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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青】清醒梦 Ch.17(上)

预警:本章含【赵吏/阿春】【青娅】前提【吏青】简而言之就是赵吏杀疯了


Ch.17


夏冬青深深吸了口气,脸埋进水里,让热水漫过他的鼻尖、嘴唇、双眼,堪堪停在耳孔之下。热水散发着某种凝涩的药草气味,朦胧的水声在耳边起伏,泡澡正合适的温度对脸部相对更薄皮肤而言有些烫,在水里没泡多久,夏冬青就觉得脸颊一阵麻麻的刺痛,从水里浮起来,睁开眼,透过水淋淋的睫毛看向将浴桶环绕在其中的屏风。光亮的髹黑漆蒙着细细的水雾,螺钿熠熠生辉,仿佛珍珠搽了层胭脂,如这屋中的其他陈设一般,这面屏风装饰华丽,主题却十分古怪:最中间的屏风上刻有一只死去的幼鹿,尸体躺卧在茅草上,还有只长毛小猎犬凑在旁边嗅闻,另外两侧屏风上则是繁茂的奇花异草,或许是因为雕刻技术精湛的缘故,夏冬青总觉得那树丛在摇晃,就像能从这屏风上感觉到风迎面吹来一样。

他哗啦一声从浴桶里跨出来,脚底触到清凉的地砖,激起一阵舒适的战栗。泡得久了,指尖皮肤都是皱的,浑身透着不均匀的粉,热水从他浑身各处淌下来,迅速在脚下积了薄薄的一汪。撩开屏风间的挂帘,在热腾腾的身体冷下来之前,两个纸人扯了块极宽大的毛巾将他整个裹起来,不算蓬松,甚至相当粗糙,但很厚实,吸干了身上的水。

随身的衣物原本都挂在屏风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走,现在已经不见了。为了减少行李,夏冬青这次出远门除了几件换洗的内衣裤连第二套衣服都没带,这几天从早上出门都晚上睡觉都是那套衣服,上面早已浸透了汗臭味汽油味烟味尘土味油腥味。现在终于洗掉了那些几乎渍入毛孔的气味,那身衣服他自然也不想再穿,但山里入夜确实是冷的,连这热气缭绕的浴室偶然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一缕风都让他直打哆嗦。

好像就这么裹着毛巾睡也不是很现实。粗糙扎人的毛巾贴着胳膊和肩膀,夏冬青感觉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刺挠的。

所幸纸人们已经提前帮他“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或者说在这里下榻的每一位客人都得到过类似的招待,那个戴玉兰簪子的纸人又出现了,将一套叠好的丝质衣物呈到他近前。

“请问没有其他我能穿的衣服了吗?”夏冬青看得喉头一滚,“我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

深沉的胭脂红浓艳欲滴,几乎连他的脸都映红了,昏昏烛照之下丝绸莹莹浮光,如同一捧即将凝固的鲜血。

纸人自然不会回答他,只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夏冬青,将那件衣服捧得更近了些。

尽管已经与这些纸人和平共处了好一会,这样的“对视”还是相当令人不适。夏冬青只得自欺欺人地别开眼,伸手扯过那衣服。看起来薄如蝉翼的长袍摸上去倒是感觉相当软和温暖,丝绸的质地并不如预想中的一样冰凉。这衣服长袍不像长袍里衣不像里衣,就当是睡袍好了,两个纸人帮他穿上,夏冬青又自己躲在屏风后研究了半天,还是觉得看着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睡袍在腰部束紧,领口却敞得很松,胭脂色的领口衬得胸口露出来一小片白得扎眼,下摆很长,一直拖到脚踝,走路时层叠的衣摆纷飞,像茶花的花瓣一片片散开,又没有任何可固定的绳结,能看见膝窝连接大腿柔软的弧线。

算了,反正是睡觉穿的,什么样都行。要不是确实冷,说不定就裸睡了。夏冬青想,一路拢着领口捏着下摆的开衩,跟随玉兰簪子回到房间。屋里的烛火已经几乎全部熄灭了,不知道是自己烧完了还是有人吹熄的,只留拔步床外梳妆台上一对交颈鸳鸯青玉烛台仍点着如豆的火光,明明灭灭,火焰带些绿光。

连日旅途劳顿,又洗了个热水澡,此刻夏冬青很疲倦,又很清醒。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团被拧紧绞干的抹布,泛起阵阵舒缓的酸麻,长时间保持紧张状态的神经却很难放松,即使理智告诉他这里可以信任,他也确实需要彻底的休息,但身处陌生的环境中,还有一群不知道到底算是什么东西的纸人字面意义上“如影随形”,夏冬青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安下心来。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到达诸相山后不过半天,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夏冬青回想起来只觉得很不真实。左右也睡不着,他从自己包里翻出笔记本,在桌前坐下,就着一点幽微的烛火梳理自己一个下午得到的信息,主要是柳道士讲的那个“鬼故事”。夏冬青自然不至于傻到对这样荒诞的故事全盘接受,但当年诸相山中必然发生过什么与赵吏有关的事,而真相或许就隐藏在这个故事的只言片语之中。

首先,柳道士为什么会提到那个行为举止反常的“赵吏”身上会有浓重的土腥味?如果没什么原因,只是添油加醋、刻意增加诡异气氛的说辞,那为什么不是血腥味、尸臭味这些更有冲击力的形容,偏偏是土?

