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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青】清醒梦 Ch.17(下)

#太长时间不写了 有点没手感 这章感觉乱糟糟的 大家阅读时可能会觉得很割裂……总之请凑合着看吧 容我慢慢复健🙇


狗是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

作为一只狗,他其实并没有干净与否的概念,更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浪”,只是觉得很饿,很累,很孤单,很难过。他总觉得,应该是有个人跟他约定过,会来接他离开这个寒冷且晦暗不见天日的地方。那个人会把他搂在怀里,紧紧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脑袋和耳朵夸奖他,或许还会把他身上干枯打结、纠缠在一起的毛发一根根梳理开。

那个人好像失约了。

狗是凭借味道认人的——当然,视觉和嗅觉也很重要,但主要还是嗅觉——他闻到了很像那个人的味道,像线香熄灭时的烟气,他记得这个味道,这个味道似乎与一些回忆相连,散发着热度的香味、有着笑声回响的回忆,对于一只狗来说最值得珍惜的回忆。虽然那些画面现在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水中的倒影,但他还是本能地追了上去。那缕气味移动得很快,他不得不一直追逐着空气中稍纵即逝的痕迹,长途跋涉、精疲力竭,脚底柔韧的肉垫在持续不断且愈发粗重的脚步摩擦中逐渐渗出血来。

终于赶上了。狗气喘吁吁、浑身发抖,几乎心脏都要爆炸。他蹲马路中间,面前是一只体型数倍于他的怪物,刚刚从恐怖的疾驰中尖啸着戛然而止,此刻正盘踞在黑暗中,发出有节奏的震慑性低吼。

狗感觉很害怕,又很高兴,很自豪。他一路追逐的那个人、气味的源头,此刻就在面前这只怪物的肚子里,只要打败这只怪物,他就能和那个人一起,离开这个难过的地方了。

快来摸摸我吧。他想。快来摸摸我的耳朵,拍拍我的头,夸我做得好吧。

——狗失望了。准确地说,他胆怯了,犹豫了。

那真的是我要找的人吗?他努力地抬起头,看向那两个蜷缩在怪兽透明的肚子里打量他的人,产生了一瞬间的迷惑。他的鼻子告诉他不会错的,香灰的气味源头就是那个黑色的人,但在那个人的注视之中,狗只觉得浑身本能的僵硬,他一动也不能动,连摇尾巴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当那个人掰开怪物的牙齿,探出上半身的时候,狗的心激动了一瞬,然后就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克制住逃跑的冲动。一直以来追逐的稀薄气味在一瞬间加浓,狗抽了抽鼻子,陈腐的香灰味和刺鼻的烟味掩盖之下,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冷气味,像是从渗水的地下室敞开的一道狭窄门缝里吹来的一阵风。

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什么:那个他要找的人并不在这里,他或许已经被吃掉了、消化了,再也不复存在了。眼前这个从怪物的肚子里钻出来的人究竟是谁,狗并不清楚,但只知道自己并不想跟这个人待在一起。

狗趴在马路边,看着那只怪兽啸叫着向前飞驰,血红的圆眼睛在黑暗中耀武扬威地一闪一闪,最终消失在黑暗中。他低头嗅了嗅那包刚刚被扔出来的华夫饼,一股有点油腻的奶香味,像一只极细长的手那样钻进他的鼻孔直接捏住了他的胃。饥饿让他肠胃响亮地蠕动着,但当他张开嘴,那股附着在点心上,仿佛来自地下室一般的阴冷气味也一同涌进口鼻,这让小狗瞬间失去了胃口。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狗想,尾巴不安地来回扫动。如果只有我一个的话,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他在黑暗中饥饿而懊悔地逡巡着,进行着一只狗所能胜任的最复杂的思考,时不时四处乱撞,又忍不住回到原处。他那因为饥饿而变得格外敏感的鼻子仍能时不时捕捉到华夫饼香甜的气味,仿佛一个隐患不散的幽灵时不时闪现背后。

