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yr

【吏青】清醒梦 Ch.17(中)

#WARNING:吸烟有害健康 未成年人请勿吸烟



车门再一次被打开又合上,车里终于只剩夏冬青一个人。来不及整理杂乱的心绪,他发动汽车,赶在土御门一郎出现前驶离酒吧。一直开到几个街区以外自己打工的咖啡馆门口,夏冬青停车熄火,定坐了片刻才翻下遮光板,拉开镜子,端详自己的面孔——因为强烈的渴睡与尚未消退的情欲而双眼湿润,眼眶青黑,看着像嗑嗨了的瘾君子,在疲倦与亢奋的分界线上随着震耳欲聋的狂躁鼓点摇摆。

松了手,遮光板弹回去,他下车走进咖啡馆。

轮晚班的是个脸熟的同事,见夏冬青推门而入,好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看来对他白天的翘班行为并不知情。夏冬青点了外带双倍意式浓缩,同事了然地啧啧道,怎么今晚还通宵,明天可是元宵节。

夏冬青闻言怔了一瞬,勉强挤出个笑来,说论文拖太久,再不赶工真要毕不了业了。

元宵节。对了,赵吏死的那一天,是元宵节。

扫付款码时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娅打过来的,时间是分别是二十分钟和一刻钟以前。

洒在鼻尖的急促呼吸,缠在腰际颈后紧绷的手臂,唇舌湿热柔软的触感,狂乱的秘密火烧火燎,自夏冬青心上轰鸣而过。

真是疯了。他想。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我做的这些事能对得起谁?

但这是我的梦。难道即使在梦里,我也不能得到想要的吗?

他越想越恨不得给自己一枪,越恨越觉得委屈,越委屈又越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这个点客流小,咖啡很快就做好了。巴掌大一杯滚烫的液体,将清醒与亢奋透支,注入液态的黑夜中。夏冬青端着咖啡回到车上,打开塑料盖,来不及吹凉就仰头灌了,馥郁的香气被热度蒸发殆尽,烫得口腔连同喉咙都是火辣辣的疼。灌完咖啡,他清了好久嗓子,确保声音不至于因烫伤而异常,才回拨了娅的电话。

只响了一声就通了。

娅并没问他错过刚才两通电话的原因,只问了赵吏是否已经到达酒吧接头,夏冬青在哪里,一直没睡身体能不能撑得住,他一一答了,又问了下娅那边的情况,接着通话便陷入沉默。

“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娅。”他还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一层烫死的细胞组织黏糊糊附着在创面上,又疼又痒。“现在并不是说这个最合适的时候,但不能再拖下去了。拖的时间越长,对你来说就越——”

夏冬青终究还是没能说下去。娅的惊叫打断了他:“出现了,冬青!豪姬的结界开始出现了!”

眼前咖啡馆的灯光依旧明亮温暖,里面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相熟的同事,以及几位或低声闲谈或独自工作的顾客都消失了。夏冬青赶忙下车,头顶的夜空一颗星也没有,一轮血红的月亮沉在纯粹的黑暗之中,渐趋圆满。

他死去的那个夜晚,也曾看到过这样的一轮月亮。

“你刚才想说什么?”手机里又传来娅的声音,混杂着细微的电流声,或许是因为结界对信号造成干扰。

“我……没什么。”夏冬青攥紧了手机,“我是想说,等这件事结束,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你和我之间……发生的很多事。”

娅沉默了片刻。

“好。”她似乎是笑了,“早该如此的。”

两个人又相互确认了一遍接下来的计划安排,刚要挂断电话时,娅叫住了他,却又一时没往下接话。滋滋的电流声挠着夏冬青的耳膜,像粗糙的砂纸,打磨着一直没在他心里的那柄锋刃。在沉默中,夏冬青感受到恐惧,他害怕从娅口中听到二十年前车祸的真相,更害怕娅说她爱他,像他们此前的每一次通话即将结束时那样。

所幸的是,那些夏冬青害怕从她口中听到的,娅都没有说。

“你觉得我们在做的真的是正确的事吗,冬青?我们知道了更多信息,做了更充分的准备来应对豪姬,但这样就能换来更好的结局吗?”

夏冬青听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半夜发高烧的那天,他意识不清地靠着娅躺在出租车后座,好像对她说了什么。

到底说了说了什么呢?喝酒会不会让人断片夏冬青不知道,但高烧确实会。有关那个夜晚,除了娅的眼泪以外,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很伤人的话吧,所以娅才哭得那么伤心。

“杀死赵吏,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看着他再死一次。但这是……这是我和他的事。如果你想退出,那是你的自由,娅,我完全理解,你的顾虑比我多得多,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怪你的。永远不会。”

他保持着通话,把手机放在仪表台上,打开车载导航,设置好既定的目的地,发动汽车。

在此期间,除了车载导航偶尔响起的语音提示,没有人说话,只有未熄灭的屏幕上数字一跳一跳地增加,显示通话仍在继续。终于,通话另一端传来一声压抑的吸气声,失真得像是尖叫。

“夏冬青我告诉你,少瞧不起人!说好了的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退出的,别给我扯什么你们我们,这是我们所有人的事情!”

娅用上了她的标准怒吼句式,当她使用此句式时,往往意味着夏冬青或者赵吏中有一个人要倒霉了。但此刻她的声音却听起来很软弱,湿淋淋的,像被强行撬开壳的贝类。

“我说的‘正确的事’不是你要阻止赵吏的死,而是……”信号受到的干扰似乎增强了,娅微弱的声音几乎被滋滋的电流声淹没:“而是……这里发生的……所有事。”

这里

咖啡因裹挟着对危险的感知渗入血液,神经中枢受到刺激。眼前的一切线条边缘都开始模糊,带有一种奇妙的光泽感,像是将色散滤镜拉到最大,世界由一个分裂成重叠的三个,诱惑的红、沉沦的绿、清醒的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你会……明白的……你总要明白的……冬青……”

通话中断,不知道是娅挂断的还是信号彻底失去连接。屏幕上凝固了的数字闪了闪,接着便暗了下去,直到熄灭,映出由红转绿的信号灯。


豪姬的据点是一片等待拆迁重建的军产区,本就是一片废墟,在豪姬设下的死界中更是静得一丝声响也无,在这样极端的安静中待久了,人的焦虑情绪会被强化,出现幻听和耳鸣。路灯都是坏的,连马路牙子都看不清在哪里,夏冬青凭感觉把车停下,刚要给赵吏打电话,就看到一点暗红的火光,明明灭灭,把黑夜戳出一个血洞来。

他把车滑过去,车灯打到人身上时,看到赵吏把烟掐了。

“还以为你要把我扔这儿。”

赵吏说话时淡淡的烟气从鼻孔和嘴巴里往外飘,看起来又性感又滑稽。夏冬青瞥见地上还剩半截被踩灭的香烟,连同另外六七个几乎烧到滤嘴的烟头,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他们躲这地方太偏,我没来过,拐错了几次。”其实是中间有好几次他头晕得厉害,不得不停车缓一会。“你不是戒了,怎么又抽起来了?”

“都到这种地步了,戒不戒的,也无所谓了。”

赵吏上了车,身上卷着让人鼻子发痒的寒意,窝在车座里闭眼打盹。知道他睡不着,只是情绪不好,夏冬青也没多问,打火掉头,原路返回。他开车一向是小心稳妥的,如今有心要开得更平稳些,却反而感觉有股火气憋闷着,精神亢奋让他五感似乎灵敏的过分,萦绕鼻尖的烟味令人嘴里发干,不自觉地开始咂摸疮面。大量细节不加区别地通过感官涌向大脑,头疼像一条不断拉紧、嵌进脑子里的线。

“靠边停车。”赵吏忽然说,“剩下的路换我开吧。”

夏冬青学车时最怕教练说的四个字就是“靠边停车”,每次听到都会觉得胃里一抽,想吐,但听赵吏说这话他不仅不害怕,反而又把油门往深里踩了些。这片密不透风的黑暗好像在他心中投下了一片幽暗的阴影,某些见不得天日的情绪,原本在阳光下被灼烧得皮肉焦烂化脓,便趁机躲了进去,在那片阴影中哀鸣、争扎、沉睡,直至最终复原。

“你喝酒了,所以才要我来当司机嘛。”

“用不着,我本来也不会喝醉。再说现在根本没人查酒驾。”

“那你当时就不该同意我跟你出来跑这一趟。”

“你开太快了,冬青。”

后视镜里赵吏望着他,身后是一片在疾驰而过中来不及消逝就被拉长变形的夜景,浓烈的色彩,张狂的线条,像美术馆里永远看不明白的抽象画。

“现在这个速度,我有点害怕。”

夏冬青紧攥着方向盘的手指松了一瞬,高速行驶的皮卡因这瞬间的松弛而偏离方向,越过双实线冲入对面逆向车道,仿佛在疯狂中冲向悬崖的野兽,一半身子已经掉了下去,还有一半勉强靠那锐利的、寒光闪烁,专为撕裂血肉而生的指爪深深陷入砂石之中,和进了血肉的沙土逐渐变得滑腻,一点点没入它的伤口,同时一点点将那只野兽推向悬崖边缘。

关于兽的幻想只占据了他的大脑一秒钟,夏冬青很快重新握紧方向盘,几乎将全身的力量调集于双臂,仿佛推动磨盘一般艰难地费力调整方向盘的角度,直到重新回到原来的车道,他的脚都没有从油门上抬起。猛禽的速度在这一过程中不仅没有降低,甚至还在逐渐加快,在仿佛要撕裂黑暗一般的狂飙中逼近全速。

他始终在等,至于等什么,夏冬青也说不清楚,他可能在等待赵吏的怒火,等他破口大骂着逼他停车,等他暴露,暴露出更鲜明、更真实的情绪。

但赵吏似乎也在等。

他在等什么?等我幡然醒悟,减速停车,然后把驾驶位乖乖让给他吗?那他不可能如愿的。夏冬青想,瞄向后视镜时对上赵吏仍没有移开的眼神,不由得心里一紧,忙仓促躲开,紧盯回的路面。

或许他也在等,等待夏冬青又一次像刚才那样失误,将他们二人一同葬送在这命运揭晓即将谜底的永夜。

车子几乎是飞一样滑过长长的车道,即将撞进路口。在因急速而扭曲的视野中,夏冬青隐约看见黑暗中有什么小小的、黄乎乎的东西,在原本空无一物的十字路口贴着地面晃动。赵吏比他视力好得多,大概早就已经看清了那东西,低声咕哝了句什么,夏冬青没听懂。

但他已经条件反射地踩下了刹车。

冒着火星的车轮胎擦着柏油路向前冲了好一段才明显感觉到速度的降低,留下车后两道焦黑的车辙印。车内两人的身体被惯性向前抛,几乎要撞上挡风玻璃,又被安全带紧卡住胸口拽回座位,后脑重重撞上硬邦邦的颈枕。

夏冬青喘着粗气,茫然地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一阵狂潮般的心跳撞击胸膛,撞击让他的大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头在不受控制地摇晃,好像这样就能抵消视野的晃动。有人解开了他的安全带,一双铁钳一样的手用力掐上他的腰,把他直整个人接从驾驶位里提出来,拥进一个并不温暖的怀抱中。

冬青?冬青!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在反复抚摸、轻拍着他的额头和脸颊,他的手很冷,但呼吸很烫。

“没事吧,撞哪了?好像没受伤……吓着了?……你可真行啊夏冬青,刚才不是还自己跟自己卯足了劲飙车吗,还以为你胆子多大。”

他嫌吵,下意识往舒服的地方靠,脸陷进柔软的织物中。用力嗅了嗅,熟悉的气味钻进鼻腔,充盈他的肺他的心他的安全感,让人鼻尖发痒,想打喷嚏。

“刚才……刚才是什么东西?”

有人在笑。笑声很熟悉,很踏实,紧贴着他的胸膛传来细微的颤动。

“小狗。”那个人说。

“什么?”

“我说,是小狗。”他被托起下巴,头轻轻转向前方,雪亮的车灯刺得他反射性地眯起眼,“你看,就在那里蹲着呢。”

真的有小狗。夏冬青愣愣地看着车灯照亮的那只半大土狗,棕黄色、灰扑扑的,看起来急需洗个澡,再用梳子把一身打着卷纠缠在一起的长毛细细梳理开。

“怎么会有狗?我们不是在豪姬的结界里吗?这里不该有别的活物的。”

夏冬青手无声地滑进大衣口袋,刚覆上猎鬼枪的枪柄,手腕就被握住了。握得很松,稍一用力就能挣脱,但他却一下子不动了。

“好狗不挡道,这是遇上坏狗了。”赵吏啧了一声,得寸进尺摸着夏冬青的手背,钻进口袋里,掰他握在枪上的手指,“你兜里有吃的没?看样子不留下点东西是很难打发这家伙了。”

“别乱翻。”夏冬青顺着劲松开,反手扣住赵吏的手。“我记得储物盒里有小面包,你找找。”

赵吏的手好像从来没这么冷过。印象里他总是把自己的手保护的很好,兜里总能找到一支护手霜。总是温暖的、柔软的、光滑的一双手,现在与夏冬青在大衣口袋里隐晦地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却冷得发抖,像握着一块天鹅绒包裹的冰。

赵吏依言倾身打开储物盒,把他更紧地嵌进怀里。磨磨蹭蹭翻了半天,他才从角落里捡出一袋被压扁了的华夫饼,夏冬青想车喂狗,他没给,牙咬着撕开包装,扭过身子别扭地把华夫饼扔出窗外。

“行啦,你要的也给你了。”赵吏探出头去,很认真地喊话:“赶紧哪来的哪回吧。”

蹲在车前的小狗抬起头,眨着黑溜溜又圆又亮的眼睛,望着挤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两个人,摇摇毛茸茸卷成一个甜甜圈的尾巴,叫了两声,叼起华夫饼,跑进看不见的黑暗里。

躲在他大衣口袋里那只的手还是没暖过来。

一到秋冬季节,夏冬青就容易血液循环不畅,手总是凉的。还没对赵吏起些乱七八糟心思的时候,他总喜欢用冷水洗过手之后湿着往人领子里塞,冰得一激灵,再趁着赵吏骂骂咧咧时逃跑。有时候能逃掉,大多数时候逃不掉,被抓回来打击报复,揪着脸一顿揉搓。闹腾过了,夏冬青手上的水差不多也干了,赵吏就很自然地翻出护手霜,挤一点在他手背上,埋怨他手干得像砂纸,一边轻轻揉开那一点柠檬糖味道的乳膏,细细地涂抹过他的手心、手背,指根、指尖,于是两个人的指间都散发柠檬糖淡淡的甜。

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他想,拇指搓了搓赵吏冻僵了一样冰凉的手背,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如果早就知道结局——

还好不知道结局。还好,没有人知道结局。

夏冬青低头吻了吻赵吏的额头,吻得很温柔,几乎只是凑上去贴了一下嘴唇,温柔得有些怯懦。

“对不起。”他小声说。

“道什么歉。”赵吏叹气,“刚才也不怪你。就怪狗吧,谁让它突然冲到马路上来的。”

不是为了开得太快道歉——不止是为那个。夏冬青想。有些懊悔、愧疚、厌倦,自我厌弃越发强烈,火烧火燎的自罪感中又尝出点难以启齿的甜。原谅的甜,操纵的甜,欺骗的甜,偷窃的甜,失真的甜。

说不出口,哪怕是在梦里,哪怕是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也还是说不出口。

于是更多的吻落下来,试探的吻、讨好的吻、道歉的吻、补偿的吻,短促而连绵,苦涩而温热,由额头吻到眉间的折痕,吻到柔软的眼睑翕动的睫毛。赵吏被他吻得有些发痒,向后靠了又靠,笑得有些不自然,像是要躲开又躲不开——或许是其实感觉不大自在,但出于体贴而装作发痒。

在最终吻上嘴唇之前,仍有些发冷的手指抵住他的嘴唇。夏冬青感觉心里也冷下来,想从赵吏怀里挣出去,没挣开,被搂得更紧。

“你要是改主意了,我们也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不是那个意思。”赵吏枕在他肩窝,蹭了蹭脸,少见地显得很不好意思似的。“就是刚才抽了烟,怕你嫌恶心。你等我嚼个口香糖——”

夏冬青强忍住冷笑:“我不会恶心的。”

他松开口袋里隐晦地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双手捧起赵吏的脸,垂下头,吻印在唇上。

这不是一个值得人沉醉其中的吻,吸烟后的口腔残留着尖锐的焦苦,连唾液都带着腐败的气味,但夏冬青并没有什么需要抱怨,他自己舌根也浸着咖啡酸败的苦涩,唇齿交缠中,说不上二者哪一样更令人不适。

他想赵吏大概很清楚如何做一个好情人,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接吻,什么时候只拥抱,什么时候连眼神也不能有接触。可是夏冬青不想要他做他的好情人,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情人。

但他需要的、追求的、想念的到底是什么,原本是明白的,现在好像又想不明白了。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中心,各个方向都亮着红灯,将他们包围在黑暗中,仿佛一座海面上的孤岛。

“你还有烟吗?”吻过之后,夏冬青舔着上牙膛蹭到的焦油味,手指插在赵吏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但最后的结果只是把他的发型搞得更乱。

“你要干嘛?”

“我想试试。”

“试什么,怎么还小小年纪不学好呢。”赵吏从储物柜里翻出盒口香糖倒进嘴里,“我抽这牌子冲,你抽不了。口香糖吃吗?”

他哄孩子一样的口气听得夏冬青心头火起,索性扭过身骑在赵吏大腿上,手探进衣领,摸向他外套内侧兜。腿根隔着紧绷的裤子相互挤压着磨蹭,赵吏蛇一样威胁性地嘶声,又一次攥住他手腕时比刚才用力不少。

“闹什么?!都说过了,这烟你不能抽。”另一只手顺着腰线摸上夏冬青胯骨,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下一个路口左拐,开到头有家便利店。你真想抽就去买盒淡的。”

瞥见他喉头一滚,夏冬青也见好就收偃旗息鼓,翻身坐回驾驶座,血往脸上冲,冲得他头好像又开始发晕,忍不住胡思乱想赵吏刚才是不是不小心把口香糖咽了。

“你不开了?”

“还是你开吧。”赵吏动了动,换了个坐姿,“慢点就行。”

再启动汽车,夏冬青依言开得很慢——没法不慢,眼前看什么都融化了一样扭曲,太阳穴一阵阵发胀。拐过街角,远远就看见前面711红橙绿的三色灯箱,整面玻璃墙里透出干净的白亮灯光。把车停在门口,两人下车进店,和结界覆盖范围内的其他公共建筑一样,商店的电力设备仍然在正常运营,只是店内空无一人。赵吏翻进柜台,夏冬青在旁边抱着胳膊看他捣鼓收银台后上锁的烟柜。

“你能行吗,不会把人家锁搞坏吧?”

“你不觉得,比起那个,你脸被监控拍下来了要更值得担心吗。”

“无所谓。”夏冬青看了眼头顶红灯闪烁的摄像头,转而对着墙角的吊镜漫不经心地整理起头发,“拍就拍,反正过了今晚我们就离开中国。我都查好了,滨海去大阪有直飞,最早一班是七点钟,我们完事后赶到机场买票刚好来得及。到那以后再转机,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哪里都方便。”

赵吏手上动作一顿。“你真的要离开这?”

“当然,不然难道要等着茶茶找上门?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这地方。”

赵吏没回话,转而摆弄起柜台上的电脑。夏冬青探身去看,发现他在关监控,动作倒是比撬锁熟练得多。

“我当然会走,”直到把所有后台监控文件删干净,他才再度开口:“但你未必要跟我一起,冬青。”

监控画面关闭,屏幕熄灭,隔着一层细密的灰尘,不怎么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来。

夏冬青产生了一种荒谬的似曾相识感,荒谬到让他有些想笑:赵吏站在柜台后,而他倚在柜台之外,相似的动作、相似的气氛也曾出现在444号便利店,像他每一次明知是徒劳却又没话找话地劝阻赵吏在店里抽烟的恶劣行为一样,只是两人的立场掉了个。

此时赵吏还在兀自继续他铸木镂冰般的劝说:“只要你阳寿未尽,冥王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这世间有比她强大得多的法则存在。你还有时间,还有很多选择,很多事情还可以改变。你的生活还要继续,你的学业、工作都在这里,还有——”

“那我们现在在做什么,你又在想什么?想你准备跑路,无所禁忌了,所以人你想亲就亲,烟想抽就抽?现在冷静下来,又觉得破戒了,后悔了?”

夏冬青很清楚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而他很确定自己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样才是真的恶心。

“晚了,赵吏。”他说,“我不是来听你废话的。把烟给我就行了。”

“烟。”赵吏看着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需要再提醒一下自己,接着转身继续撬锁。扭曲不成形的铁丝勒进指腹,压出道血痕来。

便利店里一时沉默,只有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扭声,以及白炽灯管的隐约嗡嗡声。可能过去了有两分钟,或者五分钟,总之是一段不长不短,让人煎熬又不至于煎熬到无聊的时间,夏冬青终于听到锁眼发出咔哒一声。赵吏打开烟柜,从成排花花绿绿的烟盒里拣出一个银绿的扁盒,回身递过来。南京十二钗薄荷烟,这烟以前444号便利店也上,夏天卖得好些,盒子很好认,印花精致,有人专为收集包装买,他手里这盒印的是斜倚在太师椅中睡思昏沉的秦可卿。

赵吏重新锁上烟柜,从柜台后翻回来。“这烟淡,不过你尝个味也是足够了。”

夏冬青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钱,压进收银机抽屉,跟赵吏一道走出便利店。他把烟盒的塑封拆了,从里面取了根烟,细长的,滤嘴跟烟盒一样是银绿的,印有苏绣一样的纹饰,看着像电影里穿旗袍的民国女人会衔在红唇间的烟。

赵吏也抽了一根,点烟时掬起手挡着风,火苗摇曳,一层融融的暖色镀在他脸上。

“给你点还是你自己来?”

夏冬青抿着滤嘴,脸凑过去。

“你来吧。”他含糊地小声说,“风大,我怕烧手。”

赵吏低声笑起来,是那种被取悦到的笑声,两指夹住唇间的烟,倾身靠近夏冬青,接吻那样稍微侧了侧脸。洒在脸上的鼻息混着不算呛人的烟味,一丝薄荷的清凉。一点燃烧着呼吸着的红落在夏冬青唇边,香烟被另一只烟点燃时发出极细微的嘶声,火光烧得人脸颊发痒。

“用嘴吸气,慢慢来,别吸太猛。吸进来气在嘴里含着,然后慢慢吐出来,再用鼻子去吸气,呼气。明白?”

夏冬青点点头,吸了一口,香烟倏一下烧进去一截,烟气好像从嗓子直冲进肺里,整个呼吸道全跟被蛰了一样麻麻的刺痛。咳嗽直接冲了出来,根本憋不住。

“跟你说别吸太猛。”赵吏啧了一声,伸手要抢他嘴边的烟,被夏冬青扭头躲开,抹干净眼泪又小心地慢慢吸了一口。还是感觉呛,眼睛鼻子连着嗓子眼连片的酸痛,凉丝丝的辣意充斥口腔。张开嘴,烟雾就云一样涌出去,又纱一样在冬季清洁湿冷的空气中散开。呼出去的烟气通过鼻腔再次进入呼吸道,最终消失在肺叶。

“想什么呢你?”

两人并肩靠在车边,肩膀挨得很近。赵吏吐了个烟圈,或者说他想吐烟圈,但实际吐出来的却像一只水母。夏冬青忍不住嗤笑——从他认识赵吏起,这人吐烟圈就没成功过。

“在想你。”笑过之后,他说。

在想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想起那个新切割的金属一样锋利的赵吏。想他坐在落地窗前,面对午夜寂寥无人的街道,沉默着一只接一只地吸烟。即使那时夏冬青缩在柜台最里侧,尽可能想远离他,捂住口鼻,屏住呼吸,那些饱含尼古丁的有毒烟雾仍不可避免地渗入血液,时至今日仍让他胃里翻搅,心如擂鼓。

白色的水母在空中漫无边际地飘了一阵,融化在海水一样的夜色中。

“突然这样,我还有点不适应。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

“早知道能从你这听到这么好听的,你第一次来444号便利店,”赵吏一笑,往路旁的垃圾桶里点烟灰,细腻的灰烬梢头积雪一样掉下来,“那时候我就该吻你。”

“你才是,竟说好听的,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他没理会夏冬青略显尖锐的指责,兀自说下去:“你跟我大呼小叫摔东西闹辞职的时候该吻你,磨磨唧唧要工资的时候该吻你,酸的要命还假装自己占领道德高地的时候该吻你,头脑发热圣母病发作非要搅合进各种烂事的时候该吻你,”烟已经烧到了滤嘴,赵吏最后深吸一口,“我早该吻你。你说得对,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我让你走错了路……爱错了人。”

面前的人望过来的眼神是温热的,但夏冬青还是感觉浑身发冷,冷得他几乎颤抖起来。没抽完的烟从他下意识张开的嘴唇间掉下来,烟灰可能蹭到了他唯一一件呢绒大衣上,烟头可能掉到了那双深蓝的绒面革运动鞋上,但他很难去在意这些事。

“冬青,你该跟在一起的。”吐出的烟雾绕着赵吏的脸庞徐徐散开,如同垂下一层面纱,极为轻薄,却仍阻隔了视线。

永远在一起。

夏冬青舔了舔嘴唇,好像尝到一点薄荷幽微的甜。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我就是这样想的。”


【TBC】

这章 真的好难写 写的我很痛苦很费劲……

太多冗长的描写和无用的细节 写了又不舍得删……我真的不想写的这么拖沓 但确实笔力不够 做不到用三言两语刻画出满意的氛围和环境

这个故事写到现在已经完全偏离于最初的大纲了 但让我再做一次选择的话 可能还是会选现在的剧情

冬青的galgame已经玩了太久 很快就到该触发防沉迷的时间了

【吏青】清醒梦 Ch.17(上)

预警:本章含【赵吏/阿春】【青娅】前提【吏青】简而言之就是赵吏杀疯了


Ch.17


夏冬青深深吸了口气,脸埋进水里,让热水漫过他的鼻尖、嘴唇、双眼,堪堪停在耳孔之下。热水散发着某种凝涩的药草气味,朦胧的水声在耳边起伏,泡澡正合适的温度对脸部相对更薄皮肤而言有些烫,在水里没泡多久,夏冬青就觉得脸颊一阵麻麻的刺痛,从水里浮起来,睁开眼,透过水淋淋的睫毛看向将浴桶环绕在其中的屏风。光亮的髹黑漆蒙着细细的水雾,螺钿熠熠生辉,仿佛珍珠搽了层胭脂,如这屋中的其他陈设一般,这面屏风装饰华丽,主题却十分古怪:最中间的屏风上刻有一只死去的幼鹿,尸体躺卧在茅草上,还有只长毛小猎犬凑在旁边嗅闻,另外两侧屏风上则是繁茂的奇花异草,或许是因为雕刻技术精湛的缘故,夏冬青总觉得那树丛在摇晃,就像能从这屏风上感觉到风迎面吹来一样。

他哗啦一声从浴桶里跨出来,脚底触到清凉的地砖,激起一阵舒适的战栗。泡得久了,指尖皮肤都是皱的,浑身透着不均匀的粉,热水从他浑身各处淌下来,迅速在脚下积了薄薄的一汪。撩开屏风间的挂帘,在热腾腾的身体冷下来之前,两个纸人扯了块极宽大的毛巾将他整个裹起来,不算蓬松,甚至相当粗糙,但很厚实,吸干了身上的水。

随身的衣物原本都挂在屏风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走,现在已经不见了。为了减少行李,夏冬青这次出远门除了几件换洗的内衣裤连第二套衣服都没带,这几天从早上出门都晚上睡觉都是那套衣服,上面早已浸透了汗臭味汽油味烟味尘土味油腥味。现在终于洗掉了那些几乎渍入毛孔的气味,那身衣服他自然也不想再穿,但山里入夜确实是冷的,连这热气缭绕的浴室偶然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一缕风都让他直打哆嗦。

好像就这么裹着毛巾睡也不是很现实。粗糙扎人的毛巾贴着胳膊和肩膀,夏冬青感觉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刺挠的。

所幸纸人们已经提前帮他“考虑”过了这个问题,或者说在这里下榻的每一位客人都得到过类似的招待,那个戴玉兰簪子的纸人又出现了,将一套叠好的丝质衣物呈到他近前。

“请问没有其他我能穿的衣服了吗?”夏冬青看得喉头一滚,“我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

深沉的胭脂红浓艳欲滴,几乎连他的脸都映红了,昏昏烛照之下丝绸莹莹浮光,如同一捧即将凝固的鲜血。

纸人自然不会回答他,只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夏冬青,将那件衣服捧得更近了些。

尽管已经与这些纸人和平共处了好一会,这样的“对视”还是相当令人不适。夏冬青只得自欺欺人地别开眼,伸手扯过那衣服。看起来薄如蝉翼的长袍摸上去倒是感觉相当软和温暖,丝绸的质地并不如预想中的一样冰凉。这衣服长袍不像长袍里衣不像里衣,就当是睡袍好了,两个纸人帮他穿上,夏冬青又自己躲在屏风后研究了半天,还是觉得看着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睡袍在腰部束紧,领口却敞得很松,胭脂色的领口衬得胸口露出来一小片白得扎眼,下摆很长,一直拖到脚踝,走路时层叠的衣摆纷飞,像茶花的花瓣一片片散开,又没有任何可固定的绳结,能看见膝窝连接大腿柔软的弧线。

算了,反正是睡觉穿的,什么样都行。要不是确实冷,说不定就裸睡了。夏冬青想,一路拢着领口捏着下摆的开衩,跟随玉兰簪子回到房间。屋里的烛火已经几乎全部熄灭了,不知道是自己烧完了还是有人吹熄的,只留拔步床外梳妆台上一对交颈鸳鸯青玉烛台仍点着如豆的火光,明明灭灭,火焰带些绿光。

连日旅途劳顿,又洗了个热水澡,此刻夏冬青很疲倦,又很清醒。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团被拧紧绞干的抹布,泛起阵阵舒缓的酸麻,长时间保持紧张状态的神经却很难放松,即使理智告诉他这里可以信任,他也确实需要彻底的休息,但身处陌生的环境中,还有一群不知道到底算是什么东西的纸人字面意义上“如影随形”,夏冬青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安下心来。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到达诸相山后不过半天,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夏冬青回想起来只觉得很不真实。左右也睡不着,他从自己包里翻出笔记本,在桌前坐下,就着一点幽微的烛火梳理自己一个下午得到的信息,主要是柳道士讲的那个“鬼故事”。夏冬青自然不至于傻到对这样荒诞的故事全盘接受,但当年诸相山中必然发生过什么与赵吏有关的事,而真相或许就隐藏在这个故事的只言片语之中。

首先,柳道士为什么会提到那个行为举止反常的“赵吏”身上会有浓重的土腥味?如果没什么原因,只是添油加醋、刻意增加诡异气氛的说辞,那为什么不是血腥味、尸臭味这些更有冲击力的形容,偏偏是土?

其次,虎牙真的离开诸相山了吗?柳道士说他们曾前往京城看病,但当时可是1910年,武昌起义的前一年,诸相山所在的湖北正是风起云涌的多事之秋,对山中平民百姓而言横跨多省绝不是易事。还有,那个年代人口拐卖猖獗,山中可能还有野兽,作为一个在村中“惹人眼红”、相对富裕的家庭的独苗,虎牙的家人怎么会放任孩子一个人在树林中玩耍?

最奇怪的就是鬼故事的核心,两个“赵吏”的同时存在。从虎牙的直观感受来看,他回家时碰到的“赵吏”才是本尊,那槐树林里的“赵吏”又是谁?如果是精怪变人模仿了赵吏的样子,或者就真是“插标卖首”的厉鬼,那也不会主动往佛寺里钻,反而该躲得远远的才是,这两种可能性可以排除。那个“赵吏”进了往愿寺以后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没造成什么毁灭性的破坏,不然往愿寺也不会直到今天仍然存在了。

故事里“赵吏”和虎牙的线索都在往愿寺收束,如果说有什么突破口,或许能在那里找到。这样想着,夏冬青打定主意,在这边安顿下来就找机会到往愿寺附近踩个点。

这寺庙也很古怪,建在连手机信号都覆盖不到的深山里,想必不是宗教事务局之类的部门登记在册、有补贴可领的正规寺庙,又完全不靠香火仰给,寺庙日常开支的经费从哪来?总不能全靠自给自足吧?而且作为冥界的盲区,诸相山对厉鬼应该更很吸引力,但山里人的生活完全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似乎在这里集聚的只有普通鬼魂,秦云深说往愿的寺钟声辟邪,或许确有其事。

还有,柳道士说这几天鬼魂全都消失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会不会和冥界有关?这里真的像赵吏认为的一样安全吗?

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一连串问号,夏冬青叹了口气。

本来到诸相山来是为了找答案,结果只找到更多问题——

对了,答案

他笔尖一滞。

在来诸相山的路上,夏冬青的猜测是,赵吏曾把他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藏在这里。

“最宝贵的东西”,会不会就是故事中的“另一个赵吏”?

夏冬青记得他们俩因为小雪吵架那次,赵吏说过,摆渡人不会死,但也有“天人五衰”,只要有代谢,就是在衰老,所以他才去要用那种方式去“取药”,以抵抗这一过程。虽然摆渡人衰老的速度与普通人类相比是极度缓慢的,但赵吏已经活了一千多年,极其细微的量变积累起来也会带来质变,会不会是他的身体曾经出现严重病变,到了需要更换器官的程度,而他在诸相山里藏的就是一个自己的复制品、备用器官的供给者?