其次,虎牙真的离开诸相山了吗?柳道士说他们曾前往京城看病,但当时可是1910年,武昌起义的前一年,诸相山所在的湖北正是风起云涌的多事之秋,对山中平民百姓而言横跨多省绝不是易事。还有,那个年代人口拐卖猖獗,山中可能还有野兽,作为一个在村中“惹人眼红”、相对富裕的家庭的独苗,虎牙的家人怎么会放任孩子一个人在树林中玩耍?

最奇怪的就是鬼故事的核心,两个“赵吏”的同时存在。从虎牙的直观感受来看,他回家时碰到的“赵吏”才是本尊,那槐树林里的“赵吏”又是谁?如果是精怪变人模仿了赵吏的样子,或者就真是“插标卖首”的厉鬼,那也不会主动往佛寺里钻,反而该躲得远远的才是,这两种可能性可以排除。那个“赵吏”进了往愿寺以后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没造成什么毁灭性的破坏,不然往愿寺也不会直到今天仍然存在了。

故事里“赵吏”和虎牙的线索都在往愿寺收束,如果说有什么突破口,或许能在那里找到。这样想着,夏冬青打定主意,在这边安顿下来就找机会到往愿寺附近踩个点。

这寺庙也很古怪,建在连手机信号都覆盖不到的深山里,想必不是宗教事务局之类的部门登记在册、有补贴可领的正规寺庙,又完全不靠香火仰给,寺庙日常开支的经费从哪来?总不能全靠自给自足吧?而且作为冥界的盲区,诸相山对厉鬼应该更很吸引力,但山里人的生活完全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似乎在这里集聚的只有普通鬼魂,秦云深说往愿的寺钟声辟邪,或许确有其事。

还有,柳道士说这几天鬼魂全都消失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会不会和冥界有关?这里真的像赵吏认为的一样安全吗?

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一连串问号,夏冬青叹了口气。

本来到诸相山来是为了找答案,结果只找到更多问题——

对了,答案

他笔尖一滞。

在来诸相山的路上,夏冬青的猜测是,赵吏曾把他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藏在这里。

“最宝贵的东西”,会不会就是故事中的“另一个赵吏”?

夏冬青记得他们俩因为小雪吵架那次,赵吏说过,摆渡人不会死,但也有“天人五衰”,只要有代谢,就是在衰老,所以他才去要用那种方式去“取药”,以抵抗这一过程。虽然摆渡人衰老的速度与普通人类相比是极度缓慢的,但赵吏已经活了一千多年,极其细微的量变积累起来也会带来质变,会不会是他的身体曾经出现严重病变,到了需要更换器官的程度,而他在诸相山里藏的就是一个自己的复制品、备用器官的供给者?

夏冬青思索着,在“赵吏”“土”和“往愿寺”三个字眼上慢慢地各圈了一个圈。

会是赵吏摘除了“自己”的眼球吗?这个残酷到恐怖的猜想是现有信息中能整合出最合理的推测,但夏冬青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和自己认识的赵吏联系到一起。

或许我也没那么了解他——从来没了解过他。夏冬青搁下笔,想起自己在赵吏的治疗记录中看到的,一个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不由得苦笑。

一百多年前的事情,知情者均已作古,想弄清楚真相光这么瞎琢磨也没用,一切等找到往愿寺再说。真正让夏冬青感到不安的是另一件事,那件他亲身经历、与百年前的鬼故事“异曲同工”的怪事:山道上前后脚出现的两个“赵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俩举止完全不同,一个走路、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另一个却飘来飘去;一个阳光落在脸上都不带躲的,另一个却很怕光;还有……

残阳中燃烧着亲吻他的人,树影里讥笑着拒绝他的吻的人,在他脑海中来回交替,两个似乎完全不同的轮廓逐渐融为一体。

夏冬青烦躁地揉乱了头发,暗想自己也真够滑稽的。赵吏还在的时候,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缄口不言,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每天睡前都在祈祷,心中毒草一般盘根错节的感情能够在第二日醒来时被连根拔起。如今人已不在了,他却反倒开始纠结对方是否也有过和他一样的心思。

那天在诊室里,虹医生说过,他爱上了自己的幻觉。几乎彻夜未眠的夏冬青当时被这话激起了强烈的嫉妒与不安,因焦虑和恐惧的刺激而兴奋到晕眩的大脑完全无法思考,促使他半是示威半是忏悔地将自己的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一股脑吐露了个干净,急于证明自己的爱要比由凶杀而生的罪恶感和因失去而起的懊悔更长久、更深刻。但如今冷静下来,夏冬青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虹医生说的或许是对的。身在此山中,自我审视总是无法看清的,何况她是心理医生,接受多年专业训练以分析人类幽微的心思,理应比夏冬青这样的门外汉看得更透彻。

或许我是“又一次”爱上了他。

爱上了回忆中、幻想中、梦中的那个人。

其实一直都是有两个赵吏同时存在:一个曾经真实地活过、他从来没有,也再不会有机会去理解和接近的赵吏,以及……

以及一个只存在于他的心里眼里,无法触碰,也依旧无法理解、无法靠近,永远满嘴谎言和谜语,永远无法对他坦诚的赵吏。

但没关系,这些都无所谓。夏冬青想。

重要的是,现在赵吏再不会缺席他往后人生的任何一个时刻了,只要他想。

他望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幽微泛绿的烛光照得他脸色苍白,疲倦到憔悴,湿润的眼睛显得很黑,亮得不自然。夏冬青猛然觉得,镜子里自己的脸比起人影,倒是更像鬼影。

他站起身,打开拉背包链,将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一股脑全倒在桌上,有什么东西滚下去,掉到桌子底下,甚至镜子后面,明天早上重新捡起来大概要费不少功夫,但是夏冬青不在乎。他从一堆琐碎的杂物中把药瓶挑出来,三个瓶子很难用一只手抓住,圆柱体相互摩擦,争先恐后地从手里往外跑。