他的胃响亮地又叫了一声。

就在狗努力地从那块已经被污水浸湿的华夫饼身上挽救一些仍能食用的部分时,一种奇怪的声音让他一下子僵住了。那声音很类似刚才的怪兽发出的咆哮,但是听上去要更加暴戾,也要响亮得多,并且响度正在持续增强。

另一只野兽正在快速向这里靠近。

狗顾不上华夫饼,赶忙钻进最近的一个墙洞躲了起来。

咆哮声不断逼近,直到近在咫尺,连狗的五脏六五都因为这巨响的靠近而震颤,肮脏温热的皮毛之下,他小小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的心跳是那么响亮,以至于狗不由得开始担心,这身体之中无法抑制的声响会将他的位置暴露给那只已经安静地在墙洞之外的黑暗中蛰伏下来的野兽。

另一股气味也在逐渐变得鲜明。陌生的气味,但并不让人讨厌,像是鲜嫩的绿叶植物混合着啤酒花微微发苦的温暖麦香,让他心里热乎乎的,一些模糊的画面在脑中闪过:热意浮动的夏夜,某个人柔软而稳健的手,海一般深蓝明净的夜空中高悬着圆滚滚银灿灿的月亮。

想到这些,狗很难继续保持恐惧或是紧张,他毛掸子一样的大尾巴不由自主地摇动起来,抽动鼻子努力嗅闻,想要从这逐渐将它环绕起来的气味中捕捉到更多信息——

这是一个非常狭小的墙洞,狗刚一抬起头,脑袋就重重撞在了上方的碎砖上,撞得是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嚎。

完蛋了。狗立刻用爪子捂住嘴巴,但是没有用,那一声不受控制的呜咽已经完全暴露了他的位置。他紧张地竖起耳朵,贴在地面上细细听着,外面果然响起了脚步声,叩、叩、叩,硬朗而急促的声音,正在向洞口靠近。

脚步声在距离洞口一步之外处停住了,接着是一阵布料相互摩擦的窸窣声和金属碰撞得叮当作响。

“冬青,”一个非常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唱歌一样轻声道:“别害怕,出来吧,到我这来。”

黑暗中,狗僵硬地一动不动,把自己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

怎么会是个女人呢?他努力地思考着,觉得好像哪里都不对头,味道不对头,性别也不对头,但要说到底是哪里不对头,狗也说不上来。他明明从来没有嗅到过类似的味道,却莫名觉得,这样的味道不该属于洞外那个正在呼唤着他,有着甜美声音的女人。

那个女人又叫了几声,说了不少让所有狗听了都忍不住要摇尾巴的好听话,甚至拿出了一条牛肉干放在洞口尝试钓狗出来,但狗是一条有原则的狗,他自觉能拒绝世间一切诱惑,不仅面对喷香的牛肉干无动于衷,喉咙里还持续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妄图使洞外的人自己知难而退。

墙洞外安静了片刻,女人停止了动作,似乎是狗的威吓起效了,这让他心中一阵窃喜。他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洞外最终响起远去的脚步声,等到的却是一只黑色的手直接伸进了狭窄的洞中。

狗惊呆了,甚至都没产生要不要咬一口这只手做做样子的念头,就被死死摁住后脖颈拖出了洞。

“你觉得自己变成这个逼样子老子就会怕你了?你以为这样就能躲开我了?!你——你——”女人喘息着,瞪大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断他的喉管,“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有时候……”她闭了闭眼,一些水从她眼角涌出来,顺着脸颊一直淌到下颌,“我真他妈想敲开你的狗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我告诉你,别以为这是你的梦你就说了算了,别说你变只矮脚狗,你他妈就是把自己变成蚩尤,老子照样把你揍出屎来打回原形你信不信?!”