夏冬青思索着,在“赵吏”“土”和“往愿寺”三个字眼上慢慢地各圈了一个圈。

会是赵吏摘除了“自己”的眼球吗?这个残酷到恐怖的猜想是现有信息中能整合出最合理的推测,但夏冬青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和自己认识的赵吏联系到一起。

或许我也没那么了解他——从来没了解过他。夏冬青搁下笔,想起自己在赵吏的治疗记录中看到的,一个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不由得苦笑。

一百多年前的事情,知情者均已作古,想弄清楚真相光这么瞎琢磨也没用,一切等找到往愿寺再说。真正让夏冬青感到不安的是另一件事,那件他亲身经历、与百年前的鬼故事“异曲同工”的怪事:山道上前后脚出现的两个“赵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俩举止完全不同,一个走路、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另一个却飘来飘去;一个阳光落在脸上都不带躲的,另一个却很怕光;还有……

残阳中燃烧着亲吻他的人,树影里讥笑着拒绝他的吻的人,在他脑海中来回交替,两个似乎完全不同的轮廓逐渐融为一体。

夏冬青烦躁地揉乱了头发,暗想自己也真够滑稽的。赵吏还在的时候,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缄口不言,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每天睡前都在祈祷,心中毒草一般盘根错节的感情能够在第二日醒来时被连根拔起。如今人已不在了,他却反倒开始纠结对方是否也有过和他一样的心思。

那天在诊室里,虹医生说过,他爱上了自己的幻觉。几乎彻夜未眠的夏冬青当时被这话激起了强烈的嫉妒与不安,因焦虑和恐惧的刺激而兴奋到晕眩的大脑完全无法思考,促使他半是示威半是忏悔地将自己的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一股脑吐露了个干净,急于证明自己的爱要比由凶杀而生的罪恶感和因失去而起的懊悔更长久、更深刻。但如今冷静下来,夏冬青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虹医生说的或许是对的。身在此山中,自我审视总是无法看清的,何况她是心理医生,接受多年专业训练以分析人类幽微的心思,理应比夏冬青这样的门外汉看得更透彻。

或许我是“又一次”爱上了他。

爱上了回忆中、幻想中、梦中的那个人。

其实一直都是有两个赵吏同时存在:一个曾经真实地活过、他从来没有,也再不会有机会去理解和接近的赵吏,以及……

以及一个只存在于他的心里眼里,无法触碰,也依旧无法理解、无法靠近,永远满嘴谎言和谜语,永远无法对他坦诚的赵吏。

但没关系,这些都无所谓。夏冬青想。

重要的是,现在赵吏再不会缺席他往后人生的任何一个时刻了,只要他想。

他望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幽微泛绿的烛光照得他脸色苍白,疲倦到憔悴,湿润的眼睛显得很黑,亮得不自然。夏冬青猛然觉得,镜子里自己的脸比起人影,倒是更像鬼影。

他站起身,打开拉背包链,将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一股脑全倒在桌上,有什么东西滚下去,掉到桌子底下,甚至镜子后面,明天早上重新捡起来大概要费不少功夫,但是夏冬青不在乎。他从一堆琐碎的杂物中把药瓶挑出来,三个瓶子很难用一只手抓住,圆柱体相互摩擦,争先恐后地从手里往外跑。

夏冬青一只手勉强托着药瓶,另一只手把敞开漏风的领口拢好,推开角落里的一道小门。

门外是后花园,小小一个园子,没有假山也没有盆景,只有几株海棠开得绯红连片,随风摇曳,环着一汪马蹄形的池塘。山里入夜确实冷,水边甚至丝丝地冒凉气。夏冬青一路赤着脚踩着冰凉的卵石小径走到水边,冷得浑身打哆嗦,但心里很平静,甚至有余裕自嘲,他这幅打扮,大半夜一个人出现在院子里,若被好事者从外面爬上树瞧见,这“鬼宅”指不定要多什么新故事。

月色很亮,照得他那身胭脂色的睡袍越发接近血色。池塘的水面黑漆漆的,看不见底,平静得一丝涟漪也没有,不像是养了什么活物的样子,只有一片明晃晃白灿灿的月影飘在水上。夏冬青拧开瓶盖,把药片一瓶一瓶哗啦啦倒进水里。静得仿佛固体的水被砸碎了,波纹打散月影,点点白光,像是刮下来的银屑撒在墨汁里。


那个夜晚夏冬青睡得很不好。原因主要有三方面,第一方面是,抗抑郁类药物或多或少都有治疗失眠的作用,这是骤然停药必然的结果,第二方面是,他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没有睡好,身体已经习惯了糟糕的睡眠状态,第三方面是,他又开始做梦,梦到了泰山府君祭。

梦里跟那天晚上一样,他和穿着羽衣的九天玄女限定皮肤娅站在祭台上,赵吏头上风中凌乱脸上迎风流泪地站在下面,双手高举,像投降,也像是准备接住抖得像是过了电、随时可能从祭台上掉下去摔个头破血流的夏冬青。

滚滚黑云翻涌着向他们压进,这次双眼不再因泪水而模糊,夏冬青终于看清了在他举起猎鬼枪时,赵吏被闪电照亮的脸上写满恐惧与犹豫,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些晦暗的情绪消失得比闪电还快,再望过来时,赵吏的目光已是满足而幸福的,眼里泪光明亮,甚至可以称得上深情。

你大爷的赵吏。夏冬青暴跳如雷,暴怒之中又有点绝望地想。你最好不是因为暗恋我才拿这么恶心的眼神看我,不然你就太可恶了。

不然我就太可悲了。

他干脆地调转枪口的方向,对上自己的太阳穴,砰一声枪响。

需要澄清的一点是,夏冬青此举非为求死,只是想验证一件事:要使蚩尤成为“多余”的灵魂,夏冬青就要解除契人身份。目前在场总共有三人,排除赵吏排除娅,只剩他一个,所以,如果他此刻用猎鬼枪击毙自己,理论上讲,他也是渡了一个灵魂,完成了契约,理论上讲他魂飞魄散和复活为人,两件事将同时发生。

夏冬青实在是很好奇,他作为bug卡bug会有什么结果。

——结果就是,似乎这个bug确实太bug了,把“系统”搞崩了。他的梦被重启,夏冬青发现自己又梦到了更早些时候的事,梦到了他得知自己体内蚩尤的存在,赵吏不得不在海滩上向他坦白了“一切真相”,告诉他蚩尤的灵魂一旦真正醒来,夏冬青的灵魂就会彻底消失。接着两个人进行了一场抑郁症患者互助会般的对话,而夏冬青的梦就重启于他举起枪,平静地、憎恨地、几乎抑制不住笑意地对赵吏说,那你去死吧,只要这把枪击中你,你就会消失,你消失了,你就不会痛苦了。

赵吏无疑被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怔怔地望着夏冬青,血似乎在从他心头涌出来,比不温不火拍打着防浪堤的海浪汹涌得多。但赵吏的惊骇和悲痛之下,却是一闪而过的兴奋,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在将全部身家换成筹码押上赌桌时才会有的,绝望到压倒一切的狂喜,这种毒品般的狂喜将他们往后的全部生命压缩至一个瞬间,使这一瞬间变得密度奇大,哪怕只是用针尖挑起一点,也能压垮击碎宇宙中的任何存在。

于是夏冬青忽然意识到,赵吏就是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一切。

而当时的他一无所知。还在品尝着甜蜜的“复仇”,还会絮絮不止地说着什么夜访吸血鬼,说什么赵吏的痛苦不过是矫情,说他们没有人会获得幸福,殊不知一字一句都是谶语,都是冥冥之中对他们命运的预言。

猎鬼枪打不死活人。阳寿未尽的人,即使灵魂被打散了,也会被躯体限制住,作为契人的夏冬青本身已经“死了”,只是灵魂仍被赵吏的灵力封在身体里,此时他被猎鬼枪击中,灵魂还是会消散——

同理,如果被击中的是蚩尤的灵魂,也一样无法被这具躯体限制住。

“对不起,赵吏。”夏冬青收起顶在赵吏额前的枪。“我昏头了,说的都是气话,不是真心的。从来不是。”

赵吏睁开眼,显得有些迟疑和困惑,望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似是慌乱,又似是不忍。

“你别这样,冬青。别这么对我。是我,一直都是我对不起——”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获得幸福,尤其是你。我希望你幸福,我希望你能跟你最爱的人在一起。这才是我真的想说的。我一直在想,赵吏,如果我不是那么懦弱,如果我有勇气告诉你真心话,告诉你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赵吏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身上。他双目灼灼地望过来,火焰般的情绪在通红的双眼中闷闷地烧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味缠绕夏冬青的灵魂,合眼与睁眼间,他的心也一明一灭。

“现在也不晚。”他的嗓音嘶哑到陌生,像是吞进去了一把沙子,“我们还有时间。”

夏冬青粲然一笑。

“那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消散的是我的灵魂,你就趁我的身体被枪击震晕、无力反抗的时候,解决蚩尤。但如果最后消散的那个不是我,你就……”

赵吏一直是个直觉很敏锐的人。尽管他还没有完全领悟夏冬青此刻的意图,但他花了千余年磨练的直觉已经比他的身体先一步感受到了未降临的痛楚。这痛楚找不出源头,辨不清位置,却如同子弹一般突兀又清晰地击中了他。在这垂死般猛烈的绝望重压之下,赵吏下意识抓紧了眼前人的肩膀,铁钩一样的手指陷进肩膀,疼得夏冬青嘶声,他却越攥越紧。

“你什么意思,夏冬青?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想干什么?!”

夏冬青突然紧紧抱住赵吏,下巴压上他肩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辛辣馥郁的浓烈古龙水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香灰气味自记忆渗入梦境的裂缝,填充了他的肺部,也将他的心像一个气球那样吹得涨满。

“不好意思,我还是想先预支一下我的……奖励。”他轻笑道。

赵吏在他怀里剧烈挣扎,“夏冬青你他妈别干傻事”的怒吼几乎要震聋耳朵。照两人的力量和技巧差异,他是不可能制得住赵吏的,但这毕竟是夏冬青的梦,一切都可以按照他的意愿进行。他紧紧地拥抱着赵吏,抱得那么紧,以至于甚至因胸腔的压迫而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窒息感。

枪口勉强凑到唇边,他落下轻快而短促的一吻。

一切发生在一瞬之内,把枪管捅进嘴里,温热的金属压上舌苔,他尝到腥涩的铁锈味,还有股呛鼻子的桐油味。

枪响之前,夏冬青甚至来不及因枪管顶上喉头而犯恶心。

第二次卡bug仍然以“系统崩溃”告终。意识再次恢复时,出现眼前的是自己卧室熟悉的天花板,让夏冬青有些恍惚。

梦与现实的边界似乎正在模糊,他一时有些想不通自己到底是从何时进入了梦境,也许诸相山中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境,现实中的他其实从未离开这间别墅。

他缓慢地眨眨眼,侧过头,看到枕边一本摊开的笔记本,纸张旧的发脆,黑黄的污渍让上面诡异的图画和孩童般歪歪扭扭的字迹更加难以辨识。

“大 雪”。

夏冬青猛然坐起身。梦境重启的时间又提前了,他回溯到了夏冬春被土御门一郎杀死并肢解后的那个深夜。

已经是第三次了。他想。或许是有理由的。或许是为了完成什么,为了改变已经发生、无可挽回的某件事,他的梦境才会不断地向过去回溯,如同被逆向拨动的时针。

而夏冬青想要改变的只有一件事。

他丢下手中大雪的笔记本,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房间,正赶上夏冬春和赵吏从房间中走出。

“我有些话必须马上告诉你,赵吏。”夏冬青抢先一步堵死楼梯口:“我们单独谈谈。”

赵吏通红的双眼略带错愕地看着他,随后目光又转向夏冬春。那两个人站得很近,虽然没有什么肢体接触,但就像存在无形的磁场相互链接一般,视线总会落回对方身上。

“有什么事等会再说吧。我先送阿春——”

“不行,这事非常重要,而且,”他别开眼,“跟你,还有杀死夏冬春和桃子的那个魔物,都有关系。”

与预想的不同,赵吏几乎没怎么犹豫,只是叹了口气,就像每次夏冬青提出了什么让他头疼不已,最后又总能得到满足的任性要求一样。他轻声让夏冬春留在客厅再等一会,便穿过走廊,向夏冬青走来,擦肩而过时投来深深的一瞥,接着径自推开了他卧室的房门。

夏冬青终于敢抬起眼,看向仍然站在赵吏房门外的夏冬春,女鬼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将将自沉睡中被唤醒,意识还没找到梦的出口。灯下她的样子很美,眉眼间的悲伤则更强化了这种美,那是一种醒目的、直击人心的美感,美到让人困惑,困惑于一个像她一般容貌昳丽的女子,怎么会始终孤身一人。

但当你看到夏冬春和赵吏站在一起,看到她望向他时的眼神、笑容,这样的疑惑就会马上得到解答。

夏冬青其实很想问夏冬春,你也爱上赵吏了,是吗,像阿春爱上无名一样。但随即他又想起赵吏唤她“阿春”时的亲厚,想起他无意中拨响早月琴时一瞬间的失神。

于是夏冬青就说不出话了。

他勉强对夏冬春笑笑,转身回到房间,轻轻合上了房门。

“咱们长话短说,天就要亮了。”赵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等你说完,我也有话要说。”

夏冬青深深吸了一口气。

“赵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怀疑我被上身了,或者中邪了,疯了,但你必须相信我,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活下去。”

赵吏在叫他的名字,叫他转过来,看着他说话,但夏冬青执拗地面朝紧闭的房门,仿佛这间房间不是他的卧室,而是一间没有神父的告解室。

“我来自未来。”他说。

接下来,夏冬青用尽量简明的语言向赵吏讲述了这个夜晚之后“将会发生”的一切。开始时赵吏一直在提问、在反驳,在极力指出这个“故事”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终于安静下来,只是听着、思索着,长久地沉默着。

“……豪姬死了,但仪式本身仍然是成功的,真正的泰山府君被她召唤来,必将带走一个灵魂。你让我对你开枪,把你作为第八十一个灵魂,契约就此结束,我复活为人,蚩尤就成了多余的灵魂,被泰山府君作为’祭品’带走。”

“然后呢?”赵吏问。

夏冬青额头脱力地靠在门上,感受到一阵钻进骨头缝里、带着疼痛的冰凉。明明是木头做的门,冷得却像是冰——也可能是因为他额头的温度太高,烫得木头门板都要烧出一个窝来。

“什么然后?”

“我死了,蚩尤的灵魂覆灭了,你复活了,自由了,然后呢?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夏冬青没有回答。

“你回来了,娅呢?她知道你跑到这来吗?”

还是沉默。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到你的世界?”

“在完成该做的事之前,我不会回去的。”夏冬青终于开口道。这与其说对赵吏问题的进行回答,不如说是在命令自己。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夏冬青想了许多,他想过在豪姬派人找上赵吏之前先一步主动与之接触,想过通过小白联系其他天人杀死自己以毁灭蚩尤的灵魂,甚至想过与茶茶做交易,只要对方承诺将蚩尤限制在冥府,不至于破坏人间的秩序,他愿意以自己的灵魂覆灭为代价让蚩尤完全苏醒,即使代价是让赵吏和娅的一切努力白费,也好过再一次经历一遍泰山府君祭。

没有人能永远沉睡,总要醒来的。梦也好,现实也好,以个人的生命来度量,都是有终结之时的。

——但到底是不甘心。

赵吏说过,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最好。他也说过,每个人都渴望感受爱的温存,每个人都想获得幸福,世界上的那个人都是如此,我也一样。

我也一样。夏冬青想。

一样想要获得幸福,想和……最爱的人在一起。

就算是个梦,哪怕是个梦,哪怕醒来眼前仍是黑暗一片,他也想抓住梦中清醒的一刻。

“你不回去就没法做你该做的事。”一阵不疾不徐地脚步声,赵吏平静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他身后一臂之外停下:“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说,那泰山府君祭将会是个完美的计划。你该做的事就是赶快回到你来的地方,回到你的生活里。它可能不符合你的想法,甚至会很让人痛苦,但毕竟那才是真正属于你、不再受任何人支配的人生。这难道不是你一想要的吗,冬青?”

“你他妈是哪没听明白吗赵吏?!”夏冬青终于转过身去,真心实意地感到焦虑、困惑,以及,愤怒。“我说你会死,彻底消失,不复存在,连灵魂也没剩下!你明明不想死,也根本没必要死,你会死完全是因为我!只要我们能赶在泰山府君祭开始前结束契约,还是能够利用豪姬的计划,让泰山府君带走蚩尤的灵魂,你也可以活下来!”

“听明白了,完全明白。”赵吏半是安抚半是防御性地举起双手,“但是即便一切能够顺利进行,蚩尤的灵魂覆灭,我也没有死,我们还是把冥王小心翼翼宝贝了几千年的好哥哥给扬了,你觉得以她的个性,会就这么吃个哑巴亏?绝对不会,她一定会报复的,照你的想法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夏冬青猛地揪着赵吏领子把人拽过来,几乎脸贴着脸,死死盯着对方。眼眶好烫,烫得像是要融化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蚩尤提前醒来了。

“难道对你来说还能有什么事比永远消失更糟?!”

夏冬青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狰狞,像是已经被蚩尤的灵魂占据了身体,否则赵吏怎么会甚至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当然有,有很多。”赵吏语气少有的耐心,好像他是个不开窍的笨学生,总是捅不开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距离答案一步之遥。

“难道你想不出来吗,冬青?”

“我想不出来。”夏冬青一字一顿道。

他心中猛然燃起了巨大的恨意,说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赵吏。一方面,他很清楚,这恨意根本没道理,是自己在庸人自扰,在做无用功。但另一方面,在他拆开赵吏那封简短的遗书时,在赵吏哭得狼狈又笑得滑稽地向他告别时,在赵吏终于将一切坦白额头抵上他枪口时,在每一次赵吏本可以明明白白地面对他的心意,明明白白地拒绝他,给他一个放下这段菟丝花一般在他心中纠缠疯长、吸光一些的感情的机会,他都是这样的恨着。

许多话从夏冬青嘴里乱七八糟一齐涌出来,他说茶茶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不然也不至于像囚犯一样被昆仑关在冥界几千年,再者说冥界的管辖范围也是有限的,我们干脆移民国外,她一个中国的阎王总不能去抓外国的鬼,就算这些都行不通,娅或许也能说服昆仑给你提供政治避难……

“总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夏冬青哑着嗓子,不知道是说给赵吏还是说给自己。“你得留下来,赵吏。别让我那么做。别让我来渡你。我做不到,我……我一个人做不到的。”

他手上缓缓卸了力气,整个人也都跟着脱力了,软绵绵地就要贴着门板往下滑,被赵吏手急眼快托住腰,卡在他的身体与紧闭的卧室房门之间。两个人本就贴得近,现在更是连额头都要碰上。夏冬青指尖松松地勾着赵吏的领口,抬眼望向手托在他腰后的人,眼睛眨了又眨,还是无法聚焦,只能看见赵吏身后没拉紧的窗帘之间一道狭窄的蔚蓝色长条,是窗外将要亮起的天色。

“好,都听你的,都照你说的办。我们今天——现在就完成契约,然后去解决豪姬,送走蚩尤。”赵吏的手虚虚覆上夏冬青蜷缩着发抖的手指。一片灰黑的虚影中,他眼神明亮闪烁,像向早未落的寒星,即将融化在绚烂炽热的日光中。

“然后去开始真正的人生。我和你,一起。


那天在别墅外等了大半宿的周晓辉到底是被赶了回去,夏冬春上了赵吏的红色猛禽,由夏冬青开车送回冥界,作为他以契人身份替赵吏渡的最后一个灵魂。

“夏冬春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的人吗?”夏冬春已经上了车,夏冬青却还站在门廊下,捏着赵吏车钥匙上挂的平安结踌躇不定,“你不想……亲自送她最后一程吗?”

“去冥界的路你比回学校都熟,总不至于迷路,你一个人去我也没什么不放心。再者说豪姬没那么容易对付,虽然你相当于给我们开了个金手指,但事情还是有很多变数,要早做准备。”赵吏遥遥望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上的夏冬春,神色很平静得近乎严肃。夏冬青没回头,不知道他在那张脸上到底读到了什么。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总归是要分别的,舍不得也没办法。”

赵吏这几句话说得坦荡,倒显得是他自讨没趣了。

“你或许,或许可以让她接替我,做你的契人什么的。不过她的尸——躯体损坏比较严重,恐怕做不了契人吧……要不介绍她做摆渡人?你在冥界干了那么多年,疏通疏通关系,走个后门,应该挺容易的吧?如果夏冬春也和你一样成为摆渡人的话,她不用在轮回中一遍遍重复惨死的悲剧,你也能获得一直渴望的'幸福’,和最爱的、能够真正理解你痛苦的人永远在一起——”

“夏冬青你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什么。”赵吏的脸冷下去,终于显出些火气来,“别废话了,赶紧出发,把人安全送到冥界。等太阳出来,路就不好走了。”

去冥界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很沉闷,这种场合总不好打开车载音乐,夏冬青仍在琢磨刚才赵吏说过也有话要跟他要讲,但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自然没心思破冰,反倒是夏冬春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的名字,夏冬春,夏冬青,倒是蛮像的。”

夏冬青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在讲什么,只敷衍地应了一声,又过了一阵才想起这样晾着人家递过来的话茬太不给面子,便找补道但你的名字比我的好听,冬春,冬天结束了,春天就来了嘛,多好。

“但其实我和你的相似之处远不止名字。”夏冬春没接他的场面话,兀自继续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的父母,还有弟弟,都是在我五岁时的一场车祸里去世的。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

“那还真是……都挺不易的。”

这些夏冬青都在她的档案里读到过,但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何况他那时候满脑子里乱糟糟装得都是别的事情,并没往心里去。如今再听夏冬春提起这件事,倒确实有些过于巧合了。

“我听赵吏讲,你是法硕生。其实我也是法律专业毕业的,考公到了派出所。”

不仅如此。夏冬青想。其实他高考后也考虑过报警校,惩恶扬善,为民服务,他从小就好这口大饼,而且学费还低。但他那时候营养不良得厉害,还有失明病史,体检是肯定过不了的,就退而求其次选了法律,想着毕业后即使进不了执法系统能进司法系统也不错。

“其实世界上的巧合多的是,不幸的巧合尤其如此。”

夏冬青略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两人转而聊起了考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夏冬青道,其实冥界也可以考公,摆渡人某种意义上算阴间的警察。

“其实你跟赵吏也算是同行。等你到了冥界,要不考虑一下也去考摆渡人试试?应该也不难考,连周晓辉——我是说,你在人间都能考公上岸,那边的考试就更好办了。成为摆渡人就相当于获得了永生,再也不需要经受轮回。当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但这代价到底算大还是算小,各人评价标准都不一样。”

“我以为成为摆渡人算是冥界的一种惩罚。”

夏冬青看了一眼反光镜里的夏冬春,后者也正通过镜子注视他,眼中带着鲜明的指责意味。

“对有些人来说,的确。”

永生意味着自己与人世的联系将无法挽回地逐渐脱落,而新联系的建立同时也是再承受一轮这样的失去的开始。想念、期盼、珍惜、爱,这些词语,这些感情,都会在一次又一次失去中最终失去意义,剩下的只有空洞的、吞噬一切的痛苦。

但最大的痛苦是,你会逐渐习惯这一切,直到习惯这痛苦本身,然后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孤独。世间的一切经过你,就像流水经过一艘没有乘客的航船。

“但即便如此,情况也是有可能改变的。如果有一个不需要告别,能够与共享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生命的人,他或许就能与你一起分享、忍受、消磨永生的孤独。”

白亮的车灯照亮了前方连续排布的减速带,在铺开的光扇中如同展开向下的阶梯。夏冬青放任自己的目光坠入远方天际氤氲的深蓝,被楼群遮挡的地平线已渐渐浮起了清澈的金黄。冥界的入口已近在咫尺,他脚下松了些油门,车速均匀地逐渐降低。

“我是说,或许你会成为赵吏的’那个人’。或许你们可以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车子轧过第一道减速带,尽管已经降低到相当平缓的速度,仍然剧烈颠簸了一下。

夏冬春诧异地端详了紧紧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的夏冬青片刻,随后,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后视镜里一双清灵的眼睛却放松下来,甚至带了些促狭的意味。

“类似的话,你也跟赵吏说过吧?”

夏冬青眨了眨眼,下意识想答没有,又想到撒了谎反而显得自己另有所图,只问你们警察是有雷达吗,怎么猜到的?

“这跟那没关系。你不如说说,他怎么回答你说这话的?”

“他说我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夏冬青嘟囔道。

“我想也是。”清晨的风从降下的车窗里灌进来,没有绑紧的几缕头发被风吹起,勾勒夏冬春年轻而饱满、没有一丝愁绪的脸颊终于露出了无牵挂的笑容,“赵吏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我也一样。”

夏冬青开车回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冬天的滨海天空总是蒙蒙的灰白,像块用旧的毡布,反而不如天色将明时蔚蓝。他把车停在门口,穿过一片枯黄的安静庭院,还没来得及把钥匙插进锁孔,别墅的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两个人把玄关堵得满满当当:赵吏和娅并肩站着,曾经熟悉到深深刻进他眼底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夏冬青不由得一怔。

娅裹了块厚毛毯,缎子一样光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惺忪睡眼含着朦胧的嗔怒,显然是刚被叫醒。尽管清楚这只是梦,曾经的爱恋、愧疚以及怨恨还是在一瞬间剧烈地燃烧着炸开,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冬青?!”娅脸色一变,忙伸手去扶夏冬青,却被赵吏一把拽住胳膊。

“先别动他。你让他缓缓。”

夏冬青把自己卡在门框里,呆呆地看着在他面前吵闹着互相拉扯的两人。不再是自回忆中重现,像是从湍急的溪水里掬一捧月亮,而是用眼睛,用耳朵去捕捉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让他产生了一种同样熟悉又陌生,奇异到语言难以形容的感受。

“我说你有点太过分了赵吏!昨晚大家都跟着你熬了大半宿,大清早的你又指使冬青替你出去跑腿?!他今天一会还得去打工呢,就算契人不会再猝死一回,他会难受也是真的,根本没有像你这么折腾人的!”

赵吏没有回应娅的指责,只是朝夏冬青伸出手,做了一个向上抬的动作,深棕的虹膜透出隐隐的金色光泽。

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安静下来,原本裹在肩上的毛毯掉下来,落在地上堆成一团。

夏冬青感觉脖子后面一阵细微的刺痛,接着就是一阵空荡荡的温凉。无数细碎的光点从他领口里飘出来,形成一条光带,自夏冬青的后颈流向赵吏的掌心,像是一条连接两人的银河。所有光点在掌心汇聚,形成一个明亮的光球,最终没入赵吏心口。

“第八十一个灵魂已经投入轮回,我们的契约完成了。”赵吏抬起眼,视线沉沉望过来,“冬青不再是我的契人了,他需要重新适应靠自己’活着’的感觉。”

夏冬青慢慢抬起手,按上自己的左胸。心在剧烈的跳着,好像就要跳出喉咙,跑到嘴巴里,一开口就会掉出来。

那时候,在他向赵吏开枪之后,他的心也曾像此刻一样剧烈的跳过。

那时候,我以为是因为你死了。夏冬青想。

原来是因为我活了。

他闭了闭眼,缓慢地站直了身子。“豪姬,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她?”

“不着急,太快找上那边,反而会让他们起疑。”赵吏弯腰捡起毯子递给娅,“正好咱们这还有位缺课人士得需要补补课。你先去睡一会,我跟娅商量一下,我跟豪姬接触之后的计划。”

“豪姬是谁?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感觉自从昨晚见了夏冬春以后你们俩都变得这么奇怪啊?”

“没事。”夏冬青低声说,径直掠过两人走进客厅,在茶几下翻找着记忆中存放在这里的速溶咖啡粉,“我不困,就这么躺着也只是浪费时间。眼下的情况我比你们了解,不用想着还要把我择出去——”

他的话被突然塞到手里马克杯截住了,满满一杯热巧克力,散发着甜丝丝热腾腾的香味,兑了牛奶,刚好是入口会觉得胃里烫得熨帖的温度。

“厨房里还有刚烤的面包,我去拿。”隔着氤氲温暖的白气,赵吏的神色模糊不清,“娅你去把那兔子叫起来,大家一块简单吃点,边吃边说吧。”

总感觉……赵吏的反应不会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因为是梦吗?

客厅一下子空下来,那两个人都各自去忙各自的事,只留夏冬青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或许是开始因为这过于漫长而真实的梦境而疲倦,夏冬青觉得脑子一阵发懵。他把杯子无声地搁在茶几上,还是在玻璃茶几底下找到了那盒速溶咖啡粉,旋开瓶盖,直接倒进嘴里干咽了几口,强烈到尖锐的酸苦一下子填满了喉咙,苦得他头皮发麻,酸得他胃脘抽搐,却觉得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在现实中睡去,就会做梦。如果在梦中睡去,就会醒来。

所以不能睡去。不论有多困,多累,哪怕是被下药,被下咒,都绝对不能睡着。

不要醒,不要结束,不要再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去了。


那顿赵吏说的“简单吃点”越吃越长,由早饭吃成早午饭,又成了正儿八经的午饭,甚至有发展为下午茶的趋势。夏冬青对事实删减版的删减版进行了陈述,多了娅和小白两个人,应对的提问量却多了不止两倍,甚至不止二十倍,而且大多数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比如夏冬青到底是怎么“穿越到了过去”,“现在的”夏冬青又到底在那里,改变过去到底会对未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所幸赵吏倒是一向擅长应付质问,这些让夏冬青哑口无言的问题全都要么被他打太极一样糊弄了过去,要么就是岔开了话题。一顿漫长的盘问下来,本就对他欲初之而后快的小白更加心怀忌惮,本来就心事重重的娅更加焦虑不安,本来就疲惫不堪的夏冬青更加精疲力尽,只有赵吏表现的很自然,明明夏冬青才是了解信息最多的人,他却看起来对即将的事情没有任何担忧,好像他们只不过是在商量一起去看电影的安排。

恰恰是这一点让夏冬青满腹疑虑。

“你还有什么事想问吗?”

车子停在土御门一郎将会现身的酒吧的门口,车上只有夏冬青和赵吏两个人。其实无所谓在哪,只要赵吏今夜落单,土御门自然会主动找上他,但几人商量之后还是觉得还是要尽量减少对“过去”的破坏,按照原来的剧本走,让两人在酒吧碰头。

赵吏并没急着解开安全带下车,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要是问你,你会如实回答吗?”

夏冬青眨了眨眼,赵吏脸上的似笑非笑就转变成了一个不会被认错的笑容。“你每次想撒谎,或者已经撒了谎,心虚的时候,”食指在他眼前比划了一下,“都会眨眼睛。”

夏冬青一愣,下意识又要眨眼,忙控制住自己,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于是赵吏笑得更厉害了。笑过以后,他又说:“不过呢,你都这样说了,其实我还真有个问题想问。这家酒吧,是你之前打工的那家吧,对吧。”

夏冬青点头。

“你还在这请我喝了杯酒。”

夏冬青凝固了。

“性感小野猫。”赵吏盯着他,慢悠悠地吐出这几个字来,“我问你,你们酒单上真有这酒吗?”

明明是想起来都会面红耳热的事,现在夏冬青却只觉得自己愚蠢得可笑。干咽下去的咖啡粉苦涩的余味还留在舌苔上,让他唇舌一阵发紧。

“那酒你最后不是也没喝吗。”他别过脸,不再看赵吏。

“我哪敢喝,谁知道你放没放芥末香油辣椒水老陈醋。”赵吏拿出手机,手机屏幕点亮的瞬间,他脸上未退的笑意连同眼底晦暗的情绪映在漆黑的车窗上,照镜子一样清楚,“时间还早,要不一起进去喝一杯?我请你啊。”

这都哪跟哪。夏冬青感觉脑子又开始犯懵,想着等赵吏进了酒吧,还得找家咖啡馆猛灌两份浓缩。“娅说的没错。自从见了夏冬春,你就变得好奇怪。”

“别光截取对你有利的证词,她明明说的是咱俩都很奇怪。现是七点半,按照你的说法,土御门一郎应该会在八点后来找我,半个小时,喝杯酒刚好,不会耽误事的。最后再问你一遍,夏冬青,去不去?”

咔哒一声脆响,是安全带解开的声音。

“不去。”夏冬青紧抿着嘴,闷闷地应道:“我喝了酒男女不分人兽不辨,你最好躲远点,不然后果可怕得很。”

“又眨眼了。”

“赵吏你大爷的胡说八道!”夏冬青眼睛瞪得像铜铃,头上冒着火,怒气冲冲转过头,“你好好看看我哪里有眨——”

赵吏是看不见他到底眨没眨眼了。他闭着眼,吻在夏冬青唇上。酒吧霓虹灯招牌旖旎的红光在他睫毛弧度的最低点停留,影影绰绰,一个光点晃了又晃。

耳边一片轰隆隆,夏冬青本能地一缩脖子,恍惚间好像又听见了电闪雷鸣,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但他很快想起,即使是气候湿润的滨海,正月里也是不可能有雷雨的,那震得他害怕的声音不是雷声,而是他的心跳。

似乎是嫌他三心二意,赵吏发出一个不满的鼻音,不轻不重地咬了他嘴唇一下,托起他下颌,手指暗示性地捏了捏脸颊。夏冬青顺从微微侧过脸,抵在赵吏胸口的手缓缓滑了下去,又悄悄沿着脊背一寸寸攀上来,环上脖颈。

夏冬青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闭上的,直到温热柔软的触感已经从唇上抽离,他也没敢睁开眼睛。

“装什么睡。”

眼睛被吹了口气,睫毛颤动,酥酥的痒。夏冬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死死闭着眼,只是竖起耳朵,听到车门打开,一阵窸窣的摩擦声,接着是车门关闭的一声闷响,才又悄悄睁开眼——

赵吏还侧坐在副驾驶位上,支着头朝他看过来,脸上倒没什么夸张的表情,眼睛里却是明晃晃的笑意,像舀起一勺满满当当的蜂蜜。

“你怕什么,冬青?”他温声问。“一切都会如你所愿,一切你失去的都会回来,一切都能从头来过。别害怕。”

我怕梦醒,但梦总归是要醒的,所以我也没法不害怕。夏冬青想,定定地看着他,嘴上却说赵吏你到底几个意思,你知道我们刚才做了什么吗?

“我没喝醉,清醒的很,更没把你当成任何人。”赵吏倾身靠近了些,浅淡的灰色影子将他罩住,“我吻了你,因为我想。只有这一个原因。但你要是不想,那刚才就是最后一次。”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看起来像是把做决定的主动权交到了夏冬青手里,实际上就像老掉牙的“扣杯猜球”游戏一样,故布疑阵的是他,眼花缭乱的也是他,最后决定夏冬青能不能得到那个被藏起来的唯一彩球的,还是赵吏。

于是雷到底还是落了下来,雨到底还是砸下来,银色的闪电把他心底的千般绮思,万般怨念照得雪亮。

夏冬青冰凉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打着哆嗦缠上赵吏已经被他扯松了的黑色高领衫领口。头脑一阵舒适的晕眩,像泡在热巧克力里一块即将融化的棉花糖,又甜又黏。

“还有二十分钟。”他贴在赵吏耳边轻声说,“再来一次。”


【TBC】

这章要是一次性发出来就太长了 拆成上下两部分 但是剧情上是完全连贯的 不能分成两章

下可能隔个两到三天更新吧 隔时间长了不写都有点忘了该咋写了

怎么最近好多人都在搬文或者退出lof  是发生了啥吗 以及大家都搬去哪了 求指个路🚬

【吏青】清醒梦 Ch.16



“夏小哥名字怎么写?是哪个冬,哪个青呀?”

“就是路边很常见的绿化植物,会结红果子的那种,冬青。”

“但是蛮好听的嗳。我听外公说,你还在上学呢,是清明假来这旅游的吧,打算玩几天?你们几个人一起?”

秦云深是山里长大的孩子,步子蜻蜓似的又快又轻,夏冬青渐渐落在了后面。

“会住一阵子,还不确定多久。就我一个人。”

“你那个朋友不来啊。”秦云深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过连叹气都显得很轻快,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能真的打击到她,“可惜,还以为能见到呢。”

夏冬青沉默了片刻,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她身后。“你说……谁?”

“还能有谁,就是你要找的那片四合院的主人呀。”女孩回头一笑,“其实,我有点事想跟他谈谈,考虑好久了。不过也不用非见他本人才能说,联系上就行。我跟你说,我这有个特别好的项目,如果你朋友能投资,绝对能大赚一笔,财源滚滚!”

