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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青】清醒梦 Ch.2

“鸡腿肉下锅前先用料酒和盐糖腌一会,这样才不会腥,好进味。”

“洋葱炒久一点,完全变成棕色以后才好吃——小火,小火炒!这样是要糊锅的!这么没耐心你他妈干脆不要做饭了吃你的泡面去!”

“鸡腿肉炒变色以后就夹出来,如果一起炖到土豆也炖烂那就太老了。土豆炖十五分钟以后再把鸡肉倒回去。”

“你不是喜欢甜口吗,放勺蜂蜜,两块巧克力,都在那边的顶柜里。这样煮出来咖喱更浓。番茄酱也要放,冰箱里有。要是有苹果就好了,擦成泥加进去,味道更正宗。不过你也不爱吃苹果,买了倒怪了。”

“收汁,火开最大。”

“搅一搅,锅底粘了!夏冬青你是来做饭的不是我雇来看火的!”

好麻烦。做饭好麻烦,幻觉也好麻烦。为什么明明这个赵吏只是幻觉而已,还是这么能使唤人?被指挥着用滤勺把汤里的浮末一点点舀干净,热气扑在脸上微微有些发痒,夏冬青开始怀疑是否自己的本性其实也跟赵吏一样糟糕,也有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天性,只是一直以来像蚩尤的灵魂一样在意识深处沉睡,直到今日才以幻觉的方式重见天日。

跟真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玄女不同,夏冬青这么多年来自己拉扯自己长大,要说除了泡面别的什么也不会做,那倒也不至于,不然没有泡面的时候岂不是要把自己饿死。下个面条炒个菜的基本技能还是具备的,不过好不好吃的倒是从来没在意过,只能说是可以果腹。过去的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为繁琐的工序耗费几个小时,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品尝食物微妙的口感和风味,就这样从华灯初上到夜阑人静,这种生活,夏冬青并不理解,那些排满他生活每一分钟的兼职也不允许他理解。

但是,如果是为重要的人,如果——如果是为在意的人。这种生活,我其实也是想拥有的。他想着,悄悄瞥了一眼围着锅台转来转去的赵吏。

那时候的赵吏也是这么想的吗?这个罐子里的粉末那个瓶子里的液体来回调整,时刻关注着火候和菜的熟度,如同一场每日都在重复,却每日都有不同情节安排的演出,只为了让最终的菜色更好看一点,更可口一点,为了让人更高兴地把食物吃下去。

锅子在炉灶上咕嘟作响,锅里逐渐收稠的汤汁泛出细腻润泽的光芒,气泡鼓起又破裂,吐出香辛料复杂浓郁的气味。让夏冬青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里看过的动画片,好吃的东西上桌时都会发出能照亮整间屋子的光。

“尝一下,看需不需要补点盐,不需要就可以关火了。哎别急着盛饭,闷一会儿更好吃——饿死鬼啊你,再等十五分钟都等不及!”

熟练地无视咒骂(毕竟赵吏本人的话他可都没这么听过),夏冬青往米饭上浇了咖喱,舀了满满一勺裹着咖喱酱汁的白饭。

“怎么样怎么样?”赵吏凑上来,表情既紧张又期待,就差自己上嘴了,好像刚才埋怨夏冬青没耐心的不是他一样。

感觉要无视幻觉真的越来越难了,希望吃了药以后能容易点。夏冬青在心里叹了口气,努力将注意力集中于自己面前的咖喱。还不错,至少比泡面强上太多——但焖米饭时水放太多,饭有点黏糊。咖喱的味道也好像和印象中有哪里不一样,是因为没加苹果吗?鸡肉也有点老,应该刚刚煎到变色就盛出来的。

确实没有赵吏做的好吃。

以前赵吏做咖喱的次数并不算多,用他的话说,这东西是舶来品,而且实在没有技术含量,什么东西扔进去一通乱炖最后出来的都是一个味,体现不出他精湛的厨艺来,所以只有在他想偷懒的时候咖喱才会出现在餐桌上——而单就做饭而言,赵吏倒确实是个勤快人。