呜呜。被薅着后脖颈拎起来的狗发出小声呜咽,连扑腾爪子都不敢,耳朵耷拉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死死夹在腿间。

要被吃掉了。说不定被吃掉之前还会被装进麻袋暴打一顿,被敲碎脑袋、挖掉眼睛、打断腿、剥了皮——

被紧紧地抱住了。

小狗困惑地睁开眼。刚才还威胁着要敲开他的狗头把脑子倒出来看看的女人,此刻把他捧在心口,紧紧拥抱着他。

“我看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你就是条小狗,答应我的事都是放狗屁。”女人的脸紧贴着他,温暖的液体渗进他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毛发之中。

“你是完全没痛觉吗夏冬青?我只挨了一枪都痛得受不了,痛得跟浑身的骨头都碎成渣了一样……”

很痛吗?狗想。原来她很难过啊。怪不得会大喊大叫,怪不得眼睛里会流出那么多水来。

他舔了舔女人的脸,想舔干净那些温热的、咸咸的水,但只舔了一下就不敢舔了。她的脸好凉,像一捧新雪,或者一个冰激凌球,他担心自己多舔一下就会把人舔化了。

粉碎已经很痛了。狗想。要是又融化了,就更痛了。

“干嘛,这就完了?怎么都变成狗了,要讨好我还这么敷衍。”女人自己擦干净脸上的水,挤出一个笑来,轻轻摁了一下狗同样凉冰冰的鼻子,“不过也好,小狗不能吃盐的。”

狗被放进一个铺着厚毛毯的大篮子里,女人给他喂了几块香喷喷的牛肉干、干净的水,还有一小把蓝莓。狗觉得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边吃一边尾巴摇成螺旋桨。这时候他发现女人其实是个很漂亮的人,长了张娃娃脸,一头海藻一样光亮卷曲的黑色长发,还有一双很明亮的大眼睛,只是她穿的衣服很奇怪,浑身都包裹着黑色的光亮皮革,胸口和臀部绷得紧紧的。狗悄悄打量她,觉得这身装扮似乎和女人的脸组合在一起显得有些怪异,但是又跟她的气味很合适,苦苦的啤酒花混合着极清淡的绿色植物,好像这样的味道就是跟黑色皮革特别配。

真是个奇怪的人。不过没关系,我也是条奇怪的狗。吃饱喝足,幸福到冒泡泡的狗趴在篮子里晕晕乎乎地想。他嗅了嗅自己身上同样的植物气味,感到十分满意。

“睡吧。”女人揉了揉他软趴趴的耳朵。“等你睡醒了,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半睡半醒的迷糊中,狗感觉自己好像被端了起来,篮子被放在了离地面有一段距离的高处,但女人的手一直停留在他头上,温柔而耐心地抚摸着,所以他并不感觉害怕。

 

直到上初中,夏冬青才第一次看外语片。他的初中是当地一所以对学生管束严格而出名的寄宿制学校,很多学生都是外来务工子女,在乡下疯跑疯闹着稀里糊涂地混完小学,被终于想起自己责任的父母心急火燎地薅来身边,个个都像突然被套上项圈的野兽,一天到晚在笼子乱撞,连晚上睡觉时都要咯吱咯吱地咬着铁栏杆。

夏冬青不会咬栏杆。托赵吏的福,他五岁之前的记忆差不多被洗了个彻底,自有记忆起就已经身处“牢笼”之中。不过他确实运气不错,入学没多久学校就换了校长。新校长是从本市一所相当不错的学校调来的,他为何“屈就”来此,又对这调令有何感想,学生们不得而知,或者说压根没想过这些问题,他们只觉得新校长的到来的确给学校密不透风、铁桶一般的氛围带来了些许新鲜感,比如不再要求所有学生不论男女都剔成几乎贴着头皮的寸头,比如执勤的老师放下了手里的铁教鞭,再比如,每周一次的“电影日”。

因为不能占用上课时间,放电影的时间安排在周日,算是给住宿学生丰富课余生活。那个年代看电影还要租光碟,看什么自然也都是老师们决定,大部分时候都是幼稚的动画片或是充满说教意味的亲情片,对这些早熟的青少年来说,呆坐着不动两个小时无异于一种酷刑,远没有躲在宿舍里偷偷阅读走读学生夹带来的漫画书,或是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有意思。开学时挤得无处下脚的阶梯教室,还没到期中就已经不剩几个人,“看电影”也由学生间最流行的话题变成了“书呆”“不合群”的代名词。

