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yr

不要给我的老文点赞 感谢
补档见afd同名id或wland(wid.89438)

【吏青】清醒梦 Ch.10

#本章有原创非主要角色


按照虹医生的说法,赵吏没有死而复生,他所见到的自始至终只有幻觉。夏冬青的眼睛有心因性失明病史,对刺激格外敏感,可能是那面镜子发出的强光造成了短暂的失明,而对失明的恐惧触发了应激创伤,继而产生自杀冲动。所幸的是,他本人的潜意识并没有失去求生意愿,因此会以幻觉的形式强行进行干预。

夏冬青仰面躺在赵吏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躺进一个安全的茧中。昨天大扫除时给赵吏的房间也换了新的被单,洗衣液干燥而浅淡的香味包裹着他,像他感受到的疼痛和晕眩一样,隐隐约约,持续存在。

应该相信她吗?虹医生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而且还是赵吏生前的心理医生,似乎没理由不相信她。

失望吗?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又由衷地如释重负。

取出销魂刀时,夏冬青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因刀刃隔着刀鞘散发出的寒意而恐惧地颤抖,但复仇的快意又催促他立刻拔刀,让他浑身热血沸腾。

我恨赵吏。他混乱而极度兴奋的大脑里满是怨毒扭曲的想法,仿佛快速生长,汲取了土地一切养分的荆棘。我恨他骗我,恨他总把我排除在外,恨他让我杀了他,恨他让我痛苦地苟活至今。

恨他让我无法不去爱他。

还好是幻觉。夏冬青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松软厚实的被褥中,想通过睡眠逃避那段疯狂的记忆,但甫一闭眼眼前便又出现了“赵吏”双目忍泪,威吓、恳求他放下刀的样子,与仓促赶来阻止他跳海的赵吏绝望跪在地上的样子相重合。

还好没有真的被赵吏看到这样的自己。

夏冬青睁开眼。赵吏又出现了,但却是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疲倦、苍白与虚弱,看起来像是忍受着很大痛苦才站在这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下意识抻出头想看清赵吏,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晕,总觉得眼前的人样子影影绰绰。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我的身体健康状况不佳,所以反映出来的幻觉也显得很虚弱?他想,紧盯着赵吏,用力回想那人生龙活虎上蹿下跳的样子,试图用自己的想法去影响眼前的幻觉,但眼前的赵吏只是叹了口气。

“头还疼?”他问。

“你自己撞一下试试就知道了。”回答脱口而出,仿佛早已背好的台词:“疼得要炸了,晕得要吐了。”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的很自然,夏冬青熟练地“扮演”自己,欺骗自己一切如常。

早些时候,虹医生曾问过他,自从赵吏死后,他是否还有真正感觉快乐的时刻。

快乐。

——那天下午,赵吏站在他的影子里,垂眼端详着阳光下盈盈透亮的那捧白色芍药,神色温柔,满目欢欣。即使只是回想起那个时刻,他也感受到心头一阵热流涌过,让他无法抑制笑意浮上唇边。

“赵吏……我是说,在我产生了幻觉,”他轻声说,“但是,我不去在意他是不是幻觉的时候。我觉得很快乐。很幸福。”

虹医生与梦中的般若完全一致的面容出现了同样的若有所思。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她问,“如果不去纠结赵吏是不是幻觉能让你感到快乐,那你不妨就这么做。”

“但是赵吏已经死了。我必须记住这一点,我必须——”

“只有你找回感受快乐的能力,你允许自己再度快乐起来,你才能康复。”虹医生的手搭上肩膀,轻轻捏了捏,“赵吏的死给你造成了很大的痛苦,痛苦到即使他本人死而复生,你也无法从这种痛苦中解脱。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点甜头呢?你生病了,你所看到的幻觉是疾病的症状,但也是你精神的自我保护机制。”

夏冬青有些困惑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他是幻觉,也是你为自己‘复活’的赵吏。所以你只要把他当作‘赵吏’,用你希望与‘赵吏’相处的方式来对待你的幻觉就好。”虹医生说,语调带着令人信服的平静和温暖的关切,“当你能够接受赵吏的死亡,不再用这件事来伤害你自己的时候,你就痊愈了,冬青。你就不会再需要幻觉了。”

——此时此刻,赵吏略微向他倾身,垂眼凝望着夏冬青。

“冬青,我真的没有骗你,我是赵吏。”他说。

赵吏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始终如此,轮廓影影绰绰,像是黎明时分山中稀薄的雾气,太阳一升起来就会消散。

“你就当我是赵吏,行吗?”