夏冬青一只手勉强托着药瓶,另一只手把敞开漏风的领口拢好,推开角落里的一道小门。

门外是后花园,小小一个园子,没有假山也没有盆景,只有几株海棠开得绯红连片,随风摇曳,环着一汪马蹄形的池塘。山里入夜确实冷,水边甚至丝丝地冒凉气。夏冬青一路赤着脚踩着冰凉的卵石小径走到水边,冷得浑身打哆嗦,但心里很平静,甚至有余裕自嘲,他这幅打扮,大半夜一个人出现在院子里,若被好事者从外面爬上树瞧见,这“鬼宅”指不定要多什么新故事。

月色很亮,照得他那身胭脂色的睡袍越发接近血色。池塘的水面黑漆漆的,看不见底,平静得一丝涟漪也没有,不像是养了什么活物的样子,只有一片明晃晃白灿灿的月影飘在水上。夏冬青拧开瓶盖,把药片一瓶一瓶哗啦啦倒进水里。静得仿佛固体的水被砸碎了,波纹打散月影,点点白光,像是刮下来的银屑撒在墨汁里。


那个夜晚夏冬青睡得很不好。原因主要有三方面,第一方面是,抗抑郁类药物或多或少都有治疗失眠的作用,这是骤然停药必然的结果,第二方面是,他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没有睡好,身体已经习惯了糟糕的睡眠状态,第三方面是,他又开始做梦,梦到了泰山府君祭。

梦里跟那天晚上一样,他和穿着羽衣的九天玄女限定皮肤娅站在祭台上,赵吏头上风中凌乱脸上迎风流泪地站在下面,双手高举,像投降,也像是准备接住抖得像是过了电、随时可能从祭台上掉下去摔个头破血流的夏冬青。

滚滚黑云翻涌着向他们压进,这次双眼不再因泪水而模糊,夏冬青终于看清了在他举起猎鬼枪时,赵吏被闪电照亮的脸上写满恐惧与犹豫,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些晦暗的情绪消失得比闪电还快,再望过来时,赵吏的目光已是满足而幸福的,眼里泪光明亮,甚至可以称得上深情。

你大爷的赵吏。夏冬青暴跳如雷,暴怒之中又有点绝望地想。你最好不是因为暗恋我才拿这么恶心的眼神看我,不然你就太可恶了。

不然我就太可悲了。

他干脆地调转枪口的方向,对上自己的太阳穴,砰一声枪响。

需要澄清的一点是,夏冬青此举非为求死,只是想验证一件事:要使蚩尤成为“多余”的灵魂,夏冬青就要解除契人身份。目前在场总共有三人,排除赵吏排除娅,只剩他一个,所以,如果他此刻用猎鬼枪击毙自己,理论上讲,他也是渡了一个灵魂,完成了契约,理论上讲他魂飞魄散和复活为人,两件事将同时发生。

夏冬青实在是很好奇,他作为bug卡bug会有什么结果。

——结果就是,似乎这个bug确实太bug了,把“系统”搞崩了。他的梦被重启,夏冬青发现自己又梦到了更早些时候的事,梦到了他得知自己体内蚩尤的存在,赵吏不得不在海滩上向他坦白了“一切真相”,告诉他蚩尤的灵魂一旦真正醒来,夏冬青的灵魂就会彻底消失。接着两个人进行了一场抑郁症患者互助会般的对话,而夏冬青的梦就重启于他举起枪,平静地、憎恨地、几乎抑制不住笑意地对赵吏说,那你去死吧,只要这把枪击中你,你就会消失,你消失了,你就不会痛苦了。

赵吏无疑被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怔怔地望着夏冬青,血似乎在从他心头涌出来,比不温不火拍打着防浪堤的海浪汹涌得多。但赵吏的惊骇和悲痛之下,却是一闪而过的兴奋,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在将全部身家换成筹码押上赌桌时才会有的,绝望到压倒一切的狂喜,这种毒品般的狂喜将他们往后的全部生命压缩至一个瞬间,使这一瞬间变得密度奇大,哪怕只是用针尖挑起一点,也能压垮击碎宇宙中的任何存在。

于是夏冬青忽然意识到,赵吏就是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一切。

而当时的他一无所知。还在品尝着甜蜜的“复仇”,还会絮絮不止地说着什么夜访吸血鬼,说什么赵吏的痛苦不过是矫情,说他们没有人会获得幸福,殊不知一字一句都是谶语,都是冥冥之中对他们命运的预言。

猎鬼枪打不死活人。阳寿未尽的人,即使灵魂被打散了,也会被躯体限制住,作为契人的夏冬青本身已经“死了”,只是灵魂仍被赵吏的灵力封在身体里,此时他被猎鬼枪击中,灵魂还是会消散——

同理,如果被击中的是蚩尤的灵魂,也一样无法被这具躯体限制住。

“对不起,赵吏。”夏冬青收起顶在赵吏额前的枪。“我昏头了,说的都是气话,不是真心的。从来不是。”

赵吏睁开眼,显得有些迟疑和困惑,望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似是慌乱,又似是不忍。

“你别这样,冬青。别这么对我。是我,一直都是我对不起——”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获得幸福,尤其是你。我希望你幸福,我希望你能跟你最爱的人在一起。这才是我真的想说的。我一直在想,赵吏,如果我不是那么懦弱,如果我有勇气告诉你真心话,告诉你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赵吏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身上。他双目灼灼地望过来,火焰般的情绪在通红的双眼中闷闷地烧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味缠绕夏冬青的灵魂,合眼与睁眼间,他的心也一明一灭。