夏冬青就是阶梯教室的几个忠实观众之一。倒不是说他有多爱看电影,主要是阶梯教室也是老师们开会的地方,装的都是有海绵垫的椅子,比教室和宿舍都舒服多了,他喜欢趴在这里睡觉。

由于来看电影的学生实在不多,电影日的主要受众渐渐变成了周末留校值班的老师,租的电影也更合成年人偏好。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中,夏冬青看完了《无间道》《功夫》《鬼子来了》等等,有些他记得,更多的他都忘得彻底,只在很多年后补课一样观看这些“怀旧电影”,看到某个镜头时产生一瞬间似是而非、伴随着困倦的熟悉感。

暑假时留校的学生不多,还愿意看电影的更是几乎没有,夏冬青也把睡觉的阵地从阶梯教室挪回了宿舍——校方觉得人少,为省电索性连电扇都不开了,这时候在海绵垫子坐一会儿就热得人起痱子,还不如在宿舍躺硬板床。

八月的某一天,夏冬青在走廊上遇见同班的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挤作一团,往阶梯教室走。他们暑假都是不住校的,夏冬青只当几个人是来学校约着打篮球,也没理会他们,没想到被其中一个男生叫住了。那男生坐他后座,考试时总问他要卷子抄,所以对他倒也还算热络,问他怎么不去看电影。夏冬青这才想起来今天又是星期日,一时不知道是该惊讶于学校的电影日并没有因暑假中断,还是困惑于这几个此前对看电影不屑一顾的同学怎么就突然对电影感兴趣了。几个同学见他呆头鹅一样不知所措,全都哄笑起来,挤眉弄眼地说今天要放些好东西,他们早就得到消息,跟家长借口学校集中补习跑来看电影。

所谓的“好东西”,就是《泰坦尼克号》。夏冬青被同学拉到阶梯教室时,这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前面几排都坐满了,虽然比不上电影日刚开始的时候,但已经算得上是“盛况空前”。就这样,夏冬青看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场电影。外面天光白灿灿的晃眼,吹进来的风也是潮热的,热糟糟的人气聚成一团,让教室闷得像桑拿房。他英语不太好,只得看一眼主角的脸对一眼字幕,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叽里呱啦的对白喋喋不休灌进脑子里,让他一阵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几乎昏迷过去。

“唤醒”夏冬青的是一阵压抑的、混杂着不怀好意的口哨声的嘈杂窃笑。他抬起头,用力揉了揉眼,模糊的视野勉强看到红棕头发的漂亮女主角的脸庞几乎占据整个屏幕,对着屏幕之外一群躁动兴奋的青少年露出缱绻深情的笑容。

然后他们就被气得整个脑袋涨得像番茄的光头教导主任赶出了阶梯教室,几个格外兴奋的男生还被一个人赏了一巴掌。

拉着夏冬青过来的几个同学相当愤愤不平,憋着气走出老远才开始小声议论教导主任“老卤蛋”是要“自己独享好东西”。夏冬青倒是觉得如蒙大赦,甚至有些感谢“老卤蛋”,他是没觉得这部片子怎么就是“好东西”了,虽然确实比以前放的那些华语电影场面大些,但也无非就是把爱情故事的舞台从陆地搬到大海上。也顾不上和几个同学告别,他径直回到宿舍,一头扎在自己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就这样,夏冬青在自己宿舍一直睡到黄昏。一身热汗的醒来,意外发现往日只有他一人独居的宿舍里竟还有其他男生,正是观影被打断那会格外不满的两个人。眼下他们正在围在宿舍仅有的一张方桌旁,眉飞色舞地看着一本像是被水泡过一样皱巴巴的杂志,不时发出一阵嘿嘿嘿的笑声。印刷色彩粗粝的杂志封面上是个衣着相当暴露的女人,叉开腿坐着。夏冬青只瞧了一眼,就被燎着了一样别过脸。

“你们怎么还在宿舍,不回家吗?”

