿斗伸出手想让她牵着,糜贞却没这个意思,双手揣在兜里没动,男孩只能小心地攥住了她的一点衣角。“我昨晚夜班,今天早晨往回走的时候手机落单位了。阿斗生病了,你怎么不直接把他送回我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住哪。”

“这是社区医院给孩子开的药,怎么吃医嘱上都有写,你照着弄就行。还有阿斗今天在医院呆了一天,我这边店里又什么人都来,你回去给他好好洗个热水澡,喝点板蓝根或者维C,最近小孩感冒特多。”刘玄德没有回答,只是把一兜子药交给糜贞,“我还放了几瓶维生素A和B2,你上夜班的话就吃点,能稍微强一些——”

“你别又跟我在这里兜圈子说些没用的。”糜贞打断了他,手里塑料袋一甩显得很不耐烦,“学校信息采集的事,你填之前为什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你知不知道这影响孩子小升初?我对你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你别毁了你自己一样毁了儿子就行!”

“我毁了儿子?!”刘玄德音量也升高了,“当年阿斗转学的荆州,他那个关系班是你让我托人把他塞进去的,我知道你是为了孩子好,但那个班主任,她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学的再好,心坏了也是白搭,何况我看她教得也不咋地,阿斗三年级数学还能及格,自打换了她就彻底完蛋了。”

说起这个,糜贞皱起眉,她也知道阿斗的班主任人不怎么样,家长们虽然逢年过节“感念师恩”相当勤勉,但私下对这个老师“无教有类”,看人下菜碟的做法早有不满,“她人是不怎么样,但重点班的生源和普通版差别很大的,像阿斗这样没有兄弟姐妹的,同学就是他未来最重要的一笔资源。现在升初中要择校都很看重六年级的成绩的,这一年不把住,前五年都是白费,最后只能被随机分配到生源都凑不齐,全市排倒数的学校去,那就是为孩子好了?”

“有什么不好的?只要老师能用心教,在哪念书都一样。他们下学期要是打算把阿斗转到普通班,跟普通家庭的孩子也能学点好,至少不会小小年纪长一双势利眼。”

“我势利?”糜贞短促地嗤笑一声,“好,你就当我是势利吧。你不势利,但你幼稚,所以将来儿子要重复你走过的老路你不会心疼,儿子要从比你还低的层次开始奋斗你不惭愧!”

压抑了情绪如同一壶搁在炉子上烧了一天的开水,眼看就要顶盖,声音也酸刻得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就是卖药的,是不如你层次高,你瞧不上我,所以阿斗就只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了?因为我跟你离婚了,儿子的事我就不能插手了?”

见糜贞脸色更加难堪,刘玄德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有些过了,按着额角突突跳动的血管强压住火,放软了声音,“阿斗将来怎么样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管不上,现在我只希望他现在健康长大。我是因为觉得他跟着你会更好才放弃的抚养权,既然如此,能不能请你也能尽一点母亲的责任?”

“就算我做的不好,管不太上阿斗,但刘玄德,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心大,拿着人家的钱当自己的随便花?!”糜贞紧咬着嘴唇,刘玄德这才注意到她眼眶发红,“大哥不满意我跟你离婚,所以打那天起我没要过他一分钱。我和儿子吃穿用度的一切支出都是我自己挣的,你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

“社区医院的医生说阿斗是食物中毒,这又不是夏天天热饭隔夜就馊了,食物变质得是放了多长时间?他才十岁,哪能把自己照顾得面面俱到!是,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我带着公嗣,至少每天早晨都能有口热饭,放学能有人带他回家。”

“这就是你的目的,是吧。”糜贞声音发抖,“好,”她攥着孩子肩膀把阿斗拖到刘玄德跟前来,“阿斗,我和你爸离婚的时候你还小,所以被迫跟着我,现在你懂事了,妈妈尊重你的意见,你自己选,你想跟着谁?”