“废话,除了赵吏还有谁能这么混蛋。”夏冬青说,“我中午要吃可乐鸡翅。”

我为自己复活的赵吏。他想。我的,赵吏。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很既平静又吵闹,夏冬青大多数时间都在静养,脑震荡的影响还没完全消退,他时常感觉脑子还是有点晕乎乎的,睡着比醒着的时候多。不睡觉时赵吏就拉着他天南海北的瞎聊,说是聊天,大多数时候也是赵吏在讲,话题很跳跃,夏冬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跟着吐槽两句,在他喋喋不休的声音中逐渐被柔和的睡意环绕。

额头上的肿包在第三天消的差不多了,只有些许淤青残留,看着就像不小心碰了头。同样消耗殆尽的还有家里的新鲜食品库存。这几天夏冬青吃饭不太规律,开火其实不算多,之前买的蔬菜都在冰箱里放蔫了。

“哟,该买菜了?”赵吏凑过来瞅了一眼冰箱里干巴巴的油菜茼蒿小白菜。

“买的时候都好贵的,就这么扔了也太不过日子了。应该还能吃吧?也没长毛——”

“少爷,有点常识行不行,在你眼里菜的新鲜程度就是长毛和不长毛两种啊。”赵吏一脸嫌弃地看着冰箱里那些冻得黏糊糊的菜叶,又将嫌弃的目光转移到试图从那些中挑选出一些可食用部分的夏冬青身上,“别捡了,去菜市场捡人家扔的菜帮子回来煮汤都比吃这个强。要怪也怪你自己没点逼数,这些菜你本来就不爱吃,买回来也肯定不乐意做,放到最后都放坏了。”

夏冬青怀着深深的愧疚把菜叶扔进垃圾桶。以前一个人生活时有什么就吃什么,同学吐槽学校的食堂做饭比喂猪的泔水还不如,他打饭一直是最低标准套餐,倒也没觉得那些东西难以下咽过。那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可能味觉不怎么灵敏,也没什么口味方面的偏好,认识赵吏和娅以后却经常被两人吐槽挑食:爱吃肉,但不能顿顿吃;不太乐意吃带壳的海鲜,但主要是嫌麻烦,有人给剥好了也吃的很香;青菜喜欢吃脆口的,不爱吃有浓郁植物气味的;吃不了太烫的,但也不爱吃凉拌……夏冬青的饮食偏好像雨后的蘑菇接连冒出,被赵吏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地一个一个摘下来,放进篮子里小心地收好。

“健康食品嘛,买了就算吃了,也算有进步,值得表扬。不过倒也用不着为难自己,买自己爱吃的就行。西兰花要是开花了千万别买,要是没人看着你可以掐一下根试试嫩不嫩,莴苣买直上直下的,有弧度的那种你不爱吃。”可能是看他面对垃圾桶的表情太过肉痛,赵吏难得算是好声好气,“得了,别在这对着垃圾桶沉痛缅怀了,这眼瞅着就下午了,去晚了又是买人家挑剩下的菜了。”

“知道了。”叹了口气,夏冬青最后回望了一眼垃圾桶,不过你今天怎么这么……”

“什么?”

“通情达理。”夏冬青小声嘟囔。之前几天他想下床活动都要被赵吏耳提面命说教半天,今天甚至连他要出门都不拦他了。

“嘿小兔崽子你真是不知好歹。”赵吏作势要弹他额头,夏冬青以前真还有点怕他这二指禅,现在见赵吏抬起手则一脸得意地主动把头凑过去,气的赵吏翻了个白眼。

“我是看你人本来就菜,现在又打蔫,再在家闷着也差不多该进垃圾桶了。”