“现在也不晚。”他的嗓音嘶哑到陌生,像是吞进去了一把沙子,“我们还有时间。”

夏冬青粲然一笑。

“那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消散的是我的灵魂,你就趁我的身体被枪击震晕、无力反抗的时候,解决蚩尤。但如果最后消散的那个不是我,你就……”

赵吏一直是个直觉很敏锐的人。尽管他还没有完全领悟夏冬青此刻的意图,但他花了千余年磨练的直觉已经比他的身体先一步感受到了未降临的痛楚。这痛楚找不出源头,辨不清位置,却如同子弹一般突兀又清晰地击中了他。在这垂死般猛烈的绝望重压之下,赵吏下意识抓紧了眼前人的肩膀,铁钩一样的手指陷进肩膀,疼得夏冬青嘶声,他却越攥越紧。

“你什么意思,夏冬青?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想干什么?!”

夏冬青突然紧紧抱住赵吏,下巴压上他肩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辛辣馥郁的浓烈古龙水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香灰气味自记忆渗入梦境的裂缝,填充了他的肺部,也将他的心像一个气球那样吹得涨满。

“不好意思,我还是想先预支一下我的……奖励。”他轻笑道。

赵吏在他怀里剧烈挣扎,“夏冬青你他妈别干傻事”的怒吼几乎要震聋耳朵。照两人的力量和技巧差异,他是不可能制得住赵吏的,但这毕竟是夏冬青的梦,一切都可以按照他的意愿进行。他紧紧地拥抱着赵吏,抱得那么紧,以至于甚至因胸腔的压迫而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窒息感。

枪口勉强凑到唇边,他落下轻快而短促的一吻。

一切发生在一瞬之内,把枪管捅进嘴里,温热的金属压上舌苔,他尝到腥涩的铁锈味,还有股呛鼻子的桐油味。

枪响之前,夏冬青甚至来不及因枪管顶上喉头而犯恶心。

第二次卡bug仍然以“系统崩溃”告终。意识再次恢复时,出现眼前的是自己卧室熟悉的天花板,让夏冬青有些恍惚。

梦与现实的边界似乎正在模糊,他一时有些想不通自己到底是从何时进入了梦境,也许诸相山中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境,现实中的他其实从未离开这间别墅。

他缓慢地眨眨眼,侧过头,看到枕边一本摊开的笔记本,纸张旧的发脆,黑黄的污渍让上面诡异的图画和孩童般歪歪扭扭的字迹更加难以辨识。

“大 雪”。

夏冬青猛然坐起身。梦境重启的时间又提前了,他回溯到了夏冬春被土御门一郎杀死并肢解后的那个深夜。

已经是第三次了。他想。或许是有理由的。或许是为了完成什么,为了改变已经发生、无可挽回的某件事,他的梦境才会不断地向过去回溯,如同被逆向拨动的时针。

而夏冬青想要改变的只有一件事。

他丢下手中大雪的笔记本,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房间,正赶上夏冬春和赵吏从房间中走出。

“我有些话必须马上告诉你,赵吏。”夏冬青抢先一步堵死楼梯口:“我们单独谈谈。”

赵吏通红的双眼略带错愕地看着他,随后目光又转向夏冬春。那两个人站得很近,虽然没有什么肢体接触,但就像存在无形的磁场相互链接一般,视线总会落回对方身上。

“有什么事等会再说吧。我先送阿春——”

“不行,这事非常重要,而且,”他别开眼,“跟你,还有杀死夏冬春和桃子的那个魔物,都有关系。”

与预想的不同,赵吏几乎没怎么犹豫,只是叹了口气,就像每次夏冬青提出了什么让他头疼不已,最后又总能得到满足的任性要求一样。他轻声让夏冬春留在客厅再等一会,便穿过走廊,向夏冬青走来,擦肩而过时投来深深的一瞥,接着径自推开了他卧室的房门。

夏冬青终于敢抬起眼,看向仍然站在赵吏房门外的夏冬春,女鬼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将将自沉睡中被唤醒,意识还没找到梦的出口。灯下她的样子很美,眉眼间的悲伤则更强化了这种美,那是一种醒目的、直击人心的美感,美到让人困惑,困惑于一个像她一般容貌昳丽的女子,怎么会始终孤身一人。

但当你看到夏冬春和赵吏站在一起,看到她望向他时的眼神、笑容,这样的疑惑就会马上得到解答。

夏冬青其实很想问夏冬春,你也爱上赵吏了,是吗,像阿春爱上无名一样。但随即他又想起赵吏唤她“阿春”时的亲厚,想起他无意中拨响早月琴时一瞬间的失神。

于是夏冬青就说不出话了。

他勉强对夏冬春笑笑,转身回到房间,轻轻合上了房门。

“咱们长话短说,天就要亮了。”赵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等你说完,我也有话要说。”

夏冬青深深吸了一口气。

“赵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怀疑我被上身了,或者中邪了,疯了,但你必须相信我,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活下去。”

赵吏在叫他的名字,叫他转过来,看着他说话,但夏冬青执拗地面朝紧闭的房门,仿佛这间房间不是他的卧室,而是一间没有神父的告解室。

“我来自未来。”他说。

接下来,夏冬青用尽量简明的语言向赵吏讲述了这个夜晚之后“将会发生”的一切。开始时赵吏一直在提问、在反驳,在极力指出这个“故事”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终于安静下来,只是听着、思索着,长久地沉默着。

“……豪姬死了,但仪式本身仍然是成功的,真正的泰山府君被她召唤来,必将带走一个灵魂。你让我对你开枪,把你作为第八十一个灵魂,契约就此结束,我复活为人,蚩尤就成了多余的灵魂,被泰山府君作为’祭品’带走。”

“然后呢?”赵吏问。

夏冬青额头脱力地靠在门上,感受到一阵钻进骨头缝里、带着疼痛的冰凉。明明是木头做的门,冷得却像是冰——也可能是因为他额头的温度太高,烫得木头门板都要烧出一个窝来。

“什么然后?”