那两个男生见他醒了,大大咧咧收起杂志,道他们刚在公话跟家里人联系过了,今晚留宿。接着就开始抱怨自己家里人如何多事,又是盘问今天“补课”都教了什么,又是啰唆要好好吃饭,晚上不能贪凉不盖被子。其中一个男孩家里管得格外严,非要让老师听电话才放心,他们不得已,现找来个已经变了声的高年级学长,送了两瓶冰汽水才搞定。夏冬青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络,究竟也没说自己是为什么留在学校,便也懒得深究,打算洗把脸去食堂打饭,放假以后食堂只开放一个窗口,再晚眼看就要没饭。

他刚起身要往外走,就被叫住了,一个男生从放在桌子上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一碗泡面,说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叫夏冬青跟他们一起吃。

对彼时只有十三岁的夏冬青而言,泡面还是个新鲜事物——不如说,他那时候还从来没吃过。轻飘飘、哗啦啦响的塑料碗被扔过来,夏冬青看着两个同学撕开包装,把一个个小包装袋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地往里倒,最后填满热水,动作熟练又精准,像是在做实验的科学家。

夏冬青只感觉不只是脸上,浑身都火辣辣地发烫,远比刚才偶然瞥见色情杂志的封面更加羞愧难当。

“在宿舍里吃这些,被抓住是要挨罚的。”他把那个被捏得有点皱的面桶放在桌上,小声说。

事后夏冬青想,那盒泡面应该算某种意义上的“贿赂”,是为他们接下来要把自己拉下水做铺垫的。然而他明明并没有接受“贿赂”,一个人去食堂打了一份石头一样硬的米饭,掺着锅灰的炒蛋,半生不熟的白菜,却还是自愿“下了水”。

那天晚上夏冬青跟留下来的另外两个男生,三人一起在熄灯后凝神屏息地熬到一点钟的第二次查寝之后,偷偷溜出宿舍。怕脚步声太大,几个人连鞋都没穿,就这样光着脚踩着夏夜明亮的月光,一路轻手轻脚地摸到阶梯教室。

他们的运气不错,或许是因为匆忙或许是因为粗心,碟片不仅没被还回去,甚至就放在电脑主机里还没退出来。夏冬青靠在门边把风,两个男生头挨着头挤在电脑前,小心翼翼地拖动着播放器的进度条,笨重的显像管显示器蓝莹莹的光把他们脸上的兴奋与急切照得失真到滑稽,额头上一层黏腻发亮的汗,让人想起海鲜市场的摊位上放久了的无鳞鱼。

当萝丝瓷器一样细腻白皙的胴体终于完整地出现在屏幕上,几个男生不由自主哧哧地笑起来,尽管已经极力压低声音,那笑声在漆黑而空旷的教室中还是刺耳得令人不适。青少年变声期的沙哑嗓音模仿着成年男人粗俗的口头禅,极力装作老练地对眼前这具光裸而舒展的美丽躯体品头论足,蹩脚而难掩尴尬。

这就是他们想看的“好东西”吗。夏冬青强压下呵欠,心里说不清是懊悔还是不安。无可否认,他曾经在某些时刻幻想过,他或许能和这几个男生成为朋友,如果再坦诚些,他应该承认,自己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夏冬青不是不能理解这种生理性的兴奋,但面对溢出屏幕,渗入潮湿闷热的黑暗之中的情色氛围,他只感觉到恐惧——很难说这种恐惧的源头到底是随时可能降临的责罚,还是电影所描绘的内容本身。

所幸那段暧昧旖旎的情节很快结束了,接下来是一段发生在偷情者与惩罚者之间的追逐,男女主角嬉笑着在豪华巨轮的各层仓房之间奔跑,电脑声音自然是不敢打开的,只能看着他们红润的脸庞上生动鲜活的笑容,有些滑稽。夏冬青感觉揪紧的心放松了些,他摇晃着昏沉沉的脑袋,视线心不在焉地在教室与走廊之间来回切换,极力保持警惕。