平心而论,赵吏做什么味道都不差,但夏冬青却尤其喜欢他做的咖喱。很难说清楚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赵吏每到寒冷的天气就格外容易犯懒,所以北风呼啸,有时是下雪,总之是在寒冷像薄薄的刀片捅进人骨头缝里的天气,夏冬青结束了一天课程或是兼职,一路骑自行车回到别墅,还没进门就能闻到咖喱温暖的香味远远飘来,在他被冷风吹得跟脸颊一样僵硬的大脑中牵起一条闪光的、指向他向往的方向的丝带。

咖喱有家的味道——如果夏冬青能再坦诚一点,他会承认这一点的。

“好吃吧?还不错吧?”看到夏冬青眼里浮现起隐约笑意,赵吏也得意起来,“现在你该相信我不是幻觉了吧。不然就凭你自己,你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咖喱?你整天一回家就吃现成的,脑子里哪可能有那么多做饭的门道。而且我今天告诉你这些技巧那可都是我多年经验总结的珍贵心得,秘不外传的!我要是你的幻觉,那我不可能掌握比你知道的更多的知识吧?这些事你不可能知道——除非你偷窥我。”

被刚塞进嘴里的咖喱烫了一下,夏冬青舌头上火烧火燎地疼。

你一个幻觉而已,你知道个屁。他想这么说,但舌头上的灼痛让他忍住了,只能赶紧丢下勺子漱口。少自恋了谁他妈稀罕偷窥你,我只是——

黄昏或是深夜,夏冬青踩着厨房里飘来的饭香,经过门廊,穿过客厅,一直走到厨房的玻璃门外。油烟机的隆隆声掩盖了他的脚步,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做贼心虚蹑手蹑脚,总之赵吏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回来了,注意力仍然集中于手中的一方砧板或者一只炒锅。他低头切菜的时候留的过长的头发会垂下来挡住眼睛,他挽起袖子翻锅的时候手臂的肌肉会微微鼓起,他偶尔会用调羹舀一点汤尝尝味道,满意的话会抿嘴,不满意的话会撇嘴,又回身从夏冬青叫不全名字的那堆瓶瓶罐罐里准确无误地挑出需要的那个。

在一道玻璃门之外注视这寻常的一幕的夏冬青时常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用力,胃部揪紧——是因为饿得厉害急着想吃晚饭吗?如果是,他怎么会不敢上前推开那道门?是因为害怕被赵吏发现他其实早就回来了又不来帮忙打下手,就看着他一个人忙活吗?如果是,他怎么会不想转身逃开?

这种事,真正的赵吏不会知道,幻觉赵吏也不需要知道。

——我只是好奇,同样一道菜,怎么那家伙做的就总是更好吃。夏冬青想。


许久没有过日程如此紧凑的生活,刚过八点钟夏冬青就感觉困得甚至睁不开眼,洗碗时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看起来随时会一头栽进洗碗池,被实在看不下去的赵吏催着去睡觉。考虑到这是自己“生存本能”的要求,夏冬青倒是也乐意顺从,把没刷完的几个盘子沉进水池,草草洗漱便关灯上床了。他的身体很快就进入了睡眠状态,但意识却迟迟无法得到休息——或者说,他处在一个过于真实,过于清醒的梦境中。在这样一个梦境中,夏冬青见到了自己的面孔,但却有着角膜充血的通红双眼,带着令人不安的怪异笑容注视着他。

他梦到了蚩尤。

夏冬青并没有觉得害怕——过去两个月中处于失明状态的他做过太多噩梦,有些是他的臆想,更多的是真实发生过的,被各种或真实或虚幻的恐惧环绕,他感觉疲倦已经压倒了其他能感知到的一切。

