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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青】清醒梦 Ch.5


归属于冥界的人身上都有一股特殊的味道,类似线香被熄灭时产生的烟气,因此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青春鲜活,只要凑得足够近,总能感受到一股衰败的气息,说不上难闻,但就是让人有些不舒服,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阴气”。这一点,飒爽如木兰,神秘如慕容,单纯如周晓辉和小婉,甚至强大不可违逆如茶茶,都是如此,赵吏自然也不例外。但或许是对他过于熟悉,或许是因为赵吏总搽些乱七八糟的香水,夏冬青总觉得,他身上那股味道要比其他鬼差淡许多。

赵吏当年抢先占据了别墅采光最好的一间房,因此即使这间屋子已经两个月没有主人,每天晒着太阳的被单上也只是无可避免有些灰尘的气味,并没有任何霉味或者其他令人产生不愉快联想的气味。

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赵吏的气味。

当天晚上,夏冬青再没出去,直接躺在赵吏的床上和衣而眠。不是自己的床,又穿着外衣,这一觉自然睡得并不踏实,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梦里夏冬青一会感觉自己是蚩尤,在跟娅激烈地争吵,小娅眼中带泪厉声说着什么,而蚩尤则在冷笑,他的心脏难受得像被架在火上烤。一会夏冬青又感觉自己成了阿金,躺在一间光线昏暗、略显破旧的房间里,似乎在等什么人回来,他想下床走动时发现自己只有半个身体,腰部以下被整齐地切去了,却没有任何疼痛感,好像他压根就没有过下半身。他好像很痛苦,但他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因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因为想念没法再见到的某个人。在想念谁?是那个他正等候着的人吗,还是……

夏冬青缓缓睁开眼。这次他意识回笼得很迅速,那些本就不属于他的情绪也随着梦醒而迅速退去。

睡前没吃药。夏冬青想。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钟,比上次梦魇醒来的时间要晚一些,粗略算来他睡了七个小时,已经很久了,但完全没有睡醒后该有的清爽感,到像是一直熬到这个点一样疲倦。

上次开的利培酮、舍曲林放在他的房间,而早些时候刚开的艾司西酞普兰则在客厅茶几上,当时拿给赵吏看就顺手放那了。卧室都在二楼,夏冬青起床后先回自己房间取了那两种药干咽了,又一下下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拖着步子走下楼梯。他远远地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双手环抱在胸前,正思索着什么。

“赵吏?”夏冬青有些错愕,“你……”

赵吏闻声抬起头,看向站在楼梯上的夏冬青。

“怎么才出来。”赵吏说,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连吃药都忘了。这么不上心,什么时候病才能好。”

下午有点阴天,夏冬青在客厅算账时就把灯都打开了,现在凌晨两点大宅里却灯火通明,让人一时有些时间错乱感,好像赵吏只是在这里坐在这里等了他几分钟。

有赵吏看着,夏冬青只能去厨房接了杯温水,就着水把药吃了。他没回房间,而是在赵吏身边坐下,双腿并拢,手板板正正放在膝盖上。

“对不起,赵吏。”夏冬青低头小声说,“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跟你吵架,花也是我买来跟你道歉的。”他缩着脖子,头低得更低,整个人像只刚出壳的鹌鹑,“可能跟我的病有关系,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赵吏发出一个愉快的鼻音,似乎是笑了。“出那副样干嘛,怕我打你啊。这算什么吵架,这叫增进感情。”他侧过身看着夏冬青,眉眼带着柔和的倦意。“那些事你既然不想听,我也不再提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只是你还是得收下钱,多的你要真不乐意要,至少把欠你那俩月工资和这两年我应该交的房租划走。”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卡密码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划走。夏冬青想。总不可能真是444号便利店的邮编吧?也没见赵吏写过信,他怎么可能真拿邮编当密码——不过也说不准,刚才看了,那张工行卡的开卡时间就是他们在北京开便利店那年,赵吏这老家伙又记不住自己的生日,保不准真会图省事用邮编做密码,至少这两串数字都是六位的。