两个人一起看着急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刘公嗣。

“我想爸爸妈妈一起。”阿斗小声说。

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风声凄厉呼啸剜在人心口。

沉默良久,刘玄德叹了口气,蹲下身试探性把儿子搂进怀里,“阿斗,对不起。”个子有点矮的男孩下意识挺直了背,显得更像父亲些,硬邦邦地杵在刘玄德臂弯里,“爸爸做的不好,对不住你和妈妈。你和妈妈好好生活,跟新爸爸好好相处。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妈妈。”

阿斗仍然不明所以,但父母之间不可弥合的矛盾似乎暂时被搁置了,于是他点点头,眼泪蹭在刘玄德脖子上,湿乎乎热烘烘的。

这是个非常短暂,甚至有些拘谨的拥抱。他很快站起身,揩去儿子红彤彤小脸上的泪痕,揉揉他的脑袋,“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哭什么。风这么大,一会冻了脸长大面瘫了。”

阿斗信了,父亲说的话他总是信的,赶忙吸着鼻子用袖子蹭了蹭脸。

刘玄德又抬起头来看着糜贞。后者眼眶已经不在发红了,不过眼角的妆有点花,“你知道了啊。”她说的是“新爸爸”的事。

“子龙跟我说起过。他怎么样?对你好吗?”

“人不错。他家和我公司离得近,经常在车站一起等车。”糜贞礼貌地笑了笑,“他在网上写小说,平时都呆在家里,可以帮忙照顾一下阿斗。他对阿斗也挺好的。”

刘玄德点点头,“那就好。最近很流行在网站上写书,我听那些年轻人说写得好的一个月也能赚一两万。家里有人照应着,你也松泛些。”

两人间又沉默了几分钟,或许没有那么久,但和糜贞度过的时间对刘玄德而言总是格外漫长。他从外套里掏出钱夹,把所有现金掏出来递给糜贞,“这是这个月的抚养费。”他看着糜贞,觉得脸上发热,但不是冷风吹的,“本来是够数的,但白天领着阿斗去看病有点急又没去现金,就从里面挪了点,现在还差二百——”

“不必了。”糜贞没有接,“这事以后再说吧,公司奖金发了不少,暂时用不着。你自己开店,年底了要给他们分红,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她表情很真诚,是的确想帮助他,而不是看不上他这几个子儿。毕竟曾经夫妻多年,这点刘玄德还是能看出来的。

刘玄德余光瞥了一眼偷偷躲在糜贞身后瞧着自己的阿斗。因为刚刚被父亲赋予了“照顾妈妈”的重要任务,男孩眼睛里都是笑。刘玄德想起之前他在诊所拿着那盒热牛奶时,脸上也是这样小小的、过分满足的笑容,感觉胸口一软,却还是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我最近生意挺好,反倒抢了人家的生意,所以有人看不下了。”他勉强对糜贞提起嘴角,又把钱推过去,“你给阿斗买点好吃的。买那个肯德基新出的派,他想吃,生病了就惯惯孩子。这几千块钱确实是杯水车薪,但至少也能解燃眉之急。”

糜贞又笑了,不过这次是真心的。“你说话跟以前不一样了。文绉绉的,感觉都不像你了。”

刘玄德被她说的一愣,于是也笑了,“最近有人给经常补课。”

糜贞没太在意他接了什么,接过钱,从里面抽出来一张一百的,剩下的又退了回去。“吃肯德基这些足够了。我不知道你又惹了哪里的仇家,不过看你店里那架势,二叔三叔都伤了,对方看来是真要找你麻烦,眼下也是正需要钱吧。”

那一沓现金很薄,却在刘玄德指尖发烫,似乎马上就能烧起来。他轻轻应了一声,把钱收回钱包,放回大衣口袋里。

“我现在确实很缺钱。下个月肯定还上。”他没看糜贞,手压在分量很轻的钱包上轻声说,似乎在和自己讲话那样,“不能欠你更多了。”

“别再说那些没用的了。”糜贞叹了口气,声音很凉。“说你幼稚,倒也没错。如果欠的东西都能还的上就好了。”

刘玄德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与糜贞告别。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刻种种过往在他脑海中纠结成团,搅得他心乱如麻。径自绕过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孔明?”他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询问对方怎么会在这里,但突然注意到诸葛孔明手上拎着脏兮兮的小书包,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从他手上接过书包,“真不好意思,又麻烦你跑一趟。阿斗这小子,我看他是故意把书包落在这里的,正好不用写作业了。”说着还不等进退两难被迫停了墙根因而有些窘迫的诸葛孔明解释,就回身去追糜贞和阿斗了。


这不是孔明应该知道的事情。

他逆向追溯着自己刚刚来时的路,感受到孔明凝视的重量落在脊背上。

他在孔明眼中是什么样的人?