眼下他们身处的环境似乎是一幢完全陌生的中式宅邸,夏冬青无法凭借自己并不丰富的古建筑知识判断它的准确年代。

“这是哪?”这可能是他同蚩尤说的第一句话。至少在夏冬青的记忆中是如此。

“你可以理解为死亡的世界。”蚩尤回答。他仍穿着夏冬青的某一套常服,与这里神秘到令人不安的陈旧感格格不入,但夏冬青直觉认为这只是蚩尤刻意向他展示的形象罢了。

“冥界不是这样的。”反正是梦,他索性开始环顾四周,这里的布帘家具都布满灰尘甚至污垢,又没有任何使用痕迹,有种既新又旧的诡异感。“我见过,那里看起来跟我们的时代差异不大,装修的有点像高档会所。”

“当然不是。你不会觉得你如果到了由我妹妹掌控的世界,还有可能四肢俱全地站在这里跟我闲聊吧。”蚩尤嗤笑道,“这里是真正的万物终焉,‘死亡的世界’。是泰山府君的所在。”

泰山府君。夏冬青一怔。赵吏死在泰山府君祭上,他或许也在这里。首先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真实——用这个词描述眼下的状况并不准确,但夏冬青一时也想不到更合适的说法了。如果这不是他在做梦,或许……

或许他可以把赵吏的灵魂带回来。

这个念头让夏冬青的身体瞬间陷入极度兴奋造成的紧张状态,种种可能在他脑中快速闪过,但他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因此目前的最优解就是保持冷静,看看能不能从蚩尤那得到更多信息。

“但我并没有死。”他竭力保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当然没有。既然我被关在这里,你觉得这里会是谁都能随便进来的地方吗。”蚩尤瞥了他一眼,“你的灵魂最近似乎格外不稳定。你是偶然被我吸引到这里的。”

“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只是陈述我所发现的事实,至于为什么,我还想问你。或许是因为你想找回你丢失的东西。”

夏冬青忍不住嗤笑出来。“你不会想说,我失去的东西是你吧?”

“难道不是吗?”蚩尤向他走近,“你作为我现世的备用品而存在,从五岁起就成了我的躯壳。自那场车祸以后,你经历一切都受到我的灵魂影响,受我的意志支配。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成为另一个人,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停在夏冬青一步之外,两人维持一种足够疏远又足够令人感到不适的距离,“你难道不觉得,自从我的灵魂被从你的身体里剥离,你就再也没有过什么所谓的‘生活’吗?我造就了你,你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你是透过我的眼睛看到的这个世界,你是透过我去爱,透过我去恨。”

“作为一个阶下囚,你也只能靠说些漂亮话解闷了吧。该不会你从被关在这里起,就一直在构思怎么对我撂狠话吧,我会出现在这里肯定也是你搞的鬼——”

“我?我可没那么无聊。虽然是被关在这里,但我其实还是有挺多事情可做的。”

被蚩尤那双血红的眼睛注视着,夏冬青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但他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恶狠狠地瞪回去。没想到蚩尤只是耸耸肩,示弱般向后退了半步,回身拉开他身后的木床悬挂的青黑布帘——那里躺着一个男人,从挣扎的动作看起来似乎痛苦不堪,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夏冬青一惊,下意识上前几步,只见那个周身几乎没有一处不是血肉模糊的男人被极细的金丝束缚着,每一根都随着他的动作更深地勒入他的血肉之中,而他的脸上盖着的则是厚厚一叠潮湿的宣纸,完全覆盖了五官。

“这个人怎么折磨都不会死,不过即使有不死之身,就意识而言好像还是更接近人类。正好可以用来测试一下,人类承受痛苦的极限在哪里,超越极限之后又会发生什么。”没等他发问,蚩尤就爽快地解释起来,“是我妹妹送来给我解闷的家伙。毕竟泰山府君也希望我能在这安安分分地呆着,少给祂惹麻烦。”他说着走向床脚,那里立着一个盆架,铜盆里盛着清水,旁边还有更多宣纸。蚩尤抽出其中一张,放在铜盆中浸湿,“你既然来了,我姑且也就略行东道主之礼。这张纸是第五十张,就请你来放吧,夏冬青。”