接着秦云深便介绍起了自己的“项目”:她毕业后回到家乡,在镇上开了家民宿,生意始终不温不火,不至于揭不开锅,但也与最初的设想相去甚远。开民宿需要有噱头以吸引顾客,什么小清新ins风森系日系北欧风她都一一试过,刚装修完确实会比之前多些客流,但新鲜劲一过就又回到了老样子。经过多年试错,秦云深得出结论,那些网红风格在他们这种交通不便的内陆山区没有吸引力,完全竞争不过那些老牌旅游城市。

“所以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把那片四合院租下来。那里面目测有二三十间房,能住不少人,稍微翻修一下,改装成惊悚——我是说,经、经典传统风格的民宿,再买点推广,宣传一下四合院的历史,保证吸引眼球!”

秦云深越说越兴奋,主动放慢脚步,与夏冬青并肩前行。金红的余晖落进她双眼,映得满眼的喜悦与期待闪闪发亮。

活着的时候吓鬼,死了还能接着吓人,像是符合赵吏人生追求的提案。夏冬想。

不过也不一定,那家伙小气得很,自己的东西是一点也不乐意叫人碰的。枪、车、手机都是,估计房子也不例外。

“我都想好了,以后房子的水电、日常维护都由我负责,一点不用你朋友操心的。他们家都一百多年没来过诸相山了,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租给我,他还能多一笔收入。要是以后生意做大了,他就是最大的股东,每年都有提成可拿,多好。”秦云深仍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见夏冬青态度一直不怎么热络,还以为他是嫌自己聒噪,不好意思地摸索着额头笑笑。“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说多了。我也没有让你牵线搭桥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哎我说的这叫什么话,你怎么会没有朋友的联系方式——”

“对不起,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而且我想我朋友也会喜欢你的想法,但我……确实帮不了你。”

夏冬青对仍在努力解释的女孩歉意笑笑。

我的朋友已经去世了。

荒草里不知道埋着什么,踩上去软绵绵黏糊糊的。

“他走之前有留话,我需要的话,可以来这里住。这房子的所有权应该由谁继承,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会帮你打听一下的。”

谈话进展到这一步,再是能言善辩的人也免不了进退维谷。看得出秦云深有很多事想问,又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好巧不巧提了人的伤心事。闪烁不安的眼神不时飘过来,但她不问不说,夏冬青也不想主动解释什么,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地继续前行,在及膝深的野草中不断将腿拔出来,又陷下去。

就在两人都以为这场徒步旅行将在沉默之中结束时,远方忽然传来悠长的钟声,在山林中回荡,每一声钟磬撞击的余韵都如同投石入水,在深潭中漾起波纹,久久不绝。

夏冬青不由得停下脚步。

“这是哪里的钟声?”

“往愿寺。”

见他愿意主动开口,秦云深松了口气,积极介绍起来:“晨昏各撞钟一次,不过具体时间每天都不一样,跟日出日落时间是完全一样的。我外公总说往愿寺的钟声是辟邪的,万万不能断——他这人就这样,什么事到他嘴里都邪乎得很。不过从我记事起,只要呆在山里,总能听到晨昏撞钟,确实从没断过。”

“这往愿寺具体建在哪里?离这里远吗?”

“大概在那边,具体位置我也不晓得。”秦云深指了指与他们行进方向相反的山林深处,更加荒芜茂盛的萋萋荒草,“那可不是旅游景点,往愿寺跟一般的寺院不一样,从来不接待香客的。我印象中只开过一次山门,是五六年前寺里的住持圆寂,那位师傅可长寿了,听说活了一百多岁,当时在我们这也算是个大新闻。”

“那里从来不接待香客?”夏冬青小声说,也不知到底是自言自语还是提问,“可柳道士讲,往愿寺每月初一十五都有人去烧香——”

“我说大哥,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四月一日哎,愚人节!我外公岁数大了,脑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你可别被他那些胡话惹得往深山里跑。诸相山这里大面积还是原始丛林,我在这山里长大,二十多年了,还有好多地方从来没去过。往愿寺所在那一片很偏僻,手机收不到信号的,而且平时不会有人经过,要是在那迷路就麻烦了!”

秦云深倒是直率,但也多半是出自冲动而非神经大条的,话一出口,她又自己所说在陌生人听来未免“指手画脚”,便又没话找话地絮絮说了好些诸相山中值得一看的景色。夏冬青不时点头应着,心中想的仍然是往愿寺。那里是被村民当成厉鬼的赵吏要去的地方,也是那寺里的和尚治好了虎牙的失心疯。这么看来,往愿寺或许跟刚才山道上“两个赵吏”的怪事有关,毕竟百年前就曾有两个行为举止大相径庭的“赵吏”在这里同时出现。

不过柳道士的故事也有诸多漏洞,不能尽信。就算这件事真发生过,也是百年前的事,又是以这种口口相传的鬼故事的形式才传到现在,事情的原貌恐怕早已被完全歪曲。

说话间,槐树林已经出现在了前方,树木掩映间隐约可见的一座形制颇为气派的宅院。

“我外公说了,只让我带你到这里。”女孩捋捋头发,神色略显尴尬,“我说他不靠谱,其实我爸妈也总埋怨我嘴巴比脑子快,什么都往外说。”

夏冬青笑笑,对秦云深特意跑一趟带他过来表示感谢,又安慰道自己并没觉得她哪句话说得不妥。交换联系方式后,两人就此分别,秦云深返回来时的山道,留他一人站在原处。

太阳落得很快,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周边就已经暗了下去,只余天边凝云中裂开的一道口子,渗出残余的红光,照得他身后的槐树林浓绿发黑,在山风吹拂中连片的树冠飒飒晃动,如同一只体型巨大不见全貌的活物。

“人间四月芳菲尽啊。”赵吏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摩挲着下颌啧啧感叹,“可惜人家姑娘都走出二里地了,现在想起来要留人也晚了。不过嘛,就这么这一会的功夫连微信都有了,夏冬青你小子有点东西,来日方长,局势大好啊。”

夏冬青没理会他明显阴阳怪气的语调和眼神。“你觉得秦云深这个人有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首先太聒噪,这一阵话叭叭叭的,密得炒黄豆一样,你又是个闷蛋,你俩性格就不合,就算热恋期这都不是问题,以后肯定要为这事吵架。其次职业方向也不合适,你一个学法律的在这种小破地方根本找不到工作,我看这姑娘主见蛮强,估计也不会愿意跟你去滨海——”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看她有没有可能是冥界派来的?”

夏冬青抽出自与秦云深握手后就一直插在外套口袋里的右手,将猎鬼枪换到左手,擦干手心渗出的汗,又重新握住枪托,食指搭上板机。

“你就这么把枪放口袋里,开着保险?”

他瞥了赵吏一眼,这人又开始挂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我有数。如果秦云深真有问题,现拉栓上膛根本来不及。”

“来不及?要真有问题,你决定跟她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这两句话说的,每一个字都冒着火星子往地下砸。夏冬青一边对对对地应着,用空闲的那只手从包里翻出手电打开。白亮的强光晃过赵吏略显透明的身体,刺得人反射性地眯起眼,脸色更显阴沉。夏冬青看着,笑了。

“我知道。她要有问题,你也不能看着我跟她走,是不是?”

说罢,他举枪踏入簌簌作响的槐树林。

赵吏停在原地,目光追随夏冬青绷直的脊背柔和的弧度,夜巡的猫一样轻巧的步子,踩在还未完全分解的泥泞落叶之上,每一步都走得像是踩在一根无限贴近地面的蚕丝之上。他看了许久,直到那道被白光修剪得边缘干净分明的影子即将彻底消失在树影中,才终于隔着一段距离跟上。


槐树林中的四合院占地面积不小,离得很远就能看见门口有棵枇杷树,十几米高,黑压压的巨大树冠在山风吹拂中飒飒地抖动着。枯死的爬墙虎覆盖了大半院墙,破碎的褐色枝条结成网状,手电一扫,照出墙皮剥落得斑斑驳驳,爬山虎枯萎的吸盘留下密匝匝的黑点,还有枯枝底下红漆涂写大得夸张的标语,内容充满上世纪五六十年时代气息,每一笔下面都拖着长长的红色漆痕,最后一个字都只写了半边偏旁。

院门足有两人高,看起来相当厚重,因为常年潮湿的环境生着一层叠一层的霉菌,看着黏糊糊的。左右辅首衔环都饰有椒图,锈蚀严重,已几乎看不出原貌,在白森森的冷光照射下更显得兽首线条分明、面目狰狞,眼睛糊着青绿的铜锈,像是感染了什么病菌导致溃烂或是增生了多余的组织。

夏冬青关了手电,不想再看这鬼气森然的屋子一眼,“你不觉得管这房子叫安全屋,有点太抬举了吗。”

“障眼法而已。我都搞成这样了,还有人能惦记上这房子,要是一点样子都不做,这恐怕连片瓦都剩不下。”赵吏在他身边落下,颇郑重地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大老远过来,至少进去喝口茶吧。”

喝个屁的茶,在这住一晚高低得喝一壶。夏冬青想。

按照赵吏示意,他伸手握住锈迹斑斑、几乎被锈空了的门环,忍着恶心叩了三下,只感觉指尖在接触铜锈时一阵刺痒。说来奇怪,夏冬青自觉叩门用的力气并不大,门环与门钹碰撞的声音却撞钟一般响亮沉重。

三声叩门声止,门环上的两只椒图身上的锈迹忽然消失,现出闪闪发亮的黄铜原色,雕工之精致可谓鬼斧神工,每一根毛发、每一块鳞片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怒目圆睁的眼睛只瞪视夏冬青,仿佛有意识地在观察什么一般。

——不是错觉,这两只门环上的椒图好像真是活的。夏冬青呆呆地看着那椒图在审视了他片刻后,懒洋洋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四合院的外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恶心的霉渍、枯萎的爬墙虎、诡异的半行红漆标语,所有极力渲染阴森不祥之感的景物如同未干的油彩融化在大雨中一般模糊、暗淡,直至最终消失,这间古老大宅真实的样貌也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朱漆院门上绘着鎏金描画的缠枝红莲石榴纹,举头一对六角琉璃宫灯,玻璃是靛蓝的,每一面饰以对应月份的星图,星宿的位置对应镶嵌黄精映红祖母绿鸦鹘青等各色宝石,在烛火照耀下闪烁如星。举头是雕梁画栋,低头是一对雪塑般的白玉如意抱鼓石,向两侧绵延展开的院墙墙头铺着墨玉一般的琉璃瓦,墙面细腻光泽如宣纸,连门口那棵高大的枇杷树梢头都挂满黄澄澄的饱满果实,枝叶间浓浓的满是香甜。

“我这本来缺两只石狮子,现在你一来,就缺一只了。”

听见赵吏促狭的调笑,夏冬青这才有些尴尬地闭上张开的嘴巴,悻悻瞪了他一眼。张望间,他目光又瞥见门楣之上悬挂的匾额。与极尽华丽之能事的院落不同,这方黑底门匾十分朴素,甚至朴素到有些格格不入,只蘸朱墨题了古朴端方的汉隶二字:“无处”。

明明是间足以让任何人过目难忘的宅邸,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行了,赶紧进门。要让那帮闲得长霉的老头老太太知道,又不知道要编什么故事来编排我。”

沉重的一声吱呀,厚重的朱门缓缓开启,夏冬青跨过门槛,一个更加光怪陆离、如梦似幻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现。亭台水榭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碧瓦朱甍,假山堆叠若飞瀑涌泉,花窗前各色盆景古雅雄奇,有浓绿的罗汉松遒劲、茶白的六月雪清雅、猩红的三角枫灵秀、绛红的贴梗海棠艳丽,蜿蜒曲折不见首尾下的画廊下悬挂各色灯笼,丝绦随风飘浮如霞光流动,长长的璎珞缀着叮当玉石,纸面上画了千山万水,四时花木,飞禽走兽,人间百态,或是蘸松烟墨题着古往今来的名家诗篇,鸾主鸿惊龙飞凤舞,方寸之地千言万语,最朴素的也是贴了红纸剪出巴掌大的窗花,兰膏明烛,华灯错些,照得金鱼池中黑沉的水面上点点光亮,池中锦鲤仿游弋若流连星斗之间。

明明是一方寂静的庭院,夏冬青却觉得像是听了场大戏,赴了场烈火烹油凤箫声动的宴席,令他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惶惶不安。空气中四处飘散着一股浓烈的异香,他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曾在哪里嗅到过。

赵吏对庭院布置不甚在意,引他推开一扇扇木门,仿佛是在不断展开、没有尽头的画卷中穿行。一开始夏冬青的注意力还集中在屋中古香古色精美绝伦的各色陈设之上,但随着逐步深入宅院,心中的不安也如所见美景不断绽开新的层次而被逐渐放大。影子映入窗棂,被精美繁复的雕刻纹饰框进一幕幕的园中景致之中,他走着,看着,越看越觉得这入画的景致令人不寒而栗,却又好像说不上来哪里怪异。

是影子。花窗中只有他一人的影子,但轮廓却越看越像是个女人。

意识到问题所在的瞬间,夏冬青立刻拔出枪,枪口直指自己的影子。此刻他感觉头脑滚烫,好像脑子变成了一团冒泡的岩浆,脸却是煞白的。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无一不在逐渐向他逼近,却又无一真实存在。

有鬼,还是……有人?

“怎么了冬青?出什么事了?”

赵吏原本在前面带路,走出去几步远,又立刻折返回来。听到他的声音,夏冬青本能地放松了一瞬。他不敢冒险移开眼,只用余光观察到赵吏快步走近,步伐带起过长的衣摆浓云一样在身后飘动翻滚。

“赵吏,你快看我的影子,好像——”

他刹住脱口而出的话。

直到这一刻,夏冬青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

他遵循赵吏的安排,找到了诸相山。即使这里很古怪,让他觉得很不真实,但这是赵吏的房子,是赵吏留给他的庇护所,这里不会……不应该有东西会害他。

这也是幻觉吗?我看到的东西,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那个女人柔和的颈肩轮廓,看着她高高的发髻,看着她同样对着他举起的枪,只觉得此刻的行为很荒诞。他自觉清醒,但清醒也没用,疯子都觉得自己很清醒。

“冬青。”

赵吏站在他身侧,手搭在猎鬼强的枪管之上,指尖距离枪口近在咫尺。“你先把枪放下。我向你保证,至少在这里,永远不会有需要你来用这玩意的地方。”

“不。”他从琥珀一样将他包裹的恐惧中挖出自己的声音,将它挤出喉咙:“你他妈保证的了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保证不了,你只是——”

放下,冬青。”赵吏说。

夏冬青只觉得心中一空。

用尽全身力气敲下的一锤,却敲破了鼓面。

“我又过度紧张了,是不是。”他缓缓卸了力,垂眼看着手中的猎鬼枪,手指无意识地描摹枪身上的刻痕。

“你做得很对,真的,我觉得你做的特别好。我给你这把枪,就是为了保护你。还有三发子弹,不多了,但是也不算少。用好它,让它发挥真正的作用。”

赵吏的手虚虚地悬在猎鬼强上方,视线被挡住,夏冬青就盯着他手看,看着皮肤上的纹理,皮肤下泛着青色的血管,还有虎口上浅浅的一道疤。从手腕到手背、指节、指尖,没有一处是透明的,全都不再透明了。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夏冬青好像真的感受到了向下的压力,仿佛不是他主动放下枪,而是赵吏在压着他的枪,放低枪口。

他抬起头,正对上赵吏的眼神脉脉地望过来。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夏冬青就怕了,想别开眼,又被紧紧攥住目光。

“但是冬青,你好好想想,逃犯再怎么嚣张,也不敢主动往警察家里钻吧?这里是不会有鬼的,至少这颗子弹,还是可以省下来的。”

夏冬青想不了逃犯,更想不了警察。他想赵吏的眼睛,想他眼角有点向上挑,即使不画眼线,盯着人认真看的时候也显得眼神很妩媚。想到眼睛,又想他的吻,想他手指颤抖着触碰自己肿胀充血的嘴唇。

想到同一双眼睛冷冷望着他,眼底嫌恶鲜明得无法忽视。

“——你看到的确实是你的影子,但看起来别扭也是真的,因为有别的东西躲在里面。”

夏冬青一个激灵。

“‘别的东西’?什么意思,不是鬼,那是难道这里还有别人在?”

“倒也不是人……哎呀你还是自己去看吧,反正早晚都要知道的,越早习惯越好。”赵吏无奈地抹了把脸,朝他身后指了指,“它们已经出来了,就在你后面。”

眼前的景象不能说有多恐怖,但的确非常诡异:他的影子已经从中间裂成了两条,一条是夏冬青自己的轮廓,另一条则是他刚才见到的,女人的轮廓。在他的注视之下,那条“多出来”的影子竟将自己从墙上“揭”了下来,纸片般的身形吹了气一样丰满起来,很快形成了一个立体的人形轮廓,灰黑的阴影亦随之褪去,隐约现出些许颜色,最终变成了一个眉眼细长的“女人”,梳高髻,身高大约到夏冬青肩膀,穿着水蓝色的袄衫襦裙,还戴了只玉兰簪子,打扮看起来与明清时大户人家的下人没什么差别,除了那张噩白的脸上涂着的两团红脸蛋,以及她的皮肤、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全都是纸做的以外。除了面前这一个,更多影子贴着墙或地板悄无声息而动作迅速地飘过来,在夏冬青跟前集聚。经过一阵类似的变化,大约二十几个纸人站在花厅中,有男有女,黑洞洞的眼睛空洞地看向他。

如果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这样的“大变纸人”还是挺令人毛骨悚然的,但刚才兜头倒灌一桶冰水般的恐惧相比,此刻所见的一切只是引起了夏冬青些许生理性的不适。

“这好好的房子你都搞了些什么阴间玩意?”他皱皱鼻子,小声说。

“瞧你那没出戏的样。真东西都见过,纸扎的还能把你吓着了?”赵吏笑话道,“你还真没说错,这是正儿八经的‘阴间玩意’,相当于是冥界的智人型能家电。人间整天往那边烧这个,搞一个很便宜,平时靠他们打理房子比雇人划算多了,稍微灌点灵力就能养活,除了长得瘆人点基本没别的缺点。”

“那冥界的生活质量还真高。”

“高个屁,不许瞎惦记些有的没的听到没有。”赵吏习惯性抬手要招呼他后脑勺,手伸到半路,却突兀地改变了方向,指向刚才那个带玉兰簪子的纸人,“它平时会呆在你影子里,有什么需要就跟它说,一般家务基本都能满足。”

夏冬青将信将疑,试探性地提出想喝水,就见他面前十来个纸人的身子应声瘪下去,变回薄薄一片灰色的影子飘了出去。正困惑于倒个水怎么还需要这么多人,影子们很快就贴着墙和地板再度鱼贯而入,恢复成纸人原型时,手里都多了些物件:有端炭炉的,有提铜壶的,有端茶具的,最多的是捧茶叶盒的,在他面前站成一排,以完全同步的僵硬动作打开盖子,似乎是让他选一种茶叶来泡的意思。

夏冬青本来只是觉得有点不自在,现在才是真的头皮发麻了。他抿了抿嘴,随便指了其中一种茶叶,几个纸人立即开始温杯洗茶、悬壶冲水,一阵有条不紊地忙活,最后由那个戴玉兰簪子的纸人将盛着澄清茶汤的青花茶盏端到他面前。

“我不想这样,我不需要他们……这么照顾我。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夏冬青抗拒地摇头,甚至往赵吏身后躲,又被后者啧声闪开,像在玩一种怪异的捉鬼游戏。

“少爷,在这住跟在城市里不一样,劈柴烧火之类的活你都没接触过,现学会很辛苦。你别觉得自己这是被伺候,就当来我家做客,客随主便,安心歇着就成。”

平心而论,赵吏这段话其实说得挺得体,跟他一贯的修辞水平比甚至可以说是很体贴,但就是让夏冬青觉得心里膈应得很。他端起茶咕咚一声灌下去,也没品出什么味来,只觉得烫。

“新手教学关卡”通过,夏冬青就算正式在这房子里住下了。赵吏带他放行李的房间位于宅院最深处,后罩房中一间西向的房间,与之前他们经过的其他几间房间相比不算宽大,但也不至于逼仄,住一个人刚刚好。房间装潢与各种陈设摆件都很精致,丝质的幔帐床褥是暖色,烛照之下如流蜜熔金。夏冬青,从小没什么机会出去玩,在北京上四年大学,甚至都没去过故宫隔着玻璃看看古人的住所,顶多在电视里见过,今日竟然能身处这样一间古香古色的房间,一时东看西瞧,觉得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有趣,刚才的不快倒也冲淡了不少。

吸取刚才的教训,再向纸人表达需求时,夏冬青说的很清楚,晚餐只要一个菜,有碗白饭就着就好,不然真怕这二十几个纸人一起上阵给他整出桌满汉全席来。他本以为赵吏会笑他拿乔,但后者倒是罕见地并没有品头论足,只道你点菜都不点具体点,万一人家给你弄个苦瓜南瓜炒西瓜,你吃是不吃。

好在最后端上来的菜并不是什么难以名状的黑暗料理,而是热腾腾一锅水亮的清炖牛腩,牛肉酥烂,萝卜入味,还撒了一把鲜绿生脆的芹菜碎。这三天一直在赶路,几乎连正经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路边摊嗦碗拌面已经算是丰盛,基本都是就着矿泉水啃个烧饼之类的凑合一下,湖北又吃得偏辣,几天下来夏冬青颇感口舌受苦,这锅清甜口的汤水倒是喝得颇为熨帖,汤一勺一勺舀干了,他还恋恋不舍地端着砂锅想滤出点汤来。

“真有这么好吃啊?”赵吏坐在旁边,托着脸看他吃得认真,觉得有些好笑。

夏冬青还以为他是看馋了,夹了块牛肉得意洋洋地在赵吏嘴边晃悠,却被后者波澜不惊地躲过,嫌烦一样挪到离得最远的位置坐下,又问,我做的好吃还是这个好吃。

“不知道。”夏冬青见他躲出大半张八仙桌,也觉得自己没趣,把牛肉丢进嘴里。吃得半饱,才感觉这牛肉好像也不怎么美味,嚼起来太烂,烂得一丝丝的塞牙,又太淡,淡得有种隐隐的肉腥味,“我都多久没吃过你做的饭了,早忘记味道了。”

——这话说出来,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跟赵吏有关的事情,怎么会忘?明明最喜欢的就是他做的罗宋汤,里面放好多好多番茄,还会加黄油牛奶,酸酸甜甜,奶香扑鼻,冬天里夏冬青总等不及汤凉下来就把勺子往嘴里送,烫得一个激灵,舌头上都烧出个洞来。

明明没忘记,为什么要说忘了?

“小没良心,记打不记吃,白对你那么好。”赵吏倒是好像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隔空对着他弹了个脑瓜崩,站起身整理衣摆,“吃好了就叫他们把盘撤了,隔半个小时再去泡个热水澡。早点上床,山里入夜凉,别穿太少睡觉。”

夏冬青筷子一个没夹住,萝卜掉进仅剩一层贴着锅底的汤汁里,溅不起什么东西。

“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别装蒜,你今晚都不会再出现了,是不是?”

赵吏摸索着下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眼神暧昧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

“夏冬青,我怎么感觉你现在好像变得特粘人呢。”他似笑非笑道:“不泡面,打算改泡我了是吧?”

一贯的漫不经心、一贯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贯的用蹩脚的玩笑掩盖作伪装。

夏冬青手指不自觉攥紧了筷子。饭已经冷掉了,锅里剩的几块萝卜也开始失水干燥,表面现出一层白色的筋络,密密织在一起,像一张网。

“我说了,别跟我来这一套,赵吏。”他喉结难以抑制地向下一滚,“从我走进这房子开始,你就一直在躲我,避免跟我有直接接触。而且你一直在走路,像人一样再没飘起来过。”

沉默贯穿房间,如同一阵风。有一瞬间,夏冬青感觉房间里所有蜡烛都被吹灭了,但当他看过去时,每一盏烛台又都在燃烧。不过房间里确实在不断变暗,烛心一点如豆的火光即将被涌出的鲜血一样的烛泪淹没。

“冬青,你知道‘诸相山’这个名字的出处吗?”

不出所料,又是用问题回答问题。不过赵吏倒是也没有真的需要夏冬青回答什么的意思,自顾自说下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在诸相山里,一切都可能是假象,没有什么是完全真实的,所以你见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不能完全相信——”

“包括你吗?”夏冬青问,“我能相信你吗,赵吏?”

千里之外,有铁锚沉入大海;重山之外,有雨水坠入江流;百步之外,有枇杷掉入深井;一步之隔的窗外,有海棠落进草丛,震碎一连串露水。

“我是由你定义的存在,冬青。”赵吏轻声说,“只要你还能够相信你自己,你就可以相信我。”


【TBC】

这章写的我自己不太满意 但太晚了就这样吧 懒得改了 过渡章凑合着看看吧

下一章是第十七章 我喜欢这个数字 所以要搞点大事情

【吏青】清醒梦 Ch.15

#本章有原创人物


四月一日,夏冬青离开滨海市的第三天。

此时他正坐在一辆明显已经超过报废年限的金杯车里,鼻子里都是人造革暴晒后的臭味。但这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盘山公路坡度很大,都是急弯,仿佛坐上了没有尽头的过山车。

“我说小伙子,这速度行不行?不行说话,吐我车里加收二百块钱啊。”

“我不晕车,你只管开,只要你车撑得住。要真坏在半路,咱们俩都不好办。”

拐过下一个弯时,金杯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子一个甩尾堪堪滑过弯道,连他自己都捏了把汗,车底放的几瓶矿泉水全从箱子里滚出来,咕噜噜地撞上另一边车门,但后视镜里的后排乘客只是抓紧了前排座椅稳住自己,皱眉看着自己手里那张纸,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碰上硬点子了。司机暗想,后视镜清清楚楚映出他的白眼来。而后视镜里看不到,人眼也看不到的,是夏冬青身上正被柔和细腻的蜜色光泽包裹,仿佛披上了一床厚实的毯子。

——至于车上的另一位“乘客”,就更没人能看见了。

“少爷,收着点,别装了成吗,这种黑司机就靠这个坑人,你越装得不动如山他越来劲。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着过,能撑得住?”

自从进入神农架林区以后,赵吏的身形变得清晰了不少,虽然仍没有完全恢复两个周前夏冬青首次见到他时的状态,至少“有个人样”,不至于像前几天那样模糊得远看完全就是个影子。

上车前夏冬青提前吃了晕车药,效果不错,他确实没晕车,只是头痛愈演愈烈。或许是持续疼痛的大脑为了自我麻痹而过量分泌内啡肽,他倒是没觉得头疼难以忍受,甚至产生了一种朦胧模糊的快感。

前天晚上夏冬青一直蹲在乘务车厢,以电话为掩护,跟赵吏闲扯了半宿。夏冬青提出自己对治疗记录里只言片语的猜想,赵吏偶尔会给出明确的肯定或否认,大多数时候都是敷衍想不起了,就这样直到天际将白,隔壁座位的孩子母亲一脸歉疚地来找他。

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到达了神农架林区中离诸相山最近的一个镇子,在镇上找了家旅馆过夜,预备明早起来雇车过去。不用身份证登记的家庭旅馆条件很差,夏冬青冲了个半凉不热水澡,躺进浆洗得像报纸一样的被褥中,听见隔壁传来的非礼勿听之声,薄薄的墙板几乎起不到任何隔音效果。在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中,他堵着耳朵和赵吏大眼瞪小眼。正在夏冬青忍无可忍,决定去敲门提醒对方小点声时,隔壁响起一声尖叫声,接着又是乱七八糟的碰撞声和咒骂声,最终在一声沉重的摔门声后,一切都清静了。然而被这么一顿折腾,夏冬青早就没了困劲,眼睛虽然闭着,脑子却像粉碎机一样在反复而无效的思考中将一个个念头磨碎,形成一堆混乱碎片。

早上办退房时,两个前台正八卦昨晚旅馆里出了“怪事”,203号房的那对男女凌晨三点钟忽然跑出来说房间的电视闹鬼。服务员去检查,房间里电视天线是坏的,打开除了黑白雪花根本什么都放不出来,两个住客却声称他们刚才睡觉睡得好好的,房间的电视忽然自己打开了,里面有个满脸是血的鬼阴恻恻瞪着他们,嘴里还说些听不明白但感觉很瘆人的语言。双方始终谈不拢,最后甚至差点动起手来。

夏冬青住204号房,正是昨晚春宵一度扰人眠的203隔壁。

“不会是你干的吧?”他压低声音问赵吏。

“怎么可能。我不是你的幻觉吗,哪有这功能。”赵吏莫名其妙地看他,“说不定跟我们那次去驱鬼的酒店一样,这里盘踞了其他鬼魂,生时没对象,死后决定发发善心,给那对没羞没臊的狗男女增添点情趣。”

前台确认房间中物品没有损坏,把押金退还,神神秘秘地问他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动静。夏冬青只笑笑,说昨晚太累一沾枕头就睡死了,什么都没听到,问前台镇子上哪能雇到车,收到了一沓广告,还夹着不少旅游项目宣传页。

“这是第一次。”走出旅馆时,夏冬青低声说。

西南山区的四月已相当温暖,明媚的阳光洒在小镇湿润光滑的石板路上,一片白花花亮闪闪,看着都觉得身上冒了层薄汗。

“什么第一次?”赵吏问。阳光下看不到他,但还能听见声音,似乎心情很不错。

这是你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幻觉。夏冬青想。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他说。感觉心像是一片尚未完全干枯的落叶那样。轻飘飘地坠了下去。

联系去诸相山的车并不顺利,夏冬青对着那一叠包车广告打了一上午的电话,大多数司机要么推说没空,要么就挑明了说诸相山这趟路他们是不跑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司机勉强答应,两个小时的车程张口就要五百,讲了半天价,最后谈妥的价格是四百五,比夏冬青从滨海到神农架的车票还贵小二百块钱。

价值四百五的座驾就是这辆用胶带糊了一层又一层,勉强不至于散架的破金杯。赵吏切诺基猛禽开惯了,对这辆车的安全性和舒适程度都提出了质疑,建议干脆转到远些的镇子雇车,说不定还有更靠谱且便宜的,但夏冬青已经拉开车门,背着早月和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点行李上了车。

路上他问为什么大多数司机都不想跑这趟路,是否因为山区路况不好,容易出危险,得到的答案却相当出人意料:“统一拨款修的盘山路,都大差不差。就是诸相山那个地方邪门得很,胆子小的出车回来得绕老远避开那条线,哪有主动往那跑的。”

见夏冬青被引起了兴趣,司机从后视镜投来故作高深的一瞥,叼着烟模糊不清地继续说道:“那地方白天还好,到晚上,公路上就会冒出好多不干净的东西,断胳膊断腿,满脸血,有的脑浆子都淌到肩膀上,都是被撞死在那条路上的化了厉鬼,要拦车索命呢。有时候要是被那些玩意缠上了,还会撞进鬼打墙里,怎么都开不出去。”

“那里真有厉鬼吗?”夏冬青用地图挡着脸小声问赵吏。

“诸相山是冥界的盲区,附近横死的、怨念重的鬼都往那聚,可能还有地狱里逃出来的在那躲着。”赵吏支着下巴看他,似笑非笑的,“不过嘛……你叫声好听的,哥罩你。”

夏冬青扭头看窗外,懒得理他。真有厉鬼也好,司机又想出了什么敲竹杠的名目也罢,他都不害怕。倒不是说他见厉鬼多了已经免疫,毕竟那东西是见过一回都嫌太多。临行时他已经预想到这一路不会太平,把赵吏之前给他准备的护身符咒,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奇技淫巧”全带上了,这还不是给他底气最足的东西——

那把猎鬼枪就在他外套内侧口袋里。老式转轮手枪,一次填装六发子弹,算上枪膛里压的额外一枚子弹,总共七发,现在还剩三发。如果山中真有厉鬼,足够应付一时了。

但真正麻烦的不是鬼,而是抓鬼的人。

夏冬青这一路买票用的全都是本人证件,并没做额外的掩饰。冥界想找一个人很容易,有实时生成档案,他一个大活人的一举一动划划手机就能查到。他敢这么做,倒也并非盲目自信或者彻底摆烂。能使用那些手段的只有摆渡人,眼下冥王将鬼差全部召回,就是离开的最好档口。

前往襄阳的车票是夏冬青到火车站赶着最后时限现场买的,又踩着发车的钟声跳上火车,这样跟踪他的契人即使得知了目的地,也没机会跟他买同一趟车。摆渡人和契人之间的契约超过一定距离就会失去相互感知的作用,这几个契人就算提前发现了他准备离开滨海,也未必敢跟。如果不明不白死在去湖北的路上,跟他们结契的鬼差甚至可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话说回来,赵吏当年跟夏冬青结契时,还说过什么“离开我太远太久,你死”这样危言耸听的话。现在鬼差都回到冥界了,契约双方字面意义上“阴阳两隔”,也没见他们就因此丧失行动能力,可见自己又被唬住了。

夏冬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斜倚着身子的赵吏,那人翘着二郎腿,胳膊支在背包上枕着手肘,造型凹得相当舒展,把破得弹簧都钻出来老高的汽车座椅凹出了贵妃榻的感觉。察觉到他的视线一样,赵吏立马转过头来,问他有没有不舒服。

——赵吏总是会回看过来,总是很快就能回应夏冬青的目光。

他怎么会毫无察觉?明明一直都在这样注视着他,明明自己从来都隐藏得……那么糟糕。

没有察觉能怎样,察觉了又能怎样。

那封简短的遗书一字一句在夏冬青脑中重现,每一笔每一画,每一个标点每一处停顿,他都早已铭刻在心,一遍遍回想、一次次复盘,企图从纸上大片的留白中看出什么赵吏没有付诸笔端的东西来,但除了自己的谵妄之外始终是一无所获。

没有回应本身就是一种回应。他想。

汽车一个急刹,忽然停住,夏冬青一时出神没把握好平衡,要不是有栏杆分隔驾驶室和后排座位,恐怕就要直接翻到司机怀里了。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撞上栏杆、捂着脑袋终于现出狼狈相的夏冬青,咧嘴笑了,指指前面约莫百米外一条蜿蜒上山的土路,“诸相山到了,进山就这一条路。赶紧下车吧小伙子,山里天黑早,我还急等着回去。”


如大多数西南山区一般,诸相山中草木繁茂,空气湿润,一步宽的山道两侧都是高大的树木,午后强烈的阳光更显得树荫浓郁如晕开的墨迹。树荫清凉,春风和煦,间或有林鸟振翅啁啾,完全看不出那司机所说的鬼气森然。如果不是因为夏冬青头疼的厉害,手头的事情又毫无头绪,这倒也算得上是一次宜人的春游。他慢吞吞地走在山道上,一边努力想从赵吏的手绘地图中找到自己目前的方位,一边揉着额头,只感觉疼痛在脑壳内外流窜。

“你还好吧?”