不怎么聪明也算不上勤勉的旁听生,非常虚心没什么架子但也非常落魄穷酸董事长,讲义气总想罩着兄弟实际上却是被兄弟罩着的大哥,会照顾人又撩完就跑的好感对象,过分天真又过分头铁的理想主义者,或许今天还要加上有些笨拙和生疏的父亲……

这些确实是他。

但他又不只是这样。

他当然知道孔明早就不是孩子了,甚至对于社会运行的机制与法则看得比他还要透彻的多,但这与刘玄德想要把最好的给他的想法并不矛盾。他想展现给诸葛孔明的,是这个世界上,包括他自己,最美好、最真挚、最值得人眷恋与热爱的部分。或者说,他想建起一道光与暗的屏障,即便不能改变那些黑暗的部分,他至少可以把诸葛孔明留在光明与秩序的那一侧。

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所有他爱的人,云长、翼德、子龙……所有他重视的人,甚至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和诸葛孔明一起留在那一侧,但他们毕竟已经跟随自己很久了,而在很多时刻,他们选择了跟随自己一起,跨过那条边界。刘玄德并不认为他们陷入了所谓的“黑暗”,但阴影一旦落在了你的身上,你的世界就会发生永恒的改变——它多出了“灰色”的一部分。

而他希望,以及他一直在尽量保证的是,诸葛孔明永远不用面临这样的选择。


晚饭刘玄德没下来跟大伙一起吃对面快餐店送来的盒饭,说是阿斗今天下午没吃上那小半个煎饼果子让他给打扫了,现在没有胃口。他一个人呆在阁楼上,对着墙边码得整整齐齐的药盒发呆。墙角耷拉着一截白色的丝线,可能是上次送货包装剩下的,刘玄德伸手把它抽过来端详着,无意识地打了几个结。

他忽然想起来,那次,阿斗也拿了根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截差不多长短的白色线绳,让他编个兔子。刘玄德曾经给他买过一只小兔子,白色毛茸茸的,有点瘦,花鸟鱼虫市场上三十一对的那种。后来那兔子总是腹泻,可能白菜喂多了。阿斗央着他送兔子去医院,宠物医院看病比人看病还贵,他没答应,只兔子拿了一小袋黄莲素。后来那兔子死了,刘玄德趁着阿斗没发现把兔子埋了,然后跟他说兔子送去宠物医院了。开始的几天阿斗总是问他要兔子,他就推脱自己太忙没有时间去接兔子,小孩子忘性大,一个月他就不再问刘玄德小兔子怎么还没回来了,开始念叨着想要个兴国哥哥那样的游戏机。

所以当他和刘禅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着糜贞醒来的时候,阿斗突然问他,妈妈是不是死了。

“当然没有,妈妈只是——”刘玄德一时卡住了壳。他也不知道糜贞到底怎么了,他小舅子糜子方在电话里颠三倒四的也没说明白,只告诉他让他别再躲了,立刻赶到青州急救中心。

阿斗坐在他身边,脚都够不到地,两条圆胖的小腿打着晃,“小兔子送到医院来就再也没回来。”他乖乖紧贴着刘玄德一个星期没下过身被烟味和汗味熏透了的衬衣,“再也没回来就是死了。”

刘玄德愣住了。他下意识地以为儿子是在谴责自己的欺骗,随后又想到阿斗只有四岁,甚至根本分不清宠物医院和人生病要去的医院有什么分别,也不可能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

“你很担心妈妈吗?”