似乎是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床上的男人忽然剧烈挣扎了一下,动作之大几乎要震翻旁边照明的烛台,蚩尤啧了一声,口中念念有词,金线更紧地嵌进那个男人的血肉之中,使他浑身一阵非人的抽搐。

“说起来,你不是去过我妹妹的领域吗?”蚩尤瞥了一眼因为愤怒和震惊一时几乎失语的夏冬青,颇为满意地微笑起来,“那你说不定曾经见过他呢。这个男人,以前好像是个鬼差。”

这个人……会是赵吏吗?尽管没有看到脸,但身型的接近和蚩尤暧昧不清的说法让夏冬青无法不产生这样的念头,白日里见到言笑晏晏的幻觉与眼前垂死挣扎的人形来回交换。但赵吏怎么会落到茶茶手里?赵吏整个计划的核心不就是要避开冥界对泰山府君祭的影响吗?难道是赵吏在哪个步骤失败了?

赵吏。赵吏。赵吏。

他下意识觉得有些古怪,但却想不了太深,只感觉浑身的血都在烧,眼前一阵色彩斑斓的光斑炸开,然后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很沉重,古老的宅邸、蚩尤、被折磨的男人,一切都在顷刻间消失不见,他好像坐在一辆自梦境驶向现实的汽车上,全速行驶在熟悉而绝望的无尽黑暗中。

赵吏!

夏冬青猛然睁开眼。他的车撞上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在这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但即使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人,也无法忽视其中的关切与同情,毕竟他们是如此柔软,又如此沉重,如同夏日午后积蓄了丰沛水汽,低垂在天际的云脚。

夏冬青迟疑地转过头,赵吏就站在他的床边,身体前倾,一边的胳膊撑在他床头尚未收回,似乎刚刚正在俯身观察睡梦中的夏冬青的情况。

“赵吏。”他小声唤道,“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

“我看你状态就不太对,出好多汗,一直发抖,还怎么叫都叫不醒。”赵吏说,完好无缺的指尖拂过夏冬青汗湿的头发。眼前的赵吏看起来难掩倦意又如释重负,显得夏冬青比梦境中见到的一切都更加真实。

“没事,都是梦,醒了就好了。我就在这呢,冬青。”

没有人能忽略那样一场即将降落的雨。

没有任何理智的高墙能够抵挡那个人的一声呼唤。

夏冬青也不能。

他猛然从床上弹起来,伸出手,几乎是用力扑向面前还没来得站直的人。他刚刚苏醒一时难以正常运转的大脑尚分辨不出此时在夏冬青心中暴雨一般倾注而下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一种更原始,也更真实的欲望完全掌控了他,他只知道他想拥抱赵吏,他想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他皮肤之下的血管中的血液在燃烧,只有与另一个人的肢体接触传来的挤压感能让那火焰熄灭——

在手臂穿过赵吏的身体捞了个空的瞬间,夏冬青产生了短暂的困惑,然后他就听见了非常清晰的一声“咕咚”。

然后他就栽下了床。

夏冬青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而被他这一通行云流水的丝滑操作惊呆了的赵吏还站在原地,因此胯部非常不巧地与夏冬青的臀部穿模了。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刚才怎么没把我摔死呢。夏冬青捂着脑袋往旁边爬了两步,总算解除了穿模状态,让尴尬程度略有缓和,但不多。赵吏的憋笑声越发响亮,逐渐发展为爆笑,不用触摸夏冬青也知道自己脸上有多烫。保持着脸埋在地板上的姿势,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身后的幻觉立刻自己消失,反正在医院里的时候赵吏也消失过,时间还不短。