“差不多该回去了。”眼看教室后方的挂钟时针已经划过9,他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有时候两点还会再查一次寝,很快就到点了。”

“脱了有什么意思,得搞起来才带劲。”另外两个人挤眉弄眼,哧哧地抽着气笑,满不在乎道他们都打听过了,今晚值夜的是图书室的管理员,早先还是老师时就嗜酒成性,连保温杯里装的都是散白,上课得空就要偷摸出来灌两口,被家长举报而丢了教职,现在肯定早已经喝够了酒睡死过去。

已经上了“贼船”,劝不动人,夏冬青也不好自己悄悄溜走,只能继续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地守在门口。门外的走廊幽深而空旷,被月光照得银白一片,尽头连接的楼梯口却黑洞洞的,看不清楚。他盯着楼梯口上方悬挂的“安全通道”指示牌,离得远,其实也看不清文字,只有一个刺眼的绿色亮点,像只眼睛,在黑暗的边缘注视他。

夏冬青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慌,背后一层细密的冷汗渗出来,让他浑身发痒。他想着有人走进总归是能听到声音的,有些心虚地彻底移开视线,隔着几个毛栗子一样的脑袋看向那方闪烁的狭小屏幕。

电影里杰克和萝丝已经跑到了一个类似仓库的地方,镜头紧接着切给正气急败坏的男仆,正一间间仓房挨着寻找他们。这对此时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快活的情人随时有可能败露,可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这件事,两个人眉目传情搂搂抱抱地拉开停库中央一辆华丽的老爷车的车门,一齐拥进后座,两个人跑了很久,都喘着粗气,胸膛剧烈上下起伏,望向彼此的眼睛中似乎含了一汪水。

得躲起来,安安静静地躲起来,一点声音也不能有。

夏冬青不自觉在心里默念起来。夏天的校服很轻薄,几乎和一层塑料纸没什么区别,他手掌贴上外裤擦汗时才惊觉,三十几度的天气,他的手却冻得发僵。

不能被发现,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不然的话——

下一秒,他的思绪被掐断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画面由车内切到车外,微轻晃动的车厢窗玻璃上蒙了一层朦胧的水汽,看不清里面究竟在发生了什么。几个男生的窃笑声响亮得与黑暗中偷偷啃咬桌椅的老鼠不相上下,甚至有个格外胆大地吹了声口哨。正当夏冬青发愣时,一只纤细白皙、女人的手忽然贴上了覆盖着一层薄纱一样水汽的车窗,紧贴着玻璃的皮肉粉白一片,接着又在车厢的晃动中,缓慢无力地一寸寸滑下去,只在水汽弥漫的玻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手印。

 

“然后呢?”赵吏问。他从烟盒里摸出一只薄荷烟,过干瘾一样叼着,没点燃。

两个人头发都微微有些汗湿,夏冬青枕在他肩窝,扭着脖子有些别扭地看车窗,半天没有说话,似乎是入神了。车上暖风呼呼地吹,自然不会有什么水汽,只能由灯光折射隐约看出玻璃底部边缘留下几个乱糟糟的指印。

车里的空气很浑浊,浑浊到有些黏腻,混杂着杏仁、栗子花和油润感很强的丁香味,熏得人头晕脑胀。他坐起来,降下车窗,模糊的指印消失在夹缝中,窗外冷硬的街风冲进来,扑在两人喝了酒一样醺然燥热的脸上。

嗓子有点哑,夏冬青咳嗽着感觉腹底又是一阵酸软,脸不由得更热。“其实那个管图书室的老师那晚并没有喝醉,两点钟照常出来查寝,然后我们就被抓了个正着。”

赵吏含混地笑了一下,也坐起来,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瓶矿泉水,拧开递过去。猛禽的后座空间很宽裕,但两个人还是肩膀紧贴着腻在一块。

“你还真是从小倒霉到大。被一锅端了?”