“回去睡吧,别想太多了。”

“睡不着,不困。”

这倒也说的是实话,夏冬青虽然感觉疲倦,但也浑身酸痛,再躺回床上的念头使人十分抗拒。“让我再坐会就好了。”

“你这是躺久了,躺乏了。”赵吏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动作像只刚从小憩中醒来的猫。“披件衣服,咱俩出去走走,散心。”

夏冬青总觉得,“散心”是一个可爱的词。就像“心”是一只宠物,当它趴在笼子里郁郁不乐时,只要带它出门散步,让他在草地上跑跑步,追一会蝴蝶,滚一身泥点,然后“心”就会再度快乐起来。

以前夏冬青还在酒吧兼职调酒,常要到后半夜才回来。娅雷打不动地睡她的美容觉,赵吏则是夜行动物,心情好就会张罗着要开车带夏冬青出去,美其名曰“就当散心”,其实就是赵吏又作妖想吃宵夜了。

附近的烧烤店深夜也热闹不减白日,成串的小彩灯一闪一闪,隆隆作响的风扇对着烤炉猛吹,吹起成团的白烟。肉串在炭火上烤得焦香,油脂晶亮,油滴到炭火上时会发出滋啦一声,火苗突然窜得老高。他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点上一大盘烤串,夏冬青念叨赵吏总点太多吃不完的,这个月他们肯定还要超支,赵吏被念叨得烦了,就索性抽出几张钞票拍在桌子上说这顿他请。

等待上菜时赵吏还会要两瓶冰啤酒,边喝边吐槽卖力给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配上背景音乐的驻唱歌手唱得跑调且错拍,握着啤酒瓶的手指一点一点打着正确的拍子,这时候冰凉的瓶身上渗出的水珠就顺着他的指缝汇集成股,蜿蜒着朝下淌,勾勒出小臂紧绷的线条。夏冬青突然觉得口渴,也伸手去抢赵吏的啤酒,赵吏不给,沁了水的手指捏住夏冬青发烫的手腕就没再撒手。烤肉架前的大风扇恰到好处地转过来,烟熏火燎的热风扑倒夏冬青脸上,吹得他滴酒未沾却面色酡红。

直到肉串终于烤好上桌,赵吏喝啤酒喝得半饱,夏冬青也没什么胃口,他们只能字面意义上顶着被雷劈的风险打电话叫醒娅来支援。等娅风风火火赶到,往往还要追加更多的烤串,赵吏控诉自己被设套了,钱包大出血,娅则毫无形象地吃的满嘴油光,嘲笑他吃独食必要遭报应,还要求赵吏必须报销自己打车过来的钱。这个时候,夏冬青只是托着脸看他俩打打闹闹,一个呵欠接着一个,似乎是在强忍睡意,最终还是一头栽在油腻腻的塑料桌布上。

夜宵局往往以此收场。赵吏说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最近酒驾查得严,他喝不醉,但酒精里的血液浓度是不能做假的,只能把车先留下,骂骂咧咧背着困到睁不开眼的夏冬青,边数落他边往回走,时不时威胁夏冬青要是敢把口水滴到他身上就把人扔进绿化带,手却一直紧紧扣着被安安稳稳背着的夏冬青的膝窝。娅则跟在旁边,津津有味地一根根撸着打包的烤串,偶尔帮着鸣不平几句,又被赵吏怼回去。

三个人这样走路,走得极慢,直到月亮从树梢间一点点攀上来,攀上中天,高悬在他们头顶,把他们回家的路照得银光闪闪,还是没有走到目的地。

——但在这样的夜晚,月亮如何,夏冬青从没在意过。


“这个点出门,不会遇到鬼吧?”

“怎么,你现在想起来怕鬼了?那我得离你远点,可别吓着你。”

“我是怕被鬼看见我大半夜出来散步还自言自语的,觉得我精神有问题。”

“我说青仔,你活得也太累了。鬼怎么想,你都要在意啊?”