夏冬青抬起头。

赵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皱眉查看他额头上刚刚被撞到的位置,脸凑得很近,近到如果他们俩都是活生生的人,此刻鼻息将相互交融。身处浓黑的阴影中,看不出来赵吏身体的透明,夏冬青甚至荒诞地感受到手腕传来被握紧的束缚感。扑面而来的风都是青涩的植被香气,他却感觉自己隐约又嗅到了香根草与松脂的辛辣馥郁气味,那股在最黑沉、最暗无天日的梦境中会纠缠他坠入深渊的气味。

“冬青?”

反正是幻觉。夏冬青想,喉结缓慢地向下滑动了一下。

反正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暂时甩掉了跟踪,恐怕也时日无多,多活不了多久。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没事。”他低声说。另一只手虚虚搭上赵吏肩头,夏冬青着魔一样地闭上眼,略微侧过脸,倾身向对方因错愕而微启的嘴唇靠近,即将消弭两人间最后的距离——

没喝酒,也这么不清醒吗。”赵吏冷冷道。

耳边落下熟悉的炸雷声,他猛地睁开眼,眼前刺目的阳光却提醒着这一切并不是记忆在他的噩梦中重现。稀疏散布的点点光斑看得人眼晕,叶间漏下的日光正落在赵吏眉眼间,白亮的一个圆斑,仿佛刻意在他脸上圈出重点,圈出那双因抗拒而眯起的凤眼中明明白白的嫌恶。

“不清醒?”夏冬青看着他,缓缓向后退开,笑得像是在脸上划了道口子,“我觉得是太清醒了。我真不清醒的时候,会是——”

“你在跟谁说话,冬青?”

夏冬青一怔,立即转过身。赵吏慢吞吞飘向他,小心躲开一路上漏下来的阳光,神态和动作看起来都相当轻松,与刚才紧绷的防御状态截然不同。再回头看,刚才“赵吏”所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物。

怎么回事?

夏冬青迟疑地站在原地,盯着那个落入草丛中的明亮光斑,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缓慢从脚底爬上后背,像是穿着弄湿的袜子。

“你这小脑袋瓜够可多灾多难的,撞那一下别给撞更傻了。”赵吏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见夏冬青仍呆望着路面没反应,他脸上玩笑的神色瞬间褪去了,皱着眉朝他伸出手。在指尖即将接触到额头时,夏冬青下意识后撤几步,突然的动作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尴尬对视,说不上谁看起来更加错愕。

“我自言自语。你自己看,你这地图画得跟幼儿园大班水平的儿童画一样,照着它找得着就怪了。”他僵硬地笑笑,避开赵吏的目光,贴身的衣服已完全被冷汗濡湿。“你呢?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赵吏没答话,缓缓飘过来,半透明的手指摸了摸夏冬青额头,像是在试温度。“你真没事?脸这么白,不大对劲啊……”

他好像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

夏冬青思索着,感觉身体里那只攥住心脏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了。他其实并不在意赵吏到底说了些什么,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回复的都不知道,只低头紧盯着手里的地图,装出一副专心研究线路的样子,实际上心乱如麻,只觉得赵吏刚才毫不掩饰地嫌恶目光直刺后背,甚至隔着手中的纸,冷冷地盯着他。

持续的头痛忽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晕眩,让他觉得很暖和,很舒服。

“你之前答应过我,不会再伤害自己,现在我还想再加上一条,你不舒服的时候,哪难受,怎么个难受法,跟我说明白点,别总让我猜,行吗?”赵吏轻叹了口气,手臂从后面伸过来,略显透明的手指贴在夏冬青太阳穴上缓缓画圈,醺然未醉的轻盈感随着他的动作逐渐自额角漫过夏冬青全身。

“我说过,照顾好自己。如果你做不好这件事的话,那就交给我。”

太奇怪了。

夏冬青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尖叫,催促他逃离这种虚幻的假象,他的脚却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停留在这个松散而触不可及的怀抱中。赵吏前后的反应却如此大相径庭,夏冬青实在无法为这种反常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连万试万灵的“潜意识论”都失效了。

要么是我已经精神分裂了,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幻觉是我分裂的两种潜意识的反应。他想。

——要么,就确实有两个“赵吏”存在。

虽然满腹怀疑,也只能将这些事暂放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安全屋。短暂休整后,搜索之旅继续进行。赵吏的地图相当不严谨,甚至更像是插画,从中只能看出那房子在南坡的半山腰,一间占地不小的传统四合院,门口有棵枇杷树,附近还有条小溪。单论这些特征其实也还算显眼,但山里本来就视野差,不容易辨别位置,尤其是这种相对原始、未经旅游开发的山,具体特征反而不如海拔和纬度坐标容易确定。

“这个地方刚才来过。有我的标记。”夏冬青摸了摸树皮上那个浅浅的叉,“迷路了。”

“我都说了刚才上一条岔路该走左边那条小道,上上条路走的是对的你非要岔到另一条路上,你非犯浑,自己不听劝迷路了怪谁。”赵吏飘起来扶着路旁树木的枝叉瞭望远处,“我看也别找什么安全屋了,找个空山洞过夜,千里给狼送顿热乎外卖。”

“不会有狼的。这里虽然没开发过,但也不算是荒山。刚才我看到了山坡上有玉米地,山里肯定有人住。”

“谁告诉你的山里有人住就没狼?你没学过《祥林嫂》啊,祥林嫂她儿,那阿毛怎么死的?”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什么生态,哪还会有狼。”

“你说没狼就没狼吧,我他妈跟你争这个有什么意思,反正到时候不论喂狼还是喂蚊子都轮不到我。”赵吏居高临下扔了个白眼,“接下来怎么走,想好没有?”

夏冬青低着头,执拗地蹲在原地摆弄手里的指南针和地图。从开始找四合院,赵吏就一直在催促他只管跟着走,但眼下这种情况夏冬青并不敢放任自己完全信任对方。刚才发生的那件怪事只是一方面,主要是在不了解地形的山里贸然行事本身就很危险。但时间也的确是个大问题,要是直到天黑还没找到,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行了,别蹲那磨洋工了。你那嘴偶尔也在正经地方使使,别整天琢磨着用在我身上。”

抬头看见赵吏唇边不清不楚意味不明的笑,夏冬青只感觉如遭霹雳,如果不是蹲着重心低,他可能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了。

“赵吏,你把话说清楚。”他嘴唇翕动着,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我什么时候——”

赵吏自然不会把话说清楚,只嬉皮笑脸地嘘了一声,指指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林木之中的路口。“我那房子在这还算出名,上年纪的应该都知道。你给自己省点事,别琢磨了,问问那老头,给他点够买烟的钱,让人带你过去得了。”

他话音刚落,路口处就隐约出现了一个挑着扁担的身影。来人是个看着七十岁上下的老人,皮肤黧黑,头发只有短短的一层毛茬,额间和眼角皱纹很深,一双深陷的眼睛目光相当锐利,全然不似年逾古稀之人眼中常见的涣散无神。夏冬青心里有点发怵,但还是赶忙站起身,带着学校食堂打饭阿姨见了都能多添两块排骨的乖巧笑容迎上去。

“大爷,忙着呢?需不需要帮忙?”

老人看了一眼自己用扁担挑着的满满两大筐土豆,分量少说五六十斤,再看向夏冬青,深邃的双眼中多了一丝嫌弃。

“穰来搞怂子?”老人的声音很嘶哑,而且口音浓重,夏冬青勉强听出对方是在问他的来意,便道自己来诸相山里朋友的房子小住一阵,一顿连解释带比划,老人却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瞪着他。夏冬青以为对方没听懂,便索性拿出那张“赵吏山居图”,没想到老人看了反而脸色更加难看,挑起扁担就要走。

“哎,大爷!我叫夏冬青,从滨海大老远过来的,在这人生地不熟,转半天了都没找到,但凡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耽误您干活的。求您帮帮忙,给指个大致方向就行!”

山中陡峭的砂石路并不好走,青年人走起来都得格外小心,老人担着土豆却走得却步履轻捷,见夏冬青赶上来,他步伐甚至又加快了一倍。

好声好气地反复求了几次都是碰一鼻子灰,连个解释都没有,饶是夏冬青性子再好,也有些不乐意,在心里偷偷给这老头起了个外号,硬脾气皱纹多,就叫“核桃爷”好了。虽然对方摆明了不想扯上关系,但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就算问不出那房子的具体方位,跟着核桃爷或许能找到山中民居分布相对密集的地区,到时候再求助别人好了。这样想着,夏冬青硬着头皮加快脚步,跟上前面健步如飞的核桃爷。

当地人对这房子这么抵触,不会是因为赵吏曾经介入过的什么村中的宗族矛盾吧?上世纪这种事情还蛮多的样子。不过依赵吏的性子,绝对不可能踏下心来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山区住个一年半载,一次只待几天的话,跟山里人起直接冲突的可能性不太大。如果不是房主的原因,那就更可能是房子本身的问题。农村围绕房子起的纠纷不在少数,最主要的就是宅基地的产权问题,要么是房屋占了耕地,要么是碍了坟地。

夏冬青回头瞥了眼一直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飘着的赵吏,怕引起核桃爷的进一步怀疑,他也不敢再跟赵吏有什么交流,只偶尔用余光确认后者存在,几番下来却发现这次赵吏的注意力却并没集中在他身上,反倒是打量着核桃爷若有所思。

终于走过陡坡,树木渐渐稀疏,一幢木制结构的二层小楼出现在视野中,没有院墙,隔着老远就能看见院里坐了几个与核桃爷年纪相仿的老头老太太,似乎正在晒着太阳闲聊。或许是被夏冬青跟得实在是烦了,或许是不想他这样“形迹可疑”的外地人跟村里其他人接触,核桃爷终于停下脚步,回身瞪着有些气喘的夏冬青。

“穰遭的那咁屋素鬼宅,屑夺恨,磕不得。”

这寥寥几个字核桃爷说得很慢,看得出是努力想让夏冬青听明白他的话,而夏冬青也确实听明白了:赵吏的房子是鬼宅——鬼差的房子,好像也确实可以算作广义上的“鬼宅”。

“大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花了两天两夜来诸相山,就为了找那宅子。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今晚找不到,就在山里凑合一夜,明天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我不是不相信您的话,但我八字火旺,算命的都说不易撞鬼。而且不瞒您说,我是个研究生,也兼职驱鬼祛晦,您别看我看着年轻,其实干这一行都有十多年了。就算那里真有鬼,我也完全有办法应付。”

听到夏冬青面不改色地编造与事实相反的谎言,躲在树冠之下的赵吏嗤嗤发笑,笑他仗着人家大爷不明真相瞎吹牛逼,但下一秒这嘲弄就被按了静音键一样突兀地中断了:“我是个孤儿,父母早逝,也没有其他会挂念的亲戚,所以不论我在那遇到什么,都不会有人追究的。就算真有什么索命的厉鬼,我也一定要去,因为找到这宅子是我的朋友,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在遗书中给我留下的最后的交代。”

其实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夏冬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么大的决心。厉鬼自然不足以让他打退堂鼓,真正的顾虑在于,诸相山与他曾经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毫无联系,如果他真在这深山中遭遇不测,对世上为数不多几个认识他、会在乎他死活的人来说,夏冬青就是不明不白地突然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就像他从来没出现过。

就像曾经赵吏和444号便利店一起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但是,或许是冲动之下说出口的话真的带给了他勇气,此时夏冬青已经确定,不找到那房子,他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也不知道这一通表达欲胜过说服力的剖白核桃爷到底听明白了多少,但眼前的年轻人心意已决,这一点是不需要语言来证实的。他用土话低声骂了一句,朝那幢二层木质小楼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向夏冬青。夏冬青也不管那个眼神究竟是不是示意他跟上,心想这里的人总不至于一个个都跟核桃一样又硬又难撬开,多问几个人,总能打听到点什么。

随着核桃爷与夏冬青一前一后走进小院,几个坐在小楼外喝茶闲谈的老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个生面孔,核桃爷向他们大致说明了夏冬青的情况和来意,接着众人就是一针议论,原本闲适平和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站在众人视线的交汇点,夏冬青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把赵吏做的印有他名字和照片的驱鬼广告拿给几个老头老太太看看,证实自己确实是“专业人士”,这场针对他的“内部会议”就已经讨论通过了决议。一个蓄着脏兮兮长须,满头银发挽成抓髻的干瘦老头指了指院子里一把空着的旧竹椅,示意夏冬青坐下。他在几个老人中刚才发言最积极,就连这副打扮看着也不同常人。

“伢子,那咁屋邪劲得很,真滴磕不得,磕哒要出事滴。”

他说话比其他老人清楚一点,口音没那么重,夏冬青基本能听懂。他正要把自己刚才跟核桃爷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时,胡子老头摇摇头止住了他,接着便相当爽利地打开话匣:胡子老头姓柳,本地人士,十四岁皈依武当道教,之后便在武当山区随高人修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的道观在动乱中被毁,他怕被人迫害,就回到家乡躲了起来,继续修炼,历经四十年,终于达到了开天眼的境界。

“开天眼?就是说……您有阴阳眼,能看到鬼?”夏冬青有些迟疑地问。

柳道士捋着胡子点点头。他讲得很正经,甚至算得上庄重肃穆,并没有那些自称半仙的人常有的故弄玄虚,其他老人看起来对他的说法也毫无异议,夏冬青一时吃不准他到底是在唬人还是确有其事,只能继续听下去。

柳道士开了天眼,这才发现诸相山中并不如表面看上去一般平静,这里聚集了相当多的鬼魂,甚至已经构成了一个中等规模的村落。一开始柳道士十分害怕,向武当山道教协会反映了这件事,但那帮人只当他是走火入魔说的疯话,并不当回事。无奈之下,他尝试自己驱逐山中盘踞的鬼魂,但鬼魂的数量太多,而且就算一时能赶走,也会很快就会返回。柳道士自知道行有限,也不再做无用功,转而接受了鬼魂的存在。这些鬼似乎都没有恶意,他们在山中有自己的生活,做买卖、干农活、往来交际闲谈作伴,与尘世生活唯一的区别就是作息与生者相反,都是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日子久了,柳道士渐渐又有了一个发现:这些鬼魂似乎相当惧怕诸相山南坡的那片槐树林——槐树阴气盛,民间就有槐树是“木中之鬼”的说法,按理来说鬼不仅不会惧怕槐树,反而应该亲近才是。但很快他就明白,问题不在槐树,而在槐树林中的那片四合院。柳道士小时候就听说过那四合院是鬼宅,但他少年离家,对这宅子的印象并不深刻,如今开了天眼再看,明明盖在风水绝佳的养人之地,那宅子却是黑沉的煞气冲天,覆盖正片槐树林,想来必有恶鬼盘踞,不仅鬼魂惧怕,修行之人若是贸然靠近,也会折损修为。

柳道士讲到这里,几个老头老太太纷纷附和,七嘴八舌讲起那四合院的怪异之处。夏冬青努力听了听,无非就是什么四合院门口半夜会挂上白色纸灯笼,屋里传来宴饮乐舞觥筹交错之声,但到了白天又恢复一片死寂,或是好事者扒着门缝看,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正从门里瞪着他瞧,赶夜路的人看见院门口的枇杷树枝上有吊死鬼打着晃冲他笑,还有顽皮的小孩爬上树往院子里看,看见满院纸人纸马围着口打开的棺材之类的。

老人们说了半天,手中搪瓷缸里的茶水都快喝光了,夏冬青仍没有丝毫回心转意的迹象,一再请求他们告知四合院的具体位置,保证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自己一力承担。

柳道士面色一沉:“内过让穰来找这咁屋滴朋友,素姓赵不?”

赵吏有许多假身份,每隔几年就要换一个,通过频繁地扮演自己的兄弟、子侄,甚至孙辈,与人类维持着最基本也最有限的交际。他的生活是热闹的,但也始终热闹得好似飞鸿踏雪泥,鲜少在人世间留下自己的痕迹,一如他所经历的千年亦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随缘起灭中,不会在他记忆中留下任何刻痕。而如今,赵吏的存却由一个于深山荒村之中蹉跎半生、与他素昧谋面萍水相逢的老人随口说出,夏冬青不能不为之一震,仿佛雨夜狂风破开窗户,电闪雷鸣中雨点劈劈啪啪砸在梦醒之人脸上。

赵吏与诸相山的渊源的确很深,或许比他所想象得更深刻、更长久。

“是的,我的朋友是姓赵。”夏冬青喉头一阵发紧,“您……见过他吗?”

柳道士闻言,看向坐在一旁的核桃爷,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核桃爷则有些犹豫,咂摸着水烟袋一言不发。其余几个老人则在窃窃私语,不时向夏冬青投来或不解或不屑的目光,隐隐能听出几句“伢子中邪了”“魂叫那咁屋勾去了”。

柳道士和核桃爷还在用眼神进行着某种无言的交流,夏冬青猜测自己能不能找到赵吏的四合院也就靠这俩人拿主意。反正就算山里人不愿意告诉他,他们也没能力把那么大一幢宅邸藏起来。来诸相山之前夏冬青在镇上买了够吃一个周的干粮,大不了把这座山整个探一遍,如果没人能求助,他就自己找。

虽然没人招呼他,夏冬青还是很自觉地站起来,提着暖壶给几个老人手里的茶缸添水,也算为耽误他们晒太阳唠嗑表示感谢。当他忙活了一圈再度坐下时,核桃爷深深看了他一眼,在门槛上磕了下烟斗,对柳道士点点头。

“穰朋友若是跟穰差不多年纪,冇见过,那咁屋少说有二十年冇点噶动静了。”柳道士清了清嗓子道,“还冇换袁大头勒时候,那咁屋屋主是姓赵,不倒是不是穰朋友勒祖宗。”

接着他便讲起了一桩陈年旧事,故事的主角,正是夏冬青“朋友的祖宗”,也就是赵吏本人。

赵吏的四合院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成了村民眼中的“鬼宅”,直到明清时,它还是周边村镇闻名遐迩的“富贵象征”。这宅子具体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没人知道,可能比诸相山中形成村落还要早,房主到底是什么人,村里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房屋的主人“代代都姓赵”。

赵吏来的频率很不固定,有时一年会来好几次,有时却十几年都不会出现,每次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随从家眷,从不久留,长则数日,短则不过几个时辰。那幢华丽气派的大宅一年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置的,为避免房子荒废或被不速之客光顾,赵吏雇了住在四合院附近的一户人家代为打理房屋,这也是他百年来与村里人唯一的联系。赵吏出手相当阔绰, 每次续约预支的经费远远超过房屋日常维护所需开销,甚至使得这户人家一度为村里人眼红。这种雇佣关系持续了十几代人,一直到清末民初,准确的说是清政府彻底崩溃前一年的深秋,山外风起云涌山雨欲来,山里却仍然风平浪静,似乎与百年前别无二致,直到赵吏又一次回到诸相山,才漾起了一丝丝波澜。

而这也是赵吏最后一次以“房屋主人”的身份在村里露面。

那是一个天气相当阴沉的中午,受雇为赵吏看房子那户人家的儿子虎牙,在四合院外的槐树林中独自玩耍,远远地看见赵吏从山林深处跌跌撞撞走出来。虎牙那时大约有八九岁,前年见过赵吏去他家结账续约,走时还随手送了些新奇的西洋糖果点心。虎牙因此对这位“赵老板”颇有好感,便主动迎上去讨糖,走到近前,才发现赵吏的神情、动作、声音好像都变了,尤其是眼睛,看着黑得吓人,身上还有股冲鼻子的土腥味。虎牙觉得不对头,掉头想跑,却被赵吏一把抓住了肩膀。把怕得叫不出声的虎牙拽回来后,赵吏往他手里塞了块糖,要他带自己去附近的寺院。

诸相山中只有一间很小的寺庙,叫往愿寺,虎牙每个月初一十五都随母亲去寺里敬香,倒也认得路。他一路念着阿弥陀佛,胆战心惊地将赵吏引到往愿寺。眼见赵吏入了山门,虎牙头也不敢回地拔腿跑回家,没想到刚到家门口,就正好撞在推门而出的赵吏身上。虎牙还以为是赵吏一路追着他从往愿寺过来,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哭,送赵吏出门的父亲就冲上来大骂他冲撞了贵人,按着他脑袋要他磕头赔罪。

赵吏倒是并没有计较的意思,还赏了磕头如捣蒜的虎牙几块银锞子。虎牙诚惶诚恐又一头雾水地谢了恩,只觉得“赵老板”好像又变回了自己印象中的样子,又听见父亲挽留“赵老板”在他家吃午饭,似乎两人刚才也一直呆在一起,越发觉得在槐树林里发生的一切大概只是他的一场梦。像此前的每一次一样,赵吏续了雇约就匆匆离开,好像不想多耽误一分钟。虎牙随仍在骂他莽撞冒失的父亲进屋,仍觉得魂不附体似的,刚想把手里沉甸甸的小银锞子装进兜里,这才隐约想起刚才在林中,赵吏曾往他手里塞了块糖果。此刻他突然觉得贴着大腿的口袋湿漉漉的,掏出来一看,是颗血淋淋的眼珠子——刚才他会觉得赵吏眼睛黑,是因为那人两只眼睛都被挖了出来,眼窝里只剩凝固的血痂,自然是漆黑的。

虎牙大叫一声,彻底吓掉了魂,自此以后大半年的光景都形同痴傻,只反反复复念叨“赵老板”和“眼睛”两个字眼。独苗害了失心疯,一家人上上下下都急疯了,遍访两湖名医,甚至远赴京城,几乎把家底掏空也没治好儿子的病。最后万般无奈之下,笃信佛教的虎牙母亲将儿子送到了往愿寺,希望寺院清寒之地能让儿子颠倒的神魂得到些许抚慰,没想到寺里的僧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真将虎牙的疯病医好了。虎牙恢复了神智,这才将当日一刻之内两度遇见赵吏之事讲给父母。村里人认为,是“赵老板”将自己的同胞兄弟杀害,埋在林中,却不想兄弟化了厉鬼要找他索命。听闻事情“败露”,“赵老板”自然不敢再来,四合院也自此成了“鬼宅”。

在柳道士叙述的过程中,夏冬青给几位老人添了两次水,茶叶都泡不出色了,他才终于差不多讲完。此时已是太阳西斜,天边几缕橘粉的云在余晖中将要融化,几位老人聊性已尽,纷纷起身告辞,连断断续续抽了四袋烟的核桃爷也挑着土豆颤颤巍巍地离开了,此时小楼旁只剩夏冬青和柳道士两个人。

“您是说,自此以后,赵——赵家人就再没在诸相山出现过?”夏冬青问。

柳道士点点头,说不仅是赵家人,虎牙一家之后也搬离了诸相山,再没回来过。刚解放时,镇上曾有过将四合院改造为供省里领导休假的疗养院的计划,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并未付诸实践,连带着诸相山的旅游业也始终没发展起来。四合院就此荒废,不过之后的几十年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如刚才几个老人所说的怪事,直到近二三十年才彻底沉寂了,既没有活人,也没有鬼魂。

“说到鬼,最近倒是怀有件怪事情,山滴鬼突然都没得哒,也造不道是不是啷锅大仙路过,顺手搁全收哒——”

“外爷,穰是不是又拉人讲些神叨话啦!”

他的话被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柳道士被这么一喊,立马没了刚才的老神在在之态,站起身冲来人挥挥手,柔声喊着“深丫头”,缺了牙的笑容满是喜爱与讨好。夏冬青也跟着站起来,只见一个女孩正沿山道向他们快步走来,应该是柳道士的熟识的小辈。她个子不高,年龄似乎与夏冬青相仿,一头利索的短发,看打扮不像是在山里长住的人。见到有外人在场,女孩原本气势汹汹的脚步一顿,有些好奇地看向夏冬青。

尽管今天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自我介绍,夏冬青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正急急忙忙打着腹稿,柳道士就上前接过了女孩肩上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登山包,主动向她介绍起情况来。在听到“鬼宅”是夏冬青朋友的房子之后,女孩转转眼珠,脸上的些许戒备与疑惑很快转化为欣喜。这一老一少又低声用夏冬青听不太懂的方言小声嘀咕了几句,柳道士似乎对“深丫头”所说的事情不怎么赞同,原本咧开的嘴角耷拉得像是挂了秤砣,连分叉的胡须都一根根地翘起来了。

女孩的心情倒是很好,热情地走上前朝夏冬青伸出手。离得近了,能看到她一双猫似的眼睛很亮,眼神灵动,连带着笑容也显得很自然亲切。“你好,我叫秦云深。我外公说话神神叨叨,总觉得这里有鬼那里有鬼的,其实哪有什么鬼,反正我是不信的,你就当听个乐呵,权当解闷,千万别往心里去。那四合院不好找,其实离这里不远的,也就十来分钟的路,我带你去。”

夏冬青握着女孩的手指小幅晃了晃,抿着嘴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轻声道了感谢。

——没有鬼就有鬼了。

他目光越过女孩的肩膀,望向远处树荫下面色晦暗不明的赵吏。



【TBC】


秦云深名字取自“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我不是湖北人 也不懂鄂西方言 这部分对话基本靠咨询朋友加百度 如果有什么不当之处 恳请懂行的朋友指正

【吏青】清醒梦 Ch.14

#本章大量涉及无名的历史遗留问题 对无名阿春过敏的话…最好还是避雷一下(虽然涉及到的内容我觉得真不多 但确实有)


“你带这个干嘛,挺沉的不说还容易磕磕碰碰。古琴你又不会弹,会弹也弹不响,还不如背上你那把吉他呢,至少那个还能听个响。”

从星期三晚上到现在,类似的话赵吏已经说了无数遍。大多数时候夏冬青能够将赵吏的抱怨当作背景音直接过滤掉,偶尔被他实在念叨的烦了,就会掏出手机装作发语音的样子回怼几句,这样吵气势上输了一截,但总比被当成跟空气聊得有来有回的神经病好些——虽然那才更接近事实就是了。

从滨海前往位于鄂渝交界处的诸相山是一段不短的旅程,夏冬青在黄昏时分登上了前往襄阳的绿皮火车,到那里换乘高铁,坐到神农架站下车。之后的路程相当琐碎和复杂,要坐小乡间巴士在几个村镇间辗转,有些村规模小,没有公共交通,或许还要在村里雇车。最终到达诸相山中赵吏的“安全屋”,一切顺利尚且要花两天两夜,的确应该轻装上阵。夏冬青自认也确实没带什么多余的东西,连毛巾都没带,随身的行李不过就是一个书包——如果忽略他怀里那个长度已经超过儿童免票身高上限的琴囊的话。

尽管他已经反复保证自己会一路不错眼珠地盯着,绝对把早月平安带到诸相山,赵吏仍然没有被说动分毫。如今天已大黑,火车都开出去三分之一的车程,他仍在半威胁半哄劝夏冬青到襄阳转高铁之前把琴送到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

“我带都带了,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任。”夏冬青不满地对着手机话筒小声说,“你凭良心说,你交代的事,我哪一件办砸过?”

“是我交代你带上早月的?我交代你把琴放家里,再不济放车站,甚至找个酒店前台存着都行。我们只是去诸相山暂时躲两天,不是再也不回滨海了,这琴放在家里比你随身携带保险多了——”

“我跟你保证,我就算把自己魂掉了,也绝对不会让这琴有一点磕碰,行了吧?”

赵吏本就不耐烦的脸色瞬间沉下去,阴得能滴出水来。

“你给我把话收回去。”他一字一顿道。

夏冬青感觉额角跳跃着隐隐作痛,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敲架子鼓。

因为是无名的琴,因为是夏冬春送来的琴,所以别人碰都碰不得吗?

“我不。”夏冬青呛声道,“明明是你不讲道理。”

“好脾气”从来不会成为用来形容赵吏的词汇,虽然夏冬青真正把赵吏惹火其实也是屈指可数,但每一次都令人印象相当深刻。就像每个人都能记住初中化学课上的第一个实验,钠在水中燃烧一样,赵吏的火气往往是外露的、爆炸性的,破口大骂算是最轻的,真发起脾气来不是崩了灯管就是掀了桌子,总之一定是要破坏点什么,要么用行动,要么用语言。但此刻,即使是以一种极为模糊的形态,仍然能看出赵吏正在极力收敛情绪,一言不发,肢体语言是僵硬的,甚至垂眼避开了夏冬青执拗的目光。

片刻后,赵吏本就几乎透明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发你大爷的脾气,被你念叨一路了我还没发脾气呢。夏冬青想,悻悻收起手机,抓起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啃着,把它想象成赵吏的脑袋以泄愤。

说起来,这一袋苹果还是赵吏逼着他带的,也沉得要死,没比早月琴轻便到哪里去。

其实夏冬青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执意要带上早月琴。

赵吏和夏冬春彻夜长谈的那个夜晚,夏冬青也在自己房间里熬着,查找青山精神病院的历史资料,反反复复翻阅大雪记录日军进行人体试验罪证的笔记本,尝试着为寻找杀害桃子和夏冬春的凶手而收集线索。尽管心里清楚自己所做的都是无用功,夏冬青还是迟迟无法睡去。每当觉得实在熬不住了,意识开始在梦境与现实间游离时,仿佛坠落悬崖一般的失重感都会让他迅速清醒过来。直到天际泛白,直到夏冬春已经跟随周晓辉离开别墅前往冥界,他才最终得以放任自己滑入黑沉的睡梦之中。

那时候,他想自己应该是嫉妒的,嫉妒夏冬春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嫉妒无名和阿春间的缘分仿佛一根无形的红线一般贯穿赵吏的一生。但实际上,在面对那个与自己姓名只有一字之差、巧合得令人无法忽视的灵魂时,夏冬青只感到庆幸,庆幸自己与赵吏的缘分不止一面,庆幸还能占有他更多时间,哪怕只是暗地里悄悄地用眼睛、用心去私自占有他。

夏冬青决定前往诸相山本就不是为了躲避阿茶。对他来说,这场旅行的确是可以算得上是一场“寻宝游戏”,但要寻找的宝藏却从来不是“安全”,亦不是“自由”。

“诸相山”这个地名在赵吏的治疗记录中出现频次很高,虽然他暂时还无法把这个词与其前后内容关联起来,可以确定的是,诸相山作为冥界的盲区,赵吏的“安全屋”,在被当作留给夏冬青的临时避难所之前,一定收纳过赵吏漫长生命中最珍视、也最害怕被剥夺的东西。

如果不再能拥有赵吏的未来,至少,他想拥有他的过去。早月琴,如同虹医生交给他的那个深蓝文件夹一般,都是揭开赵吏那些烟雾一样不绝如缕却又触不可及的往事的线索——不,与其说是线索,不如说它才是“往事”的源头,是提问的斯芬克斯,是西西弗斯推着的石头,是“赵吏”的起源。如果他本人再也不能亲自拢住那一缕烟,那夏冬青希望,至少这把琴能作为见证。

昨天在虹医生的诊所里过了一天颠倒黑白的生活,作息完全混乱,再加上远行在即难免心有顾虑,昨天晚上他几乎没睡着过。在火车均匀的小幅摇晃中,夏冬青很快抱着早月琴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夏冬青隐约听见琴声,高荡起伏的古曲,自梦与现实的交界处传来。

他睁开眼,头顶是星汉灿烂,眼前是一片水,而他站在水面中心。说是水,无边无际广阔无垠如同海洋,却没有一丝浪涌;宁静无波如同镜面,却照不出头顶星空,也照不出他的样貌,反而映出一个僧人的模样来。

赵吏?

夏冬青惊异地望着一身月白僧衣、独坐灯前抚琴之人,虽眉眼与记忆中赵吏的样子有细微差别,但无疑是同一个人。他俯身靠近水面,想将这僧人看得更真切——

不,想看个真切的不是夏冬青,而是这段记忆的主人。就像那次梦到阿金与赵吏间的过往一样,这也是某个人的记忆。记忆的主人看得久了,便就地盘腿坐下,许是累了,倒是丝毫不担心这水有多深,会不会弄脏衣服。他托着腮,笑意渐渐在唇边浮现,不知是因为琴声,还是因为弹琴之人。

旸谷。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平静无波的水面忽然起了涟漪,水中映着的抚琴之人也模糊了。这声音听不出性别,听不出年龄,也听不出来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就是这方天地的声音一样。但夏冬青听着,却觉得这声音很亲切,不知怎么就让他想起了记忆中从未见过样貌,如今连声音也几乎淡忘了的母亲。

旸谷,大概是记忆主人的名字,听到这声呼唤他赶忙站起身,抚平衣服的褶皱。星空和水面都顷刻间便如雾一般散去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地狱般的景象:有些人被赤身裸体绑在烧红的铁柱上,有些人在密密的刀尖上蠕动着爬行,有些人在滚沸的油锅里抽搐,有些人被倒吊着锯成两半,有些人在血池里沉浮,有些人陷在深坑中被发狂的野牛踩的血肉模糊……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到处都横飞的血肉,到处都是受尽折磨的灵魂。

这不是“地狱般的景象”,这里就是地狱。

空气因浓重的血腥味而黏稠得无法呼吸,但比血腥更令人反胃的是这里仿若有实体的痛苦,在发酵、在翻搅、在沸腾。夏冬青想把眼睛闭上,想把耳朵堵住,只要多看一眼、多听一眼,他都觉得自己会被这浸透空气中的痛苦挤压得粉碎,但他什么都做不了。记忆的主人,旸谷目不斜视地经过这一切,走向在这尸山血海的最深处。

“世尊。”他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向面前莲台上的人行礼。

或许是因为旸谷也从未见过面前之人的真容,夏冬青看不清此人的样貌,只见祂周身环绕着形如莲花的金色光芒。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之中见到这样的光芒,竟让他想到了本已忘记了的,五岁时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时,那种惊喜、感动,又难免有些畏惧的心情。

——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第一次,见到了赵吏。

“我们开始吧。”那人温声道,“今日也要辛苦你了。”

旸谷点点头,在莲台东侧坐下,二人同声开始诵经。夏冬青听不懂他们念诵的经文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听着那些低缓平和的音节,他原本紧绷的精神也随之放松。渐渐的,莲座上那人周身环绕的莲纹金光越发耀眼,地狱里那些因折磨而扭曲得不成形的灵魂被这光芒照拂,痛苦似乎也得到了短暂的平息,表情不再狰狞,口中也不再发出哀嚎,而是像做了一个美梦,安宁入睡那样平和。

然而,与之相反,旸谷却颤抖得越发厉害。他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额头上也冷汗涔涔,汗珠滴进眼睛里,一阵刺痛,但这疼痛与此刻他的灵魂所承受的痛苦相比,连九牛之一毛也算不上。他的灵魂在被炙烤、被切割、被碾碎、被冰冻、被油炸。

这地狱中的痛苦从来没有被消解过,它只能被转移。

“你去休息吧,旸谷。”就在旸谷即将彻底失去意识时,光芒万丈的莲台上传来柔和的声音:“剩下的我一人完成就好。”

诵经暂时停止了,那些暂时得到喘息的灵魂也纷纷自痛苦中惊醒,又一轮折磨重新开始。

旸谷的声音湿淋淋的,仿佛是从泪水中捞出来的:“是弟子无能,不堪为世尊分忧——”

“去吧。”那温柔的,仿佛知晓一切、理解一切、原谅一切的声音说道。听到这声音,夏冬青想起了童年时母亲每夜睡前为他哼唱的童谣。那声音那么美,那么包含爱意,又那么遥远。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若是为了再听一次这样的声音,他情愿再受苦更久一会。

旸谷没再坚持,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莲台,又一次穿过十八重地狱,来到刚才夏冬青看到水面的地方。这里也和地狱的其他地方一样,黑暗压抑,弥漫着血与腐肉的恶臭,唯一不同的是,此处生长着一株植物。植物株型矮小,枝条纤细,叶缘崎岖,不要说有芝兰玉树之姿,连美观雅致都算不上。

旸谷就在这棵小树身边坐下,脸埋在并不柔软的枝叶间。在他闭上眼的瞬间,繁星灿灿的夜空、平静无垠的水面自身边徐徐铺展开来。旸谷似乎是完全脱力了,直接躺在了水面上,指尖碰碰水面,便有依稀人影浮现。

形似赵吏之人又出现了,眉眼低垂,神情专注,仍是在抚琴。听着那清冽如泉涌似冰坠,沉郁如松涛似凝云的琴声,旸谷如那些被他的诵经声安抚的痛苦灵魂一般,安宁地阖上眼,轻声哼唱着,与抚琴之人弹奏的曲调相互应和。

这是旸谷的梦,他似乎能控制自己梦到什么。夏冬青意识到。

旸谷的生活日复一日,醒来便是痛苦地与“世尊”一同诵经,安抚度化地狱中备受折磨的灵魂,睡去便是看那僧人抚琴,有时也看他洒扫庭院、诵经讲道,看他秉烛抄写翻译经文。夏冬青感受着记忆的主人心中慢慢漾开暧昧不明的情绪,这种感觉他很熟悉,因为同样的情绪也曾在他心中翻涌,至今未曾停止,只不过要更加晦暗、激荡得多。而旸谷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他只觉得见那无名僧人就欢喜,像心里点起了一盏灯似的,明明灭灭,光满焰温,即使是诵经时痛苦得几欲灵肉分离,只要想起他,也觉得心里亮堂了,觉得还能再多坚持一阵。

又一日令人身心俱疲的诵经结束,旸谷几乎是半爬着回到他的植株边,方欲如往常一般埋进枝叶中沉沉睡去,却看见那植物略显干枯的叶片间,竟开出米粒大的小小白花。

旸谷有生以来未离开过地狱,只能在梦中得见人间浮光掠影。人间好,有四时美景,亭台楼阁,还有弹琴好听、长得好看的人,而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中,从来只有腥气冲天的尸山血海,挣扎着惨叫着扭曲得不成形的灵魂。这样的地方,这样只有黑暗与痛苦的地方,如今竟也开出花了,像是那人间的梦,照亮了地狱的一隅。

这是我的花。旸谷想。他笑了笑,凑近嗅着那不起眼的白色小花,在浅淡清新的香气中又一次进入了睡梦。

或许是因为那植物终于开出了花的缘故,这次旸谷的梦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璀璨的星空、无垠的水面全都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完全陌生的景象:周围烟尘四起,耳畔金戈马嘶杀声震天,触目皆是横斜的尸体,天上飞着如雨般的箭矢,河里流的是鲜红的血水。

这是哪里?