“倒也不算。我就站在门边,被老师一开门就抓住了,关了三天禁闭,外加一整个学期打扫厕所。他们俩听到声音就躲到讲桌下面了,没被发现。”

“所以那个老酒鬼甚至都没调查一下你有没有‘同党’,你也没把拉你下水的人供出来?”

夏冬青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管他们怎样我有错都是事实,错了就应该受罚。”

“嚓”一声轻响,赵吏点了烟。烟是从他自己的烟盒里取的,挺粗的一根,不是那种带着甜头的薄荷烟。有些呛人的烟气在车厢里飘散开,像一层浅灰色的帷幕徐徐落下,完全遮盖了原先黏腻的气味。

“那时候你觉得很不舒服。”

“你是说终于还是被抓到了的时候?”夏冬青思索了片刻,“与其说是不舒服……不如说心里反而觉得舒服了不少。等待惩罚降临的煎熬要比惩罚本身还难熬的多。”

赵吏点点头,深吸了一口,嘴唇拢成O型,又一次不死心地尝试吐烟圈。出人意料的是,这次竟然成功了,一个灰白色圆环从他口中颤颤巍巍地飘出来,然而夏冬青还没来得及鼓鼓掌以示祝贺,赵吏就伸出手,相当漫不经心地用烟搅散了那个脆弱且来之不易的完美圆环。

“我是说,”他出神地凝视着那一缕丝线般的烟雾恋恋不舍似的缠绕着香烟燃烧得尖端,“性让你很不舒服,至少那个时候,你从电影里第一次接触这个概念的时候,你觉得很难受——说得直白点,你觉得性很恶心。”

夏冬青一怔,继而短促地干笑了几声。他差点又想眨眼,但及时止住了。“你现在又在干什么,假装自己是心理医生?少把你的虹医生用在你身上那一套搬到别人身上。”

赵吏没有回答,他向窗外点了点烟灰,没继续抽烟,转而轻抚夏冬青的脸庞。指尖轻轻划过眼角连着脸颊柔软的轮廓,两指间夹着仍在燃烧的香烟却让这个本该无限深情的动作多了几分令人胆寒的暧昧意味。

“我不是在分析你,放松点。我只是,作为你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两个字只剩下口型,“有责任了解一下,我有让你改观吗?你还会恶心吗?”

剩下的半截烟被轻轻插进夏冬青唇间。他就着赵吏的手吸了一口,含着辛辣的烟雾,倾身又一次吻上去。

接吻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不如说要抗拒这种欲求才是困难得如同逆风执炬。烟雾从两人交缠的唇舌间淌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吻中剧烈燃烧。吻了又吻,嘴唇吻到颈侧,胀热的嘴唇半含着震颤的喉结,轻轻吮着,不至于因这样的力度疼痛,但呼吸困难的紧绷感不断加强只会让人在失控的边缘摇摇欲坠。

恍惚间,从脚尖开始逐渐吞没夏冬青的水似乎又长高一寸,漫过发烧一样滚烫的皮肤,一寸寸带去温度,只留下情欲潮湿的印记。

“别招我了少爷。”赵吏喉结压在软热的舌尖上艰难地一滚,他几乎控制不住浑身发抖,“正事还没办呢。咱们已经耽误很长时间了,再搞真要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不会的,这是我的梦。夏冬青想。

只要我不醒,这里的一切就都能由我掌控,一切存在都会按照我的意愿行事。

我不想醒来。

“冬青,冬青,你听我说,不能再继续了,真的。”赵吏喘息着,贴在他后腰的手烫得像融化的蜡,“有人在靠近,很快就到了。”