“我死了,蚩尤的灵魂覆灭了,你复活了,自由了,然后呢?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夏冬青没有回答。

“你回来了,娅呢?她知道你跑到这来吗?”

还是沉默。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到你的世界?”

“在完成该做的事之前,我不会回去的。”夏冬青终于开口道。这与其说对赵吏问题的进行回答,不如说是在命令自己。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夏冬青想了许多,他想过在豪姬派人找上赵吏之前先一步主动与之接触,想过通过小白联系其他天人杀死自己以毁灭蚩尤的灵魂,甚至想过与茶茶做交易,只要对方承诺将蚩尤限制在冥府,不至于破坏人间的秩序,他愿意以自己的灵魂覆灭为代价让蚩尤完全苏醒,即使代价是让赵吏和娅的一切努力白费,也好过再一次经历一遍泰山府君祭。

没有人能永远沉睡,总要醒来的。梦也好,现实也好,以个人的生命来度量,都是有终结之时的。

——但到底是不甘心。

赵吏说过,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最好。他也说过,每个人都渴望感受爱的温存,每个人都想获得幸福,世界上的那个人都是如此,我也一样。

我也一样。夏冬青想。

一样想要获得幸福,想和……最爱的人在一起。

就算是个梦,哪怕是个梦,哪怕醒来眼前仍是黑暗一片,他也想抓住梦中清醒的一刻。

“你不回去就没法做你该做的事。”一阵不疾不徐地脚步声,赵吏平静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他身后一臂之外停下:“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说,那泰山府君祭将会是个完美的计划。你该做的事就是赶快回到你来的地方,回到你的生活里。它可能不符合你的想法,甚至会很让人痛苦,但毕竟那才是真正属于你、不再受任何人支配的人生。这难道不是你一想要的吗,冬青?”

“你他妈是哪没听明白吗赵吏?!”夏冬青终于转过身去,真心实意地感到焦虑、困惑,以及,愤怒。“我说你会死,彻底消失,不复存在,连灵魂也没剩下!你明明不想死,也根本没必要死,你会死完全是因为我!只要我们能赶在泰山府君祭开始前结束契约,还是能够利用豪姬的计划,让泰山府君带走蚩尤的灵魂,你也可以活下来!”

“听明白了,完全明白。”赵吏半是安抚半是防御性地举起双手,“但是即便一切能够顺利进行,蚩尤的灵魂覆灭,我也没有死,我们还是把冥王小心翼翼宝贝了几千年的好哥哥给扬了,你觉得以她的个性,会就这么吃个哑巴亏?绝对不会,她一定会报复的,照你的想法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夏冬青猛地揪着赵吏领子把人拽过来,几乎脸贴着脸,死死盯着对方。眼眶好烫,烫得像是要融化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蚩尤提前醒来了。

“难道对你来说还能有什么事比永远消失更糟?!”

夏冬青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狰狞,像是已经被蚩尤的灵魂占据了身体,否则赵吏怎么会甚至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当然有,有很多。”赵吏语气少有的耐心,好像他是个不开窍的笨学生,总是捅不开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距离答案一步之遥。

“难道你想不出来吗,冬青?”

“我想不出来。”夏冬青一字一顿道。

他心中猛然燃起了巨大的恨意,说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赵吏。一方面,他很清楚,这恨意根本没道理,是自己在庸人自扰,在做无用功。但另一方面,在他拆开赵吏那封简短的遗书时,在赵吏哭得狼狈又笑得滑稽地向他告别时,在赵吏终于将一切坦白额头抵上他枪口时,在每一次赵吏本可以明明白白地面对他的心意,明明白白地拒绝他,给他一个放下这段菟丝花一般在他心中纠缠疯长、吸光一些的感情的机会,他都是这样的恨着。

许多话从夏冬青嘴里乱七八糟一齐涌出来,他说茶茶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不然也不至于像囚犯一样被昆仑关在冥界几千年,再者说冥界的管辖范围也是有限的,我们干脆移民国外,她一个中国的阎王总不能去抓外国的鬼,就算这些都行不通,娅或许也能说服昆仑给你提供政治避难……

“总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夏冬青哑着嗓子,不知道是说给赵吏还是说给自己。“你得留下来,赵吏。别让我那么做。别让我来渡你。我做不到,我……我一个人做不到的。”

他手上缓缓卸了力气,整个人也都跟着脱力了,软绵绵地就要贴着门板往下滑,被赵吏手急眼快托住腰,卡在他的身体与紧闭的卧室房门之间。两个人本就贴得近,现在更是连额头都要碰上。夏冬青指尖松松地勾着赵吏的领口,抬眼望向手托在他腰后的人,眼睛眨了又眨,还是无法聚焦,只能看见赵吏身后没拉紧的窗帘之间一道狭窄的蔚蓝色长条,是窗外将要亮起的天色。

“好,都听你的,都照你说的办。我们今天——现在就完成契约,然后去解决豪姬,送走蚩尤。”赵吏的手虚虚覆上夏冬青蜷缩着发抖的手指。一片灰黑的虚影中,他眼神明亮闪烁,像向早未落的寒星,即将融化在绚烂炽热的日光中。

“然后去开始真正的人生。我和你,一起。


那天在别墅外等了大半宿的周晓辉到底是被赶了回去,夏冬春上了赵吏的红色猛禽,由夏冬青开车送回冥界,作为他以契人身份替赵吏渡的最后一个灵魂。

“夏冬春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的人吗?”夏冬春已经上了车,夏冬青却还站在门廊下,捏着赵吏车钥匙上挂的平安结踌躇不定,“你不想……亲自送她最后一程吗?”