沿着别墅区安静的小路,夏冬青慢跑着,春夜清凉的空气使他精神恢复了不少,赵吏则在他身边不远初飘着,一直在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精神科的医生也叮嘱过他要多做户外运动,亲近自然,虽然这个时间点多少有点奇怪,但反正回屋躺着也是干瞪眼,倒不如出去活动互动。

夜晚很晴朗,万里无云,但月色并不算好。夏冬青边慢跑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月亮。

“今天月色好暗。”他说。跑了这一会,他感觉身上微微出汗,气息也有些不稳。

赵吏闻言也抬头瞥了一眼。“正常,今天是二十七。快到新月之夜了。”

夏冬青知道他说的是阴历。娅以前说过,新月之夜是天人的假期,所以每到那一天,月亮就看不到了。他那时候还觉得天人好惨,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后来知道昆仑和冥界的时间都比人间慢得多,昆仑的一天可能要比人间一年还长。

——这么一想好像还是挺惨,休一年的代价是连续工作三十年。

只顾着抬头看着月亮,他的脚步也跟着慢下来,直到最终缓缓停住。赵吏仍在注意周边,一个没注意多飘出去了几步远,转头发现夏冬青不在身边时呆愣了一瞬。他似乎本来打算数落几句,但话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只是飘回夏冬青身边,跟他一块看着月亮。

淡黄色的月亮略显单薄,像道生了锈的钩子,钩在春日寂寥的夜空之上。

“你想娅了吧。”赵吏叹了口气。

一时没有人再说什么,有鸟鸣,风吹树梢晃动,但那些都在很远的地方。

“冬青,如果你心里真的放不下——”

“娅是被我骗回昆仑的。我提出分手以后,她没有反悔,仍然坚持不再回昆仑。她说作为朋友,她也应该在我失明期间照顾我,直到帮我找到复明的办法。但我不想她这么做。我不想她再在我身上付出任何时间和精力了,我甚至没办法忍受她的陪伴,所以,我骗她返回了昆仑。”夏冬青说。他说得很快,像是害怕有谁会打断他一样。“我之前总是指责你们骗我、什么都瞒着我,但其实我们是一类人。都喜欢替别人做决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刻要跟赵吏说这些。是因为月亮吗?因为他终于无法抑制自罪感?还是单纯因为他太疲倦了,再也无法将心中的秘密守口如瓶——

绝对不行。夏冬青低下头,攥紧的双手,指甲陷入手心之中。

绝对不能对赵吏说出口。哪怕是对一个依存于他神经错乱濒临崩溃的大脑而存在的幻影,也绝不能。

“冬青,你别想太多了,不要责怪你自己,好吗?如果娅决定回到昆仑,那只能说明,这是她自己经过权衡以后做出的决定。”面前的赵吏伸出手虚虚地搭在他肩膀上,认真与他对视着,“我活了一千多岁了,娅还要久得多,你在我们面前就跟透明的一样,所以我们是绝对,绝对不会被你骗的。”

看到夏冬青表现出明显的鄙夷,他反而笑起来:“不相信是吧?这样,我从天上随便挑三个星座,你要是都能说得上来叫什么,我就告诉你一件我一直在隐瞒,但你没看出来的事。要是你答不上来,我就告诉你一件我看出来你一直在隐瞒的事。”

夏冬青张开嘴,但一时竟想不出要说什么。那苦果般的秘密卡在他的喉头,火烧火燎,昼夜不歇,仿佛要将他由内而外融化。而赵吏注视着他微笑的样子,却好像他含着这世界上最甜的糖,而他不想轻易告诉夏冬青这件事。

“你问吧。”他最后说。

对天文爱好者来说,春天往往不是一个能够激发热情的季节,这个季节的星空不及夏秋的绚烂壮阔,也不如冬季明净闪耀,不过别墅区本身就远离市区,今夜又是个月光暗淡的夜晚,因此观星条件倒也不算太差。夏冬青在路边长椅上坐下,仰望着略显寂寥的星空。赵吏也一旁坐下,手臂展开随意地搭在他们身后的椅背上,像是把身边的人揽进一个格外松散的怀抱中。