外面天阴沉沉的,手机天气预报一会有雨,夏冬青从衣橱里拽了件厚实的呢绒外套披上,带着伞出门了。

下雨之前的空气不算清新,有股潮湿的气味,夹杂着刚刚修剪过的草坪青涩的香气,倒也还算让人心情愉快。想到自己账户上捉襟见肘的存款,夏冬青调转了方向,没有去之前常去买菜的附近超市,而是打算到稍微远一点的农贸市场买菜,那里菜价比超市便宜。赵吏过去偶尔会在周末早晨开车带夏冬青去那里,一次性买齐一个周的菜。他买菜细致得很,甚至豆芽都要一根根地挑,夏冬青哪有这样的耐心,在旁边一个劲催着快走,赵吏被催得烦了,就哄孩子一样在旁边的小摊上随便买点东西塞给他打发时间:噼里啪啦飘着孜然味的炸肠,刚出炉被唰啦一声倒出来的无水蛋糕,裹着亮晶晶糖壳的冰糖葫芦,还有春天时穿成串卖的玉兰花,夏天时的碧绿莲蓬,秋天时戚戚察察响个不停的蛐蛐笼子,冬天时冒着白烟飘着甜香的烤地瓜……等两个人离开市场,赵吏两手提着各种菜,夏冬青则手里兜里都是满满当当的各种小吃小玩意。

从别墅到菜市场骑车需要十几分钟。今天虽然是星期日,但下午三点钟这个时间点多少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又阴得很,菜市场顾客寥寥无几,不少摊主甚至在摊位后午睡未醒。夏冬青买了西兰花和莴苣,有另外买了些熟食和耐放的蔬菜水果,正在他犹豫要不要买点排骨时,余光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男人,穿一身深蓝运动服,双手都插在兜里,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铁钩上挂的一排排肉。

说“有些眼熟”,并不是说夏冬青认识这人,而是他隐约记得,刚才他买菜时这个人就在他隔壁摊位挑挑拣拣,买水果时又在他隔壁摊位晃悠,买熟食时还是他在隔壁,现在夏冬青手里已经拎了好几个塑料袋,这人却还是两手空空。

而且这么阴的天气,他竟然戴着墨镜。

不会是在跟踪我吧?夏冬青略微有些疑虑,随后又觉得自己可能太神经紧张了,说不定人家就是来菜市场打发时间的,根本没打算买什么东西。尽管如此,这个念头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也没再继续闲逛,离开了市场。

天愈发阴沉,已经有零星雨点落下来。夏冬青把买的菜放进自行车篮,放不下的挂在车把上,却没再骑车,而是撑起伞推车慢慢往家走,作出边走边看手机的样子,实际上打开了手机前置镜头查看身后的情况。

好像真的在跟踪。夏冬青盯着屏幕,“深蓝运动服”在他身后二三十米远处跟着,戴了顶帽子,没有打伞。不过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一般的跟踪距离,为了进一步试探,夏冬青故意放开了车把,自行车倒向一侧,车筐里放的蔬菜水果也散落出来不少,他蹲下捡东西和扶起自行车花了五分钟左右,期间深蓝运动服走向马路对面的报刊亭,似乎是打算买饮料。等夏冬青收拾好东西继续前行,他很快又出现在了手机前置镜头的视野中。

的确是在跟踪。确定了这一点,夏冬青反而镇定下来。跟踪,又离得这么远,很有可能不是人类。冥界的人身上都有股线香熄灭时的烟气一样的味道,赵吏百米开外就能捕捉到,夏冬青没有他那样的狗鼻子,得在社交距离内才能闻得到,因此也不能确定身后那个深蓝运动服到底是冥界还是昆仑派来的。不过现在蚩尤的灵魂已经从他身上剥离了,昆仑似乎没有理由继续关注他,冥界的可能性更大。

他熄灭屏幕,将手机放进外套口袋。正在思索下一步要如何行动时,他的手背触碰到口袋里某个冰冷的物件,应该是金属制品,表面有很精细的雕刻痕迹。

夏冬青的心脏瞬间收紧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机械地按照原来的速度向前行进着。

是猎鬼枪。他试探性地在口袋里摸索着,握住了枪托。

赵吏的把一直不离身的猎鬼枪已经连同他的红色猛禽一起,由周晓辉带回了冥界,现在夏冬青手中这把是为对付鲛人赵吏额外给他弄到的一把老式猎鬼枪,体积不大,装在口袋或藏进袖子里都完全看不出来。当时鲛人并没让他们用上枪,这把猎鬼枪在夏冬青手里第一次开火,是在泰山府君祭上,他用这把枪击中了豪姬,而最后一次,则是击中了赵吏。