“去冥界的路你比回学校都熟,总不至于迷路,你一个人去我也没什么不放心。再者说豪姬没那么容易对付,虽然你相当于给我们开了个金手指,但事情还是有很多变数,要早做准备。”赵吏遥遥望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上的夏冬春,神色很平静得近乎严肃。夏冬青没回头,不知道他在那张脸上到底读到了什么。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总归是要分别的,舍不得也没办法。”

赵吏这几句话说得坦荡,倒显得是他自讨没趣了。

“你或许,或许可以让她接替我,做你的契人什么的。不过她的尸——躯体损坏比较严重,恐怕做不了契人吧……要不介绍她做摆渡人?你在冥界干了那么多年,疏通疏通关系,走个后门,应该挺容易的吧?如果夏冬春也和你一样成为摆渡人的话,她不用在轮回中一遍遍重复惨死的悲剧,你也能获得一直渴望的'幸福’,和最爱的、能够真正理解你痛苦的人永远在一起——”

“夏冬青你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什么。”赵吏的脸冷下去,终于显出些火气来,“别废话了,赶紧出发,把人安全送到冥界。等太阳出来,路就不好走了。”

去冥界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很沉闷,这种场合总不好打开车载音乐,夏冬青仍在琢磨刚才赵吏说过也有话要跟他要讲,但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自然没心思破冰,反倒是夏冬春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的名字,夏冬春,夏冬青,倒是蛮像的。”

夏冬青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在讲什么,只敷衍地应了一声,又过了一阵才想起这样晾着人家递过来的话茬太不给面子,便找补道但你的名字比我的好听,冬春,冬天结束了,春天就来了嘛,多好。

“但其实我和你的相似之处远不止名字。”夏冬春没接他的场面话,兀自继续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的父母,还有弟弟,都是在我五岁时的一场车祸里去世的。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

“那还真是……都挺不易的。”

这些夏冬青都在她的档案里读到过,但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何况他那时候满脑子里乱糟糟装得都是别的事情,并没往心里去。如今再听夏冬春提起这件事,倒确实有些过于巧合了。

“我听赵吏讲,你是法硕生。其实我也是法律专业毕业的,考公到了派出所。”

不仅如此。夏冬青想。其实他高考后也考虑过报警校,惩恶扬善,为民服务,他从小就好这口大饼,而且学费还低。但他那时候营养不良得厉害,还有失明病史,体检是肯定过不了的,就退而求其次选了法律,想着毕业后即使进不了执法系统能进司法系统也不错。

“其实世界上的巧合多的是,不幸的巧合尤其如此。”

夏冬青略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两人转而聊起了考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夏冬青道,其实冥界也可以考公,摆渡人某种意义上算阴间的警察。

“其实你跟赵吏也算是同行。等你到了冥界,要不考虑一下也去考摆渡人试试?应该也不难考,连周晓辉——我是说,你在人间都能考公上岸,那边的考试就更好办了。成为摆渡人就相当于获得了永生,再也不需要经受轮回。当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但这代价到底算大还是算小,各人评价标准都不一样。”

“我以为成为摆渡人算是冥界的一种惩罚。”

夏冬青看了一眼反光镜里的夏冬春,后者也正通过镜子注视他,眼中带着鲜明的指责意味。

“对有些人来说,的确。”

永生意味着自己与人世的联系将无法挽回地逐渐脱落,而新联系的建立同时也是再承受一轮这样的失去的开始。想念、期盼、珍惜、爱,这些词语,这些感情,都会在一次又一次失去中最终失去意义,剩下的只有空洞的、吞噬一切的痛苦。

但最大的痛苦是,你会逐渐习惯这一切,直到习惯这痛苦本身,然后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孤独。世间的一切经过你,就像流水经过一艘没有乘客的航船。

“但即便如此,情况也是有可能改变的。如果有一个不需要告别,能够与共享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生命的人,他或许就能与你一起分享、忍受、消磨永生的孤独。”

白亮的车灯照亮了前方连续排布的减速带,在铺开的光扇中如同展开向下的阶梯。夏冬青放任自己的目光坠入远方天际氤氲的深蓝,被楼群遮挡的地平线已渐渐浮起了清澈的金黄。冥界的入口已近在咫尺,他脚下松了些油门,车速均匀地逐渐降低。

“我是说,或许你会成为赵吏的’那个人’。或许你们可以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车子轧过第一道减速带,尽管已经降低到相当平缓的速度,仍然剧烈颠簸了一下。

夏冬春诧异地端详了紧紧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的夏冬青片刻,随后,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后视镜里一双清灵的眼睛却放松下来,甚至带了些促狭的意味。

“类似的话,你也跟赵吏说过吧?”

夏冬青眨了眨眼,下意识想答没有,又想到撒了谎反而显得自己另有所图,只问你们警察是有雷达吗,怎么猜到的?

“这跟那没关系。你不如说说,他怎么回答你说这话的?”