不是地狱,又像是地狱。

旸谷一时有些困惑,以为自己仍处于某一重地狱之中,然而闭眼又睁眼,眼前仍是一样的景象。正思索间,忽听见有人大喝一声“当心”。这声音很熟悉、很清晰、很真切,真切得让旸谷觉得难以置信,反而被喊得愣住了。

再反应过来,他已被扑倒在地。旸谷想要起身,但身上之人却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完全动弹不得。

“先别动。”那人伏在他耳边道,鼻息急促温热。

将他牢牢罩在怀中之人,正是旸谷的梦中之人。仍是那身莲瓣白的僧衣,神情却不复梦中宁静平和,旸谷见他眉头紧锁,紧咬牙关,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不断攥紧,又痛又胀,几欲爆开。他无暇他顾,只能遵从本能行事,试探性地伸出双手。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有什么作用,只是很想这么做,很想去触碰枪林箭雨中恐惧地、痛苦地、坚定地,以肉身为他营造一方庇护所的那个人。很想贴近他,靠上他的胸口。

颤抖的手轻轻落上那个人的后背,触到的僧衣却是温热湿润的,好像被热水浸湿了一样——

是血。

“阿上!”旸谷听见一个尖细的,颤抖的,与他在地狱中听到的痛苦哀求别无二致的声音这样说,“阿上,流血了!”

“郎君勿惊。”僧人见他惊恐,竟反以为是旸谷受伤:“及箭矢且止,随我至寺中,有精通医理之人为君治伤。”

因不知身处何方的恐惧不安,因与梦中之人相逢而惊喜无措,因受他人保护而庆幸感激,因他人代己受苦而愧悔悲伤,种种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占据了旸谷的心神与头脑。

安全感,这要命的安全感啊,我懂。以旁观者的视角注视一切的夏冬青心情颇为复杂地想道。

我非常懂。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周围的人声马嘶渐渐远去了,僧人这才缓缓起身。旸谷赶忙跟着翻身坐起,查看他后背伤势:一支弩箭正中左肩,箭头完全没入肉中,涌出的鲜血将僧衣染得殷红一片,一如旸谷染血的指尖。

这颜色、这气味、这触感,他再熟稔不过,地狱就是由凝固的血构成,但身处其间的旸谷却始终是衣不染尘的——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血、“嗅到”血、“触到”血。

僧人向来挺拔如松端正如峰的身形此刻不住打晃,撑着地面几欲起身都是吃痛地坐回原地。旸谷如梦方醒,连忙挽着他另一边完好的手臂,小心地扶他起身。僧人不时疼得吸气,浑身的冷汗几乎将撑着他行走的旸谷的衣服也濡湿了,却仍不住询问旸谷叫什么名字,可有受伤,是否与家人乱中离散,本要往哪里去。然而不论他问什么,旸谷都是一味摇头,口中念念有词。僧人不由得忧心这年轻郎君是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景吓得失了神志,开始说起胡话,然而仔细一听,他念诵的是梵文,诘屈聱牙晦涩难懂的语言,在他口中却流畅好似母语一般,听得人心神宁静,豁然开朗,竟一时连箭疮之痛都平息了。

“不知郎君所诵经文,是何出处?”僧人听得入神了,不由得问道。

他自幼随母出家,自有记忆,便一直在修习佛法,有过目成诵、出口成章之能,可谓颇有慧根,尚未及而立,便已主持转译经文无数,门下亦有众多弟子随他译经说法。然而这年不过舞象的、似是俗家子弟的郎君所诵经文,僧人竟是闻所未闻。

旸谷闻言,迟疑地转头看向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还搀着个活人。但视线将一交汇,他就别开眼,沉默半晌才用梵语吐出一个名字来。

僧人听了,思索片刻即道:“郎君所言,可否解作‘妙法莲华经’?”

旸谷点点头,口中仍是诵经不止。僧人凝神听了片刻,竟也随他一起同声念诵起来,将旸谷所诵之梵文即时转译为汉语:

诸善男子,今当分明宣语汝等,是诸世界,若著微尘及不著者、尽以为尘,一尘一劫,我成佛已来,复过于此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祇劫。自从是来,我常在此娑婆世界、说法教化,亦于余处百千万亿那由他阿僧祇国、导利众生。

——在织女的村落时,赵吏曾结跏趺坐于荒废的祈雨祭台之上,超度亡魂。被困在由人类的恶念与贪欲修筑而成的迷宫之中,不得解脱的织女亡魂,在他的诵经声中渐渐化作点点萤火般的光亮,飘向极乐的彼岸。夏冬青记得分明,那时的赵吏神色沉静悲悯,身缠莲纹金光,而他口中念诵的,正是这一段经文。

抚琴之人,旸谷梦中之人,便是入冥府、失魂魄之前的“赵吏”,晋时的高僧无名法师。

无名与旸谷一同诵着经,步履蹒跚地穿过狼藉的战场,又经过一片破败凋敝的街巷,最终停在一处古朴的寺院前。无名法师上前叫门,不多时便有两个小沙弥把门打开,一个连声道谢,从旸谷处把人接过来,另一个则一边喊着“无名上师负伤了”一边跑回寺中,差点被门槛绊倒。无名随同样胆战心惊地搀着他的小沙弥踏入寺中,又转身对旸谷道:“若一时难与家人相聚,或寻不得衣食仰给,郎君亦可到我寺中暂住。虽无锦衣玉食,尚可佑君性命无虞。”

旸谷仍是摇头,只对他双手合十致意。无名心知他恐怕不是凡人,也没再挽留,只道出入战场难免为冷箭所伤,自己只是皮外伤,无碍性命,不必过虑。似是在安抚那小沙弥,也像是在宽慰仍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的旸谷。

寺院朱漆剥落的木门在旸谷眼前缓缓闭合,他站在原地,不多时,周围的一切就又如烟一般消散了,再睁开眼,自己已然又回到了地狱。指尖一阵发痒的紧绷感,是那僧人的血迹已经完全干涸,呈现红中带黑的玄色,与地狱如出一辙的颜色。

旸谷,该醒来了。

旸谷慌忙将指尖藏进袖子里,站起身,匆忙穿过十八重地狱,在莲台下站定。

“世尊。”他垂首轻声道,却不敢像往常一样行礼,生怕自己手上沾的血迹被人察觉。

“你可是到人间去了?”

不能告诉祂,明月珠定会被收回,便再也不能于梦中窥得人间,也再见不到那僧人了。

这想法突兀地出现在旸谷心中,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惊——世尊是予他生命之人,自己竟将祂与一个只能梦中相见的殊途之人相比,甚至想要为此欺瞒世尊?

然而不管是谎言还是事实,那位世尊似乎本就无意从他这里得到答案,而是继续问道:“人间好吗?”

旸谷点点头,过了一会又摇摇头。

“人间,似与地狱没什么两样。”他说,“不过是地狱披了层面纱罢了。”

之后仍是诵经,痛苦与往日相比并未减少分毫,但旸谷想着无名将他护在身下时的安心,随他一同诵经时的欣喜,临别时宽慰他的感动,竟觉得没有那么恐惧和备受折磨了。他潜心诵经,亦潜心想念着无名,自然对莲台上投来别样的目光毫无察觉。

之后几日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旸谷仍于每日诵经之后在梦中窥看无名,见他治疗箭疮时疼痛难忍,旸谷亦觉得心如刀割;见他托着伤臂擦拭古琴蒙的灰尘,旸谷亦觉心灰意冷;见他渐渐康复又能抚琴,旸谷亦觉得心满意足。他的深思、他的心情,似乎都与梦中之人息息相关,他一日日看着,他的植株也一日日开着花,花由盛转衰,最终凋落。旸谷觉得可惜,但如梦见到无名亦痊愈了,又频繁开始出入战场,在横斜的尸体中寻找尚有一口气之人,带回寺中尽己所能救治,便也将落花之事抛诸脑后,开始为僧人的安危担忧起来。

那些被无名救治之人,有些索性留在寺中随他学习佛法,救死扶伤,但更多的人还是会离开寺庙,带着无名赠予的干粮衣物与些许盘缠,继续在尘世中为自己、为家人、为君主搏命,向死而活。寺院有田产,养活寺中之人,以及治疗伤者、为之提供一份不算丰厚但相当实用的践行礼,多半仰赖于此。偶尔也有附近尚揭得开锅、或是曾得寺院救济的信众来寺中供养香火,或是赠送一些礼物。若是衣服食物等日常用品,寺中僧侣多半会道谢收下,若是钱财,则会谢绝。旸谷看着,想起那日在战场之上,无名于他不仅有救命之恩,还险些因他而再不能抚琴,他却连声感激都未曾说过。

或许我也该送他点什么。旸谷想。

但是,送什么呢?他本就一无所有,连生命都是他人赐予的,这地狱更是除了污秽扭曲之外别无他物,又如何能作为与他情谊相配的礼物。旸谷又苦思冥想了几日,直到于梦中听罢无名抚琴,醒来时发现他的植株那浓绿近黑的叶片之间,竟于落花处结出了朱红色的果实,圆润饱满如红豆,鲜妍明艳如珊瑚。

他忽然有了主意:那僧人喜欢抚琴,琴是木头做的,眼前这植株也是木头,便用它的枝条斫一张琴好了。

打定主意,旸谷握住那苍郁的植株最粗壮的一根枝条,用力向下弯折。折枝断口的木刺刺破了他的手指,明明只是针眼大小的伤口,却痛如断臂。不过这并没有让旸谷打消念头,他本就是习惯了疼痛的人,心中反而因此涌出一股暖流。

鲜血从破口中涌出,与指尖干涸的血迹相融。地狱中没有水,只有血,用血自是无法将血洗濯的,因此那无名的血自旸谷上一次于梦中进入人间,便一直染红他的指尖。如今两人的血融在一处,滴落到被折下的断枝上。

这副古怪的景象让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夏冬青看得直皱眉。

这个时代艾滋病和乙肝丙肝尚未被发现,不代表不存在——旸谷最后不会是死于血液传播病毒吧?

古琴的木材选用是十分苛刻的,斫琴面板宜选结构松透者,如松木、桐木,利于穿声共振;底板则与之相反,宜选致密坚实者,如梓木、楸木。这些木料无一出自不是能成材的高大林木,而旸谷日日所依靠的植株,矮小纤细,不论是什么树种,都显然不是适合制琴的材料。不过旸谷要斫的本来不是一张令天下人趋之若鹜、几番易主的绝世名琴,而是一张只属于无名,此后千秋万代,天下再无第二个人能弹响的琴。

在接触旸谷与无名滴落的鲜血的瞬间,这株地狱之木的断枝化成了一张古琴,琴身耸而狭长,如出鞘之宝剑,缁黑细腻的琴面,金色闪光的琴弦,沿着最外侧的宫弦镶有十三点朱红的徽位。旸谷将琴置于膝上垂眼看着,手掌顺着金色的弦由琴首抚向琴尾,想着那总是一袭莲瓣白僧服的僧人将面前之琴置于案头弹拨,想他或许也会闲来无事,便细细地拂过琴弦,想着自己的心事。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很美的琴,比之司马相如之“绿绮”、蔡邕之“焦尾”都毫不逊色,但旸谷仍就眉心紧蹙,似乎并不觉得满意。琴面缁黑的漆灰让他想起地狱,金色的琴弦让他想起莲纹的佛光,点点朱红的徽位,则让他想到植株圆滚饱满的果实,这琴似乎处处有着他所生活的世界的影子,唯独没有独属于他的。

我能时时见他,他却与我仅有一面之缘,想必人家早把我忘了。旸谷想。既不能时时相见,总要留下点什么痕迹,让他看见这琴,便如见了我一般。

他的指尖仍未结痂的伤口蹭过琴首,缁黑的漆面上留下一道血痕,瞬间便被吸收进琴中。片刻后,那浸了鲜血的位置现出点点星芒般的冷光,凝成两个纤细的字符,“早月”。

——当然是早月,不是才值得惊奇。

不过旸谷确实很惊奇。他望着那两个字,感觉心跳得很快、很用力,几乎要跳出胸膛。当他诵经时痛苦得连灵魂都要融化时,他的心跳得也很快,快得他想吐,但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只觉得头有点眩晕,心里有种毛茸茸、热乎乎的感觉,像看到人间鲜花盛开、皎月当空时的感觉,也像……看那僧人抚琴,看他抄写转译经文,看他入梦、看他醒来时的感觉。

地狱到处是血肉横飞刀山火海,自然是没有可以妥当安置这张琴的场所。趁着还未到每日诵经的时间,旸谷将早月琴小心翼翼抱在怀中,枕着他缺了一枝主干的植株,匆忙闭上眼。

要去人间,这次定要再去人间一回。他在心中虔诚祈祷着。

只要再去最后一次,再见他最后一面,把琴交给他,之后便留在地狱,日日诵经也好,苦痛折磨也好,我都能承受。

一切如旸谷所愿,再睁眼时,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那座古朴寺院的大门,一段时间没来,这院门显得越发破败,几乎看不出原色。此时正是黄昏,目所能及都是浓淡不一的金红色,失去了气血的太阳像一颗甜蜜熟透的柿子。旸谷正欲叩门,幽幽的晚钟自院落中传出,这古朴悠长的声音,他听得却如同炸雷一般,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日发觉无名流血时,自己惊恐尖细的叫声,一时呆立当场。

我怎么这样糊涂。他忽然打起了退堂鼓。只想着这琴定要让他第一个弹响,却不知道这琴的音色如何,能不能入了他的眼,若这琴的声音也如我的声音一般难听……

正抱着琴踯躅不前时,面前的院门却仿佛感应到他心中所想一般,吱呀一声打开了,带起一阵散着檀香的暖风,正扑在旸谷脸上。开门的正是那位总是身着莲瓣白僧服的无名法师,旸谷的梦中之人。

无名显然也没想到正好有人在门口徘徊,忙向他道歉,又解释说今日已鸣过晚钟,略作打扫之后寺门便要上锁,不再接待香客了。

“檀越请回吧。若得闲,可于明日卯时后再来;若不得空,进香礼佛之心亦已尽了。”

那日相见还是郎君,今日便成了檀越。

“无名法师,左肩如今可痊愈了?”旸谷试探性地问。他觉得自己此时的声音虽不似那一日般刺耳,但仍然远远算不上动听,与无名弹奏的琴声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倒是不曾想过,人声为何要与琴声相较。

僧人闻言抬眼打量着他,看他的眼神很静,很柔,像江风吹皱春水,看得旸谷只感觉浑身发痒,要不是他怀中抱着早月琴,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在无名亦是相当知礼之人,只看了几眼便敛住视线。

“原来是那日默诵法华经的郎君。我日夜盼望与君再会,如今所盼之人近在眼前,反倒未曾认出。”

日夜盼望。旸谷怔怔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稀里糊涂跟着喜形于色的无名踏入寺院。路上有几个沙弥和僧侣前来询问,无名只道有贵客来访,晚间的禅修由寺里大师兄主持,他就不参加了,引旸谷七拐八拐地走进一间僧房。

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逼仄,但打扫得很干净,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檀香。无名拖来一大箱竹简,请旸谷在蒲团上坐下,蒲团磨损得相当厉害,已经开始破碎掉渣,但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坐具,他自己则直接席地而坐,取出箱中的竹简逐一向旸谷展示,道那日旸谷所诵《妙法莲华经》他记下了十之六七,已全部译出来,剩下的部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正为此遗憾之时,旸谷就又来拜访了。

“我一心记挂此经,忘乎所以,”说罢法华经之事,无名又道:“竟未问过郎君姓名,还望郎君万勿见怪。”

原来还是为了经文。旸谷多少有些介怀,倒也不至于为此而失落。刚才无名谈论《妙法莲华经》时神采奕奕的样子是在梦中不曾见过的——梦中的他总是静的、虚的,像此屋中焚烧的檀香飘渺轻盈的烟雾,一吹即散,只有在人间相见时,他才是动的、真的。自然,不论无名是静是动,旸谷都是喜欢的,但只有眼前之人才会惊会怕、会喜会乐、会眼神明亮地唤他郎君。

“我叫旸谷。”他轻声说。

“杨生可有表字?”

旸谷当然不姓杨,“旸谷”二字,是世尊赐名。“日出旸谷,入于虞渊”,旸谷,即是东方日出之地。不过,除了这僧人,倒也不会有旁人这样称呼。这样想着,他不仅没有纠正,反而应下了这一声“杨生”。

“表字尚不曾有过。”他抿抿嘴唇,抬眼望向那僧人,“不若阿上为我取个字吧。”

“及加冠,自有族中尊长为君取字,亦可杨生自命之。”无名只是微笑。

原来还能自己给自己取名字。旸谷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未想好若是取字要取什么,无名便取出笔砚开始研墨,又是一通溢美之词,称赞旸谷念诵经文能使人明佛理、得清净,说无漏妙法,度无量众生,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是福泽千秋的大功一件,求他不吝赐教,万勿推脱。

接下来便是旸谷诵经,僧人将经文誊写。这经文旸谷自有意识的那天起便一直在诵读,早已烂熟,比对自己的心跳还要熟悉,但他此番却诵得磕磕绊绊,半是有意拖延时间,半是这屋中明灭的烛火太过柔和,映在对面之人眼底,波光令他分神。

两个多时辰过去,无名的脾气耐心倒均是极佳,旸谷说方才那段诵错了,他便取书刀将简牍上的墨迹刮去,重新誊写;旸谷说下一段有些记不清了,他煮水烹茶给旸谷醒神,宽慰他不必着急慢慢回想。就这样,饶是旸谷几次三番拖延,无名法师却总能把他这边拖延的进度赶上来,这一拖一赶之间,《妙法莲华经》剩余的篇章到底还是全部誊写完毕,接下来就是将之译成汉语。

无名搁下笔,起身合掌向旸谷深深致意。“我一时兴起,连累杨生受累至此。蒙君大恩,不胜感激,出家人身无长物,存心无可表,唯有音律可谓粗通,自请为君弹奏一曲,聊表谢意。”

到底还是要分别了。旸谷愀然,他与这僧人本就是隔世殊途之人,只能梦中相会。此番入梦之前他已立下誓言,这次若能于梦中重返人间,便是最后一面也值得,只要这琴能代他常伴无名身边,他已知足。至于再会之事,旸谷不敢,也不愿奢求——地狱是那样晦暗无光之地,他情愿面前僧人如明月般的灵魂永远不要陷于黑暗。

“我此番前来,非为传经。”旸谷止住将要去取琴的无名,“我早知阿上善琴,又于我有救命之恩,故欲以此琴相赠。”

这琴旸谷一直抱于怀中,无名却像是此刻才发现一样。他神色先是惊讶,又是惊喜与歆羨,显然也是喜爱这琴的。然而旸谷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见他摇了摇头。“慈哀救拔,度脱一切罪苦众生,原是参禅之人所求。我所做的本就是分内之事,谈不上于君有恩。此物贵重异常——”

“这琴是我自己斫的,未耗钱财分文,阿上若是不受,我便是死也不能心安了!”

秋水凝波似的双眼隔着烛火遥遥望过来,七分嗔怨,三分哀求,目光灼灼。无名只一瞥便垂下眼,合掌道:“春秋鼎盛之时,当求福祚绵长,不可妄论生死。此琴既是檀越亲手所斫,此等心意,我……更是愧不敢受。”

早知如此。旸谷看着自己怀中的早月琴,只觉得心灰意冷。他忽然很想立刻回到那总是看破一切、理解一切的世尊身边,自此再不离开地狱,将这人间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但下一个瞬间,那毛茸茸、热乎乎的感觉便又挤占了他的心房。

“阿上已说了,要为我弹上一曲,可不能反悔。”他轻声说,双手捧着早月琴奉于僧人近前,“请用此琴吧。”

与旸谷此刻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焦灼不同,夏冬青早知结局,不管这无名法师此刻表现的如何道貌岸然,最后定会将琴收下。接下来的事情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无名只轻轻拨弄琴弦,便被这琴的绝妙音色所震撼。夏冬青用旸谷的眼神注视着面前瞬间就被早月琴俘获心神的无名,只觉得自己像是电影散场、灯光亮起时唯一一个执着等待字幕滚动完毕的观众,明知道已经不会再有他想看的情节,但又舍不得离开。他在等,等待那个他唯一关心的名字出现在演职人员名单上。

“琴名‘早月’,倒是新奇,不知应做何解?”一曲弹罢,无名摸索着琴身上刻着的篆书,神色难掩恋恋不舍。

见君之意,寤寐难忘,如向早犹未落之月,故名之“早月”。

旸谷原先就想好了要这么回答,可如今无名真的问了,他却哑了,支吾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我只觉着这俩字好听,便刻上了。”他小声说,只觉得脸上发热,面若朝霞,垂下眼躲开无名深长的目光。“这琴还请阿上务必收下。我虽能斫琴,却不懂如何弹奏,早月琴若是留在我手中,便是明珠暗投,就此荒废了。”

这是旸谷有生以来撒的第一个谎,自然拙劣异常。制琴是极复杂的手艺,古往今来,善于抚琴之人未必懂得制琴,但能斫琴者,无不是深谙音律、琴技精湛。不过旸谷此刻无论用什么借口来搪塞无名都无关紧要,早月琴原是地狱之木所斫,由生于地狱之人的鲜血所化,它的音色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以极乐之相映绝望之质,自然是勾魂摄魄,上通神灵,下达幽冥,凡是有所欲求之人,皆无法抗拒。

来自地狱之琴,终将它的主人引向地狱,自己反在人间孤独漂泊数千年。

那晚旸谷就宿在无名僧房中,二人讲经论道,通宵达旦,相谈甚欢。第二日寅时四刻,早课即将开始,无名匆匆送旸谷出寺。此时正是天光将明,水蓝的晴空上一弯的月牙,挂在翘起的屋角,像是被风吹起的檐铃,只是不闻风铎之声。

“今番相谈,获益匪浅。只不知此一别,何缘与君再会?”临别时,无名问道。他望向旸谷的眼神依旧是平和的,却不复沉静,也再不可能如之前一般沉静。

一盏浓香醇烈的浊酒斟入古井中,井水还是冰凉冷冽的,但若舀一瓢入口,便知井水也会醉人了。

旸谷本欲回答,你若愿意,我便天天都来看你,但转而念及自己入梦时所立誓言,便只沉默半晌,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二人就此分别,当无名莲瓣白的背影消失在阳谷视线中时,人间的一切亦随之消散了。

他又回到了地狱,并且这一次,或是永远不再离开了。想到这一点,旸谷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连叹气都不还曾学会,后悔这样苦涩的情绪,自然也尚未识得。他站起身,穿过十八重地狱,走向地狱最深处的莲台,却发现这次世尊并没等他一同诵经,已经兀自开始了。他惴惴不安地在莲台东侧坐下,亦开口诵经,念着念着,他又想起无名临别时的眼神,继而忧虑自己是否惹得世尊不快,总觉得心神无法集中。

“旸谷。”不多时,莲台上光芒万丈之人暂时停止了诵经,温声唤他姓名,“你怎么回来了?”

旸谷一愣。他站起身,嗫嚅着解释自己在人间消磨太久,自觉不妥,已决意不再往返人间了,日后一心留在地狱,常伴世尊左右。说着说着,他竟觉得眼眶一热,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颊,一直流尽他嘴里,咸涩之味像是血液,只却是清澈的,没有一丝腥气。自己出现如此陌生的反应,让旸谷浑身震悚,连忙匍匐在地,请求世尊原谅。

一种空灵出世、如同天籁的声音自上他方响起了,如花开似月落,妙不可言,令人闻之忘忧。接着,旸谷只觉得自己双眼的下眼睑分别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拂过。

——那身缠莲纹金光的不具形之人笑了。祂走下莲台,一步一步,走到旸谷面前,俯身为他拭去泪水。

“人间好。人间有牵挂之人,所以好。”祂温声道:“如今,你也有了牵挂之人。”

旸谷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站在他面前之人。这是他记忆中始终遥不可及的世尊第一次走下莲台,也是他第一次与世尊离得如此之近,近得甚至能看清对方的脸庞,只是他此刻泪眼朦胧,眼前又是炫目的金光,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

他闭上眼,点点头。

“你本是地狱之中一株槲寄,被我诵经所感,天长日久,竟自己生出了灵气。我授你明月珠,你于此珠中见万相,以生魂魄、增智慧、通人性,亦生了情欲。如今你魂魄健全,便再不能通过明月珠往来于阴阳之间。你若还愿与那人相见,我只能送你入轮回,你自去寻他了。”

在地狱众生的悲泣与哀鸣声中,旸谷挣扎着站起身,与左手捧明月珠、右手持锡杖,一副寻常僧侣打扮的大愿地藏王菩萨相对而立。

“慈哀救拔,度脱一切罪苦众生,是以己身,代受众生之苦,偿众生众生之业。我若走了,您怎么办?”他努力睁开眼,去直视那曙光般莲纹金光。“这地狱中众生所受的痛苦、众生所受的折磨,您便又要独自一人承担了。是您给了我生命,让我感受到这一切,我放心不下您,我爱您——”

“旸谷,去吧。到人间去,到尘世中,见你所爱之人吧。待你领悟了尘世之爱……”那仿佛知晓一切、理解一切、原谅一切,母亲般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

哭声。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在咫尺。

“……你若愿意,自会再回到我身边来。”


夏冬青睁开眼。他旁边靠窗的位置坐了一对母女,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剪了个童花头,正坐在母亲膝头擦眼抹泪,哭得一抽一抽的,而她母亲,一个满眼血丝的年轻女人正在哄她,看得出被女儿的哭声搞得相当烦躁,但仍然极力控制着脾气和音量,耐心地劝慰女儿。

白天夏冬青给邻座的小女孩分过水果,那时小女孩还一口一个“哥哥”甜甜地叫他,缠着他问了好多问题。现在见夏冬青睁眼看过来,小女孩竟吓得揪紧了母亲的衣服,拼命往她怀里钻,哭得更厉害了,渐渐有把周围的乘客都吵醒的趋势。

“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大半夜的突然哭起来了。”女孩的母亲连连道歉。已经过了春分,车厢里早关了暖风,但夜里还是凉的,得多加一层厚外套,而那年轻女人吃力地揽着怀里乱扭的女儿,额头却已急得冒出了一层细汗。

“没关系,我本来就睡得轻,在火车上睡不着的。”夏冬青轻声宽慰,“我到那边活动一会,可能半个小时吧,座位空出来,您让孩子躺会吧。”

“那怎么行!”

“我坐久了也觉得腰疼。这车程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总抱着孩子累您也累。”

整理好情绪,他朝那对母女笑了笑,没想到小女孩更看不得他笑,发出一声被噎住一样的声音,一头拱在母亲胸口,撞得那母亲险些失去表情管理。

“不能相信他,妈妈。”女孩的声音泫然欲泣,听着可怜得很,“他是坏人,说我再偷看就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她的母亲忙把她的嘴堵起来,对夏冬青陪笑道:“小孩睡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夏冬青再三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挖人眼睛的嗜好和前科,勉强重获哭得小脸通红的小女孩的信任。正准备往外走时,他发现装早月的琴囊丝带散开了,不由得心中一紧,好在早月并无任何不妥,放在内侧兜的几张卡和证件也都没丢。

可能是刚才睡觉时蹭到琴囊,丝带本来没系紧就松开了。夏冬青想,庆幸自己发现及时,要是没看到就直接背起来,琴恐怕就要掉出来摔坏了。他背起琴囊,沿过道朝车厢后侧走去,隐隐听见那母女俩还在辩论女孩刚才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此时是凌晨一点钟,大多数乘客不是已经睡熟,就是瞪着一双熬红的眼睛刷手机。找了一个不至于影响通行的舒服角落,夏冬青把早月琴小心地放在地上,按摩着因睡眠不足而胀痛的太阳穴,同时思索着刚才的那个梦,旸谷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他与旸谷年代和身份跨度过大,或许是因为夏冬青此前对此人一无所知,他只觉得与梦见阿金的记忆时不同。他仍是以旸谷的身份来看待这一切,见他所见,想他所想,但却很难与旸谷共情,甚至下意识想将自己抽离出来。

就梦中所见,旸谷是对无名产生了情欲,为寻他而入了轮回。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旸谷找到无名了吗?如果找到了,那看来也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否则之后的故事也不会是无名法师为女鬼阿春破戒还俗。但若没有找到,又是为什么?旸谷取地狱之槲寄制作了早月,这是相当于将自己的一部分赠与无名,两人间存在这样深的渊源,不可能会一点也没有结果。

——除非,这结果没有应在高僧无名,而应在鬼差赵吏。

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这两句诗与旸谷的经历却是惊人的巧合。槲寄,就是冬青,而旸谷日日依靠的那株植物,想必就是他生出灵魂前的本体。

我……是旸谷的转世吗?是因为这个缘故,赵吏才给了我“冬青”这个名字吗?

夏冬青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心中具体是什么感觉,但他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猜想。尽管已经非自愿找回了一部分“前世”的记忆,夏冬青仍然不觉得自己就是阿金,更不觉得他与旸谷是同一个人。他见过采芹,但对那个以一片赤子之心,爱着这个国家和恋人阿金的女孩只有敬佩与无奈,而对无名法师,除了感慨命运无常以外,就再没有任何其他感情了。

在赵吏眼里,好像灵魂不论经过多少次转世都始终是同质的,所以前世的债今世继续偿还,今世的情来世还能再续。但夏冬青不是这么想的,从来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同样的剧本在轮回中一次次以不同的方式重现,他想要的是一些只属于自己的,只属于“夏冬青”的东西。

按摩了许久,夏冬青仍觉得头疼。他把脸埋进掌心,眼前是一片隐隐透着红光的阴影,像是梦中玄色的地狱,也像胎儿在母亲子宫中所见的景象。

“找乘务员补个卧票吧,应该有空铺,能躺一会是一会。”

夏冬青松开手。赵吏在对面飘着,轮廓依然很淡,在车厢白亮的灯光照耀下几乎像是一缕烟。他深吸了口气,按着跳动的额角,从兜里掏出手机,放在耳边装作讲电话的样子。

“用不着。”他提起早月,举着手机往远离乘客车厢的方式又走了几步,赵吏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早月我一定要带去诸相山,你要么上我身,跟那次一样把我撞个脑振荡,要么就把嘴闭上。”

他语气带刺,赵吏却出乎意料地却并没有反唇相讥,反而飘得近了些,看向夏冬青的眼神无奈得近乎纵容,像是在看一只躺在被抓得稀巴烂的沙发上打滚伸懒腰的猫。

“你不会想在这站到下车吧。你那座位可跟人家一样,也是花钱买的,小菩萨。”

夏冬青抿了抿嘴,感觉脸上发热,脾气像是个被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下去。

“你又给我起的什么外号。”他小声嘟囔着。

“这不是我起的,冥界有的是鬼这么叫你。您老人家大慈大悲,整天不辞辛劳,帮那些孤魂野鬼排忧解难了却心愿,可不是他们的小菩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吏这话说得随意,夏冬青听了却觉得极不舒服。一方面是幻觉也好灵魂也罢,赵吏就是赵吏,他从来不喜欢对方以“鬼”自居,另一方面是,这个多少有些暧昧乃至轻佻的称呼让他本能地反感,说不清楚为什么。

“就算是这样,你又不是孤魂野鬼,跟着他们瞎叫什么。”

“好好好,他们我管不着,我再不叫了,行不行?”赵吏飘到他左侧,口气几乎算得上有些讨好的意味。“供在庙里看人烧香磕头没意思,你不当别的,就只当我家大少爷。”

火车哐当哐当驶过远离人造光源的原野,车窗外是一片引人遐想的黑暗,映着夏冬青一个人的影子,映着他的眼神因这暧昧的说辞而闪烁了一瞬。即使是在这面模糊的、流动的镜子中,那一瞬也分明得无可抵赖。

“赵吏,”他举着手机轻声说,“身体、灵魂、记忆,你觉得到底是哪个是一个人区别于旁人的存在?”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

赵吏瞬间紧张起来。“又做噩梦了?还是梦到蚩尤吗?”