像是被托了一把腰,夏冬青感觉意识如同自水中浮起,终于脱离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有人在靠近。”他摁了摁太阳穴,感觉脑子还晕晕的,只能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赵吏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吏没有回答,只是短促地笑笑,接着就开始收拾车里的一片狼藉。气氛骤然由旖旎变为紧张,两个人尽可能动作迅速地各自整理着手边的一摊和自己的仪表。把四面窗户都打开,垃圾清扫干净,今天天冷,两人都穿的是毛衣,整理起来倒是也不怎么费事,缺点就是吸味,夏冬青自己都觉得自己闻起来很恶心。车里收拾差不多,一番胡天胡地,怎么也不可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能说是大面上过得去,两人便下了车吹风散味。赵吏探进驾驶室,从副驾驶座位上捞来装口香糖的罐子,倒出来两粒在手心。这次夏冬青没等他让,自己取了一粒丢进嘴里。被焦油的苦味浸透的口腔似乎连味觉也暂时失灵了,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有一点薄荷的凉意。

“你有时候……还真是挺傲慢的。”赵吏咯吱咯吱嚼着口香糖,他说得没头没尾,见夏冬青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才又补充道:“泰坦尼克号。”

夏冬青一时无语,刚才他提起这事纯属是为了缓和事后多少有些尴尬的气氛,这件十多年前的旧事不知怎么地就浮现脑中,他也就顺势三言两语讲完了,没想到会被赵吏抓着一些细枝末节不放,“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而且你刚才还说过,不会分析我的。”

“我确实不是想分析你,如果你很在意这一点的话。”赵吏平静道,伸手理了理夏冬青还显得相当凌乱的头发,“我是心疼你。”

夏冬青自然并不买账他张口就来的甜言蜜语,用自己能做到最严肃的表情瞪着赵吏。

“我是在想,你没有向老师揭发那几个拉你下水的,真正应该受罚的同学,是因为你原谅了他们,你自愿代替他们接受惩罚,即使你并不欠他们什么,之后也并没有因此从他们身上获得什么。但宽恕是一种上位者才能享受的特权。自作主张,赦免他人的罪行。其实你并没有这么做的权力,你一直都是在逼自己去做根本不想做,也做不到的事。”

他望向夏冬青的眼神依旧是柔和的,但好像又多了些辨不清白的情愫。明明现在没有人抽烟,接触不良的路灯频闪的昏黄灯光之下,夏冬青却觉得赵吏的眼睛像是在一层烟雾之后。

“我……我并不是……我并没想,以此从他们那里交换什么,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因此变得更伟大。我只是……”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又舔舔嘴唇,想从几乎一片空白的大脑中搜罗出哪怕一句搪塞的话来,但终究是一无所获。口香糖的甜味连同化工感很强的薄荷味都已经在咀嚼中消耗殆尽,现在他嘴里只剩一团形状丑陋的灰白色橡胶,像一块柔韧的石头,硌得他连牙齿都觉得一丝丝的抽疼。

一个短促的、安抚性的吻落在他唇角。

“我知道,我很清楚,你不是为了任何人这么做。在那种情况下,你没有别的选择,你必须赦免他们。必须宽恕,必须原谅,否则你无法生活下去。但现在不一样了。在这里,你不需要勉强自己。”赵吏笑了笑,柔和的鼻音听上去近乎溺爱。他握着夏冬青的肩膀,不知怎么的,两个人明明身高差不多,他现在却整个人被拢在赵吏的影子里。

“我会替你去做的,那些你真正想做的事。任何事。”


【TBC】

端午节快乐 各位朋友 一个包了点肉渣的粽子奉上

这篇文写到现在我自己都觉得越来越怪了 并且之后可能还会变得更怪 下一章要更的内容狗血的我自己都觉得害怕😅不过我觉得 都已经看到这里了 各位对狗血的耐受程度 想必还是比较高的哈哈哈 

之前几个月确实比较忙 说好的更新拖了很久 不好意思 谢谢还在等这篇文的朋友 之后一段时间会相对闲一点 不至于一连几个月断更 但也确实没法回到过年那会的更新速度了 我随缘更 各位随缘看吧 反正最后肯定会HE的(我应该之前没说过这篇是HE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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