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yr

不要给我的老文点赞 感谢
补档见afd同名id或wland(wid.89438)

【吏青】清醒梦 Ch.6

#本章有阿金/采芹 阿金&赵吏(非CP向) 自行避雷


好温暖。这是出现在夏冬青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他浑身赤裸,但并不感觉冷。微烫的热水顺着他的后背连续不断地流下去,室内弥漫着氤氲的水汽,使人联想到夏日暴雨之后原野上湿润温暖的空气。夏冬青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也被浸在温暖的泉水中,松散、迟缓,如同温泉池上积蓄的云一样的水雾。

他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幢略显破旧的房子,陈设简单、木质结构、屋顶很高,阳光从靠近屋顶的窗户里洒进来,灰尘在那道金色的通路中闪烁着上升。夏冬青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好像见过这房间,熟悉感像在舞台幕布后等待上台的演员听到台前的窃窃私语,但他却完全想不起来这间房子属于谁,自己又是为什么在这里。又一股水流浇下来,从他的后颈一路顺着脊柱流到腰窝,热水流经的皮肤微微发痒,这时候夏冬青才意识到,他不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人——

赵吏。夏冬青看向站在自己身旁,手拿水瓢沉默着往他身上浇热水的赵吏,他从来没见过赵吏这副样子,他比夏冬青认识他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憔悴,穿着破旧的黑色长衫,还留了截半长不短的辫子,但夏冬青知道他并没有认错,因为自己的心脏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就痛苦地揪紧了。

浮上心头的感情首先是羞耻和尴尬,夏冬青下意识想要缩起身体,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分毫,只能垂眼看着水盆中的水面——淹没在热水以下的部位只有他的腰腹。

这是阿金的记忆,这是阿金和赵吏之间发生的事情。

“腰部以下都没有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那些被腰斩的犯人我都见过,为什么我还活着?”

“把你刨出来就是想让你活着。”

“你怎么让我活着?”阿金的声音听起来痛苦、困惑,并极力掩饰着恐惧:“除非,你跟我不是一样的人。我知道,我那天遇见你我就感觉到了,你很可怕——”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会死。”赵吏平淡地说。“因为我不是人。”

骗子。夏冬青想,他在阿金的心里难过得缩起来。

“你是死神吗?为什么见到你以后我的战友都死了,只有我活着?就因为我给了你一口水吗?”阿金继续质问着。赵吏没有回答他,仍按照固定的节奏浇下热水,为他擦洗身子,专注的神情因眼神的空洞而显得近乎虔诚,仿佛为面前这个人涣洗身体是他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情。

夏冬青突然发现,赵吏的眼睛没有焦点,一直茫然地凝视着某个方向。像是盲人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治治你的眼睛?”沉默之后,仍然是阿金先开口,不过这次语气缓和了很多。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真正引起了赵吏的注意。他暂时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双手支撑在木盆的边缘,抬起头,似乎是想要与阿金对视——夏冬青旁观着这一切,通过阿金的眼睛去凝视过去的赵吏,就像一辆火车上的乘客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看向另一辆交错驶向反方向的火车时,与那辆火车上同样看过来的另一位乘客目光交汇。他们看向彼此,却谁都没有看见对方。

“这个世间有太多的罪恶,我看了太久了,还要看很久。所以看不见也罢。”

赵吏为什么会失明?夏冬青遇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明明好得很。那后来他又是怎么复明的?阿金显然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在被腰斩以后活下来,赵吏为什么要复活他?赵吏复活阿金以后又发生了什么,阿金是怎么……变成夏冬青的?这些问题嘈杂吵闹,占据他的头脑,夏冬青想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他不想知道阿金和赵吏之间到底有过什么因果,也不想看见这副样子的赵吏。

陌生的、压抑的、失望的赵吏。在夏冬青遇见赵吏之前遇见他的赵吏。

但他做不到,他只是观众而已。观众是无法叫停这场演出的。

之后两人又聊了许多。阿金说他想看到侵略者被赶出中国,又说北平有一条金街,他在那里长大、做理发师,和一位叫采芹的女孩相恋,她的笑很美,阿金很想再看她一眼……不论阿金说什么,赵吏总是会答应他,说会想办法,会让阿金看到的。