阿斗点点头,“我想和妈妈呆在一起。”他小声嘀咕着。

刘玄德看着儿子,一时没想到该怎么回复,只能揉了揉他的脑袋。

没想到的是,主刀的医生是袁本初的长子显思,和刘玄德也见过几面,算是认识。袁显思套着浅绿色的手术服,摘下口罩,神色有些复杂。面对刘玄德急切的询问也没有出声,把他拉到一边避开了阿斗。“刘先生,没想到是尊夫人。”他叹了口气,“实在是抱歉。”

“抱歉”这两件事让刘玄德顿时从头凉到脚了,他觉得头脑发晕,下意识往顿了几步,被袁显思一把扶住,“您别那么难过,毕竟大人还在,孩子总会再——”

“还在?”刘玄德模模糊糊反应过来,“您是说,糜贞没事?”

“没事。”这时候手术移动床从里面推出来,他越过袁显思的肩膀,隐约能看出来上面躺着的那个人就是糜贞。他们俩已经几个月没见了,糜贞脸色苍白,看起来瘦了不少。挂着的吊瓶里清澈的药液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好像生命力在慢慢回到她体内。

他转过头看着袁显思,后者脸上是医生的标准慰问微笑。“夫人很幸运,手术中没有出现任何突发状况,应该一会就会醒过来。不过胎儿毕竟已经五个月了,这个月份流产,对母体的损伤还是很大,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平时一定要仔细护理。”

“胎儿?”刘玄德了一把额头,指缝里感觉滑腻腻的,渗进去的都是冷汗。他耳边一阵嗡嗡声,只能看见袁显思的嘴一张一合,“您、您的意思是——”

“您不知道吗?”袁显思皱起眉,“夫人没告诉您?都五个月了,应该也能看得出来……”

刘玄德靠摇摇头,着墙壁慢慢滑下去,坐回长椅上,木木地看着墙壁。对面远一些位置的阿斗有些不安地看着他,刘玄德朝他挤出个笑来。

“是个女孩。这个月份的话一般都已经比较稳定了,非人为流产有可能是胎儿发育不良导致的。这样的孩子即便生下来,也大多伴随先天性疾病,会遭很多罪的。”

“但是更有可能的是孕期焦虑和抑郁情绪,是吧?”

刘玄德抬起头来看着袁显思,神色很平静,反倒看得后者显有些发愣,只能点点头。“确实是这样。因为之前的孕检结果也表明了您和夫人都没有什么遗传疾病,出现死胎概率不大——”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难听,袁公子咬住了舌头,绷着笑拍了拍刘玄德的肩膀,“孕期抑郁症是很常见的,大多数情况下一旦激素水平恢复正常就会自然康复,您只要以后多关注夫人的情绪就好。”说着就借口自己过一会还有手术,匆匆离开。

他给糜子仲打了个电话,没人接。过了一会糜子仲回短信过来,说是手边有生意上的事要处理,妹妹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又说糜贞本来就身体弱,让他别往心里去,来日方长。刘玄德捏着手机,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像是大舅哥,倒像小叔子,反而让他心里说不上来的别扭。

到底是因为他和糜家成了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糜贞才嫁给了他,还是因为糜贞嫁给了他,所以他和糜家才成了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件事较起真来完全没有头绪,想来应该是同时发生的。

刘玄德手肘支在膝盖上,看着阿斗想要悄悄溜进母亲的病房,被护士以病人还没有清醒为理由委婉地轰了出来,有些委屈地站在房门外踱步。如果从总体上来看,刘公嗣长得并不像他和糜贞中的某一个人,好像一个完全陌生的孩子那样。但仔细看的话,却又能从独立的五官中分辨出来父母的各自的零部件,大体上看还是更像糜贞的,不过也可能是“男孩像妈”的心理作用。如果是女孩的话,应该会更像他吧?

之前刘玄德也想过,如果有了女儿的话,就起名叫刘尚。他向来不怎么喜欢读书,不过当年为了给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字也翻烂了《全唐诗》。他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用个会入选“最好听的男孩女孩名字大全”的俗气名字,或者是输入法都找不出来纯粹用来卖弄父母学识的拗口名字,名字是父母送给儿女的第一份礼物,理应寄托了最深的祝福与期许。刘玄德不会强求自己的女儿做个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最好爱说爱闹爱撒娇,古灵精怪,于是家里有了这个小小名字叫阿尚的女孩,就再没个安静时候,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