“不是。我最近有时候会梦到前世的事,梦到阿金,还有更早以前的事情。”夏冬青慢慢蹲下身,靠着早月琴,“梦醒了,就会觉得很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我到底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还是前世某个人因果的延续。”

“禁止随地谈哲学。说重点,你刚才到底梦见什么了?”

“旸谷,”他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手机,“这个人你还有印象吗?”

赵吏托着下巴,把这个名字嚼甘蔗一样含在嘴里念叨了半晌,最终还是摇摇头,好像很遗憾的样子。

“没什么印象。你是梦到他了?难道你还有除阿金以外的前世见过我?哎,讲讲,旸谷是什么时代的人,男的女的,干什么的,多大岁数遇见的我,都发生什么了,你多提供点信息说不定我能想起点来——”

“那就算了,无关紧要。我先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早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夏冬青想。昨晚他睡不着,已经把赵吏那本记忆索引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里面不仅没有旸谷这个名字,连早月琴的来历也没提过。

赵吏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每当他意识到了什么,又不想告诉夏冬青时,总是这个表情。“你呢,就是想这些问题想太多了。你觉得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还是同一个人吗?那一年前的你、十年前的你呢?人得朝前看,一边盯着过去一边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弯路了。”

“少来。这道理明明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虹医生告诉我,你找她不是为了心理治疗,是为了找记忆。她催眠你,你就会做梦,通过梦回忆起过去的事。”夏冬青垂下眼,“你之后不再去,也是因为重要的事都回想的差不多了吧。”

身体是寄放灵魂的场所,灵魂是感受幸福的媒介。所以,对赵吏来说,最值得在意的应该还是记忆。只要他能想起那些过去的事,他就还是过去的那个自己,还是……没有失去灵魂以前的无名。 

“记忆嘛……其实也还差不少,一千多年的事,哪能这么快就全想起来,旸谷是谁我不就还没来得及想起来吗。”赵吏飘到他面前,对着他的眼睛,眼神又有些飘忽不定,“我后来不去了,主要还是眼看跟你契约快结束了,到时候你就不能再……所以我是想,能多一会是一会,后来又出了那么多事,更没空了……哎就她那个治疗也挺鸡肋的,一去就是睡一下午,有时候连晚上都搭进去,最后想记的没记起来,想忘的倒是全回忆起来了——”

“你这一副便秘样到底想说什么?”

“你他妈不乐意听拉倒。”赵吏磨磨牙,也不知道是跟谁上火,“换我问你个问题。我被关在青山精神病院那会,你觉得我还是不是赵吏?”

“不是,你是神经病。”

“夏冬青老子好心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别给脸不要脸!”

仗着自己有怒吼自由了不起啊。夏冬青下巴搁在膝盖上抬眼瞅着他,有种可怜巴巴的幽怨,像绘本上卖火柴的小女孩。赵吏一下子没忍住有被萌到,刚上来的火气瞬间消下去大半。“我就是说啊,那时候的我也没有灵魂,五感还是封闭状态,相当于身体也不能正常工作了,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连人都认不出来了,更不要说还有什么记忆,你不还当我是赵吏,大半夜的骑着自行车来救我吗?”

“我敢不当你是赵吏吗。你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还记着要扣我工资呢。”

火车驶进隧道,夏冬青瞬间感觉耳朵发胀。一切声音听起来都被被模糊、被拉长,连赵吏望向他的目光也被不断地拉长。

“是啊。”

时间随他的目光一同被拉长,沿着与火车行驶相反的方向回溯,穿越思念、死别、隔阂、爱慕、暧昧、依赖、重逢。

“那个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想到了你。我想你来救我。我想你来带我离开那个鬼地方。”

一切似乎回到了两年前那个下午,随444号便利店一起无影无踪地消失了整整一年,彻底抹去存在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赵吏,重新回到了夏冬青的生活里。

“我觉得,是我想要什么,决定了我是谁,决定了我要成为谁。”

就像可乐开盖的一声“砰”那样短促,就像酒杯碰撞的一声“叮”那样明快,就像肥皂破破裂的一声“啵”那样细微,车厢内的空气发出“呜”的一声,火车离开了隧道。


【TBC】

阿上是南北朝时期对出家人的尊称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莫名有点……肉麻


这一章出现的无名旸谷篇幅挺长的 我也考虑过要不干脆作为番外算了 但是它对本文结局(如果能写到的话)还是挺重要的 所以犹豫再三还是放进正文了

大家觉得无名🟰赵吏吗 我个人是倾向于将两个人分开看待的 但我觉得这个问题可能不用的人观点不一样 包括剧里的角色对这个问题可能都会有不同的回答

这一章是更到现在我顾虑最多的一章 主要顾虑在于 我担心旸谷这个角色会引起夹带私货搞梦男向的争议 所以保险起见不得不剧透一下 引入这个“半原创”角色 主要是为了解释剧里夏冬春和夏冬青微妙的相似性 但这种“相似”只是我个人的观感 而且后续剧情不会就这个问题太过深入 本文一切追加设定都是为了吏青服务 这点我是可以保证的

【吏青】清醒梦 Ch.13

#本章有过去式青娅


冬青:

如果冥王找你麻烦,就去湖北神农架的诸相山避风头。那是冥界的监管盲区,有我的安全屋,具体位置看地图。那房子我设了结界,没有钥匙,你直接推门就能进去。蚩尤灵魂覆灭后,冥界肯定会有大变动,只要躲过这一阵,你就彻底自由了。

别墅我已经全款买下,购房合同还有其他文件都在房东那,你有时间就联系他拿回来。以后房子就是你的,只要你想,你就一直住在这。

另外,我房间床头柜里有个木盒,放了几张卡,你需要钱就直接从里面提。密码你能猜得到。

别作死。照顾好自己。


赵吏


夏冬青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把手中便条一样的“遗书”揉成一团,或者撕个粉碎,尽管这像是阻止发生在身体里的一场爆炸一样困难,他最终还是做到了将纸按原样折好,塞回信封里。

“这是在耍我吗,虹医生?您在哪里装了监视器吗?一会是不是还会冲出来一大帮人欢呼整蛊成功?”

“冬青,这真的是赵吏写给你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联系专业机构鉴定笔记——”

赵吏!”夏冬青完全没有理会虹医生在说什么,在病房中一边踱步一边大声喊道:“你他妈的给我出来,赵吏!你躲哪呢?你和娅合起伙来整我,整个泰山府君都是你俩恶作剧的一部分是吧?!”

“冬青,你先别激动,赵吏遗书还有另一部分。”虹医面向他,缓缓后退到门口,但并没要离开的意思,反而用身体牢牢堵住房门口,“我马上就可以交给你,然后你就可以离开滨海,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另一部分所谓的遗书,就是地图是吧?”虹医生的表情让夏冬青没忍住干笑出声,“还真是。然后我是不是就要被送去诸相山,拿着赵吏的手绘地图参加寻宝游戏?我告诉你们,没门。我不去诸相山,我再也不想过任何人给我安排的人生了,如果冥王打算杀我,那就让她来,让这一切赶紧结束!”他指向窗外已经擦黑的天色,“从七点钟到现在,我昏迷了将近十小时,你不会说这是我自己嗜睡导致的吧,虹医生?你给我下药了,随意使用麻醉、精神药品,你的行为涉嫌投放危险物质罪,依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条,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声音突兀地卡在了嗓子里。

他刚才余光瞥见赵吏似乎就站在窗边,面沉似水,但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里又什么也没有了。

夏冬青只感觉刚才还跟滚沸的粥一样咕嘟冒泡的头脑瞬间沉进了冰水。他喘着气,慢慢回床上,尽管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了很久,他仍然感觉很疲倦。

“对不起,虹医生。我没有想要威胁,或者指责您的意思。其实我没想到赵吏会留遗书,这实在是……太不像他了。我总觉得,他要是真的打定主意要……离开的话,就一定会消失得彻彻底底,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一点属于自己的痕迹也不会留下的。有一次,他在房间里放了根香蕉,还留了一封信,说自己灵力耗尽变成了香蕉。”说着说着,夏冬青不由得笑起来,“我当时还以为是真的,急得不知道怎么才好,转头就看到香蕉被娅直接剥开吃了。也只有我会被他这种无聊的恶作剧骗到。”

一会狗一样乱咬人一会笑,我大概真的已经疯掉了。他想。

说不定从上周日那一枪开始,我就已经疯了。根本没有什么虹医生,这房间里发生过的一切是我的臆想,现实中的我已经因为在大街上发疯被关进精神病院了,所以我才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这个房间。

“我知道赵吏已经死了。如果他真想捉弄我,这遗书反而会写得更长、更抒情点。”夏冬青轻声说,垂眼看着手中仍然没有一丝折痕、平整如初的信封,看着“冬青亲启”四个字。

——“永远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最好。”赵吏隔着玫瑰,向阔别十五年的阿宝单膝跪地。

——“最好的是,他们永远都不会变。”赵吏望着星空,呼出的一团白气瞬间消散在咸涩的海风中。

——“每个人都想感受到……感到爱的温存。每个人都想得到幸福,世界上每个人都一样……我也一样。”赵吏双眼紧闭,颤抖着额头靠上他的枪口。

——“有你送我最后一程,我很高兴。”赵吏说。

有什么好失望。所有的话都早已说尽,所有的要做的事,也都早已做完。如果有什么事赵吏一直没有说,也没有做,那只能说明他从来没有过那个心思,一直以来都是夏冬青在庸人自扰。

“好了,带上你的东西,我们走吧。”虹医生突然转了口风,打开身后原本被她堵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去我的办公室。虽然你说不想去诸相山,我还是得把地图交给你,还有对你的经济补偿。”

“什么经济补偿?”夏冬青被她一点也没有铺垫的态度转变搞得一头雾水。

“我对你违规使用镇定类药物的赔偿。当然,我可以向你保证是出于治疗目的,但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我也完全理解。”虹医生说话时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他身后某个地方。“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件事我们能私了。”

夏冬青完全没想过要索要什么所谓的赔偿款,也并没真想用所谓的“投放危险物质罪”起诉虹医生,在病房里说的那些顶多算是发泄情绪,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挺丢脸,但虹医生随即便提出了一个他完全无法拒绝的条件:“如果你同意私了,作为附加条件,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事——你做的那些量表,赵吏都没做过,他找到我不是为了治病,而是另有原因。你可以直接离开,然后该走什么维权程序就走什么程序,也可以在这里等我去取赵吏的过程记录,然后收下这笔钱,咱们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将他带到一间相当宽敞,比起办公室更像普通人想象中的心里咨询室的房间之后,虹医生再一次离开了。夏冬青不是没有考虑过这可能又是虹医生拖延时间的手段之一,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古怪,倒也能说不愧是赵吏的心理医生。但几番权衡下来还是决定姑且再等等。

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又是在骗人,那就……那就算了吧。夏冬青想。也不能真把人家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取出赵吏的遗书,努力压抑心中翻涌的感情,把它当成法考案例分析一样又读了一遍。

赵吏似乎早就预料到冥界会出变故。茶茶将全部鬼差召回冥界,要么是为了御敌,要么是主动出击。蚩尤的灵魂对冥界和昆仑而言是核武一般的存在,他的存在是一个极大的不稳定因素,让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昆仑担心冥界利用控制轮回的便利唤醒蚩尤,彻底颠覆人间的秩序,而茶茶最大的顾虑则是昆仑会直接对蚩尤的灵魂下手,就像娅引天雷导致的那场车祸那样。

夏冬青开始不自觉地开始发抖。他连忙攥紧双手,企图强制自己的思绪从这件事上抽离,但越是不想触及与娅有关的回忆,那些事就越发清晰的历历在目。

盗取羽衣、不再回到昆仑的后果是什么,娅从来没有坦白地告诉过他。夏冬青只知道从泰山府君祭那一晚以后,娅的生活变得与普通人类完全无异,亲力亲为处理着生活中各种或枯燥或棘手的琐事,没有分身,也没有力大无穷。

泰山府君祭刚过去那段时间,夏冬青不时会突发昏厥和高热,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浑身抽搐。他依稀记得自己有一次半夜烧得说胡话,娅跑到马路上拦车,送他去医院挂急诊。好不容易打到车,两人挤在后座上,娅把他揽在怀里,两手捂住他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意识模糊的夏冬青感觉到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一瞬,但很快又被拭去。

娅在哭。他被高热和恐惧搞得像开足马力狂转的搅拌机一样的大脑勉强意识到这一点。

这种状态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个周,夏冬青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终于勉强算是稳定了下来。娅每天都花很多时间与他说话,跟他谈最近更新的韩剧,谈小区业主群里的八卦,甚至是谈天气、谈新闻、谈物价,谈那些九天玄女原本不屑一顾的事情。她努力表现的和之前一样骄傲、风趣,乐天得甚至有些没心没肺,但夏冬青不需要视力也能感受到这伪装之下的痛苦和焦虑。她常会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突然冲到夏冬青身边,反复旁边确认他的安全,或是在流水账一样的闲聊中忽然哽住,片刻的沉默后又蹩脚地开启其他话题。

每当这种时刻,夏冬青总会感觉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又被收紧了一点。他只能对一切假装一无所知,尸体一样整日躺在床上,回避娅的痛苦与焦虑,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眼前所见的黑暗一样。

与娅分手是在泰山府君祭结束的第十九天。夏冬青有些不太记得例行公事的闲聊是如何失控的,总之就是他再也承受不了杀死“情人”、欺骗伴侣与失去挚友的折磨,在如暴风雨般压垮一切的自罪感中,向娅坦白了一切。

然后娅说,她早就知道了夏冬青对赵吏的感情,或许比夏冬青自己意识到这一点还要早。

“我那时候想,不管你想最终怎么选,我都能接受。我甚至想过,可能你跟赵吏在一起会更开心,不用面对那么……残酷的命运。但当你还是选了我,我发现……我发现我没法放开你,冬青,哪怕我知道你在做违心的选择。”

那时候,娅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结冰的湖面。

“琥珀离开昆仑的时候,我并不理解她的选择,但我一直觉得,她能为‘爱’牺牲掉自己作为天女拥有的一切,她很勇敢,很无私,而那个得到她爱的人类蒙受了他根本不配享有的恩惠。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爱得太自私,给你带来了痛苦。”

一个饱含祝福意味的吻轻轻落在夏冬青额前,像一只蝴蝶在那里收拢翅膀,短暂休息了片刻。

他的出轨,这日夜折磨着他的罪行得到了如此轻易、如此温柔的原谅,但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并未因娅的谅解而消失。相反,它连最后一丝喘息的余地也收紧了。

人生太短,人间又太辛苦。幸好娅的一生很长很长,总归是能把这些彻底淡忘的。夏冬青想。

但回到昆仑真的是好选择吗?如今冥界出现的变故,或许就是与昆仑爆发冲突在即,九天玄女是东方的战神,这样关键的战役,她不可能独善其身。

思绪被开门的响动打断。虹医生抱着一个深蓝色的磨砂面档案夹走进来,墙上的挂钟显示距离她上次离开过去了十分钟。

“你还在这,看来是准备接受我的提议?”她看起来像是终于松了口气,“那我把两万直接转到你卡上。”

“两万?!”夏冬青下意识站起来,“不、不用这么多。就算是赔偿,也……也太多了。我不能收的。”

虹医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带着几分促狭的意味。“之前都说好了,你就收下吧,冬青。做了亏心事难免害怕鬼敲门,这钱你要是真不收,我就再也踏实不得了。”

夏冬青本来就面皮薄,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不知道要如何再推脱。坦白地说,他确实需要钱,早上跟虹医生提出会负担自己的治疗费用也的确算是打肿脸充胖子。现在手头的钱全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就能再撑一星期。

姑且就当是问赵吏的朋友借了钱以解燃眉之急吧。反正这样的话卡号也互通了,等自己情况有所好转,攒出钱来马上还回去。夏冬青看着银行发来的到账通知,只觉得手机烫手得很。他原本也不是为了这笔所谓的“赔偿款”才在这里等虹医生,但现在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户头上多了人家打来的两万块,他又觉得自己真正想知道的事情反而没勇气问了。好在虹医生这次倒是信守承诺,相当爽快地告诉夏冬青,她这里除了常规的心理咨询以外,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治疗项目,比如记忆唤醒。虽然主要针对的还是车祸、手术或者严重精神创伤引发的心因性失忆,但也有比较特殊的病人,比如赵吏。

“赵吏想找回他过去一千多年中,因为没有灵魂而遗失的记忆。通过催眠,我能在他梦中唤起特定的情绪,有一定可能触发过去同样让他产生过类似强烈情绪的记忆。如果他的梦能延续到深度睡眠阶段,就会出现梦呓,我会把梦呓内容记录下来,去年从2月24日到12月22日,赵吏所有的记录都在这里,你可以把他当作一份赵吏记忆的索引。”

夏冬青眨了眨眼,看一眼虹医生,又看一眼深蓝色档案夹,又看一眼虹医生。

“这个能给我看吗?不行的吧,不侵犯赵吏的隐私吗?”

“隐私嘛,反正我跟赵吏是没签过什么保密协议之类的东西。”虹医生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桌上的档案夹,“我这个心理医生,医德医术又都不怎么行的样子,经常牵扯进医疗纠纷里。”

“虹医生,刚才是我不对,我是对您有些怀疑,但我真的从来都没有觉得您——”

“我知道,冬青。那些事你别往心里去,过去一段时间你压力太大了,适当发泄对你的情绪有好处。要是能安慰到你的话,我不是没有遇到过被病人拿刀指着。”虹医生微妙的表情最终定格为一个饱含关切的真实笑容,将文件夹连同一张A4纸一起推到夏冬青面前,“赵吏遗书的后半篇,以及他的治疗记录以后就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置自己决定就好。放心,这些东西交给病人家属,不算违反职业道德。”


直到被虹医生的某位助手送出诊所大门,夏冬青提着装有赵吏“遗物”的纸袋,站在华灯初上的闹市街头,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路灯下有个人影,很淡、很模糊,几乎看不清,是个字面意义上“人的影子”。

小时候在孤儿院,表现好的孩子会得到太妃糖做奖励,包装是彩色玻璃纸,亮晶晶的,捏一捏会哗啦哗啦响。夏冬青往往不是个“表现好”的小孩,他很少能得到糖,但收集了很多糖纸,有些是在地上捡的,有些是做了好久的思想斗争,红着脸其他孩子要的。他把那些脏兮兮、黏糊糊的糖纸洗干净,贴在玻璃上晾干。阳光好的时候,光线会透过糖纸,把上免印着的卡通人物映到墙上。夏冬青窝在窗台下面的阴影里,仰头看那些彩色的模糊影子,想象着他们动起来的样子,和自己说话的样子,觉得心里和嘴里都比吃了糖还甜。

夏冬青朝那影子跑过去,离得近了,终于能看清五官,看清那双漂亮的凤眼中笑意漾开,看清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眼底。 

“怎么把自己整成这幅衰样了。”会动的、会说话的影子对他说。

“这几天关在这,憋屈死了。”

“你能不能行啊夏冬青,”赵吏撸狗一样逮着他脑袋揉搓。反正头发也不会真被揉成鸡窝,夏冬青并没躲开这一顿呼噜毛。

“怎么着,没人给撑腰,受委屈了?”

委屈死了。他在心里说。

这话里有一点点嗔怨,一点点依恋,像最喜欢的饮料只剩了最后一口,端在手里晃来晃去,杯子几次贴上唇边又放下,还是舍不得喝完。

“还说我,怎么你现在变这么模糊了?我都快看不清你了。”

“你饿了呗,饿的头晕眼花,就是地上掉一百块钱都瞅不着。”赵吏拍拍他的头,说的轻描淡写,“那边有夜市,买点吃的去。”

“算了吧,回去随便弄点吃的,要是有冥界的人跟上——”

夏冬青赶忙捂住自己积极发言表示反对的胃。确实有,不止一点饿。今天早饭还没吃就被虹医生下药放倒了,一睡直接把晚饭点都睡过了,距离上次吃东西都过去快二十四小时了。

“你搁肚子里养蛤蟆呢。”赵吏爆出相当豪放的嘲笑,“别磨叽了。他们爱跟不跟,跟着正好,让冥王那老王八蛋看看,我们在人间好吃好喝,她在冥界只能喝大肠杆菌亚硝酸盐严重超标的忘川水,酸不死她。”

“她至少还能喝到忘川水呢,你现在不是只能喝西北风吗。”

“不是小王八蛋你到底跟谁一边的啊?”

虹医生的诊所对面就是一条小吃街,正是上客的热闹时段,乳白色的蒸汽一团团飘上紫红的天空,左右两边都是连排的手推车,各家摊子上吊着明暗不一的暖光灯,照着爆炒油炸叮咣作响的一锅热火朝天,或是生煎炙烤吱吱作响的一块铁板。夏冬青一进去就挑花了眼,只觉得空着肚子什么都想吃。理智在反复告诫他买多了也吃不下,再者说他现在花着“来路不正”的钱,根本没有冲动消费的资格,但赵吏推销起来简直比小吃摊主自己还热情,如果他当年对444号便利店的生意也这么上心卖力,那可能就没有711之类的什么事了。总之,等夏冬青开始后悔,已经为时晚矣,手里捧了杯刷甜辣酱的炸串又端了盒撒酸豆角的烤苕皮,手腕上挂着锅盔炸鸡腿竹筒粽子金丝牛肉饼。吃饱喝足的夏冬青痛定思痛,下定决心不能再被蛊惑,结果路过煮虾滑的摊子还是走不动道了,喝了一小碗切了青黄瓜香柠檬的酸辣虾滑粉丝汤,还忍不住巴巴地望着锅子里红亮香辣咕嘟冒泡的重庆火锅汤底。

“想吃就再买一份。”恶魔又在耳边低语。

夏冬青拼命摇头。

“那就留点肚子换一家吃,前边还有家酱肉汤包呢,皮特薄,都能看着里面的汤。你那些炸鸡腿啥的拿回去剩到明天还能接着吃,汤包不一样,就趁个热乎劲,刚起笼的时候撒点醋和辣油——”

觉得自己已经撑到爆炸的夏冬青忍无可忍,竖起食指打断打断道:“别说了,算我求你。下次,下次再来先吃……”

好近。

食指就贴在将启的唇边,赵吏低垂眼睫,怔了一瞬,复又抬眼望进他眼中,像是黑夜中忽然划亮了一根火柴。夏冬青只觉得脑袋里炸开了一朵烟花,炫目的色彩和爆破的巨响震得他一阵发晕。流星坠落时的渴望、电闪雷鸣中的情欲、霞光万道下的思念,以及此刻,落在他指尖的一小个吻。

“……汤包。”

夏冬青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不用摸也知道自己连耳朵都是热的。

“那就说好了,你和我一起,下次还要再来的。”赵吏缓慢直起身,仿佛远处飘来的水雾一样模糊不清的手握住了夏冬青仍僵在原处的食指,“所以,不可以再伤害自己了,能答应我吗,冬青?”

手里的小吃正在慢慢失去温度,锅盔在变硬、炸鸡腿的酥皮在变湿、竹筒粽子在变粘牙、炸串透出隐约油腥味,但夏冬青并不觉它们正在对自己丧失吸引力——与其是说是时间在它们身上流逝,不如说是在回溯,回溯为曾经的每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会在赵吏回来后,出现在夏冬青书桌上的宵夜。

那个从虹医生的诊所带来的、装有赵吏的治疗记录和遗书的纸袋,此刻就平放在他腿上。一千年多的记忆,倒也并不算沉重。

夏冬青郑重地点点头。

“事不过三。”他说。


【TBC】

旁观夏冬青被空气狂撩的小吃摊老板:小伙子 你这一会摇头一会点头 手上比一嘴里又说三 到底要几碗



这一章比较短 因为本来是和下一章连在一起 怕太长了影响观感才单独拆出来

虹医生给冬青的钱是赵吏出的 自己的老婆自己养

【吏青】清醒梦 Ch.12

#本章有【青娅】前提的吏青 狗血预警 请自行避雷



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上书“冬青亲启”四字,是赵吏的字迹。

“现在你手里的并不是赵吏遗书的全部内容。”把信交给他时,虹医生说:“其中最重要的那部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

信被拆开看过。

仿佛被灌了一瓶着了火的醋,刚刚吃下去的食物在夏冬青胃里灼烧起来,生生烧出一个洞。

是赵吏许可的,还是虹医生私拆的?她是以什么身份,什么权利做的这种事?

——不,冷静下来。这封信出现的太巧合了,而且笔迹是可以模仿的,根本不能凭这个确定这封信是赵吏所写。但如果是伪造的,又是谁伪造的?虹医生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是赵吏最后一次来看诊时交给我的。那时他说,如果之后你主动打电话找联系我,就把这封信交给你。但你现在精神状态不够稳定,如果现在把信全部给你,我担心你会——”

“去年的12月22日,周四,冬至日,这是赵吏最后一次看心理医生的日期。我们一直等着他从诊所回来,好一块包饺子。”夏冬青打断她。“那时候,豪姬还没有指使土御门犯下连环杀人案,赵吏也还没有碰到夏冬春。我不相信那时他就已经想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一切。”

信封很轻,很薄,没有封口,和一张对折的纸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夏冬青必须尽全力控制自己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才不至于在拿起信封时留下任何折痕。他慎重而又珍重地把那个薄薄的信封放在枕边,如同给脆弱的蝴蝶标本打入最后一根固定钢针,抬头迎上虹医生讶异的目光。

“我或许不了解赵吏,但也不是傻子,虹医生。我看得出你另有打算,我也知道自己恐怕又成了某个人计划里的一颗棋子,可能是茶茶,可能是你,甚至可能是赵吏,或者其他别的什么人。不过我不在乎了。不论是谁,想对我怎么样都行。我只希望这一切结束得平静一些。”

虹医生仍然只是站在他床边,目光闪动,哑口无言地望向他,整个人仿佛一张断了弦的哑琴。

没想到谎言被拆穿的这么轻易吗?好歹是个活人,也不能真当他是个没有感情不会思考的木头棋子吧。夏冬青笑笑,尽管发酸的鼻子和眼眶里又一次积蓄起来的眼泪让这个微笑显得比起示威,更像是求饶。

“我只有一个问题,只有这件事,求您不要骗我。这真的是赵吏的信吗?”

虹医生抬起手。

夏冬青盯着柔夷般那只修长洁白的手缓慢地、梦游般地移动着,向他的眼睛靠近。但他实在太累了,已经累到无法感到警惕了,哪怕虹医生要用这只手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他也不想躲开了。

虹医生的手轻轻盖上了他的眼睛。

“是的。”她似乎终于自漫长的沉默中找回了的声音,还不太能够熟练使用那样低哑:“我发誓,冬青。


客观来讲,虹医生并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他自己的衣服在“住院”当天晚上就被已经被洗净烘干送回了房间,如果他想走,也大可以自己径直打开门离开,没有人会阻拦他。因此,倒也可以说夏冬青是“自愿”呆在这里的。

住院的第二天,也就是周一的早晨,虹医生又来到病房,带来了早饭,以及他今天要吃的药。此时夏冬青已经完全退了烧,虹医生也恢复了他更早些时候见的样子,优雅、精准,双眼静若深潭。如果不是那封信仍然在自己枕边,夏冬青都要怀疑他与虹医生昨天傍晚那场不算愉快的谈话也是他病中的幻觉。

“等你的量表得到230分以上,你就能得到遗书的另一部分。”虹医生说,将一叠厚厚的、由上百个问题组成的问卷交给他。

“这些问题怎么赋分?”

乍看之下虹医生的量表和娅以前拉着他做的那些性格测试差不多,不过要细致和专业得多,有关于身体状况、社交和兴趣之类、童年与青少年时经历等问题,还有其他很多不知道怎么归类,把这东西填完估计得花上大半天。

“这并不是考试,冬青,我们只是希望通过这张表了解病人的基本情况。如果你有意挑选那些你认为对你有利的选项,同样会反映在分数上。”虹医生带着一贯的淡然笑意回答道:“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实际情况认真填写就好。”

左右无事,接下来一天的时间,夏冬青就在房间里咬着笔头填表,其中不少问题涉及性和排泄等“上不来台面”的事情,说实话挺让人尴尬的。他倒是很想像考试遇到毫无头绪的问题一样闭着眼蒙一个,但又担心这种题也像拔高题一样,万一赋分尤其大,导致分数不合格,只能硬着头皮去填。到虹医生的助手把午饭也送来时,夏冬青的量表只填了将将过半。晚上虹医生又来到他病房,公事公办地询问了夏冬青今天的身体情况,取走量表,表示会尽快给他反馈。

入睡时,夏冬青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出现过幻觉了。

隔天,星期二一早,虹医生带来了量表的反馈。

“你的得分是221分,很接近230分,但是仍不能算是通过。量表显示你的焦虑水平过高,这有可能是处于陌生环境的本能反应导致的,为了进行对照,你今天需要再填另一份量表。”

“怎么还要填?”看着又一叠不比之前薄多少的问卷被放在他床头,夏冬青对这个结果自然无法欣然接受,“到底有没有另一部分遗书?虹医生,您也知道,冥界的人一直在密切监视我的动向,他们肯定也知道我在这里,如果我继续在这里呆着,你们都可能被我连累——”

“这你不用担心,这里是安全的,至少暂时如此。遗书你到现在都还没有读过吧?”虹医生打断他,语气平静而笃定,完全听不出是在提问。“你读过就自然会知道,你手中的只是上半节。”

夏冬青垂下眼。

“这个量表,赵吏也做过吗?”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他得了多少分?”

“你是我的病人,赵吏也是。保护病人的隐私是心理医生最基本,也是最严格的道德操守。”

——不出所料的标准太极式回答。

“您和赵吏也不能算只有医患关系吧,虹医生。你们之间显然聊过很多有关我的事,我却连一点关于他的事都不能问,这好像不太公平。”

经过连续几天的相处,虹医生虽然仍然给他一种疏远的感觉,说的话也是半藏半露,就像她不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而是一间告解室,一尊神像,但夏冬青反而觉得面对这样一个人比较容易坦诚。他不需要顾虑对方会因此对他产生什么看法,也不需要担心是否会伤害对方的感情。

平心而论,除了周日傍晚出现了短暂的连续失态,虹医生作为心理医生一直表现的十分专业,她很善于安抚病人的情绪,也具有看破人心的敏锐洞察力,但夏冬青却很难真把对方当成“医生”来看待。自始至终,夏冬青在意的都是虹医生的另一重身份——他们两世相识,都因为是赵吏的故人。

“尽管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困扰,在我眼中,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心中都有难以面对的一面,赵吏如此,你亦如此。作为心理医生,我们没有办法帮他们直面自己想要逃避的问题,我们只能帮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是什么。”虹医生说,“我能说的只有这些,冬青。继续完成这份量表吧。”

于是周二又是周一日程的重复,填表、吃饭、吃药;填表、吃饭、吃药;晚饭后虹医生再次来访,询问他这一日过得怎样,然后取走量表,约定明天同一时间告知他量表的评估结果。

夏冬青躺在床上。

那封写有他名字的信就放在枕边,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拆开。

幻觉也仍然没有出现。

市立医院的医生说,幻觉的存在本身是一层屏障,一种保护,但沉迷于其中便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会疯掉。

三乙医院的白医生说,抗抑郁是一方面,现在最要紧的是治疗分离转换障碍,就是解决幻觉问题。

虹医生说,当他能够真正接受赵吏的死亡时,他就痊愈了,就不会再需要幻觉了。

而现在,幻觉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出现,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现了。这似乎是一个好的征兆,预示着他的精神正在康复,分离转换障碍造成的影响逐渐消失,夏冬青的生活即将恢复“正常”。但此时此刻,他感受不到任何释然。

——量表并没有出错,相反,它精准得可怕。夏冬青的确很焦虑,填表时、吃饭时,包括睡觉时,他都感觉自己好像被装进了真空压缩袋,周围的空气随着时间流逝被一点点抽干,不断迫近的窒息感令人坐立难安,芒刺在背。

为什么幻觉不再出现了?是因为他真的有在康复,还是因为……

因为那个吻。

黑暗中只能看信封上的依稀字迹,歪歪扭扭张牙舞爪,像是大潮过后被拍到沙滩上的螃蟹。夏冬青一手将信封举在眼前,另一只手描绘着赵吏飞扬跋扈的一笔一画,直到两只手都因为高举而酸痛,他才缓缓放下手,将信封上的几个字贴在额前。

“怎么这两个字还是写得这么丑。”

笑容缓缓浮现在夏冬青脸上,像入夜后浮上的海面换气的浮游生物,黑暗无垠的海面因此出现点点光亮。

“你不是写过很多很多遍吗,那时候,在——”

话音未落,床头的电子表响起了一阵柔和的滴滴声,屏幕亮起微绿的荧光。十点钟了,这是在提醒他完成每日最后一次服药,然后在药物的作用下,进入一夜无梦的深度睡眠状态,再在第二天的七点钟仿佛上好发条的机器一般自然醒来,洗漱、吃早饭、等待虹医生。

信封盖在眼前,夏冬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耳边闹钟的滴滴声逐渐急促,他感觉墙壁在快速向他逼近,所处的空间变得越发逼仄狭窄,直到达到极限,形成一个体积刚好将他的身体困在其中的黑色长方体。

闹铃终止了,室内又恢复了密不透风的黑暗。


“你昨晚一夜没睡。”虹医生说。

夏冬青站起身,感觉脑袋一阵发晕。他已经换回了自己三天前出门时穿的那套衣服,一切都干干净净,散发着洗衣液的淡香,没有留下任何雨水的痕迹——

除开鞋面上晕开的污渍的话。

那时候,对于赵吏将鞋买下送他做新年礼物的提议,夏冬青拒绝了。绒面革,本来就是很难打理的面料,不能沾水,只要留下一点划痕、一点污渍,就永远没法洗掉了,跟运动鞋的实用目的完全相悖。“喜欢也不一定会得到,不如从一开始就放弃。”这倒完全不是跟赵吏客气,而是真心话。夏冬青确实喜欢这双鞋,但即使是手头富裕到能毫不犹豫地将鞋买下,他也未必真的会行动。

但是那天晚上,在跨年的钟声敲响之前,自冥界赶回别墅的赵吏还是带回了那双鞋,不实用、不便宜,可能也不是很符合时尚潮流,但鞋底很厚很软,穿着很暖和的,深蓝色的运动鞋。

而夏冬青,也还是收下了。

“不算一夜吧。四五点钟那会睡着了一阵,好像还做了个梦。”他说。

一个不算好梦也不算噩梦的梦。梦里夏冬青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小孩子,一个人呆在某间陌生的房子里等人,但他等的人一直没来。

“你这样只会让量表结果更加糟糕的,冬青。我无意拿赵吏的信要挟你——”

“我猜您又要说我的量表没有通过吧。别墅的租期就到这个周末,再不回去收拾就来不及了,我今天必须离开。我产生的费用我自己负担,至于赵吏的治疗费结余,您直接退回他的银行账户就行。”夏冬青活动了一下算酸麻的颈肩,“我不知道赵吏在人间到底有多少身份,也没法给他办死亡证明,所以他的账户不管是哪个都仍处在正常使用状态。至于遗书‘更重要的部分’,我不需要了,您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赵吏的遗书,你还是没有看。”虹医生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你不就是为了那个才同意留在这里的吗?”