后来赵吏和阿金还有很多次类似的对话,有时候发生在赵吏给阿金清洗身体时,更多的发生在赵吏给阿金送来食物,和他一起吃饭时。阿金讲了很多关于他在金街度过的时光,与街坊邻里的琐碎小事,与采芹如何从相识到相恋,以及他在部队中认识的战友,那些已经被赵吏送入轮回的灵魂。

赵吏则很少谈他自己,他说他记性不好,不论发生什么,无论当时感觉都么幸福,或者多么痛苦,都会很快就忘了。

“你也会把忘了我吧,吏哥。”有一次阿金这样说。

“不会的。”赵吏不假思索地回答,手上动作不停,把盘子里仅有的几片肉都挑到阿金碗里,作为一个盲人动作灵活和精准得另人匪夷所思。“我不会的。

又骗人了。这家伙根本就是骗人成性,不光骗我这辈子,连上辈子也要一块骗,还真是充分贯彻落实政策的连续性。夏冬青忍不住吐槽。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赵吏继续说,语气少有的急切,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以表郑重:“我就不会忘记你的,阿金。你放心,在冥界什么东西都能弄到,我不会让你一直这样的,我会找到灵药治好你,你之后就能好好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着。”

“像个人一样”是这个阶段赵吏在与阿金交谈时使用频次较高的词汇,这是一直观察着这两人的夏冬青得出的结论。最开始的时候,阿金听到这个词的反应是痛苦的,甚至愤怒的,指责赵吏这么做完全罔顾自然规律,而随着两人相处时间的推移,阿金的情感似乎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沉默,甚至——

“今天这菜不错。很好吃。”阿金最后说。

“是吗?”赵吏笑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明快得足以令已然习惯了赵吏沉郁面容的夏冬青心头一震。“你喜欢就好。之前那家馆子……老板逃荒跑了,我就干脆自己烧菜了。”

——甚至怜悯面前这个一心想用承诺与奇迹把他留在生死轮回之外的鬼差。

大部分时间,赵吏都出门在外,为了完成冥界的工作,或者寻找能让阿金的身体复原的灵药,这间破旧空旷的房间里只有阿金一人。他没有下半身,只能在相当有限的范围内移动,因此每天最多的活动只能是睡觉,醒来就是看着阳光透过唯一的窗户,在这间屋子内移动,从房间角落移到他的床边,光线逐渐暗淡。

赵吏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阿金时常思索这件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而赵吏仿佛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好”都搜集起来,堆到阿金面前来。在这个物资短缺匮乏到饿殍遍野的年代,他能弄来几乎不重样的肉食,能弄来阿金从来没有尝过的美味糖果,能弄来连军事干部都不知情的最新战报,甚至有一回,他带回来一张报纸,上面登载了一篇署名“采芹”的诗歌。尽管阿金读了内容就认出这不是采芹的文风,但赵吏确实记住了他爱人的名字,也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作为一个盲人能做到这些已经非常不易。这样无穷无尽、深不见底的“好”,令阿金深深感激赵吏,但更令他困惑,令他不安。

然而,在种种那个年代的“稀世珍宝”之中,赵吏承诺的,能令人起死回生、无所不能的“灵药”却始终没有出现。而赵吏也因此变得一日日焦虑,一日日愧疚,一日日令阿金难以直视他的痛苦。

直到有一个夜晚,事情似乎发生了转机。赵吏照例回来与阿金共进晚餐,那天的饭菜比平时更加丰盛,但赵吏没吃两口就要匆匆离开,他说是今日有百年难逢的鬼市开市,说不定就能寻来“灵药”。

面对那双涣散空洞的眼睛中满盈的喜悦与兴奋,阿金实在说不出,他真的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而在赵吏离开以后,一个身着华服丽冠、面容姣好的女子便无声无息地凭空出现在阿金床边。夏冬青本以为她或许是个未投胎的前朝鬼魂,甚至可能是赵吏在这个时代的相好,毕竟以前在便利店打工时也见过梳旗头穿旗装的清朝女鬼与赵吏你侬我侬。但随即他反应过来,这是阿金的记忆,而此时的阿金与蚩尤不存在任何关联,眼睛完全是人类的眼睛,是不可能看到鬼魂的。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隐隐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段离奇的经历恐怕将会在今晚由这个奇怪的女人画上句号。

“你是什么人?”阿金问,“和吏哥一样,都是鬼差吗?”