毕竟他们这个家里,欢笑实在是太少了一点。

之前生意好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是分开住的,不过刘玄德还是经常把云长翼德叫来家里,糜贞也不干涉,只是每到这时候就会避出去。后来刘玄德也不想再麻烦她,干脆把兄弟们都叫到外面聚,于是他成了总是跑出去的那个。不过即便三个人都在家,屋子里也总是静悄悄的,即使有声音也是电视上播放喜剧配套的乏味笑声。阿斗不是个很爱说话的孩子,不吵不闹,也不缠着大人,一天到晚只是自己安静地玩。他和糜贞也没什么话可说。刘玄德喜欢音乐,即使从音乐学院辍学了,在家没事也偶尔拨弄两下琴,或者买些唱片,但糜贞说自己精神衰弱,一听这些就会头疼。她喜欢那些文艺调调的东西,文学沙龙啦,朦胧不清的爱情诗啦,这方面刘玄德也确实跟她没什么共同语言。他俩成长环境差太大,又都很“尊重”对方的乐趣,没有想要培养共同爱好来侵犯彼此“领地”的意思。

糜贞确实是个很看重家庭的人,不然也不会嫁给他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人。

不过这个“家庭”,指的大概不是她和刘玄德的“家”。

阿斗趁着他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悄悄凑过来,把一截线绳塞在他手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爸爸,能不能给我编个小兔子?”

刘玄德手很巧,从小就喜欢自己编点小东西。大学(还没被开除)的时候经常周末没事就在那时候刚刚兴起的小商品批发市场转悠,淘点颜色新奇、当时还很稀罕的尼龙绳,自己编暖瓶套,或者是低价回收缩水到没法穿的旧毛衣,拆了用毛线织暖水袋套,偷偷摸摸串宿舍推销,倒也赚了不少外快。

“绳子太短了,没法编。”他敷衍地随意比量了一下就把绳子还给了儿子,倒也不是觉得麻烦,只是现在心里乱得很,根本干不下去这些细活。本想问阿斗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他母亲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怀孕的事情跟他一个字也没提,但是转过来又想到,自己出去这几个月怕被曹孟德得了信儿来找麻烦,连电话也没敢往家里打一个,只偷偷托被他留在大汉的关云长偶尔去周边观察观察情况,糜贞也不知道这事,她就是想说也没机会。

这样想着刘玄德下意识地摸进夹克内兜里,一捏烟盒,是瘪的。他不甘心地把那盒泰山掏出来,确实是空的,明明今天早晨装进去的时候还是满的。反正这里是医院,也找不找个吸烟室,抽烟太没公德,不抽就不抽吧。他索性捻了些盒子里细碎的烟丝嚼着,总是觉得不够味。

“谁是病人家属?”

刚刚那个护士从病房里探出头,看到刘玄德匆匆忙忙地回过神站起来,努力想要拉直皱巴巴的衬衣领子,下意识皱了皱鼻子。她还很年轻,脸颊饱满光亮,见到这样满身烟味不修边幅,眼角已经生出细纹的中年人总会下意识生出一种高傲之情来。这是很正常的,人正在最好的年纪里,总会觉得这种好日子将永远继续下去,今日如此,明日亦是。

“她醒了,你现在可以进了。”


病房不大,里头闷的很。早春的天气还没开始热,刘玄德却刚一进门就蒙出一脑门白毛汗来。四面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外头明晃晃的光透进来黄乎乎的,好像在蛋壳里面似的。

一旁糜贞正拉着阿斗的手和他小声说着什么,好像压根没瞧见丈夫也坐在一旁。他已经在医院呆了两个小时,再等下去说不准曹孟德的人什么时候就会找来。刘玄德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云长那边还没有消息,暂时应该还是安全的。

糜贞在最靠里的一张病床,外面还有两张病床。一张上是个小脸蜡黄的孩子,正兴致缺缺地翻着一本漫画书;另一张上躺了个待产的孕妇,一边咔嚓咔嚓地啃苹果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角落里小小的显像管电视机。陪床的男人长了一张很好脾气的脸,在一旁劝她为孩子小心辐射少看电视,听他们俩的对话这电视机似乎是男人搬来给妻子解闷的。