“行了,差不多得了啊夏冬青,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跟我装相呢?搁那装王八,赶紧起来回床上去,别逼我踹你啊。”

“说得像你有本事踹到我一样。”夏冬青闷闷地回嘴道。

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赵吏叹了口气。“你是大少爷,我跟你还能有什么本事。”他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几乎贴在夏冬青耳边:“抬头,看看你刚才哪撞着了。”

反正对方是幻觉。

反正再装下去幻觉也不会消失。

反正……

夏冬青抬起头。赵吏正屈膝半跪在他身旁,偏头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时,他凭借酸痛而视野朦胧的双眼仍能够捕捉到慌张与震惊在赵吏脸上扩大。夏冬青几乎是有些麻木地感到可笑,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赵吏——真正的赵吏——露出这样的表情。

在他从跨海大桥上一跃而下的瞬间,同样的神情也曾出现在赵吏脸上。

“赵吏,你可真他妈混蛋!”夏冬青吸了吸鼻子。他本来想让自己显得再理直气壮,再义正辞严一点,但一张嘴就完全露了馅,浓重的鼻音让声音变了调,气势全无,像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狗。

你为什么不回来啊。

自从看到夏冬青的眼泪以后,赵吏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整个人靠得更近,伸手环住夏冬青。这个拥抱有点自欺欺人,毕竟不仅是夏冬青触碰不到幻觉,幻觉也触碰不到夏冬青,但赵吏仍然保持着双臂弯曲、交叠悬空的环抱动作,即使并不能从另一个人的身体上得到支撑。被空气拥抱与拥抱着空气,两人以一种随时会穿模的状态在两个维度间互相依靠着,直到夏冬青的气息渐渐平复。

“哭好了就去给自己倒点水。”赵吏说,从这个角度夏冬青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听得出他的声音也是哑的,“地上凉。”

哭过一场,夏冬青也确实觉得嗓子干痒,便趿拉着拖鞋去厨房到了一杯热水,端着纸抽一边擤鼻涕一边回到卧室。赵吏正背靠床头坐在他床边,见他回来便拍拍他的枕头。夏冬青卧室的窗帘遮光性不太好,即使已经完全拉上,窗外路灯的的灯光仍然会透进屋子里,将房中的陈设照出个模糊的轮廓,却又看不真切。在这样朦胧的光线中,赵吏身体的略微透明不再明显,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却显得越发真切。

“怎么,看傻了?”昏暗中,赵吏笑得有点好看,有点贱兮兮的,还有点让人安心,总之就是笑得“很赵吏”。“春宵一刻值千金,但你吏哥我可卖艺不卖身啊。”

毕竟,这就是他记忆中的赵吏。

“滚蛋。”夏冬青躺倒远离赵吏的那一侧,扔过去一个提防的眼神。“谁稀罕你卖身。”

反正已经按照医嘱吃过药了,医生只说不能沉迷幻觉,也没说不能跟幻觉说话。只要克制住公共场合保持沉默就好,不然会被当成疯子抓进精神病院的。夏冬青想。那时医生也说过,如果不好好治疗,他会越来越难以分别真实与幻想。那么刚才那个梦呢?梦中的一切是如此真实,但梦终究只是梦而已,即然美梦不能成真,噩梦亦是如此,恐怕换做是其他任何人都会这么认为,偏偏夏冬青无法说服自己。相比之前在他身上发生过的其他事情,灵魂在睡梦中飘到了泰山府君的所在,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而如果他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被蚩尤折磨的那个男人会是赵吏吗?如果不是赵吏,寻根究底他也是因为自己才受到的折磨,而如果那真的是赵吏——这个念头让夏冬青忍不住又开始发抖。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能够确认那真的不是一个梦。

娅离开的时候说过,出现紧急情况,可以用她留下的铜镜联系她,那面镜子就放在床对面的书桌抽屉里,但是经过泰山府君祭前后发生的一切,联系娅的念头让冬青感觉打心眼里抗拒。很奇怪,曾经夏冬青一度觉得自己可以放下过去发生的一切,灭门之仇也好,一辈子活在隐瞒与欺骗中也罢,只要不失去那两个人,但当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放下那些事,而那两个人,也确实都失去了。赵吏说过,缘由因起,孽由此生。他们三人本就是因为蚩尤才结缘,如今蚩尤的灵魂逝去,一切合该就此终结。

——但是,真的能就此终结吗?