“你叫阿金,对吗?我名叫般若。”女子道,她的声音极其动听,如黄莺出谷,清泉激石,空灵得令人心醉。夏冬青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到过。

“我不是鬼差,而是那把箜篌的化身。”

般若所指的那把箜篌现在就被收在墙角的立柜中,是赵吏一个多月前背回的。那天的赵吏看起来很高兴,比之前每次产生了能够治好阿金的希望时都要高兴。那段时间,赵吏每天夜里帮阿金洗漱之后,都会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根根修补箜篌的断弦。他没有视力,做这样的技术活自然十分困难,时不时被细如蚕丝却利如刀刃的琴弦割破了手指,赵吏只吮一下手上的伤口便接着修补,伤口渗出的血就滴滴答答地淌在黑色的长衫上,月光下看不分明。

并没有入睡的阿金就这样无言地靠在床头,看着赵吏,直到小窗中洒进来的月光渐渐淡去,化为浅红的朝阳。

就这么一连补了七天,箜篌终于修好,赵吏却在第二天把箜篌锁进了柜子里,并且再没提过此事。

“那么,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吗?”得知面前的女人不是鬼差后,阿金失望了片刻,但仍然很平静。

“当然不是。但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找来其他鬼差。”般若说。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现在是吏哥的箜篌,难道不该对他言听计从?”

“我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位,而他不是赵吏。”般若淡淡地说,“赵吏在鬼市以千金将我买回,为的是‘一念愚则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他认为我有无上的智慧,但我并没有办法治好你,只能感受到,被强留在这里,你很痛苦。我想帮你,也想帮赵吏,若是能有由其他鬼差将你送往冥界,灵魂投入轮回,你们二人,或皆可解脱。”

“‘轮回’。”阿金喃喃地重复着,眼睛一亮。“这么说,我若是转世,或许还能见到采芹?”

般若点点头。

“那就有劳了!”夏冬青从阿金身上感受到一阵久违的喜悦,如同热流般贯穿全身。他急切地从床上坐起,但看到般若艳丽的容颜时却突然一怔,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

“吏哥他……吏哥回来后发现我已经轮回去了,他会怎么办?我这伤本就是致命伤,没得救的,你治不好是理所当然,但吏哥的眼病,你有办法治好吗?”

他会把你忘到九霄云外,还治好了眼睛,看风花雪月看人间美女,逍遥快活得很。夏冬青腹诽道,可想到赵吏床头柜里那个历经颠沛的核桃木盒里收着的东西,却是一阵窝心,难以言喻地感情闷闷地烧着。

面对这听起来并不算困难的请求,般若却摇摇头,眉心紧蹙,面容似有戚色。

“他的眼睛从未生过病,既然没有病灶,又如何能医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赵吏的眼睛,原是能见世间诸相本相之眼。可他行走人间日久,业障缠身,逐渐惘然,失其本心,见众生皆不仁,见诸相且颠倒,自然双目昏昏,也因此越发业障深重。久而久之,或许便五感尽失了。”

般若说的这些阿金或是夏冬青都没怎么听懂,但最后一句,却听得极清楚。

“五感尽失?可要真成了那样,吏哥不就成了废人?”阿金下意识抬高声音,即使是知道赵吏之后能够顺利恢复视力的夏冬青,也跟着觉得心里一紧。

“他原本就不再是人了。”般若道。

“那我把我的眼睛留给他。”没有任何犹豫,夏冬青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我要让他真正地看见,不要他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般若莫测高深的美丽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你何必如此呢?赵吏于你,确有救命之恩,但你原是命数已尽,你们二人本就不会有恩怨纠葛存在。况且我也说过,赵吏并非有眼疾,你若是想让他看见,远非把你肉体的双眼赠与他就能令他复明那么简单,而是需要你将自己的灵魂剜去一个碎片,存入他体内。他借助你的灵魂,方能见众生诸相,而你魂魄不全,入轮回后生生世世都注定双目失明,纵与所爱之人来世相逢,恐怕也是再不能相识了。”