倒是有闲,待产一共在医院呆不了一个周,还整来个电视机。刘玄德觉得有些好笑,这医院安排病房的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把待产的和流产的安排在一块。

糜贞和儿子结束了对话,找来护士带他到外面玩,转向刘玄德,神态很平静,完全看不出刚刚经历流产的女人会有的悲伤懊丧甚至歇斯底里。

“你来了。”

这话像是打招呼,但是听糜贞的语气又不像是想问好的意思,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倒叫刘玄德不知道怎么答了,原先准备的用来安慰她的句子全在胃里纠结成一团。 

“是二哥叫你来的吧。”糜贞倒是也没有想听他回答的意思,“大哥是不会管这种事情的。”

“为什么没跟我说?”刘玄德也不想跟她遮遮掩掩地客套下去了,还是尽量放软了调子,“或者,也总该跟你两个哥哥说,这么重要的事,他们总能想到办法通知我。”

“有什么分别?”糜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轻飘飘地剜过去,“你知道了,就会回家?回了有怎样?”

“我难道不想回来?我是为了你们好。我回来,曹孟德的人也会跟着找上你们,之前那样的事情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了。”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搅,恶心。

我是为了你们好。这么恶心的话,他竟然也说得出口。

糜贞知道他指的是去年她和阿斗被曹孟德找来的人关进仓库扣押了三天的事,眼神有些许松动,但随后便被疲倦遮盖了一切情绪。“这样的小事,”她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的隆起还没有完全消下去,“也没必要惊动你。你赶紧想办法把钱还上才是正事,如果实在不行,还是向我哥借——”

“小事?”刘玄德感觉自己胸腔里因为闷热而憋着的气好像往外顶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匆忙打断糜贞到底是因为她冷漠的态度,还是因为她想说却没说出口的几个字,“那可是一条命,怎么能说是小事?”

“命?”糜贞的声音凉丝丝的,在这热得让人冒汗的病房里,每个字都冻着霜往刘玄德命门上撞,“在她正式‘出生以前,不过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组织,性质和肿瘤差不多。

刘玄德被她气得一噎。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大脑涌,耳边嗡嗡作响,甚至连视野都暗下来闪着五彩斑斓的光点。他按着太阳穴缓了好一会,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觉得连呼吸都在颤抖,“我不和你说这个。医生说你现在激素水平不正常,你不用为你说的话负责,但我得为我说的话负责。这不是你的问题,怪我关心你太少,你不要自责。”

“你是想说我因为流产变得精神不正常了?”糜贞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嗤笑一声,摇摇头,“如果你是说流产的话,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问题。”

“你……”刘玄德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整个病房在他眼前走马灯一样乱转,良久才把目光定回糜贞脸上,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说,这不是意外流产。

糜贞转头看着窗外,没有回答。不过这就已经是答案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刘玄德反而觉得冷静下来了。“你的身体没事吧……罢了,这样也好,这是你的选择。”他点点头,似乎是想要说服自己那样,“咱们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要孩子,她来了也是要遭罪的。以后再说吧,等我想办法把欠的钱还上……”

“玄德,”糜贞还是看着窗外,尾音有些飘忽,好像一缕被风吹起的薄纱,“你真的想要孩子吗?我们的孩子?”

刘玄德没有说话,糜贞也不等他回话,继续说了下去,“你有没有想过,为人父母意味着什么?创造生命本来应该是和终结生命同等重要的事情,如果这个孩子并不想来到这世界上呢?我们凭什么替他决定?我们已经做了一次失败的父母,不该再有孩子承受第二次的代价了。”

“子女父母,都是缘分,不必勉强。你现在身体太虚了,才会总想这些东西。”刘玄德起身想扶她躺下,“是我不好,没照顾我你。等着我让云长给你把需要的东西送来,子仲那边会安排人来照顾你——”

在刘玄德接触糜贞肩膀的那一刻,他愣住了——糜贞在发抖。

她在流泪,而她不想让刘玄德知道这件事。

于是刘玄德又慢慢坐了回去。

“你不在这段日子里,我想了很多。”糜贞轻声说,“你和我结婚这是第八年了,经历了那么多,也算是患难与共。无论是婚姻还是为人父母,我和你都是第一次经历,但这两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却始终没什么长进。”