“我们从北斗七星出发。斗口那两颗星,是天枢和天璇。由天枢向天璇连一条线,向外延伸,”赵吏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隐形的线,指向不远处缀在漆黑的天幕上最璀璨的几颗星,“那里有一个星座。”

“狮子座。”夏冬青几乎是脱口而出。“春季最容易辨识的星座。”

赵吏颔首。“狮子座的主星,轩辕十四是亮度最强的恒星之一。有点东西嘛小朋友。”

之后赵吏又以狮子座为原点,分别选了东方的室女座和南方的水蛇座。室女座有很多明亮的星星,和狮子座又都是黄道星座,只要找出了一个,另一个就在附近,不难分辨。狭长蜿蜒的长蛇座则要暗淡许多,但因为它有一颗特殊的红色亮星,“长蛇的心脏”星宿一,周围没有任何其他肉眼可见的星,只有它一颗孤零零在深邃的夜空中散发着冷冷的红光,因此反倒成了夏冬青最早能辨认出的星星。

“可以啊你。”赵吏说,“还真输给你了。”

表情倒并没有什么意外或是不甘心,想必他在提出这样的“赌局”时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我大一的时候加入过一段时间学校的天文社。”

——不过后话是,因为没钱买社团活动必要的望远镜,只呆了不到一个月就退社了。

“我知道。”赵吏低声说:“你一直很喜欢看星星。”

“小时候,在孤儿院那几年我是很喜欢,有时候还会熄灯以后从房间里偷偷跑出来,坐在秋千上看,一看就是大半宿。因为秋千是孤儿院里最受欢迎的游戏设施,我白天根本抢不到,晚上边看星星边荡秋千,就能一次干两件喜欢的事情。”

“好像不管有什么难过的事,跟其他孤儿院里的孩子吵架也好,又没被领养也好,想爸爸妈妈还有妹妹也好,看星星的时候都会不知不觉就忘掉了。所以,我那时候很高兴自己的眼睛能复明,如果一直看不见,世界上可能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安慰到我了。”

顺着赵吏的指引辨认星座的过程,让夏冬青喉头的灼烧感渐渐平息下来。他看星星的姿势由仰着头换成托着脸。其实他心里清楚,赵吏并不会真的用这种方式拆穿他的什么秘密,毕竟这是他的幻觉,是不会做与他的潜意识相悖的事情的。至于赵吏“一直在隐瞒的事”,夏冬青也并不想从他那打探,反正打探了也是白打探。

“应该是我七岁那年,在院子里看星星看得太晚,不小心睡在秋千上了。第二天被生活老师找到叫醒以后,我很害怕,以为自己肯定要被骂死,被孤儿院赶出去,以后要流浪街头了,想着想着就开始嚎啕大哭。可能是因为我很少哭吧,把那个一直很严厉的生活老师都吓到了。她没骂我,反而安慰说我说,昨晚是爸爸来看我了,我跟他在院子里玩了一宿,累得睡着了,爸爸天亮还要回很远的地方工作,来不及叫醒我就先走了,走之前还给我披了件衣服。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了件很厚的外套。”

他托着脸,慢慢笑起来,好像他灵魂里那个年幼的夏冬青此刻也坐在晃悠的秋千上,一边凭借小孩子尚未发育健全的记忆力回忆白天在图书室里看到的星图,一边尽最大努力后仰身体,让自己荡得更高,在想象中荡过孤儿院矮矮的屋顶,荡过远方从来没登上过的摩天轮,一直荡回那个印象逐渐模糊的“家”里去。

“虽然那时候蛮高兴的,但我知道老师是在骗我。倒不是因为我完全没有见到了爸爸的印象,是因为我知道,爸爸才不会穿那么丑的外套。”

看星星看得眼睛有些酸了,夏冬青活动了活动脖子,看向自己身边从刚才起便一直在沉默着的对话对象。

“哟,对不住啊,丑着少爷您了。”赵吏说。黑暗中眼神闪烁,像是在燃烧。

“那外套是我的。”