“你只说这事你能不能做到就行了。”阿金说。

般若点了点头,满头华丽的珠饰叮当作响,如同天籁。“只怕来世你是要后悔的。”

“认识吏哥之前,我并不相信人会有灵魂,灵魂还会转世。缘由因起,孽由此生,生生世世,因缘际会。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害怕,现在却反而心安了,既然今生有缘分未尽,来世也必能相见。”

阿金的声音有些发抖。夏冬青这才意识到,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心中激荡的决意。

“我的一生太短,做的事太少,留的遗憾又太多,现在所剩多少能发挥些作用的,也就是一双手,一双眼睛。吏哥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如果我把眼睛给他,他能替我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做更多事,那我就不会后悔。这一点,只要我仍然是我,轮回多少世,都是改不了的。”

般若垂眼,长久地望向床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银白的月光落进他的眼睛里,照得他双眸闪烁如星,明亮如珠。

“赵吏本是无灵魂,无因缘,无牵挂,行走人间的一具躯壳罢了。你若给他一双眼,便也是给了他一片魂。人有了灵魂,也就有了因缘,有了牵挂。”默然良久,般若轻轻笑了,声音仿佛昙花初绽,又如千山落雪,听得人心醉神迷,直把所有愁怨介怀都抛到九霄。

你们二人若是他日重逢,他也是要还你一双眼,用自己一片魂补上的。

阿金听的云山雾罩,过耳不过心,只请般若帮他取纸笔来,他想最后再给赵吏写封短信,说明原委、表明谢意,夏冬青听得却觉心中巨震。

在一瞬间,夏冬青想起了很多。他想起自己刚刚到444号便利店打工时,赵吏因为他帮助鬼魂完成未竟心愿,气得灵力乱放,把灯管都崩了。想起赵吏明明是自己勾引被“药”寄生的女孩以谋私利,却反过来言辞凿凿指责人性本就卑劣经不起诱惑。想起苏秀秀年轻鲜活的生命永远陷入沉睡,想起办退学手续的吕哲形单影只形销骨立。

他又想起赵吏五感封闭形同痴傻时被关在精神病院,一日日只知道重复书写夏冬青的名字。想起他系着可笑的粉色围裙包年夜饺子,鼻子上沾着块面粉,像京剧里的丑角。想起他开车带着自己去送不愿入轮回的鬼魂绕远再见亲人最后一面,车中低沉流畅的音乐时不时被两人的吵闹声盖过。想起他双目紧闭口中诵经,超度织女与一整个村落的亡魂时,周身散发莲花般的金光。想起泰山府君祭上,他精心设计的发型被狂风吹得像鸡窝,涕泗横流,一副和潇洒半点不沾边的样子,却偏偏要说潇洒得要命的台词告别。

幸好有记忆。夏冬青想。因为有记忆,所以才会记得初相识时彼此的样子,记得他们是如何因为时间、因为彼此而改变。

所以才会记得,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鬼差我已经联系了,他们一会就到。”

阿金闻言搁下笔,对着未干的字迹吹了又吹,确保字迹再不会晕开,才将短笺仔细地叠好,放在桌上显眼处,然后躺回那张已经禁锢了他数月的床铺之上。般若带着华美护甲的手虚虚掩住他的眼睛,遮住窗外明亮却冷酷的月光。黑暗温柔地环抱他的知觉,仿佛一个无边无际的拥抱。

“你把眼睛闭上吧。要把灵魂剜一片出来,会很疼。”般若柔声说,“不过别害怕,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依言闭上眼。


夏冬青睁开眼。

疼痛,这是他首先感知到的,但并不是眼睛在疼,而是额头闷闷的疼。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鼓起一个明显的肿块,上面放着用毛巾裹着的冰袋。

“冬青?”一个与他梦中听到的同样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能听到我说话吗?”