“他说我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夏冬青嘟囔道。

“我想也是。”清晨的风从降下的车窗里灌进来,没有绑紧的几缕头发被风吹起,勾勒夏冬春年轻而饱满、没有一丝愁绪的脸颊终于露出了无牵挂的笑容,“赵吏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我也一样。”

夏冬青开车回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冬天的滨海天空总是蒙蒙的灰白,像块用旧的毡布,反而不如天色将明时蔚蓝。他把车停在门口,穿过一片枯黄的安静庭院,还没来得及把钥匙插进锁孔,别墅的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两个人把玄关堵得满满当当:赵吏和娅并肩站着,曾经熟悉到深深刻进他眼底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夏冬青不由得一怔。

娅裹了块厚毛毯,缎子一样光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惺忪睡眼含着朦胧的嗔怒,显然是刚被叫醒。尽管清楚这只是梦,曾经的爱恋、愧疚以及怨恨还是在一瞬间剧烈地燃烧着炸开,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冬青?!”娅脸色一变,忙伸手去扶夏冬青,却被赵吏一把拽住胳膊。

“先别动他。你让他缓缓。”

夏冬青把自己卡在门框里,呆呆地看着在他面前吵闹着互相拉扯的两人。不再是自回忆中重现,像是从湍急的溪水里掬一捧月亮,而是用眼睛,用耳朵去捕捉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让他产生了一种同样熟悉又陌生,奇异到语言难以形容的感受。

“我说你有点太过分了赵吏!昨晚大家都跟着你熬了大半宿,大清早的你又指使冬青替你出去跑腿?!他今天一会还得去打工呢,就算契人不会再猝死一回,他会难受也是真的,根本没有像你这么折腾人的!”

赵吏没有回应娅的指责,只是朝夏冬青伸出手,做了一个向上抬的动作,深棕的虹膜透出隐隐的金色光泽。

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安静下来,原本裹在肩上的毛毯掉下来,落在地上堆成一团。

夏冬青感觉脖子后面一阵细微的刺痛,接着就是一阵空荡荡的温凉。无数细碎的光点从他领口里飘出来,形成一条光带,自夏冬青的后颈流向赵吏的掌心,像是一条连接两人的银河。所有光点在掌心汇聚,形成一个明亮的光球,最终没入赵吏心口。

“第八十一个灵魂已经投入轮回,我们的契约完成了。”赵吏抬起眼,视线沉沉望过来,“冬青不再是我的契人了,他需要重新适应靠自己’活着’的感觉。”

夏冬青慢慢抬起手,按上自己的左胸。心在剧烈的跳着,好像就要跳出喉咙,跑到嘴巴里,一开口就会掉出来。

那时候,在他向赵吏开枪之后,他的心也曾像此刻一样剧烈的跳过。

那时候,我以为是因为你死了。夏冬青想。

原来是因为我活了。

他闭了闭眼,缓慢地站直了身子。“豪姬,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她?”

“不着急,太快找上那边,反而会让他们起疑。”赵吏弯腰捡起毯子递给娅,“正好咱们这还有位缺课人士得需要补补课。你先去睡一会,我跟娅商量一下,我跟豪姬接触之后的计划。”

“豪姬是谁?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感觉自从昨晚见了夏冬春以后你们俩都变得这么奇怪啊?”

“没事。”夏冬青低声说,径直掠过两人走进客厅,在茶几下翻找着记忆中存放在这里的速溶咖啡粉,“我不困,就这么躺着也只是浪费时间。眼下的情况我比你们了解,不用想着还要把我择出去——”

他的话被突然塞到手里马克杯截住了,满满一杯热巧克力,散发着甜丝丝热腾腾的香味,兑了牛奶,刚好是入口会觉得胃里烫得熨帖的温度。

“厨房里还有刚烤的面包,我去拿。”隔着氤氲温暖的白气,赵吏的神色模糊不清,“娅你去把那兔子叫起来,大家一块简单吃点,边吃边说吧。”

总感觉……赵吏的反应不会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因为是梦吗?

客厅一下子空下来,那两个人都各自去忙各自的事,只留夏冬青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或许是开始因为这过于漫长而真实的梦境而疲倦,夏冬青觉得脑子一阵发懵。他把杯子无声地搁在茶几上,还是在玻璃茶几底下找到了那盒速溶咖啡粉,旋开瓶盖,直接倒进嘴里干咽了几口,强烈到尖锐的酸苦一下子填满了喉咙,苦得他头皮发麻,酸得他胃脘抽搐,却觉得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在现实中睡去,就会做梦。如果在梦中睡去,就会醒来。

所以不能睡去。不论有多困,多累,哪怕是被下药,被下咒,都绝对不能睡着。

不要醒,不要结束,不要再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去了。


那顿赵吏说的“简单吃点”越吃越长,由早饭吃成早午饭,又成了正儿八经的午饭,甚至有发展为下午茶的趋势。夏冬青对事实删减版的删减版进行了陈述,多了娅和小白两个人,应对的提问量却多了不止两倍,甚至不止二十倍,而且大多数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比如夏冬青到底是怎么“穿越到了过去”,“现在的”夏冬青又到底在那里,改变过去到底会对未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所幸赵吏倒是一向擅长应付质问,这些让夏冬青哑口无言的问题全都要么被他打太极一样糊弄了过去,要么就是岔开了话题。一顿漫长的盘问下来,本就对他欲初之而后快的小白更加心怀忌惮,本来就心事重重的娅更加焦虑不安,本来就疲惫不堪的夏冬青更加精疲力尽,只有赵吏表现的很自然,明明夏冬青才是了解信息最多的人,他却看起来对即将的事情没有任何担忧,好像他们只不过是在商量一起去看电影的安排。

恰恰是这一点让夏冬青满腹疑虑。

“你还有什么事想问吗?”