夏冬青没有回答,只是对虹医生礼貌地略微欠身作为告别,便向门口走去。然而就在他即将与虹医生擦肩而过时,那个总是在礼貌距离之外观察和审视他的心理医生突然抓住了他的小臂,力度不至于算是无法挣脱,但也不算礼貌的肢体接触。

“先不要着急,冬青,再等一下,先把早饭吃了。药房还没有上班,等他们开始营业,我带你去取你之后要吃的药——”

“不必了,虹医生。”夏冬青对她笑了笑,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感激的笑容。不管虹医生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想做什么,她的确救了晕倒在大雨中的自己,而那些近乎无穷无尽的量表,也确实让他想通了一些东西。

“如果是冥王要我死,我自然时日无多,吃药也是浪费。趁着现在还有机会,我想做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听到这话,虹医生却反而忽然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尽管这份自持更多的是源自她长久养成的习惯,而非她对眼下的局面具有充分的掌控能力。她放开夏冬青的胳膊,仍然挡在房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你所说的,‘真正想做的事’,是指沉溺于幻觉,直到死亡降临那一刻,是不是。”她空灵而出世的嗓音在夏冬青耳中从未像此刻一样刺耳过。

“你爱上他了。爱上了你的幻觉。

夏冬青沉默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女人,浑身的血好似在一瞬间冻结成冰,又在下一个瞬间烧得滚沸。他一时觉得有些恍惚,眼前虹医生故作从容的生硬面容与梦境中见到般若莫测高深的美丽面孔逐渐合二为一。

我见过你的记忆,阿金,那你会有机会见到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吗?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冒出无厘头的想法。如果你知道从自己灵魂中取出的一个碎片会产生这样的后果,会让你错过采芹,成为蚩尤降世的祭品,失去至亲,会让你……爱上完全错误的人,你也不会后悔吗?

你不会的。因为我并不后悔。

“听我说,冬青,不管是幻觉也好,你此刻产生的感情也好,都不是真的,这只是激素失调的结果,是你的大脑在进行实验。”虹医生继续说着,“即使你发现自己对幻觉产生了性欲,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你的大脑不仅要保证你生存下去,还要保证你情绪稳定、积极,当人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时,为了阻止精神崩溃,大脑的奖励回路将会被激活,你会更难拒绝诱惑,更容易被引向错误的方向——”

她说的没错。夏冬青想。我的大脑现在就在将我引向完全错误的方向。

“虹医生,能请您现在给我做一次心理咨询吗。”他感觉浑身发热,像是跑了一场越野赛,或是喝了很多酒,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搏动着。“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

虹医生稍加思索便点点头,示意夏冬青和她一起在病房的窗边面对面摆着的两张单人沙发落座。

“我出轨了。”夏冬青开门见山地说。

“我的前女友,娅,是神女。这不是夸张或者赞美,而是事实。一个像她那样近乎完美的存在,愿意为我舍弃作为神的一切,但我却爱上了别人。”

夏冬青的语速很快,此刻他的态度与其说是病人在接受心理治疗,不如说更接近死囚犯正在接受行刑前的忏悔和祈祷,急于在有限的时间中忏悔尽可能多的罪孽。

“很难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从我会期待跟他单独两个人出去吃宵夜兜风开始的,可能是从我看到他来我兼职的店会高兴,但他和其他客人调情我会不舒服开始的,也可能是他又一次把我从字面意义上的鬼门关拖出来开始的,但我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是去年八月,我、娅还有赵吏,三个人去看英仙座流星雨。山里天气很晴朗,又正好是新月夜,非常完美的观星条件。流星雨的最佳观赏时间是后半夜,我们熬着夜,说了很久的话,大家都很高兴。”

说到这些时,笑意在他脸上隐约浮现,像是那个幸福夏夜里的夏冬青在他此刻的灵魂中短暂地重生了。

“然后,流星雨来了,几十颗星星燃烧着自我们头顶坠落,非常壮丽,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同,那是我今生看过最美的流星雨……”

很长一段时间,夏冬青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沉默着坐在那张舒适得仿佛填充了云朵一般的真皮沙发里,凝神欣赏对面墙上那幅水彩风景画,或是单纯地发呆。

“明明当时娅就在我的对面,离我很近,但我却转过了头,去看赵吏。”漫长的沉默之后,夏冬青说,“因为那时候,我非常想吻他。”

灰败的绝望遮蔽了他脸上短暂出现的笑容,仿佛灵魂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着轰然倒塌。

“如果只有这一次,倒也没什么,冲动和感情,我还是分得出来的。但自那以后的几个月,这种想法,这种冲动总是时不时出现。直到十一假期,我的几个本科同学来滨海市旅游,叫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我喝酒了,赵吏来接我回去。那天晚上,我真的吻了他。赵吏很……很生气,但他也没怪我,他以为我喝的太醉了,把他当成了娅。可是赵吏和娅差别那么大,我就是瞎了都不可能搞错的,何况那天我其实并没喝到那么醉,我只是……”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轻声继续道:“我只是以为我在做梦。毕竟,我做过太多类似的梦了。”


那天夏冬青其实并不想打电话给赵吏。

“这小子的酒量也太差了。”

“先不管他,说不定等会他就自己缓过来了。一瓶啤酒都没喝完,不至于这么菜吧。”

“一会等他清醒点了,问问他住哪个宿舍楼,打个车给送回学校行了。”

“刚刚他不说过吗,他现在不住校,好像跟他对象单独在外面租房住。”

“卧槽夏冬青这样的都脱单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就我没吃到瓜?”

“好像也就不久前的事吧。女朋友叫小雅还是小丫的,刚才还打电话查他岗来着。”

“说起来,本科的时候,他大三也搬出宿舍自己租房了。”

“因为他那眼睛吧。听说他们宿舍因为他闹得很不愉快,都打起来了——”

周围很嘈杂,有谈话声,哄笑声,玻璃碰撞的叮当声,震耳欲聋的音乐强劲的节奏敲击着夏冬青的鼓膜,让他觉得一阵恶心。他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企图将噪音和光线隔绝在外。

“我想回家。”他咕哝道。

又是一阵更响的哄笑。有人拍了拍他的头,还有人用力推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让本来就头晕的夏冬青难受得想吐。他勉强睁开眼,有什么亮得刺眼的东西被怼在眼前,夏冬青皱着脸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出那是自己的手机屏幕。

半透明的锁屏数字键之下是一片氤氲的深蓝,是英仙座流星雨那天的星空。

“冬青,你锁屏密码是啥?给你女朋友打电话,让她来接你回家。”一个熟悉的男声这么问,不过最后一句是捏着嗓子说的,伴随着又一阵哄笑,让人心烦。

“我自己来。”夏冬青忍着恶心勉强吞咽了一下,伸出手想接过手机,但旁边的人一下子把手机从他眼前抽走了。

“你都晃悠成这样了能看清数字吗,我帮你打行了。”又一个声音笑嘻嘻地说,“大家都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信不过兄弟啊?”

朋友,兄弟。这些胸怀坦荡、豪无芥蒂的词语让夏冬青本能地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放松。

“444号便利店的邮编。”他昏昏沉沉地说,接着又趴回桌子上枕着胳膊,头疼时断时续,太阳穴血管一跳一跳的,像晚高峰堵车的时候被赵吏踩得冒火星的刹车。

“他说啥呢,密码是444?位数也不够啊。”

“444号便利店,是不是他大四打工那家店?我记得好像是数字编号命名的,在王府井附近,我去过一次,他还给我佘了账来着。”

“有这好事你一个人藏着掖着啊!”

“别废话了,赶紧查查王府井的邮编是啥,试试能不能解开。”

“打开了——哎,猥琐不猥琐你,怎么还看人相册!”

“看看而已,你不想看你把眼闭上。这是他女朋友吧?长得还挺漂亮。”

“身材不错啊,便宜夏冬青了。”

“差不多得了你们,赶紧找通话记录,他是睡了不是聋了。”

“最近打过来的这个电话……这能是他女朋友吗?”

“‘九天玄女仁慈救世赐福赦罪大慈尊’?备注的啥玩意啊这是,不可能。”

“不会是信邪教了吧,我就觉得他总是一副阴恻恻的样子……”

“总之先排除这个吧。还有哪个看起来比较像他对象?”

“我看看……这个,备注是‘饭票’,经常打过来。”

“这备注,夏冬青不会是让人给包养了吧?”

“那还打吗?万一真是个上年纪的富婆,多尴尬啊。”

“打啊,怎么不打!顺便问问阿姨还有没有单身的朋友,我也不想努力了!”

“那我真打了啊。喂您好——我操怎么是个男的接的——什么玩意,你他妈才……哥,哥你消消火,我错了,冬青没事,我是他大学同学,来滨海玩的,叫他出来一块吃个饭……嗯对,他真的没事,就是喝有点多,说想回家……不是,我们没灌他,没人灌他,是他酒量不行——挂了。卧槽你们真他妈坑死我了,这男的骂得好凶,好恐怖!”

“谁啊,不会是打到夏冬青他爸那去了吧?”

“怎么搞这么麻烦,当时到底谁提议的叫他?”

“这不想着吃火锅多一个人头划算嘛,也挺长时间没见了。”

“那男的到底咋说的?”

“就……让我们等着……”

“这不就是摆明了要找咱麻烦吗,那还等个屁啊,赶紧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等等,你好像也没告诉那个男的我们在哪吃的饭啊。”

“还真是,他说了马上过来,倒也没问我在哪。可能冬青来之前报备过了吧?”

“那他怎么办?”

“留这呗。反正咱AA的,刚才点完就结过账了。”

“不好吧,他醉这么厉害,没人看着能行吗?”

“你不放心就你在这等着吧,我们唱K去,时间还早,还能再喝一轮。”

“嗐,海底捞24小时营业,他一个男的,没啥好担心。”

“冬青,夏冬青,醒醒嘿!我们换场地了,看你都醉成这样了,就别跟我们折腾了——”一个大嗓门凑在他耳边大声喊。“改天你要是回北京了,咱们哥几个再聚!”

夏冬青堵住被吵得发胀的耳朵。“知道了。”他埋在臂弯里含糊地说。

“哎,冬青,你先别睡,有话问你!”又有人推了推他的脑袋,推得夏冬青直感觉颅内好像开了家蹦床馆,“我们要是走了,你那个‘饭票’,他能找得着你吗?”

“我没事,你们走吧。”他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我自己回去就行。”

周围吵吵嚷嚷的人声终于减弱了,空气亦随之清新了许多,这让夏冬青头疼有所缓和。后颈一阵阵发热,像放了个小型热水袋热敷似的,感觉很舒服。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更深地把头埋进臂弯,一只手从前面绕过脖子,塞进领子,手心贴在后颈的热源上。他别扭又执着地保持着这个动作,像只打结的猫,直到有点抽筋的右手被人拽出来。

“醒醒,少爷。”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耳廓上,“回家了。”

夏冬青转了转脖子,别过脸,藏起那只本来就红得发烫的耳朵。

“不用你管我。”他小声说,“小娅呢,娅怎么没来。”

“你看看都几点了,十一点半了,你当我想管你呢。”赵吏一只手捏住夏冬青后颈,不轻不重,拎猫一样拉着他坐直身子,“就你那些同学,你醉成这样他们还把你一个人扔这,也不怕有人捡尸。难得放个假,跑这跟这些人喝成这样,你到底图他们什么啊夏冬青?”

夏冬青支起眼皮看了一眼杯盘狼藉的桌面,红油锅上浮起一层冷却的油脂,和涮肉的浮末混合在一起,形成脏兮兮的絮状物,让人反胃。

“我什么也不图。”他闷闷地说,靠着沙发背又闭上眼,懒得看赵吏相当难看的脸色。“他们叫我来。”

“噢他们叫你来你就来,我说的话你怎么从来都不带听?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玩意,你平时对孤魂野鬼发发善心也就罢了,怎么跟这些渣滓都要搞好关系?”赵吏嗤笑,尖锐的声音让夏冬青心中一阵刺痛。

“行了,睡这舒服啊,赶紧回家洗洗再睡。你还能不能自己走——得,你这醉猫样我问也是白问。”

一阵单方面的拉扯和推拒之后,夏冬青还是昏昏沉沉趴上了赵吏后背,枕着肩窝,呼吸间都是辛辣的香根草和馥郁的松针味,以及古龙水气味掩盖之下,线香熄灭的烟气。

他的背,他的手,他的腰。

他的呼吸,他的体温,他的心跳。

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像踩上了蹦床一样在夏冬青脑中上蹿下跳。

我真的醉了,特别特别醉,醉得身体完全动不了。他催眠般告诫自己。

“别乱动。”感觉夏冬青在自己背上不安分地小幅磨蹭,赵吏啧声,双手扣着他膝窝把人往上耸了耸。“我告诉你小兔崽子,你要敢吐我身上,或者一会吐车里,我让你看不见明天的太阳——算了。你要真想吐就吐吧,憋着难受,吐之前给个信号就行。”

夏冬青被酒精和噪音搞得像一团果冻的大脑无所顾忌地产生了过剩的多巴胺,一个甜蜜得近乎得意的笑容毫无顾忌地出现在酡红的醉脸上,但只存在了一瞬,他的嘴角就条件反射般的绷紧了。

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玩意,如果你知道我心里都在想什么,你也不会愿意当我是朋友的。夏冬青想。如丝如缕,不可断绝的绝望与渴望将他的心密密地缠绕,形成一个茧,情欲与恐惧在其中暗无天日地羽化,他不知道蜕变的怪物是会最终破茧而出,还是闷死在茧中。


或许是“恐吓”真的起了作用,从火锅店回别墅的路上,夏冬青一直安静地缩在猛禽副驾驶位,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作为一个醉鬼,倒也算得上让人省心。午夜时分的城市主干道畅通无阻,但赵吏还是把车开得很慢,停车和启动都很平滑,实在看不清了才偶尔打开雨刷刮一下玻璃,融化的景物清晰了一瞬,很快又就变得斑驳朦胧。

这个季节,滨海市总是不缺雨水。

这段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奇怪,冬青在有意疏远他,娅几次旁敲侧击,打听他们俩是不是吵架了,赵吏自然不至于迟钝到察觉不到这一点。其实冬青原本挺粘他的,出去喝个酒一小时能打三个电话催回家,但现在赵吏竟然都想不起来上一次两人单独相处是什么时候的事。

等红灯时赵吏的手指下意识敲打着方向盘,想起冬青还在旁边睡着,立刻停止动作,一时间车里只剩雨点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的声音。

竟然也觉得看不透这小崽子的时候。要不过段时间再带他去看星星好了,小孩子嘛,拿他喜欢的东西哄哄他就开心了。赵吏想着,思绪逐渐飘回上次去山里露营,看英仙座流星雨。

那天夏冬青喝多了一样兴奋,拉着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搁平时一定会憋在心里的话,还罕见地拿出吉他来,问他们想听什么歌——他真喝多了倒是反而很安静。那时候赵吏看着夏冬青,心里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露骨,但冬青脸上的笑容像点燃的手持烟花,在余热未退的暮夏夜里哔哩啪啦地闪闪发亮,他一瞬都挪不开眼。

可是不论流星还是烟花,都太不吉利。赵吏想。他不想夏冬青做流星,更不想他做烟花,哪怕是自己捧在手上的一朵烟花。他想夏冬青长长久久,岁岁无忧,然而这终究只是妄想罢了,显然夏冬青眼下就面临很大的困扰,无法向他或娅中的任何一个人言明的困扰。

到底怎么了?难道是他猜出什么了?但最近蚩尤的灵魂还睡得很沉,没有苏醒的迹象。而且如果是这个原因,玄女肯定就先沉不住气了。那难道是冬青感觉出来我对他……算了,这更不可能。这家伙人如其名,就是木头。一个娅已经占了他满心满眼,这九天玄女还会分身,青春的成熟的温柔的飒爽的大家闺秀的性感火辣的要什么有什么应有竟有,他哪还有其他精力再去关注别人。

绿灯亮起,赵吏以人类发明汽车以来有过最轻力度踩下油门,通过回家路上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

雨完全没有要停止的趋势,甚至还越下越大,劈劈啪啪打在车窗和车顶,车灯利剑般破开夜色的光线中闪过许多明亮的线条。赵吏莫名开始担心这愈发嘈杂的雨声会不会吵醒夏冬青——虽然,他总归是要叫醒他的,总要面对他们都清醒时,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沉默。

所幸眼下夏冬青并没被吵醒。相反,他似乎正在做一个相当生动的梦。赵吏隐约听见他咕哝着叫了一下自己名字,心中一动,然而接着又听他念叨着流氓不要脸什么的,看表情也有点别扭,估计是没梦到自己什么好事,不由得失笑。

尽管赵吏有意延长车程,车子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驶过了小区门岗。拐过弯就是别墅,赵吏远远看见二楼的灯是亮的。

娅醒了。

他出门时并没有意降低音量,但也没有要知会娅一声的意思,毕竟那时已过了十一点,平时这个时间玄女早就睡得雷劈在枕边也吵不醒——当然了,打雷在神仙耳中就跟人类听到咳嗽一样平常,人家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好像真的开始打雷了。

耳边闷雷滚动,赵吏把车停进车位,凝望着远处不时爆出刺眼光芒的银色折线,面色凝重。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天气预报,发现确实有雷雨天气预警,而且是下午五点来钟发出的。想到那时候冬青甚至还没接到同学临时邀约,赵吏这才有心情嘲笑自己做贼心虚。明明平时冬青遇到恶劣天气打不上车也都是召他前去“救驾”,难道这次还能有什么不同不成。

还是不知道的好。最好谁都不要知道。他想。

再渡十个灵魂,夏冬青和他的契约就将宣告结束,这时间比赵吏预想的要短上许多。等契约完成,冬青将解除契人的身份,恢复他想要的“正常”,赵吏也不再有理由把人留在身边。但之后要怎么办?蚩尤的灵魂还沉睡在冬青身体里,现在没有醒,但一定会醒来。几番试探下来玄女对冬青也确实是真心真意,然而一旦昆仑正式介入进行施压,再加上忘情水这种bug般的存在,她是否还能保住今日这份真心,赵吏觉得也是个未知数。

一切存在似乎都有可能在任何一个瞬间夺走夏冬青的灵魂。他的爱人,他的宿命,他的现实,他的未来,每一条似乎都通向无可挽回的覆灭。

绝望和无力感铺天盖地压过来。如果夏冬青此时清醒,他会看到赵吏无声地将脸埋进手心,靠在方向盘前,浑身都在发抖,仿佛是被天边不断向他们靠近的雷雨云吓得魂不附体。

——但他不会醒的,至少不会在此刻醒来。此刻夏冬青沉浸在一个酒精和潜意识为他编织的,欢愉而旖旎,种种暗室私心得以暂时得到喘息的梦境中,他身边正因痛苦而颤抖的人,在梦里温柔地拥吻他。

口袋里传来震动让赵吏不得不整理好情绪。他抹了把脸重新坐直身子,掏出手机。是娅发来的信息,问他怎么停下车这么久还没进家门。赵吏正在想如何回复的功夫,娅的下一条消息又来了,问是不是车上没伞,没伞的话她可以出来接他俩。赵吏敲下一个“好”,却又在下一秒删掉重新编了一条,说记得车上有伞,先找找,外面雨大不用出来。

收起手机,赵吏拔了钥匙。车子熄火,车内灯光也随之熄灭了,玻璃上的雨水折射的光线仍然足够人看清车内的环境,照得一旁的夏冬青眼皮和两颊都透着薄粉。外面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他倒是睡得很乖,好像星星、泡面、工资卡,所有夏冬青最喜欢的东西都在他的梦里相聚了一样。

这小子睡着比醒着可爱多了。赵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想。要是让他这么永远睡下去,或许反而会比醒着幸福很多。他探身去解副驾驶的安全带,卡扣弹出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握着卡扣,赵吏任由自己被回缩的安全带缓慢地、无声地、一点点地拉近夏冬青,直到近的能够感受到暧昧鼻息洒在他脸上,直到夏冬青睁开眼,又闭上眼,倾身吻上来。

吻上来。

夏冬青吻了他。

赵吏的大脑一片空白。靠得太近了,他什么也看不清,但能听见夏冬青发出柔软的鼻音,嗅到夏冬青呼出的酒气,触到夏冬青温软的嘴唇。湿润柔软的舌尖探出来,小心翼翼地描绘他唇缝。这个吻有些生涩,但无可否认也很认真,很煽情。

这不对。冬青喝醉了,我并没有喝醉。

赵吏努力转动着脑中卡壳的齿轮,但根本无法思考这个吻以外的任何事情。快感在催促他抱紧眼前的人,去吻他,与他肌肤相亲,让他完全属于自己,而他表达抗拒的方式只有一动不动,把自己变成一尊石像。

冬青被下药了?睡糊涂了?被上身了?但这怎么可能,契约完全没反应——契约。

上臂传来契约的灼热感,让他暂时清醒过来。开车去火锅店接冬青的路上,为了确认对方无恙,他开启了与契人的共感,而此时共感仍未关闭,夏冬青感受到的一切都将完整、真实、毫无保留地反馈给他。

通过契约确认对方身体无恙,被堵着嘴没法骂人的赵吏恨得牙根痒痒。

这小兔崽子喝醉了倒是不发酒疯,但还不如发酒疯呢,发春发得见人就亲,霍乱后宫,罪不容诛——算了不跟醉鬼计较,反正……也不算亏。

赵吏闭上眼,悉心感受着自己记忆中最纯洁的一个吻。

半晌夏冬青结束了小狗舔人一样的亲吻,带着讨好的笑意,醉眼迷离地靠回座椅,那副样子耽欲又纯情,矛盾得令人着迷。

“你这次感觉好冷淡。”他抱怨道,但语气更像在撒娇,“是不是因为嫌我喝酒了?”

赵吏脑子里真切地响起琴弦崩断的颤音。他眯起眼,舔了舔后槽牙。

原来这糖甚至不是捡来的,是偷来的,怪不得吃着酸味比甜味还重。不过尝都尝了,还含着干嘛,干脆嚼碎了吞肚子里。

左右就这一口,不如吃个痛快。

副驾驶的座椅被突然放倒,夏冬青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压着整个人仰面陷进去。赵吏一只手托着夏冬青的后倾,另一手捏着他下巴,气势汹汹地深吻下去,妒火和欲火同时在身体里煎心地烧着。

夏冬青湿热的口腔尝起来并不是甜的,浸着啤酒淡淡的苦香,舌头很滑,很软,口腔黏膜被他用力舔过时会敏感地蜷起,又会在适应了快感以后顺从地细细舔舐他上颌,舔得人心里发痒,脑子发烫。

一道闪电落下,劈开黑夜,将车内拥吻缠绵的两个人身影照得雪亮。从小到大夏冬青都害怕雷雨天,但眼下他却对此毫无知觉,手臂绕着赵吏脖颈,整个人紧紧贴在他怀里,模仿着他,与他吐息交缠着继续加深这个吻。赵吏亲得太舒服了,舒服得他有点害怕,浑身都是软的麻的,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夏冬青感觉自己像是被蛇缠住的猎物,即将被从嘴巴开始,一口一口吃掉。

又一阵电闪雷鸣交替而至,赵吏突然收紧牙关咬下了去。意乱情迷,毫无防备,夏冬青下意识痛呼,声音被上空迟迟响起的闷雷盖过。

清醒了没有。

赵吏撑在上方俯视他,被闪电照亮的脸上没有任何情欲的痕迹。

恐惧让身体瞬间进入木僵状态,夏冬青有好一会甚至都无法放开仍揽着赵吏颈肩的手臂。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正自最末端毛细选管倒流,直冲向源头,让他浑身冰凉,心脏几乎要爆炸。一针尴尬的调整后两人分别起身,赵吏打开储物盒,从里面翻出把折叠伞,扔到夏冬青腿上。

“赵吏,我……”夏冬青不知所措地舔着嘴唇,苍白地企图从刚被情欲蒸得熟热又因恐惧如坠冰窖的大脑中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那样子那么绝望,那么可怜——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想……真想亲你,我是以为……”

——那么可恶。

“这事就当没发生。”赵吏别开眼,表情和声音都冷静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可怕,“不过你自己心里有点数吧。喝这么点酒就已经男女都分不出来了,我这样的都能被你当成玄女,再喝多点岂不是人畜不分。”

本来还在为不知道怎么蒙混过关而胆战心惊,没想到对方却主动给了他个台阶下——虽然这台阶本身也是摇摇欲坠,但到底是个台阶,总比被吊在半空的滋味好受。然而此刻夏冬青却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或是秘密暂时得以保全的释然,只感觉心里一团乱麻,尽是酸苦。

他近乎是麻木地抓着伞,正打算开门下车,赵吏却忽然抓住了他手腕,用力将他拽向自己。在夏冬青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赵吏另一只手食指缓缓划过他的下唇,冒出点点金光的指尖与唇瓣若即若离,晕开一阵凉意。

因为这短暂的触碰而同时炸开的狂喜和自我厌弃让夏冬青胃脘一阵抽搐。

“有点肿了。”赵吏低声说,眼神晦暗不明,“我用灵力给你镇一下。”

雨水形成的流动光路映在夏冬青脸上,照得他明亮的双眼、醺红的脸颊和泛着水光的嘴唇一览无余,动人得令他心惊。种种绝望而疯狂,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想法在一瞬间充满了赵吏的大脑。

干脆带着冬青逃走好了。他想。带他到诸相山去,抹去他的记忆,做他的情人,醉生梦死直到蚩尤醒来,就跟冬青一起死在这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赵吏,”夏冬青哑着嗓子叫他的名字,“我……”

好消息是,他们俩都不需要为之后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车上呆这么久而苦恼了。

坏消息是,夏冬青到底还是吐在了赵吏车上。


“所以,赵吏并不知道,你在上一段感情中对他产生过强烈的渴望。”

“他不知道。”

夏冬青接过虹医生递来加了泡腾片的温水喝了几口,长时间的回忆和交谈确实令他口干舌燥,一直压在心头的秘密得到短暂释放则让他产生了一种几乎可以算得上飘飘然的满足。“虽然我藏得并不好。”

水的味道,好像有点怪,不太像是橘子的味道。夏冬青紧握着杯子,泡腾片融化产生的气泡触碰杯壁,引起杯身一阵细微的颤抖,连他手掌都觉得有些发麻。夏冬青隐隐感觉不太对头,但还未及细想,虹医生的问题便又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你的正式伴侣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一个嘲弄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娅活了五千岁,我在她眼中,就像是透明的。她比我更早地意识到了这件事,意识到我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地……爱她。而她就这么看着,看着我拙劣地在她面前竭力掩饰自己的感情,看着我……再也无法掩饰。”

虹医生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手表。这个动作也很古怪,但此刻夏冬青似乎已经无法产生怀疑了,种种细节像水经过船身一样自他的脑中滑过,而他的意识则躲在晃动的船舱中,沉睡与清醒的边界似乎正在渐渐模糊。

“你们是因此分手的吗,”妆容精致的朱唇一张一合,“因为你没办法继续说服自己去假装爱她?”

夏冬青看着她,两眼发直,机械地摇摇头。

“泰山府君祭之后,我向娅……坦白了一切。我真希望她因此恨我,我宁愿她永远无法原谅我,像我恨我自己一样。”他梦游般地轻声说,“但娅说,她很抱歉……她又一次让我因为她太自私而失去了……最爱的人。”

玻璃杯自脱力的掌中滑落,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夏冬青下意识想为自己的失态道歉,但又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自水下冲出,跳入船舱,拖住他的意识,用力将他拽入睡眠的无尽深潭之中。


【TBC】


破10w字了 吏青亲一口庆祝一下


解释两个可能有争议的问题:

1.为什么赵吏和冬青明明都爱着对方这篇文还能拖这么长

因为我想解决的一开始就不是把他俩送入洞房,而是赵吏如何魂魄附体,冬青的自我价值感如何重新建立,以及如何应对冥界潜在的威胁。这些问题解决了,互明心意走到一起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2.冬青怎么会出轨

这要看如何定义“出轨”。 他从一开始,在444号便利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喜欢上赵吏了,这在前文中有暗示。赵吏和王小亚他都喜欢,并且都是对“情人”的喜欢,这是我个人对剧中夏冬青这个角色的理解,也算本文的一个伏笔(都说出来是伏笔了还能算伏笔吗?)。

冬青对娅的爱是对王小亚的喜欢的延伸,而王小亚的感情是很热烈直白的,或者说进攻型的,这是一直都很孤僻,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冬青想要的爱。而娅的感情则相反,他在面对娅时总是处于一种亦步亦趋的不确定状态,这迫使冬青不得不勉强自己成为这段感情中的“进攻者”,而这种扭曲自我的疲倦感让他无法控制地倒向能给他更强的“获得感”的赵吏。

【吏青】清醒梦 Ch.11

#这章成分有点复杂 我觉得可能需要预警 但又不知道要预警什么 总之如果您觉得有被咯噔到 欢迎理性提出您的看法



“你为什么要自杀?”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这样问。

冬日刺骨的海水涌进他的口鼻,厚重的衣服被完全浸湿,更显沉重,拖着他更快坠向暗无天日的深海。

“因为娅杀死了你的父母?那你也杀了她报仇就是了,这会是最适合那个女人的结局。你有很多种方法能杀死她,因为她爱你,杀死一个爱你的人很容易。”

你什么都不明白,她一直在骗我,但我不会伤害她的,永远不会。我爱她,她是我的爱人。

窒息让夏冬青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要自内部爆炸——不,的确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体内破土而出,取代他掌控这具身体。

“你并不爱她。别自欺欺人地让自己更加可悲了。”那个浑厚的声音用古怪的腔调继续说着,“你在想什么,你在逃避什么,我全都清楚得很。你是通过我的眼睛注视这个世界的,夏冬青。

是蚩尤。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灵魂被无边的黑暗与痛苦的窒息感吞噬。

蚩尤的灵魂醒来了。


睁开眼时,夏冬青感觉浑身酸痛乏力,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天花板。头发还有点潮,身上被换上了干爽的浅蓝色套装,看款式像是病号服。他立即坐起来,紧张地环顾四周。

雨已经停了,落日余晖自窗口洒进屋子,给一切染上了一层暖色。从房间布置来看,这里似乎是一间单人病房,但要比医院温馨许多,看得出在尽量营造一种舒适的氛围,力图缓和住客的负面情绪: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香而非标志性的消毒水味,温度不冷不热,床上堆了很多松软的靠枕,地面铺了浅色地板,四壁都贴着纹饰简单的布面壁纸,窗台上绿植郁郁葱葱,角落里甚至有台古香古色的黑胶唱机,正低声播放着动听流畅的琴声。

——但这都不是让在完全没见过的房间中醒来,想不起是怎么来到这里,也找不到自己的随身物品的夏冬青感到安定的原因。

赵吏厚重窗帘遮挡之下的阴影里,望向他双眼雪亮,神情晦暗不明。

“已经没事了,冬青。”他说。“你在这里很安全。”

于是夏冬青忽而本能地放松下来。

“菜都白买了。我都挑的是特别好的,好可惜。”他小声嘟囔着。“自行车肯定也坏掉了,估计会被人捡走当废铁卖。”

这抱怨很幼稚,像小孩子受了欺负急于告状似的,但说着说着,夏冬青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成了小孩子,很为那些被雨水浇的一塌糊涂的蔬菜水果,以及早就该报废的二手自行车而难过似的,眼眶一阵发热。他连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除了交错的掌纹以外没有任何痕迹。

“你出门以后到底遇到什么了?”赵吏并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开枪的人你认不认识?你看清他长什么样了吗?除了开枪以外他有没有对你——”

一连串问题忽然戛然而止。

赵吏离开那片藏身的阴影,飘到床前,单手托住夏冬青下颌,亲昵的接触没有任何力度,但他仍顺从地抬起头。略显透明的指腹擦过他下眼睑的轮廓,动作缱绻而认真,却无法擦去滚下的泪水。

“别着急,慢慢想,能想起一点来也行,完全想不起来也不要紧,都过去了。”赵吏捧着他的脸,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没事,没事的。不怪你,都不怪你。”

金红的光线穿过他,落在夏冬青脸上,夕阳温暖的余热晒得脸上潮湿的泪痕有些发痒。赵吏原本模糊的轮廓被明明灭灭的灰烬勾勒,甚至能看到燃烧产生的青烟。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放开手,只是垂眼细细凝视夏冬青面庞,眼神闪动,专注得仿佛将望尽一生。

赵吏忽然闭上眼,俯身吻下来。

在烧。夏冬青几乎一片空白的大脑中突然冒出破碎的词句。他略微侧过脸,脸颊更紧密地贴合赵吏掌心的轮廓,闭上眼睛。

烧下去吧。就这样,直到全部烧尽——

吻还没有落下,房间的门便被从外面扭开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

夏冬青猛地睁开眼,向后转身。依旧是一袭白衣的虹医生走进来,把手中的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柜上后,啪得一声拍在顶灯的开关上,又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得快步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唰一声拉了个严实。

“你醒了,冬青。”她从托盘取过一个装着温水的玻璃杯,递给夏冬青,“先喝点水,躺下再休息一会吧。脸这么红,看来烧还没退利索——怎么,那里有什么东西吗?那幅画让你感觉不舒服?”

赵吏已经站直了身子退到一旁,神色平静,甚至像没事人一样顺着虹医生的视线瞥了一眼他身后正上方悬挂的水彩风景画,画上是帆船停靠在宁静的港湾中,海面上波光粼粼。

“不,没有,我很喜欢——我是说,画很漂亮。”夏冬青语无伦次地说,赶忙揉揉眼睛擦去眼泪,不敢再看任何人,心里祈祷虹医生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才的异常。“请问我这是在哪里?”

好危险,刚才差一点就……我到底怎么搞的,因为发烧吗?他感觉自己脸烫得差不多有五分熟。

“这里是我的诊室,主要是供需要住院治疗但没有住院条件的病人暂时使用。”虹医生回答,“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

夏冬青迟疑着思索了半晌,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只有深蓝色的运动鞋上污水晕开的痕迹,让他心中一阵抽痛。

“我没什么印象,对不起,虹医生。”他看着手中的杯子,以及杯中水面上模糊的倒影,“我肯定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感谢您。”

“冬青,你不该这么想,你是我的病人,帮助你就是我的工作,我以此为生。”虹医生对他宽慰地一笑,在床边的扶手椅里优雅地坐下,动作仿佛一株舒展的兰花。她示意夏冬青躺回床上,接着讲述起他记忆中缺失的部分:将近四点钟时,她给夏冬青打了两次电话,第二次才接通,电话里夏冬青声音很虚弱地对她说自己需要帮助,以及自己的位置。虹医生很快就开车赶到,幸运的是,夏冬青那时候还能意识到自己在哪,报告的地址很准确,不过虹医生找到他时,他已经烧得整个人神智不清了。

“你的衣服都湿透了,送去清洗了,随身物品都在床头柜里。”虹医生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夏冬青的手机,一个湿淋淋的格纹钱包,以及,猎鬼枪。

目光触及枪身雕刻的瞬间,夏冬青打了个冷颤,耳边响起单调刺耳的蜂鸣,如同枪响之后难以摆脱的神经性耳鸣。

“冬青?”