夏冬青僵硬了片刻,然后猛地坐起来,头上放着的冰袋跟着掉了下来,但他毫无知觉,只是呆呆地环顾着房间的每一面墙壁。

销魂刀不在手里,目光所及也没见到赵吏。恐惧瞬间如同掉落屋檐上掉落的冰柱一般击中了他,直直插进心他里,冰凉刺骨,痛彻心扉。一阵强烈的眩晕在身体里上下翻搅,令夏冬青头重脚轻,几欲呕吐。

“刀呢?”他下意识向坐在他床边的女人求助,几乎是有些绝望地瞪着她。“一把两指宽,一个手掌长的刀,插在一个木制刀鞘里,尖端有一点弯,”他忍着恶心感勉强比划着,胃里翻搅的酸液让喉头一阵酸痛,“你看到那把刀没有?那把刀出鞘没有?”

“刀在我这里。放心,我找到你的时候,刀就插在鞘里,没有被拔出来过。”女人并没有被他神经质的举动吓到,相反,她很从容地按着夏冬青的肩膀,让他躺回床上,“我是虹医生,是你的心理医生。你刚才头部受到撞击,可能晕倒时撞到了哪里,因此出现了轻微的脑震荡,短时间内会感觉强烈的头晕恶心,需要卧床休息。”

销魂刀没有出鞘。赵吏的灵魂没有被误伤。

仿佛自高空失足坠落,在落地摔得粉身碎骨的前一刻撞进了厚厚的缓冲气垫,夏冬青躺在床上,冷汗淋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虹医生将冰袋重新用毛巾裹好,放回他额头上的伤处,同时向夏冬青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早些时候她打电话给夏冬青确认预约,电话打了几次一直没有接通,她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正好遇上同样有事来找夏冬青的房东,两人便用房东的钥匙进了门,发现了晕倒在房间中的夏冬青。

夏冬青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感觉自己和整间房子都旋转,甚至就连他的头和脑子都在朝着不同方向以不同速度分别旋转。习惯了恶心感之后,多巴胺的分泌让他觉得自己所见和所感受的一切都显得毫无道理地滑稽可笑,这让他处于一种近乎麻木的愉快状态。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夏冬青说,“梦里有一个女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我知道。”虹医生在他身边坐下,用一种很平和,仿佛老友间闲谈的口气对他说:“般若是我的前世,就像阿金是你的前世一样。现在你想跟我谈谈,你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吗,冬青?”

夏冬青侧过头,目光涣散地看着虹医生。她长得真的很美,难怪赵吏每次预约都不愿意迟到,什么都愿意跟她说。夏冬青的大脑开始出现一些缺乏逻辑、相互之间互不关联的想法。

梦里的人会变成现实的人回到他身边,虹医生就是般若,赵吏就是赵吏——赵吏一直都是赵吏,真好。

“虹医生,你相信灵魂会回归吗?”他对虹医生露出一个神情恍惚的笑,接着不等她回答,便絮絮不止地接着自顾自往下说。他说起赵吏是如何在泰山府君祭上献出自己的灵魂,终结了他与夏冬青之间的契约,使蚩尤的灵魂作为多余的“祭品”被泰山神带走,他如何在复明后的第三天见到了赵吏,如何坚信他所见到的赵吏是幻觉,又是如何动摇了这个念头。这些事情他说得很详尽,几乎将赵吏的灵魂覆灭,又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的每一个环节都讲到了。同时又讲的很混乱:事情发生的顺序是乱的,过多对厘清真相毫无帮助的细节被掺杂进来,有时候他甚至会像一个读者或是观众那样突然跳出来,评论起自己在某个时点上的所作所为……

夏冬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几乎称得上是素不相识的人说这些,但他完全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或许确实是因为前世的因缘让他对虹医生具有本能般的信任感,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一个人在自己建起的迷宫中徘徊了太久,哪怕是一阵偶然经过的风都会被他留下作为诉说的对象。他是无数前因的后果,是无数红线收束在一点打成的死结,却好像唯独不是他自己。