刘玄德看着妻子,沉默地递上了手帕——这也是她给他养成的“习惯”,向往罗曼蒂克小说中爱情,少女时代无忧无虑的绮思还未完全退去的糜贞总是要刘玄德带着“有肥皂香味”的手帕,供她随时取用。所以,即便刘玄德现在从头到脚都是尘土和污垢,这一方素纹棉帕仍然是干净的。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三个月里他有的时候连洗脸都顾不上,自然是用不上这玩意。糜贞接过手帕对他淡然一笑,温柔地抚摸着旧日夫妻间一点微弱的联系,仿佛他是亮出了休战的白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些。

电视机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极富节奏感的背景音乐极具侵略性地打破了这瞬间的宁静。刘玄德回头瞥了一眼,电视上一个女人正大吵大闹着,把蛋糕扔在地上,黏在红地毯上的白色奶油里闪着一枚戒指,她面前的一对男女一脸错愕——

“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另一对夫妻中的丈夫见刘玄德回过头来表情有些不悦,忙站起来道歉,“打扰你们谈事情了,实在是抱歉!”说着便转向妻子:“哎呀,你看看你,吵着人家的太太休息了,人家老公——”

“没关系。”糜贞忽然插进了谈话中,刘玄德有些惊讶地转头看着她,她眼中一点温柔的光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了,剩的只是作为糜家小姐的社交性微笑,和那之下掩盖的烦躁和厌恶,“在看什么电视剧呢?”

“《我叫金三顺》。”那位妻子似乎觉得自己找到了同好,很热情地指指电视机,“韩剧,最近很流行的,特别好看!”

“你呀,怎么那么爱看电视。”那丈夫埋怨道,语气中却带着讨好,“要是将来儿子跟你一样整天就看电视不学习可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早就知道你妈重男轻女,你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跟她一个样!”

“怎么会一个样!我是想要女儿的,如果是女儿,能陪你看韩剧不是更好么?”

两个人已经忘记了刘玄德和糜贞,自顾自地不知道是在吵嘴还是打情骂俏。刘玄德看着糜贞因浮肿而显得僵硬而冷淡的侧脸,感觉连日来东躲西藏风餐露宿的疲惫像狂风一样呼啸而过,刚才心里那点感慨与平和全都被吹散,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分着叉,仿佛是记录了他和糜贞这些年无数次在歧路的路口各选一边,直到今天,婚姻已经如同被横斜的枝叉分割的天空一样四分五裂。

的确,白头到老的婚姻需要的不是爱,而是忍耐。

但忍耐,说到底,又的确是爱。

“玄德,我想,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未必是因为两个人都太过自私,不肯为对方改变,只是命运如此,这八年的日子没有给我们这样的空间。”糜贞轻轻把手帕丢在裹着她的被子上,“但这一次,的确是我自私。我不必请你原谅,扪心自问,你欠我不少,咱们俩谁也不必原谅谁。”

“太累了。”她最后说,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已经陷入了睡眠。

刘玄德站起来,刚才得到了云长的消息,他已经呆的太久了。

“是啊。”他想着或许至多半小时之后自己就要重新回到那种生活中去——躲在筒子楼藏污纳垢的走廊尽头,没有窗户不足五平方米的出租房里,被吸得连烟屁股都秃了的烟头淹没,过着颠倒黑白的日子,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段饭。白天守着那部小方砖手机打上上百个电话,推销手头即将过期的存活,晚上提心吊胆地溜出去,猫进小巷子里找走|||||私进口药的药贩子,给他仍联系得上的病人家属托关系搞价格便宜些的特效药。运气好的时候一个周能剩下点钱,或者云长和益德打工能弄来些钱想方设法地给他送来,就能在公共浴室冲个凉,刮刮胡子……

但是此刻,在这间闷热的病房中想着那等待着他的一切,稀薄的阳光摊在他脸上晒得痒痒的,刘玄德忽然如释重负。

“是太累了。”



【TBC】


这一章讲了讲董事长的黑历史

所以下一章让孔明给董事长发个福利吧(不要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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