这是那天晚上穿过的外套,我竟然忘了。夏冬青想,这个念头让他一阵心如刀绞。

那晚击中赵吏以后发生的一切,在夏冬青的印象中都不怎么真切,他不记得蚩尤的灵魂是怎么从他身上被剥离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别墅,更不记得这把枪的下落。

然而眼下有更棘手的问题,可能关乎生死存亡。他强迫自己的思绪从泰山府君祭上抽离,调整呼吸,右手慢慢放开枪托,一个计划在头脑中迅速成型。雨已经下大了,劈劈啪啪敲打着他的伞面,但仍无法盖过夏冬青耳畔听到的剧烈心跳声。

隔着这样的距离,还下着雨,能见度很差,只要戏演得够真,对方就看不出来端倪。他想。

本来还想试试联系冥界的人,没想到先被人找上门来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夏冬青有意识地让自己离墙根越来越近,直到墙壁挂蹭伞缘。就这样又走了五分钟,他眼前出现了一条狭小的巷子,夏冬青余光略微确认巷内情况,便把伞向后略倾,挡住自己上半身的动作,接着用力把车推旁边一边,发出惊恐的一声大叫,闪身扑进了小巷。借着雨伞的遮挡,看起来就像是他是被小巷中埋伏的什么人给猛然拽进去的。

这条巷子幽深且狭窄,尽头是个垃圾箱,两边分别是一家还没开餐的羊肉馆,以及一家台球室。赵吏曾心血来潮带他和娅来这打过台球,不过因为娅在隔壁吃羊肉吃了个爽以后力气太大,撅断好几根球杆,还差点把球桌捅穿,夏冬青又对这个没什么天赋,趴在桌子上比划了半天,别的球一个没打中,倒是把黑八撞进了洞里。可能看他球技确实太烂,旁边桌几个打扮花哨男生冲他挤眉弄眼地吹口哨,把赵吏脸都气黑了,差点跟人打起来,从这以后他们就再没来过。

台球室分上下两层,有个室外消防扶梯,能从二楼直接通到一楼,还有个摄像头,但是假的,台球室老板为避免有人在巷子里随地大小便而装了唬人的。夏冬青会知道这么详细,是因为当时赵吏不想赔弄坏球杆的钱,没走正门,带他们从这偷溜出去的。那时夏冬青被压低声音相互埋怨的赵吏和娅拽着,表面上一副心不甘情不愿仿佛是被二人从道德高地上拖走,内心则因为少有的做坏事经历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窃喜,踩在消防楼梯上的每一步都觉得脚下发软,好像踩在云彩上。

而现在,夏冬青就无声地站在消防扶梯外凸的拐角处,凝神屏息等待着。密集的雨线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有些滴进他眼里,一阵刺痒,但他保持一动不动,仿佛就是这条肮脏而寂静的小巷的一部分,双眼紧盯着巷口。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接近,巷口出现了晃动的人影,他的跟踪者捡起了他故意扔在那里的雨伞。跟踪者并没有贸然走进小巷,而是在巷口来回徘徊张望,不过夏冬青整个人紧贴着墙壁而立,巷子本身昏暗,又下了大雨,很难从外面看清里面的情况。

雨滴落在举起的枪口,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这让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一切的夏冬青一阵恍惚,眼前又闪过赵吏最后面对他的枪口如释重负的笑容,闪过赵吏眼角滚落的一滴泪——他连忙闭了闭眼,挤掉睫毛上停驻的零星雨珠,更紧地握住了手中冰冷的金属枪托,指节泛白。

同一时间,小巷外的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只手扶着湿滑油腻的墙壁,仿佛是在给自己壮胆,缓步向小巷内深入,走进猎鬼枪的射程。

夏冬青的枪口跟随他的步伐移动着,心脏剧烈地搏动,极度的兴奋让大脑一阵短暂发晕。

猎鬼枪,小巷,大雨,容易对付得出乎意料的对手。简直好像所有因素都在帮他。

别动。”夏冬青说。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紧绷,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就像有另一个人在借用他的身体完成这一切。

深蓝运动服抬起头,他已经摘掉了那副墨镜,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可能比夏冬青还小几岁。看到站在消防楼梯上的夏冬青,以及夏冬青手中直指他鼻尖的枪口,瞬间变得脸色煞白。

“你是冥界的人吗?”夏冬青问。

深蓝运动服两眼紧盯着他的枪,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我也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其、其实,我跟你,跟你以前是……是一样的,我、我也是……契人。”

夏冬青后颈处一阵灼热的疼痛。他忍住想要触摸那处已经消失的刺青的冲动,眯起眼,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这个契人。

“你叫什么?跟你结契的鬼差是谁?”