不过不要紧,我很快就不再会是“夏冬青”了。夏冬青仿佛旋转木马般旋转颠簸但五彩斑斓的大脑中充满这样的念头。阿金从自己的灵魂中剜了一个碎片给赵吏,把自己的眼睛给了他,所以他才会给我蚩尤的眼睛,才会在泰山府君祭上以自己的灵魂作为完成契约所需要的,我为他渡九九八十一个灵魂中的最后一个灵魂。

“你们二人若是他日重逢,他也是要还你一双眼,用自己一片魂补上的。”

如今一切因缘,都可以了却了。

在夏冬青颠三倒四、时而兴奋时而低落的讲述过程中,虹医生始终沉默地聆听着,偶尔像一个心理医生该做的那样在笔记本上做些记录。而当夏冬青终于完成了他漫长的叙述,开始望着天花板出神,她才站起身,给他到了一杯温水,帮助他靠着床头坐直。

“谢谢。”夏冬青对虹医生感激地微笑,笑得像某种缺乏戒心的小动物,眼睛亮晶晶的,眼角细微的纹路满盈真实的快乐。“对不起,我突然讲了这么一大堆,你一定听烦了。”他很认真地说。

“没关系。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倾听你的想法就是我的工作。你感觉怎么样,头还会晕吗?”

夏冬青捧着杯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在很努力思索这个问题。“好像还有点。不过我习惯了。”

虹医生望过来的眼神让他一时有些恍惚,好像梦还未曾醒来,他还在阿金的记忆中。

“冬青,你被诊断为分离转换障碍和抑郁,这两种病都可能产生幻觉,伴随着疾病的发展,病人会越来越难以区别幻觉和现实。你所见的‘赵吏’,是你的幻觉。这很难接受,但只有接受了这一点,你才能慢慢好起来。你的大脑生病了,所以它甚至会主动诱惑你去拒绝这个事实——”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夏冬青着急地打断她,他感觉自己大脑中的旋转木马开始转的更快,音乐越发急促,目所能及的景物变得模糊。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如果赵吏真的是鬼魂,我现在已经没有阴阳眼了,怎么会还能看见他?还有为什么我一恢复视力他就出现了?还有很多事情都能证明赵吏只是我的幻觉,我之前也一直在用这些事说服自己,但其实赵吏说的才是事实。比如我其实并没有复明,是赵吏用他的灵力帮我看到了,所以他想让我看到什么就看到什么。还有那些菜的做法,那些我完全没听说过,只有赵吏有可能知道的事情,都能证明赵吏根本不是我能幻想的出来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赵吏死在泰山府君祭上,泰山神从我身上带走了蚩尤的灵魂,祂就应该将一个灵魂返还,当时丰臣秀吉的遗骨已经被毁,他不可能复活了,所以返还的灵魂就只能是——”

夏冬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这让他痛苦地揪紧了自己的胸口。紧握的水杯被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在他的前襟留下一片不断蔓延开的深色水渍。

嘶哑走掉的音乐渐渐停下,木头飞马斑驳的油彩开裂破碎,旋转木马在超越速度上限的旋转中崩塌,腾起一片遮天蔽日的尘埃。

“只有有所依凭的灵魂才会被泰山府君返还,这是豪姬需要丰臣秀吉遗骨的原因,也是你们确保丰臣秀吉不会被复活的前提,不是吗,冬青。”虹医生递给他一盒抽纸。她声音很轻柔,比戳破一个肥皂泡所需要的力度还轻。

“赵吏是摆渡人,他被猎鬼枪击中以后,躯体就完全消失了。他的灵魂没有依凭,是不会被返还的。”


虹医生一个人走出门,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放回门口左手边第三个花盆下面,随后离开别墅,走出院子,踏上来时的小径。在经过生长着一棵高大楝树的拐角时,她缓缓停下脚步。

“你是来质问我为什么向夏冬青说谎的吗?”