“冬青,关于我,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即使是专注于自己的思绪之中,夏冬青也无法忽略身边一直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他翻了个身背对赵吏,枕着胳膊,脸埋进手肘。

“没有。”

“也好,那我们等你状态好一些再谈那些事。现在我有别的事问你。”赵吏不依不饶地飘到床另一侧,“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跟你没关系。”

“不说是吧?行,不说我只能钻进你脑子里自己找了。到时候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你可别怪我。”

不行!”夏冬青从床上坐起来怒视赵吏,尽管知道对方只是个幻觉,本身就是自己大脑的造物,他还是不想向赵吏透露过多自己隐秘的想法。如今看来,幻觉并不受他的意识直接控制,但维持这种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夏冬青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赵吏从来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管是真实的还是他幻觉中的,于是夏冬青也没再争辩,向他讲起了刚才的噩梦。眼下他确实需要有个人帮忙理理思路,哪怕这个人其实是他潜意识的投射。

蚩尤,古老的大宅,夏冬青与蚩尤的谈话,以及被折磨的男人……赵吏安静地听着,但却并没有露出夏冬青预想的凝重表情,反而看起来有些……

悲伤。

“你是不是以为被蚩尤绑在床上‘贴加官’的人是我?”赵吏敏锐地问。

“‘贴加官’?”

“也叫‘加官晋爵’。把人绑在一个平台上,往脸上一层层加盖桑皮。每加盖一层,行刑的人都会用烧刀子把桑皮喷得潮湿,这样桑皮就完全贴附在受刑者的脸上,桑皮贴的多了,受刑者就会窒息而死。你梦里的刑罚跟这个差不多。”赵吏解释后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虽然没看到那个人的样子,但你觉得那就是我,所以才吓醒了,是吗?”

夏冬青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其实他并没向赵吏详细描述那个人的体貌特征,甚至隐去了蚩尤提及他曾经是鬼差的事,但结合自己刚才醒来时的反应,这个结论倒也很容易推断。

“好,还有一个问题。你其实并没见过蚩尤,毕竟他的灵魂一旦苏醒你的灵魂就会被迫沉睡,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梦见的就是蚩尤?”

“我……”冬青一时有些答不上来。“我有一些记忆。准确的说……是我的身体保留了一些蚩尤的记忆。我知道他苏醒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会变红。我还记得你好像用平底锅打晕过我。”

“我打的是蚩尤。而且你的身体那时候忙着啃玄女呢你怎么知道是谁在背后打的你。”赵吏面不改色地对上夏冬青控诉的眼神,“说起来,我还想问你呢,娅到底跑哪去了?我回来都一天了,怎么连吃饭都没见着她出来?”

“她回昆仑去了。”

“回昆仑去了?!”赵吏终于表现出了迟来的凝重,甚至看起来还有点——不止一点生气。“回他妈了个逼的昆仑,所以你失明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在这住着,她回昆仑逍遥去了?开玩笑呢吧,当时她明明指天对地说的跟真的一样,不回昆仑了,要跟你过——”

“她没有去哪逍遥,娅有她想弄清楚的,以及昆仑那边必须做完的事情。我们……分手了,算是吧。”夏冬青慢慢平躺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春卷。“泰山府君祭之后,我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面对她,怎么继续下去。”

话只能说到这里了,冬青想。面对本人都无法开口的心思,只能向幻觉吐露——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他不就更可悲,更可耻了吗。