契人结巴了半天才说清楚自己名叫荀常,跟他结契的鬼差则是个夏冬青没听说过的名字。

“你应该知道这把枪能做什么,荀常。”夏冬青继续说,“我并不想伤害你,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然后你就可以离开。”

荀常嘴唇紧抿,视线由枪口上移,落到夏冬青脸上时,他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一段目光胶着的漫长沉默之后,荀常突然摇了摇头。

“我的鬼差会通过我的契约感受到异常。”尽管仍有些颤抖,但一改刚才的磕磕绊绊,荀常的声音忽然变得底气十足,他梗着脖子看着夏冬青,神情甚至有几分骄傲:“他很快就会找到我的。”

我的鬼差。

夏冬青突然笑出声来。这是一种奇怪的、尖锐的笑,它不包含任何情绪,只是精神在极大压力下失调的结果。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仍然没法让那奇怪而僵硬的笑容从自己脸上消失。

那正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这枪杀你未必杀得死,杀鬼差更合适。

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两个人都是满脸的雨水,尽管如此,夏冬青依然能够从荀常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分辨出雨水和泪水流下的不同痕迹。

“对、对不起。我……我刚才只是……只是在、在诈你。”荀常看着他,忽然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他……他不会来的,不然也不会、不会是我……我在跟踪你。阿茶她、她把所有鬼差都……都召回冥界了。”

“冥王为什么召回所有鬼差?”

“具体的……我不知道。他只告诉、告诉我……情况很……很严峻。可能、可能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荀常垂着头,从夏冬青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耸动的肩膀。暴雨中一切都在渐渐模糊,有好一会,他只看着这个坐在蜿蜒横流的酸臭污水之上恸哭的年轻人,完全忘记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跟踪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单纯的跟踪吗?”夏冬青问。

根据荀常的说法,他们的任务就是跟踪和监视夏冬青的日常活动,他的饮食作息,生活起居,都尽可能详细的观察和记录,不做任何干预,定期向冥王汇报,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也不清楚。这个任务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左右,负责的鬼差有三人,各带一个契人,都是冥王从全国各地抽调的,不论能力高低,只看与赵吏是否有过交情。

只看与赵吏是否有过交情。夏冬青的大脑自动剔除掉荀常所说的话中没有意义的破碎词语和时不时的抽噎。阿茶是怕自己被其他为赵吏报仇的鬼差杀死,导致她的计划无法实施吧。不管这计划是什么。

“我还有两个问题,回答完你就可以走了。”夏冬青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酸,“第一个问题,冥界这段时间是否有鬼差失踪,或者死亡?”

“失踪……没有听说。死亡的,不就是……不就是赵吏吗?他、他不是,不是被你——”

“第二个问题。”夏冬青用力吞咽了一下,更紧地握住枪,但手臂还是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周晓辉和小婉,这两个鬼差到底怎么了?”

荀常思索了许久,艰难地摇摇头,脸涨得通红,浑身打着哆嗦,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这两个人……我没、没听说过。但如果……如果他们是跟、是跟……赵吏的死有关系的鬼差,那……那应该是在接受停职、停职审查。”

夏冬青卸了力,放下枪。

“你可以走了。”他说。

荀常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我不会……不会告诉冥王今天的事的。我……我向你保证。”他看向夏冬青,神色兼有残留的恐惧和难以抑制的喜悦,但更多的仍然是困惑。“我其实……其实也有个……有个问题想问你——”

滚。

夏冬青低声说。他浑身已经被雨水淋得透湿,身上每一处都在滴水,却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寒冷。

“我是、是想问,赵吏!你到底、到底为什么要——”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打断了荀常。他僵硬地低头看向旁边,自己的刚才跌坐的位置——此刻那里出现了一个弹孔。

“现在立刻滚。”夏冬青再次举起的枪口隐隐冒出一缕烟雾,很快消散在雨水中,“下一枪就不会打在那了。

这一次荀常立刻往外跑,再不敢回看一眼。然而刚跑出去没多远,他就听见另一声略显沉闷的枪响,本来就有些腿软的他立时以为是自己被击中了,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在路面上。在原地胆战心惊地趴了好一会,荀常才慢慢坐起来,不可置信地来回抚摸自己的后脑和四肢,大脑迟钝地反应过来,刚才那一声枪响,打中的并不是他。


那正好。这枪杀你未必杀得死,杀鬼差更合适。

——我在说什么?