楝树枝繁叶茂的巨大树冠投下一片密密的树荫,一个人影应声出现其中。

“不是。”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脸上,辨不清神色。“是我做错了。大错特错。”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赵吏。”虹医生说。

赵吏沉默了片刻。“冬青怎么样了?”

“生理上,没有很大问题,有你的灵力治疗,脑震荡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至多一两天。心理上问题比较麻烦,他有心结,而且埋得很深,即使是在他意识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我也没能让他对我完全坦诚。我建议——不,我要求你,赵吏,在冬青的心结解开之前,不要再刺激他了。”虹医生的语气很诚恳:“你过去在这间别墅留下的生活痕迹太重了,他一直住在这里,相当于持续性暴露在创伤事件中。你得想个办法让他从这里搬出去,最好是引导他主动做决定。”

“你能安排他住院治疗吗?”赵吏问。

“我当然可以帮忙联系这件事,但医院本来就是摆渡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如果冬青真的住院,你就很难陪在他身边了。”

赵吏一笑,声音苦涩得像是楝树的果实从天而降,正好卡进了他的喉咙。“我陪在他身边,他就根本没遇到过什么好事。”

虹医生凝视着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楝树树荫中的赵吏。今天的太阳也很好,正午的阳光明亮耀眼,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这片树荫越发浓重的如同滴墨。“刚才走之前,我问过冬青,过去一段时间,什么事让他真的感到过快乐。他说,是和你在一起,又不去考虑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的时候。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不会感觉心上压着无法承担的重负,他感觉到自由、宁静。他觉得很幸福。”

阴影中的身影动了动,赵吏前进了几步,又停在那道明与暗之间清晰的灰色分界线上。

“从专业角度,我不完全赞同‘心病还需心药医’这种说法,但对冬青来说,这句话却是恰如其分。”虹医生继续说,“说来也怪,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那样的死局,你要我治他,但我治不好他。如果你想要冬青完全回到泰山府君祭之前的样子,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陪他走过这一段最崎岖的路,然后回到他身边。”

又是一阵更加长久的沉默,久到虹医生一度认为赵吏已经回到了夏冬青身边,才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其实是为别的事来找你,般若。我想给冬青一双真正的眼睛,我应该还他一双眼睛,所以我想请你把我的眼睛取出来,还给冬青。这本来就是他的眼睛。”

“我帮不了你,现在的我没有了分割灵魂的能力。何况,即使我能做到,我也不会答应你的请求。冬青失明时,你尚有解决之法,尽管不是你所说的‘真正的眼睛’,至少你能使他不用忍受失明之苦。可若是你们二人境遇交换,他却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失明。那种煎熬的感觉,你体会过,赵吏,而你无法忍受那种煎熬,所以你才会在冬青复明三日之后在他面前现身。因为你实在忍受不了了冬青将你的死看作他的错误,而因此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

“是啊。”赵吏轻声说。“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若是按照因果轮回,阿金给了你他灵魂中的双眼,你若是要还,便要还给冬青你灵魂中的那双眼睛。可你现在的灵魂偏偏就是在那时嵌入你体内的阿金的灵魂碎片上生出的,本来就没有另一双眼睛。”虹医生也陷入了深思,半晌,她抬头看向楝树晃动的树冠,“这件事我会尽量想办法的,你先照顾好冬青吧。‘现相法’是相当复杂的法术,你的灵力还够维持多久?”

按理来讲,像赵吏这样有修为、有灵力护身的灵魂是无需担心阳光的影响的,但眼下他却一步也不能迈出树荫。楝树属阴木,能聚鬼气,它的树荫是白日里为数不多可供鬼魂栖身的所在。其果实外形类似青枣,却有毒性,且味道极其苦涩,故楝树又称苦楝。

许久没有人回答。春风吹过,苦楝的树叶在风中相互摩擦着,沙沙声如同破碎的叹息。



【TBC】

下一章赵吏视角

还是需要解释一下,冬青绝对不是阿金的替身哈。对赵吏来说,因为阿金,他久违地感受到自己仍然拥有“爱”的能力,但他爱的方式、他对爱的感受、他想要得到的爱,则都是由冬青定义的。


评论(11)

热度(54)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