很长时间,没有人再说话,甚至夏冬青都以为自己的幻觉又一次自行消失了,他才听见身边传来赵吏的声音,轻得仿佛自过往的深谷长途跋涉而来的回声:“对不起,冬青。”

“谁需要你说这个。本来不是你非要我说梦到了什么,怎么又扯到娅了。”

“抱歉。”

“你他妈能不能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夏冬青忍无可忍地大吼道,吼完瞪了一眼赵吏,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道歉一点都不像你会干的事。”

果然是幻觉才会道歉吧。如果是真正的赵吏知道了这些,可能只会说什么“这都能让人跑了,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五千年的老妖精,年轻人你把握不住的”之类的俏皮话。夏冬青想。

“得得得,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不过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别再想东想西了,还被蚩尤吸引到泰山府君那,红楼看多了吧你,是不是还见到阴司判官问你‘故人是谁’?那判官长啥样啊,是长周晓辉那姘头那样吗?”或许是因为夏冬青潜意识里觉得赵吏不该是这样,那个他听到的赵吏声音也随之恢复成他熟悉的腔调。“你的灵魂好好搁这呆着呢,连这张床都没离开过。”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跟你说这些也是白费功夫。”

不过赵吏这话倒是提醒了他,周晓辉的联系方式他还保留着,如果茶茶真的送了个鬼差到蚩尤那,同为鬼差的周晓辉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赵吏死后,他们还是否愿意接触自己这个杀死了昔日同僚的凶手。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那就只是个噩梦而已,一切都是你心中隐忧的具现。我告诉你,你梦到的‘贴加官’从来都只是小说家杜撰,只是为了吸引眼球罢了,现实中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千年来我经手过的死囚犯灵魂数不胜数,冤魂也有厉鬼也有,没有一个是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刑罚死掉的。而且你说你的身体保留了某些蚩尤的记忆,我想那只是蚩尤产生的某些激烈情绪在你身体里建立了临时的反射回路,你是没办法凭借这些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的。我不算了解蚩尤的为人,对他也没有任何好感,但是我确信他绝对不是你的梦中那样,是一个以折磨人为乐的纯粹变态。如果真是那样,昆仑何必将他放在眼里,还大费周章派玄女下凡来——”

赵吏骤然止住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不安地去寻找夏冬青的目光,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下意识搓捻着指尖,整个人大写的紧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夏冬青没憋住,笑了。

或许是因为赵吏念经一样啰嗦的说教,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驱使他相信那一切只是个噩梦,此刻夏冬青似乎真的不再那么焦躁了。不管梦中的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他吃的帕罗西汀确实有梦魇的副作用,明天跟医生联系一下好了,看能不能换一种药,如果换药以后还是会梦到,那“噩梦说”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也算是做个控制变量实验。联系周晓辉的事也要尽快去办,冥界和人间时间流速不同,所以他们鬼差之间联络都是依靠内部系统,他一个人类要去联系鬼差,不知道得花多久才能接触得上。

这样想着想着,夏冬青感觉倦意再次袭来。他刚才本来就没睡踏实,又哭了一场,消耗心力体力继续得到补充。意识朦胧间,夏冬青听见赵吏低沉的声音,如同拨动古琴的琴弦,破开了沉默,却能使人心安定下来:“放心睡吧,冬青。我去你梦里守着,今晚不会再做噩梦了。”

“你还有这个功能啊。”他迷迷糊糊地说,“那你怎么不早进来守着。”

“我那不是怕你梦见什么需要我回避的刺激内容吗,我在场再坏了你的好事。”

“我还能有什么好事。”意识已经在黑甜的睡梦边缘徘徊,夏冬青其实并没有听清赵吏在说什么,只是凭本能提取关键词,几不可闻地嘟囔道:“你都不在了。”


【TBC】


自觉把分节由上中下改成了数字标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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