现在,立刻滚。下一枪就不会打在那了。

——我在做什么?

此刻夏冬青感觉自己像是被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他正双手持枪,冷静得几乎有些神经质地拷问那个在他枪下瑟瑟发抖的年轻契人,另一个他则呆滞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电影中途睡去的观众被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原本买的喜剧片变成了惊悚片。

杂乱的回忆相互纠缠着在他大脑中炸开:寒酸的招待所里他举着没拉栓的猎鬼枪,惴惴不安地威胁赵吏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走;剧院昏暗的后台走廊上他抱着赵吏的猎鬼枪气喘吁吁一路狂奔,满脑子都是赵吏的各种凄惨死状;靶场上赵吏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纠正他握枪的姿势,暧昧的动作若即若离,将他整个人拢在怀里;在他身后,用枪顶着他脑袋的赵吏说着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话,要他寻死之前先把“夏冬青”这个名字还回来;坦白一切之后,额头顶上他枪口的赵吏,双目紧闭像是忏悔又像是祈祷——

冬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所有回忆终结于这个声音,低沉的、温和的、无奈的声音。

被那一发空枪彻底下破了胆的契人跌跌撞撞冲出巷口,夏冬青像是被他杂乱的脚步声吵醒,魂魄终于附体一般,他缓缓放下酸痛得完全麻木的右手,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印上与枪身刻痕一致的红痕。

——这是,我?

“赵吏,”他抬起头轻声说,嘴里尝到雨水的味道,“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

巷口路灯亮起,周围的视野一片模糊,只能看清白亮的雨线。台球室接触不良的白色灯箱、锈迹斑斑的消防楼梯、远处散发着刺鼻酸臭味的垃圾箱、自垃圾箱底渗流的污水,整条肮脏泥泞的小巷都看不清了,仿佛全都消失在这场暴雨中。

嘈杂而缠绵的雨声中,夏冬青再度握住枪托,举枪直指自己的太阳穴。枪口还未触到皮肤,他已扣动了扳机。


被猎鬼枪打散的灵魂正在逐渐凝聚,夏冬青的神智缓缓回笼,意识仿佛平静而黑暗的海面上些许翻涌的浪花,此起彼伏,聚之复散。

有点摇晃,似乎在浮空,失重般的感觉。

但很安定,很踏实,感觉整个人都有所依托,不用担心任何颠簸。就像有人背着他,生怕他掉下去一样双手紧扣着他的腿窝,稳稳地、慢慢地,一步步往前走,往家的方向走。

是赵吏回来了。这个念头让他尚未完全聚拢的灵魂一阵欣喜的战栗。

一会赵吏肯定会发很大的火,比把灯管崩了那次还大的火。得趁他发火之前向他跟道歉、服软、卖惨,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我脑子有问题,他得让着我。

得赶紧告诉他,我好想他。他想。

我想快点见到他。一秒都不想等了。

夏冬青感觉皮肤淬了火一样浑身滚烫,双腿是软的,像拄着两根果冻做的拐杖。他勉强睁开眼,眼前只有黑暗,眼睛好疼,头也好疼——

赵吏。”他声音嘶哑地咕哝着,喉咙吞了火石一般灼痛。

仿佛终于念出了正确的咒语,眼前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深蓝色的运动鞋,赵吏送给他的那双,一直很宝贝的新年礼物,现在却被溅起的污水留下无数令人反胃的污渍。穿着深蓝色运动鞋的双脚,他自己的双脚,正在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小巷泥泞的地面,缓慢向外走着。

果然啊。果然还是我自己的……

温暖的感觉再度包裹了夏冬青的灵魂,他仿佛整个人飘浮在浅蓝色的热带海洋中,被太阳晒得发热的海水环绕着他,耳边是自远方传来安宁的潮汐声。

……生存本能。


【TBC】

本章限定龙套荀常 名字取自“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张确实有点压抑 下章搞点刺激的内容


评论(14)

热度(41)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