“好了,我隐瞒的事已经告诉你了。”他从长椅上站起来,做作地拍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出来时间也不短了,该回去了。要是你又跟以前似的在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我可没法再背你回家。”

春风吹过,一阵树影婆娑,几片接近透明的粉白花瓣落在他身边,不知之前是开在哪棵树上的哪朵花,飘过哪个人的梦穿过哪条街,来到他身边。夏冬青将它们一一收进口袋里,才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向早已在前面等待着他的赵吏。


是夜回到自己房间入睡后,夏冬青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赵吏对他的作息习惯在各种意义上越发“阴间”进行了强烈批评,两人照例拌嘴了几句,谁都没有再提昨天晚上的“散心”以及更早些时候算不上愉快的对话。夏冬青在大扫除和浏览租房信息中度过了难得算得上相安无事的一天,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像他们之间一度存在过的暧昧气氛一样,总是被掩埋在日常心照不宣的嬉笑打闹之下。

周四那天,夏冬青倒是醒得很早,一方面是对下午的心理咨询确实心存顾虑,另一方面是已经两天过去,周晓辉还是没有回复信息,这让他感到些许不安。这两天他又陆续联系了周晓辉几次,还另外联系了小婉,然而两人的电话具是无人应答的状态。他们两人一向和夏冬青等人相熟,虽然两人对赵吏要在泰山府君祭上献祭蚩尤的计划并不知情,但都多少参与了其中,而周晓辉和赵吏之间又一直存在某种微妙的互惠关系,如今周晓辉和小婉一起失联,很难不让人想多。

现在夏冬青已经不怎么寄希望于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只祈祷自己的贸然联络不至于给他们带来更多麻烦。然而就此放弃,他又无论如何都没法将那夜梦魇中见到的一切抛诸脑后。夏冬青认识的鬼差本就不算多,木兰的联系方式他没有,辖区位置倒是知道,但考虑到她对赵吏的崇拜和关心一直是有目共睹,赵吏的死带给她的伤痛必定是难以平复的,自己这个凶手出现在她的面前无疑只会激化矛盾,获得信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夏冬青心烦意乱地转着圈,房间本来就那么点地方,他走着走着就走到桌前,不由得开始凝视挂了锁的抽屉。蚩尤的情况,天人无疑要比冥界了解得清楚,毕竟蚩尤与冥界间存在的联系其实不过全在于茶茶一人,她虽然是冥界之主,但说到底同样也是被关押于冥界的囚徒,是昆仑防备的对象。而对冥府的鬼差上百,阴兵数千,“蚩尤”不过是个略微有些耳熟的名字罢了,他的命运如何其实无关紧要。天人则不然,蚩尤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灵魂覆灭与否与昆仑的利益直接相关,因此哪怕蚩尤的灵魂已被泰山府君带走,夏冬青确信昆仑仍然会尽一切可能对他的情况进行打探。而天人中,夏冬青唯一认识的、接触得上的,也只有娅。

说到底,他完全没有理由在这里左右为难。如果事情正如他所忧虑的那样,梦魇中所见的一切都并不是梦,他多耽搁一分钟,那个无辜之人就要多受一分钟折磨,而且不管那个人是不是赵吏,归根究底他都是因为自己才会沦落到这一步。想到这里,夏冬青没有再犹豫,他朝挂在抽屉上的那把锁伸出手,锁簧在他指尖触碰的一瞬应声弹开——那把锁虽然外观不过是普通的铜锁,其实是娅设下的结界,只有夏冬青一个人能打破,否则哪怕用斧头劈烂抽屉,也只会得到一堆烂木头,看不到抽屉里真正的内容物。

抽屉里放着些常见的文具,成摞的稿纸上压着一面小巧的青铜镜,背刻精巧古朴的旭日飞燕纹,除了没有一丝锈蚀的痕迹,倒也与博物馆中展出的古代铜镜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然而翻过来看时,一道极明亮的光线自镜中射出,强如正午烈日,霎时间整间屋子都被手中的镜子照亮,晃得刚起床连窗帘都没拉开的夏冬青眼睛一阵刺痛,立刻反手把镜子扣在桌子上。