车子停在土御门一郎将会现身的酒吧的门口,车上只有夏冬青和赵吏两个人。其实无所谓在哪,只要赵吏今夜落单,土御门自然会主动找上他,但几人商量之后还是觉得还是要尽量减少对“过去”的破坏,按照原来的剧本走,让两人在酒吧碰头。

赵吏并没急着解开安全带下车,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要是问你,你会如实回答吗?”

夏冬青眨了眨眼,赵吏脸上的似笑非笑就转变成了一个不会被认错的笑容。“你每次想撒谎,或者已经撒了谎,心虚的时候,”食指在他眼前比划了一下,“都会眨眼睛。”

夏冬青一愣,下意识又要眨眼,忙控制住自己,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于是赵吏笑得更厉害了。笑过以后,他又说:“不过呢,你都这样说了,其实我还真有个问题想问。这家酒吧,是你之前打工的那家吧,对吧。”

夏冬青点头。

“你还在这请我喝了杯酒。”

夏冬青凝固了。

“性感小野猫。”赵吏盯着他,慢悠悠地吐出这几个字来,“我问你,你们酒单上真有这酒吗?”

明明是想起来都会面红耳热的事,现在夏冬青却只觉得自己愚蠢得可笑。干咽下去的咖啡粉苦涩的余味还留在舌苔上,让他唇舌一阵发紧。

“那酒你最后不是也没喝吗。”他别过脸,不再看赵吏。

“我哪敢喝,谁知道你放没放芥末香油辣椒水老陈醋。”赵吏拿出手机,手机屏幕点亮的瞬间,他脸上未退的笑意连同眼底晦暗的情绪映在漆黑的车窗上,照镜子一样清楚,“时间还早,要不一起进去喝一杯?我请你啊。”

这都哪跟哪。夏冬青感觉脑子又开始犯懵,想着等赵吏进了酒吧,还得找家咖啡馆猛灌两份浓缩。“娅说的没错。自从见了夏冬春,你就变得好奇怪。”

“别光截取对你有利的证词,她明明说的是咱俩都很奇怪。现是七点半,按照你的说法,土御门一郎应该会在八点后来找我,半个小时,喝杯酒刚好,不会耽误事的。最后再问你一遍,夏冬青,去不去?”

咔哒一声脆响,是安全带解开的声音。

“不去。”夏冬青紧抿着嘴,闷闷地应道:“我喝了酒男女不分人兽不辨,你最好躲远点,不然后果可怕得很。”

“又眨眼了。”

“赵吏你大爷的胡说八道!”夏冬青眼睛瞪得像铜铃,头上冒着火,怒气冲冲转过头,“你好好看看我哪里有眨——”

赵吏是看不见他到底眨没眨眼了。他闭着眼,吻在夏冬青唇上。酒吧霓虹灯招牌旖旎的红光在他睫毛弧度的最低点停留,影影绰绰,一个光点晃了又晃。

耳边一片轰隆隆,夏冬青本能地一缩脖子,恍惚间好像又听见了电闪雷鸣,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但他很快想起,即使是气候湿润的滨海,正月里也是不可能有雷雨的,那震得他害怕的声音不是雷声,而是他的心跳。

似乎是嫌他三心二意,赵吏发出一个不满的鼻音,不轻不重地咬了他嘴唇一下,托起他下颌,手指暗示性地捏了捏脸颊。夏冬青顺从微微侧过脸,抵在赵吏胸口的手缓缓滑了下去,又悄悄沿着脊背一寸寸攀上来,环上脖颈。

夏冬青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闭上的,直到温热柔软的触感已经从唇上抽离,他也没敢睁开眼睛。

“装什么睡。”

眼睛被吹了口气,睫毛颤动,酥酥的痒。夏冬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死死闭着眼,只是竖起耳朵,听到车门打开,一阵窸窣的摩擦声,接着是车门关闭的一声闷响,才又悄悄睁开眼——

赵吏还侧坐在副驾驶位上,支着头朝他看过来,脸上倒没什么夸张的表情,眼睛里却是明晃晃的笑意,像舀起一勺满满当当的蜂蜜。

“你怕什么,冬青?”他温声问。“一切都会如你所愿,一切你失去的都会回来,一切都能从头来过。别害怕。”

我怕梦醒,但梦总归是要醒的,所以我也没法不害怕。夏冬青想,定定地看着他,嘴上却说赵吏你到底几个意思,你知道我们刚才做了什么吗?

“我没喝醉,清醒的很,更没把你当成任何人。”赵吏倾身靠近了些,浅淡的灰色影子将他罩住,“我吻了你,因为我想。只有这一个原因。但你要是不想,那刚才就是最后一次。”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看起来像是把做决定的主动权交到了夏冬青手里,实际上就像老掉牙的“扣杯猜球”游戏一样,故布疑阵的是他,眼花缭乱的也是他,最后决定夏冬青能不能得到那个被藏起来的唯一彩球的,还是赵吏。

于是雷到底还是落了下来,雨到底还是砸下来,银色的闪电把他心底的千般绮思,万般怨念照得雪亮。

夏冬青冰凉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打着哆嗦缠上赵吏已经被他扯松了的黑色高领衫领口。头脑一阵舒适的晕眩,像泡在热巧克力里一块即将融化的棉花糖,又甜又黏。

“还有二十分钟。”他贴在赵吏耳边轻声说,“再来一次。”


【TBC】

这章要是一次性发出来就太长了 拆成上下两部分 但是剧情上是完全连贯的 不能分成两章

下可能隔个两到三天更新吧 隔时间长了不写都有点忘了该咋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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