“这是无疾镜。”

赵吏的声音忽然自他背后响起:“别揉了,眼珠子留神揉出来了。你先把镜子收起来,眼睛一会就好了。”

目不能视的夏冬青下意识依从着这声音,摸索着把镜子放回抽屉又关好。刚才被光线刺到,他只感觉眼前一黑,按理说这光线虽强,但也没强到能让人看一眼就被闪瞎的程度,可刚才的一瞬间,夏冬青确实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又失明了,坐下缓了好一会眼睛才渐渐看见赵吏模糊的身影。

“五代十国时,有个叫张敌的人机缘巧合得到一面能发出强光的古镜,张敌自得镜后,家人世代无疾而终,直到镜子丢失,下落不明,所以后人给这面镜子起名叫‘无疾镜’。”赵吏的语气不怎么友善:“其实这镜子是天人的法器,作用也并不在于祛病,而是能照出临镜之人的健康状况,越是深染沉疴,命不久矣的人,镜子中的倒影就越模糊。昆仑没有载人命数的阴阳卷,他们就用这种方式估计人类的寿命。”

夏冬青用力眨眨眼,现在他的视力才恢复正常。“我的眼睛……我刚才好像失明了一小会。”

赵吏一脸严肃——这种神情往往出现在夏冬青做了什么做了赵吏三令五申不准他参与的事情时,包括但不限于进入(闹鬼的)女生宿舍、让来路不明的鬼魂上身、让自己处于千奇百怪的险境中等等。

“我说过,你的眼睛并没有真的复明,你能看见只是因为我用灵力模拟了你的视野,刚才一瞬间我的灵力被镜子中镜灵的力量冲散了。镜子或多或少都有辟邪的作用,无疾镜又是从昆仑来的,辟邪能力尤其强。我现在只有灵魂,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鬼,笼统来看也是阴邪之物,这也就是我有灵力护身,寻常的孤魂野鬼,早就被冲散得魂飞魄散了。”

夏冬青凝视着赵吏,慢慢皱起眉。“这不可能。”他喃喃道:“娅留下这面镜子时只是说,我能通过这面镜子在情况紧急的时候随时联系上她。”

“那当然。”赵吏嗤笑道:“这既然是玄女的镜子,镜中的镜灵自然也是听命于她的,甚至可能就是她的分身也说不定。她把这镜子留下,想必是放心不下你——当然,另一种可能是,昆仑在通过这面镜子监视你。”

张敌、无疾镜。这些完全陌生的名字让夏冬青一时感觉头脑中一团乱麻,种种之前被压抑下来的猜疑在头脑中翻搅,让他耳边一阵蜂鸣。他所处的空间仿佛在不断朝他压缩过来,直到集中于脑海中越发清晰的某一点——

赵吏真的是他的幻觉吗?

夏冬青掏出手机,机械地点开搜索引擎,开始搜索刚才听见的一系列关键词。

“你说的这些网上都能搜到。你看,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本草纲目》引用《樵牧闲谈》的内容,‘孟昶时张敌得一古镜,径尺余,光照寝室如烛,举家无疾,号无疾镜。’”他把手机屏幕举到到赵吏面前,急切地指着屏幕上的文字:“说不定是我在什么时候无意间浏览到了这些东西,这才会想出——”

“冬青。”赵吏沉声唤道。他没看手机,而是垂眼久久地看向夏冬青,睫毛颤动着,眼中高光流转。

“你现在甚至开始说服我,让我相信自己是你的幻觉了?”

赵吏粲然一笑,抬手揩去眼角滚下的一滴泪。

好奇怪。夏冬青怔怔地想,沸腾得像滚开的粥的大脑里冒出没由来的想法。星宿一应该在天上,怎么会在人的眼睛里?


【TBC】

娅不是黑的哈 应该说 她是三人组里最问心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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