雨、小巷、荀常。

雷、泰山府君祭、赵吏。

冬青!

一声脆响在眼前炸开,夏冬青下意识眨眨眼。有人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将他拉回现实。

“我就在这呢,冬青。”赵吏放下手,“都过去了。”

他坐在床边离夏冬青很近的地方,关切的神情近乎严肃,没有半点暧昧的意思。但想到刚才他们脸贴的这么近是打算做什么,夏冬青心里仍是一阵火烧火燎。他尽量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拉开距离,几乎是胆战心惊地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虹医生,却看见对方也用复杂的眼神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你还好吧?”似乎是看他冷静下来,虹医生终于开口。

记忆残缺不全,自己做的事都记不住,还一会发呆一会脸热的,是个人都能看出反常。想象着自己刚才的行为在第三视角看来是何等诡异,夏冬青在心里叹了口气,点点头,鸵鸟似的深深低下头,下颌几乎贴上锁骨。

“这把枪,”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虹医生再度开口,同时赵吏非常响亮地啧了一声,“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是。”回答几乎没有犹豫便脱口而出:“很重要。

他没敢去看赵吏的表情。

让夏冬青由衷感激的是,虹医生并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入下去,而是又问了他几个常规问题,诸如最近睡眠如何,头上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醒来后有没有哪里感觉尤其不适,有什么忌口之类等等。

“晚饭我让助手去准备晚饭,都是比较清淡的口味,一会送过来。”她说,“你吃过饭之后把药吃了,具体的药量我写在那张纸条上。今晚我之前安排了别的预约,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那怎么好意思,已经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夏冬青局促地扫了一眼这间陈设简单但高雅的病房。“等我衣服干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赵吏倒是相当不见外,刚才夏冬青和虹医生一问一答功夫,他已经在屋子里随意参观起来。似乎对那台唱机很感兴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唱针,但注意力始终集中于这边的谈话,不时克制地瞥过来的一眼,像张靠在墙边的弓。

“你这段时间先住在这里。我不是在请你做客,冬青,你需要暂时留院观察。”虹医生正色道:“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上一次,还有今天,我都没有细问,不代表我不关心,只是我觉得还不是时候。”

“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今天会晕倒在街上,我想也是因为脑震荡还没好,又淋了雨,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夏冬青努力对她露出一个尽可能真诚的微笑,“这么好的房间,住一宿肯定很贵。而且,虽然您说帮我是为了还赵吏的人情,但我跟他其实……其实也只是朋友而已,这本就不合适。”

从周四的那个梦来看,阿金与般若有些过往,但如今他和虹医生却是刚刚认识,而且仅有的两次交流都发生在他莫名其妙失去意识之后。虽然虹医生是赵吏的心理医生,她的说法也一直没什么破绽,但总感觉有些过于巧合了。一方面夏冬青确实不想,也没理由给人添更多麻烦,另一方面,在得知了冥界正在密切监视他以后,他也很难再去信任虹医生,或者突然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任何人。

虹医生忧虑地看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一只手突然放在他肩上,让坐起身正要下床的夏冬青动作一顿。余光里赵吏一条腿跪在床上,自上方望向他,神色郑重。

“你在这里更安全,冬青。”他弯腰凑在夏冬青耳边,手自然地向下滑到胸口,把他整个人拢在怀里,声音压得很低:“听话。”

夏冬青只感觉鼓膜像是被极柔软的羽毛拂过般细密的痒,耳朵瞬间充血,脸也跟着又热起来。他正低烧,身上还是软的,差点整个人直接摔下床。

虹医生突然咳嗽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顾不上尴尬,夏冬青赶忙下床帮忙轻叩她后背,把赵吏的声音,他专注的眼神,以及刚才那个差点发生的吻赶出脑海,努力回忆着海姆立克急救法的操作方式。

“我没事。”虹医生好半天才勉强止住咳嗽,抽了张纸沾了沾咳出来的眼泪。“光顾着说这些,都忘告诉你为什么联系你了。我们诊所昨天复合账目发现,赵吏先生当时预付的治疗费用还有很多结余,我们联系不上他的其他家人,就想先把他账户里剩下的钱退到你这里。之前说好的,你找我进行心理咨询本身是不需要交费的,但是其他开支,住院费,接你的车费,弄湿座套的清洗费等等,不用担心,我都会从赵吏的账户里扣掉的。”

说到这些时,虹医生眯起眼看向他身后的床铺,这让夏冬青一阵不安——除了大大咧咧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面的赵吏,床上只有刚才匆忙间被夏冬青掀开了一角没来得及铺平的被子。

心理医生,是不是都多少带点强迫症?

他想起翡翠曾经追过一部食人魔心理医生因为病人乱扔纸花就把人脖子扭断的电视剧,心里有些打鼓。


反驳无果,在赵吏和虹医生各种意义上的一阴一阳软硬兼施之下,夏冬青只得答应暂时“住院留观”。虹医生离开后,房间里便只剩他和赵吏两人。这本是他们之间最常见的状态,但在发生了刚才那一系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的“事故”之后,夏冬青自觉有可能好长一段时间没发再自然面对赵吏,甚至巴不得他快点消失。

然而人对外物的掌控总归是有限的,赵吏完全没有消失的迹象。只是刚才还表情相当欠揍的人此刻却完全沉默了,他没有回应夏冬青的目光,只盯着对面墙纸上的花纹,陷入了深思,半天没说话,一只手搭在床边,指尖心不在焉地敲打着。

夏冬青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覆上那只似乎在极力为其主人杂乱的心绪找到节奏的手。赵吏垂眼看着两人虚虚地交叠在一起的手,笑了一下。

“你今天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他的语气很轻松,但这种轻松就像飘渺的云雾,如丝如缕,一吹即散,而遮掩在这云雾之中的远峰也因此显得更加沉默寂静。“我还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这不是没事嘛。”夏冬青下意识有些讨好地对赵吏笑。“猎鬼枪,打不死活人的。”

赵吏仍垂着眼,半晌才点点头。

“即使是活人的灵魂,也会被猎鬼枪打散的,只是因为阳寿未尽,灵魂能被躯壳限制住,需要一段时间自己重新聚起。但我一开始还是感觉……”他叹了口气,手自夏冬青的手中穿过,掩住脸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就像你的灵魂消失了。”

“不会的。”夏冬青说。

只有你才会消失。如果我也有机会害怕就好了。他想。

那云雾好像自赵吏的声音中飘进了他心里,投下一片浅淡但无边无际的影子。

“行了,现在可以说说了吧。”赵吏抬起头,似乎终于整理好情绪一样对他笑了笑,“到底怎么回事?”

“你先保证不会生气。”

“我保证不了。”赵吏毫不犹豫地回答。

夏冬青惊讶地瞪着他——其实他也没指望赵吏真能全程保持冷静听完,如果那样的话,赵吏也不是赵吏了,但他更没想到赵吏会这么干脆地承认自己控制不了情绪。

赵吏似乎是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我尽量吧。”他拍拍自己身边的床铺示意夏冬青躺好,“但无法逃避的恐惧会转化成愤怒,这是人类的生存本能。”

免责声明都发布了,这也没别的选择了。夏冬青缩了缩脖子。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毕竟自己也需要复盘一下荀常透露的信息。于是他便向赵吏讲述起如何意识到,并最终确定了有人在跟踪自己,而随着他的叙述,赵吏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情绪又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夏冬青不得不几次停下来确认他有没有生气,对方都僵着脸让他继续。直到听到夏冬青由偶然发现兜里的猎鬼枪想到要在小巷埋伏他的跟踪者时,赵吏的火气终于还是无法避免地克制不住了。

“疯了吧你夏冬青!你都没弄清楚对方到底有几个人,什么来头,跟踪还是刺杀,带了什么装备,你就拿自己当诱饵?!”

“我确认过了,就只有他一个人——”

“你那也算得上‘确认’。你简直就是在头上插了块牌子告诉人家,‘闲置脑袋,如有需要请上门自取。’”赵吏冷笑道,“如果对方手里有比猎鬼枪更危险的武器,如果对方比你还熟悉那一片地理环境,如果对方也在小巷里预先埋伏一个人,你怎么办?!就你一个人知道那条暗巷适合埋伏?对方意识到你醒了但没有中止跟踪,那就很有可能是在有目的地把你往特定的地点赶,你觉得你在钓鱼,实际上根本就是你自己撞进人家网里了!”

“哪有那么多如果!”虽然有了心理预期,但这样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夏冬青感觉自己的火气也被勾起来,“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在这吗?”

赵吏站起身,咬牙切齿地指着他。“我告诉你夏冬青,你他妈现在还能躺在这,完全是因为跟踪你的人是个跟你一样——不,比你还要愚蠢的家伙!”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没用吗?!”夏冬青红着眼抓过床上的枕头照着赵吏脑袋丢过去,“我明明也有从荀常嘴里问到很重要的事,你问都不问,只知道抓着这些细节发火——”

啊!

一声正常音量范围内的尖叫让夏冬青愤怒的控诉卡了壳。飞出去的枕头穿过赵吏的脑袋,弹跳着奔向房间门口,在门口一个端着托盘、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面前最终缓缓停住。

“夏先生,我姓邢,是虹老师的助手。我敲过两次门,您都没有回应,我就自己进来了,不好意思。”或许是已经在这间病房里见过各种各样的住客,跟空气吵架还气得乱扔东西在邢医生眼中可能也并不算令人毛骨悚然。与夏冬青尴尬对视的瞬间,她就恢复了镇定,走进房间,把晚饭留在之前的托盘里。

“我买了赛百味的烤牛肉三明治和韩料店的海鲜豆腐汤。”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枕头递过来,“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按床头呼叫铃,另外洗手间在那边,里面的各种用品都是新换的,您可以按需取用。”

“我……谢谢您,邢医生。”夏冬青手忙脚乱地接过枕头,今天第三次感到脸上发烫,不过是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对不起,没吓到您吧?我,嗯,我有那个……就是……会看到幻觉的病。”

“分离转换障碍。”邢医生对她回以一个专业的安抚性微笑。“别担心,您住在这里,就是为了摆脱这种状况给您的生活造成的影响。”说着便迈着与虹医生如出一辙的干练步伐离开,轻轻掩上房门。

分离转换障碍。夏冬青慢慢躺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心里默念着这个有些拗口的名词。尽管胃里空空,床头托盘里的食物还是不怎么能勾起他的食欲,三明治有些呛人的芥末味和豆腐汤里的贝类气味混合在一起,反倒是让他有些反胃。

房间里的光线是柔和的暖白,夏冬青还是觉得眼睛一阵刺痛。开关的位置其实伸手就能碰到,但他一点也不想动,索性闭上眼,把被子拉得更高,盖住眼睛。

蜷缩在被子内朦胧昏暗的狭小空间里,他无可抑制地想起赵吏压抑着怒火时爆发出的冷笑,想起赵吏紧咬牙关时两颊收紧的肌肉,想起他颈侧隐约鼓起的跳动血管,想起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想起他的每一句指责,每一句攻讦,以及这之下暗流汹涌的浓烈情感。

缺氧和发烧让他浑身发软,残余的火气仿佛极细的金线,缠绕周身。这火气从赵吏身上烧到他身上,却烧成了别的东西——愤怒以外,某种更贴近人类的本能欲望,却也更加隐秘无法言明的东西。

“冬青,你还好吗?”赵吏喑哑地叫他的名字,被子里听得很不真切,“怪我,我昏头了,对不起……”

夏冬青无声地张嘴,颤抖着呵出一团潮热的气。束缚着他的无形金线随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更深嵌入血肉之中——那个梦魇就只是梦而已,他才是那个梦醒以后依旧被束缚在梦中折磨的人。

明明最开始只是一点甜头而已,但现在我好像已经完全把幻觉完全当成真实了。他想。

果然吃甜的东西会上瘾的。

夏冬青闭上眼,咬着被角一动也不敢动,把自己更深地蒙进暧昧的昏暗之中,蒙进一个虚妄而短暂的情色幻想里。


再从被子里钻出来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连幻觉也消失了。

这样正好。夏冬青想,搓搓蒸得熟热的脸,额头时蒙了一层细汗。床头柜上的食物已经彻底凉了,海鲜汤的腥味越发明显,胃脘反射性的一阵阵抽搐翻搅,夏冬青冲进洗手间,抱着马桶一阵干呕。他本来就是空腹状态,吐不出什么来,只觉得胃酸烧得喉咙灼痛。

吐过以后又漱了口洗了脸,夏冬青总算脑袋清醒了,感觉身上粘腻得很,想起自己刚才蒙在被子里做的事让他又是一阵恶心。如邢医生所说,洗手间里备好了他可能需要的各种东西,洗护用品、毛巾、换洗衣物等一应俱全。然而他刚解开上衣扣子准备冲个澡就响起了敲门声,夏冬青只能匆忙扣上扣子,又去开门。

“虹医生?”

门外再一次端着托盘过来的虹医生眼神复杂地打量他,夏冬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幅尊容相当有碍观瞻:头发蹭得乱七八糟,红着脸,眼皮肿着,解开的领口水渍晕开,在一个半生不熟的女性面前实在失礼。

“你怎么发烧还——”虹医生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烧还没退,就先不要洗澡了,冬青。”

尴尬到极点就是麻木,想来自己再怎么糟糕也不会比被虹医生在马路上捡到时看起来更糟了,夏冬青索性破罐破摔,系好扣子让她进来。可能是因为手里端着的托盘比较重,短短的几步路虹医生走得有些摇晃,夏冬青忙从她手里接过托盘:内容很丰富,一碗水蒸蛋,镜面一样的蛋羹上浇了浓稠的肉沫,撒了绿色的葱花;一碗鲜亮橘黄色的南瓜粥,味道闻起来很甜;还有一碟剥了皮的渍小番茄。

“您这是……”他有点迷惑,“您不是晚上有别的预约吗?”

“病人临时取消预约,今晚没别的事了。”虹医生随意地坐进扶手椅,探身看了一眼床头上邢医生送来那个托盘里的三明治和冷汤,啧了一声直接把一口未动的“剩饭剩菜”挪到地上,“估计这些你都吃不下,我就重新给你简单做——买了点。”

虹医生是因为被病人放了鸽子所以心情不好吗?夏冬青惴惴不安地坐回床上,在后者的催促中有些犹豫地舀了一小勺热腾腾的蒸蛋,吹凉了送进嘴里。酱汁有浓郁的肉香,蛋羹蒸得很嫩,几乎没怎么嚼就热呼呼地滑进了胃里,接着他又尝了南瓜粥,很香甜的奶味融合南瓜味,小番茄也好吃,梅酒渍的,如果在冰箱里冰过就更好吃了。

“这个真的好好吃,感觉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夏冬青好歹还记得不能含着食物说话,匆忙咽下去对虹医生露出笑容:“太感谢了,您是从哪家店买的?”

“附近一家小店而已。”虹医生敷衍地笑笑,似乎并不想跟他就这个问题深入交流。

也是,做的这么好吃,估计是很贵的店。夏冬青想,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又舀了一勺蛋羹。

尽管他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努力想把享用食物的时间延长,但可能是考虑到夏冬青发烧“胃口不佳”,这份晚饭的分量其实挺小的,全部吃光还是意犹未尽。

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虹医生才再度开口:“刚才邢医生告诉我,冬青,你好像很在意一个叫荀常的人,从他那得知了一些重要的事。是这个叫荀常的人,”她抿了抿嘴,大概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体面词语,“是他做了什么,才让你那么……难受吗?”

夏冬青慢慢放下碗。

“跟他没关系。”他平静地说,自胃脘扩散的暖意的让他忍不住一阵颤栗。“除了回答我的问题以外,荀常什么都没做。那些事都是我做的。”

“什么意思?”虹医生闻言表现出了鲜明得甚至有些突兀的情绪,“他都跟你说什么了,什么叫都是你做的?”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再开口时也是勉强保持了克制的关切:“听我说,冬青,你不要害怕,你在这里很安全,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您为什么对这些事这么感兴趣?这跟我的病有关系吗?”再一次被迫回忆这些事让夏冬青感觉很累,累的没办法掩饰心中的怀疑,“您的这种兴趣好像有点超出一个心理医生的职责需要了。我大概知道般若、赵吏还有阿金之间发生过什么,但那对于你我都是上一世的事,早该随着轮回转世结束了。就算您和赵吏之间还有没算清的账,那也跟我没有关系——”

遗书。”虹医生说。“赵吏的遗书,在我这里。我受他所托,帮你解决你遇到的问题。”

夏冬青怔住了。他看着虹医生美丽的、幽深的、似怒非怒似悲非悲的双眼,仿佛被美杜莎的蛇眼注视,化成了一尊石雕般动弹不得。

“他的遗书,怎么会在你那?”半晌,夏冬青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如果你把所有事情告诉我,”虹医生并没有回答他,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空灵的声音动听得有些不似人言:“我就把他的遗书交给你。”

赵吏很信任她。他觉得留在家里都不安全的东西,可以放在虹医生这里,他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完成的事情,可以托付给虹医生。虹医生甚至可能早就知道了赵吏的计划。

“泰山府君祭,你知道多少?”夏冬青问。

“全部。”虹医生平淡地回答。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酸楚刺入心中。他下意识攥紧了身下的被褥,又赶忙放开。

“我出门买菜,回去的路上发现有人在跟踪我。跟踪我的人叫荀常,是个契人,就是已经死掉的人,跟赵吏那样的鬼差签契约——”夏冬青顿了顿,缓缓抚平被面攥出的折痕,“您和赵吏相知甚深,这些估计他都跟您讲过,不用我再解释。总之荀常告诉我,跟踪是冥王的任务,自一个月以前,冥王查茶茶派了三个鬼差,都是和赵吏互不相识的新人,带着他们的契人每天跟踪我,调查记录我的日常起居情况。而最近,似乎冥界出现了紧急事态,茶茶把所有鬼差都召回了冥界,只能由契人继续执行跟踪任务。”

“所有鬼差都被召回冥界……这很反常。那个狗——苟活的契人知道冥王跟踪你的目的吗?”

“他说他不知道。我觉得是为摸清我的生活习惯,好伺机杀我报仇吧。”夏冬青漫不经心地说,“蚩尤的灵魂覆灭了,茶茶会就此放过我才显得反常。”

虹医生对他的想法不置可否,似乎陷入了深思。

“你继续说。”她低声说,“最关键的事还没说到。是不是荀常对你开的枪?”

“我说过了,所有事都是我自己做的。荀常没有枪,他什么都没有,一直被我用枪指着脑袋,被逼着回答问题。是我对自己开了一枪。”

“你——到底为什么,冬青?!

夏冬青仰起下颌,看向刚才猛然站起身的虹医生。

“无聊吧。”他说,几乎是有些挑衅地笑。

虹医生沉默着凝视着他。她身上一直以来那种接受一切、理解一切,植物般冷静和温柔的外壳此刻完全破碎了,偏执和阴鸷出现在那双美丽得几乎称得上神圣的眼睛之中,竟让夏冬青心头一震,觉得面前之人身上忽然具有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动人气质。

夏冬青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我已经把所有事情告诉你了,该你了。”

“遗书会给你的。”虹医生的声音中有什么紧绷着,像一张包裹了过多内容物、已经伸展到极限的保鲜膜:“既然你被冥王盯上了,那这里也不能算是完全安全了。下一步,你有什么想法?”

“逃跑吧。反正别墅租约也快到了,我本来也没打算在这座城市继续待下去。这段时间跟踪我的只有契人没有鬼差,要甩掉尾巴应该会容易不少。放心,他们暂时不会行动的,我不会连累任何人。”

但也不知道能逃到哪去。都只是拖时间罢了,该来的早晚要来,就算活着的时候躲得过,死后也照样要打照面。夏冬青想。

毕竟,死亡无所不在,只要在这片土地上,躲到哪里都不可能真的躲开茶茶。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提议。”虹医生说,“去诸相山。”


【TBC】


我觉得大家应该都能看得出来但还是说明一下 第二次进来的虹医生是赵吏上身以后哈

虹医生作为一个工具人为这段感情付出了太多

【吏青】清醒梦 Ch.10

#本章有原创非主要角色


按照虹医生的说法,赵吏没有死而复生,他所见到的自始至终只有幻觉。夏冬青的眼睛有心因性失明病史,对刺激格外敏感,可能是那面镜子发出的强光造成了短暂的失明,而对失明的恐惧触发了应激创伤,继而产生自杀冲动。所幸的是,他本人的潜意识并没有失去求生意愿,因此会以幻觉的形式强行进行干预。

夏冬青仰面躺在赵吏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躺进一个安全的茧中。昨天大扫除时给赵吏的房间也换了新的被单,洗衣液干燥而浅淡的香味包裹着他,像他感受到的疼痛和晕眩一样,隐隐约约,持续存在。

应该相信她吗?虹医生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而且还是赵吏生前的心理医生,似乎没理由不相信她。

失望吗?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又由衷地如释重负。

取出销魂刀时,夏冬青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因刀刃隔着刀鞘散发出的寒意而恐惧地颤抖,但复仇的快意又催促他立刻拔刀,让他浑身热血沸腾。

我恨赵吏。他混乱而极度兴奋的大脑里满是怨毒扭曲的想法,仿佛快速生长,汲取了土地一切养分的荆棘。我恨他骗我,恨他总把我排除在外,恨他让我杀了他,恨他让我痛苦地苟活至今。

恨他让我无法不去爱他。

还好是幻觉。夏冬青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松软厚实的被褥中,想通过睡眠逃避那段疯狂的记忆,但甫一闭眼眼前便又出现了“赵吏”双目忍泪,威吓、恳求他放下刀的样子,与仓促赶来阻止他跳海的赵吏绝望跪在地上的样子相重合。

还好没有真的被赵吏看到这样的自己。

夏冬青睁开眼。赵吏又出现了,但却是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疲倦、苍白与虚弱,看起来像是忍受着很大痛苦才站在这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下意识抻出头想看清赵吏,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晕,总觉得眼前的人样子影影绰绰。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我的身体健康状况不佳,所以反映出来的幻觉也显得很虚弱?他想,紧盯着赵吏,用力回想那人生龙活虎上蹿下跳的样子,试图用自己的想法去影响眼前的幻觉,但眼前的赵吏只是叹了口气。

“头还疼?”他问。

“你自己撞一下试试就知道了。”回答脱口而出,仿佛早已背好的台词:“疼得要炸了,晕得要吐了。”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的很自然,夏冬青熟练地“扮演”自己,欺骗自己一切如常。

早些时候,虹医生曾问过他,自从赵吏死后,他是否还有真正感觉快乐的时刻。

快乐。

——那天下午,赵吏站在他的影子里,垂眼端详着阳光下盈盈透亮的那捧白色芍药,神色温柔,满目欢欣。即使只是回想起那个时刻,他也感受到心头一阵热流涌过,让他无法抑制笑意浮上唇边。

“赵吏……我是说,在我产生了幻觉,”他轻声说,“但是,我不去在意他是不是幻觉的时候。我觉得很快乐。很幸福。”

虹医生与梦中的般若完全一致的面容出现了同样的若有所思。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她问,“如果不去纠结赵吏是不是幻觉能让你感到快乐,那你不妨就这么做。”

“但是赵吏已经死了。我必须记住这一点,我必须——”

“只有你找回感受快乐的能力,你允许自己再度快乐起来,你才能康复。”虹医生的手搭上肩膀,轻轻捏了捏,“赵吏的死给你造成了很大的痛苦,痛苦到即使他本人死而复生,你也无法从这种痛苦中解脱。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点甜头呢?你生病了,你所看到的幻觉是疾病的症状,但也是你精神的自我保护机制。”

夏冬青有些困惑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他是幻觉,也是你为自己‘复活’的赵吏。所以你只要把他当作‘赵吏’,用你希望与‘赵吏’相处的方式来对待你的幻觉就好。”虹医生说,语调带着令人信服的平静和温暖的关切,“当你能够接受赵吏的死亡,不再用这件事来伤害你自己的时候,你就痊愈了,冬青。你就不会再需要幻觉了。”

——此时此刻,赵吏略微向他倾身,垂眼凝望着夏冬青。

“冬青,我真的没有骗你,我是赵吏。”他说。

赵吏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始终如此,轮廓影影绰绰,像是黎明时分山中稀薄的雾气,太阳一升起来就会消散。

“你就当我是赵吏,行吗?”

“废话,除了赵吏还有谁能这么混蛋。”夏冬青说,“我中午要吃可乐鸡翅。”

我为自己复活的赵吏。他想。我的,赵吏。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很既平静又吵闹,夏冬青大多数时间都在静养,脑震荡的影响还没完全消退,他时常感觉脑子还是有点晕乎乎的,睡着比醒着的时候多。不睡觉时赵吏就拉着他天南海北的瞎聊,说是聊天,大多数时候也是赵吏在讲,话题很跳跃,夏冬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跟着吐槽两句,在他喋喋不休的声音中逐渐被柔和的睡意环绕。

额头上的肿包在第三天消的差不多了,只有些许淤青残留,看着就像不小心碰了头。同样消耗殆尽的还有家里的新鲜食品库存。这几天夏冬青吃饭不太规律,开火其实不算多,之前买的蔬菜都在冰箱里放蔫了。

“哟,该买菜了?”赵吏凑过来瞅了一眼冰箱里干巴巴的油菜茼蒿小白菜。

“买的时候都好贵的,就这么扔了也太不过日子了。应该还能吃吧?也没长毛——”

“少爷,有点常识行不行,在你眼里菜的新鲜程度就是长毛和不长毛两种啊。”赵吏一脸嫌弃地看着冰箱里那些冻得黏糊糊的菜叶,又将嫌弃的目光转移到试图从那些中挑选出一些可食用部分的夏冬青身上,“别捡了,去菜市场捡人家扔的菜帮子回来煮汤都比吃这个强。要怪也怪你自己没点逼数,这些菜你本来就不爱吃,买回来也肯定不乐意做,放到最后都放坏了。”

夏冬青怀着深深的愧疚把菜叶扔进垃圾桶。以前一个人生活时有什么就吃什么,同学吐槽学校的食堂做饭比喂猪的泔水还不如,他打饭一直是最低标准套餐,倒也没觉得那些东西难以下咽过。那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可能味觉不怎么灵敏,也没什么口味方面的偏好,认识赵吏和娅以后却经常被两人吐槽挑食:爱吃肉,但不能顿顿吃;不太乐意吃带壳的海鲜,但主要是嫌麻烦,有人给剥好了也吃的很香;青菜喜欢吃脆口的,不爱吃有浓郁植物气味的;吃不了太烫的,但也不爱吃凉拌……夏冬青的饮食偏好像雨后的蘑菇接连冒出,被赵吏跟在后面骂骂咧咧地一个一个摘下来,放进篮子里小心地收好。

“健康食品嘛,买了就算吃了,也算有进步,值得表扬。不过倒也用不着为难自己,买自己爱吃的就行。西兰花要是开花了千万别买,要是没人看着你可以掐一下根试试嫩不嫩,莴苣买直上直下的,有弧度的那种你不爱吃。”可能是看他面对垃圾桶的表情太过肉痛,赵吏难得算是好声好气,“得了,别在这对着垃圾桶沉痛缅怀了,这眼瞅着就下午了,去晚了又是买人家挑剩下的菜了。”

“知道了。”叹了口气,夏冬青最后回望了一眼垃圾桶,不过你今天怎么这么……”

“什么?”

“通情达理。”夏冬青小声嘟囔。之前几天他想下床活动都要被赵吏耳提面命说教半天,今天甚至连他要出门都不拦他了。

“嘿小兔崽子你真是不知好歹。”赵吏作势要弹他额头,夏冬青以前真还有点怕他这二指禅,现在见赵吏抬起手则一脸得意地主动把头凑过去,气的赵吏翻了个白眼。

“我是看你人本来就菜,现在又打蔫,再在家闷着也差不多该进垃圾桶了。”

外面天阴沉沉的,手机天气预报一会有雨,夏冬青从衣橱里拽了件厚实的呢绒外套披上,带着伞出门了。

下雨之前的空气不算清新,有股潮湿的气味,夹杂着刚刚修剪过的草坪青涩的香气,倒也还算让人心情愉快。想到自己账户上捉襟见肘的存款,夏冬青调转了方向,没有去之前常去买菜的附近超市,而是打算到稍微远一点的农贸市场买菜,那里菜价比超市便宜。赵吏过去偶尔会在周末早晨开车带夏冬青去那里,一次性买齐一个周的菜。他买菜细致得很,甚至豆芽都要一根根地挑,夏冬青哪有这样的耐心,在旁边一个劲催着快走,赵吏被催得烦了,就哄孩子一样在旁边的小摊上随便买点东西塞给他打发时间:噼里啪啦飘着孜然味的炸肠,刚出炉被唰啦一声倒出来的无水蛋糕,裹着亮晶晶糖壳的冰糖葫芦,还有春天时穿成串卖的玉兰花,夏天时的碧绿莲蓬,秋天时戚戚察察响个不停的蛐蛐笼子,冬天时冒着白烟飘着甜香的烤地瓜……等两个人离开市场,赵吏两手提着各种菜,夏冬青则手里兜里都是满满当当的各种小吃小玩意。

从别墅到菜市场骑车需要十几分钟。今天虽然是星期日,但下午三点钟这个时间点多少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又阴得很,菜市场顾客寥寥无几,不少摊主甚至在摊位后午睡未醒。夏冬青买了西兰花和莴苣,有另外买了些熟食和耐放的蔬菜水果,正在他犹豫要不要买点排骨时,余光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男人,穿一身深蓝运动服,双手都插在兜里,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铁钩上挂的一排排肉。

说“有些眼熟”,并不是说夏冬青认识这人,而是他隐约记得,刚才他买菜时这个人就在他隔壁摊位挑挑拣拣,买水果时又在他隔壁摊位晃悠,买熟食时还是他在隔壁,现在夏冬青手里已经拎了好几个塑料袋,这人却还是两手空空。

而且这么阴的天气,他竟然戴着墨镜。

不会是在跟踪我吧?夏冬青略微有些疑虑,随后又觉得自己可能太神经紧张了,说不定人家就是来菜市场打发时间的,根本没打算买什么东西。尽管如此,这个念头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也没再继续闲逛,离开了市场。

天愈发阴沉,已经有零星雨点落下来。夏冬青把买的菜放进自行车篮,放不下的挂在车把上,却没再骑车,而是撑起伞推车慢慢往家走,作出边走边看手机的样子,实际上打开了手机前置镜头查看身后的情况。

好像真的在跟踪。夏冬青盯着屏幕,“深蓝运动服”在他身后二三十米远处跟着,戴了顶帽子,没有打伞。不过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一般的跟踪距离,为了进一步试探,夏冬青故意放开了车把,自行车倒向一侧,车筐里放的蔬菜水果也散落出来不少,他蹲下捡东西和扶起自行车花了五分钟左右,期间深蓝运动服走向马路对面的报刊亭,似乎是打算买饮料。等夏冬青收拾好东西继续前行,他很快又出现在了手机前置镜头的视野中。

的确是在跟踪。确定了这一点,夏冬青反而镇定下来。跟踪,又离得这么远,很有可能不是人类。冥界的人身上都有股线香熄灭时的烟气一样的味道,赵吏百米开外就能捕捉到,夏冬青没有他那样的狗鼻子,得在社交距离内才能闻得到,因此也不能确定身后那个深蓝运动服到底是冥界还是昆仑派来的。不过现在蚩尤的灵魂已经从他身上剥离了,昆仑似乎没有理由继续关注他,冥界的可能性更大。

他熄灭屏幕,将手机放进外套口袋。正在思索下一步要如何行动时,他的手背触碰到口袋里某个冰冷的物件,应该是金属制品,表面有很精细的雕刻痕迹。

夏冬青的心脏瞬间收紧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机械地按照原来的速度向前行进着。

是猎鬼枪。他试探性地在口袋里摸索着,握住了枪托。

赵吏的把一直不离身的猎鬼枪已经连同他的红色猛禽一起,由周晓辉带回了冥界,现在夏冬青手中这把是为对付鲛人赵吏额外给他弄到的一把老式猎鬼枪,体积不大,装在口袋或藏进袖子里都完全看不出来。当时鲛人并没让他们用上枪,这把猎鬼枪在夏冬青手里第一次开火,是在泰山府君祭上,他用这把枪击中了豪姬,而最后一次,则是击中了赵吏。

这是那天晚上穿过的外套,我竟然忘了。夏冬青想,这个念头让他一阵心如刀绞。

那晚击中赵吏以后发生的一切,在夏冬青的印象中都不怎么真切,他不记得蚩尤的灵魂是怎么从他身上被剥离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别墅,更不记得这把枪的下落。

然而眼下有更棘手的问题,可能关乎生死存亡。他强迫自己的思绪从泰山府君祭上抽离,调整呼吸,右手慢慢放开枪托,一个计划在头脑中迅速成型。雨已经下大了,劈劈啪啪敲打着他的伞面,但仍无法盖过夏冬青耳畔听到的剧烈心跳声。

隔着这样的距离,还下着雨,能见度很差,只要戏演得够真,对方就看不出来端倪。他想。

本来还想试试联系冥界的人,没想到先被人找上门来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夏冬青有意识地让自己离墙根越来越近,直到墙壁挂蹭伞缘。就这样又走了五分钟,他眼前出现了一条狭小的巷子,夏冬青余光略微确认巷内情况,便把伞向后略倾,挡住自己上半身的动作,接着用力把车推旁边一边,发出惊恐的一声大叫,闪身扑进了小巷。借着雨伞的遮挡,看起来就像是他是被小巷中埋伏的什么人给猛然拽进去的。

这条巷子幽深且狭窄,尽头是个垃圾箱,两边分别是一家还没开餐的羊肉馆,以及一家台球室。赵吏曾心血来潮带他和娅来这打过台球,不过因为娅在隔壁吃羊肉吃了个爽以后力气太大,撅断好几根球杆,还差点把球桌捅穿,夏冬青又对这个没什么天赋,趴在桌子上比划了半天,别的球一个没打中,倒是把黑八撞进了洞里。可能看他球技确实太烂,旁边桌几个打扮花哨男生冲他挤眉弄眼地吹口哨,把赵吏脸都气黑了,差点跟人打起来,从这以后他们就再没来过。

台球室分上下两层,有个室外消防扶梯,能从二楼直接通到一楼,还有个摄像头,但是假的,台球室老板为避免有人在巷子里随地大小便而装了唬人的。夏冬青会知道这么详细,是因为当时赵吏不想赔弄坏球杆的钱,没走正门,带他们从这偷溜出去的。那时夏冬青被压低声音相互埋怨的赵吏和娅拽着,表面上一副心不甘情不愿仿佛是被二人从道德高地上拖走,内心则因为少有的做坏事经历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窃喜,踩在消防楼梯上的每一步都觉得脚下发软,好像踩在云彩上。

而现在,夏冬青就无声地站在消防扶梯外凸的拐角处,凝神屏息等待着。密集的雨线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有些滴进他眼里,一阵刺痒,但他保持一动不动,仿佛就是这条肮脏而寂静的小巷的一部分,双眼紧盯着巷口。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接近,巷口出现了晃动的人影,他的跟踪者捡起了他故意扔在那里的雨伞。跟踪者并没有贸然走进小巷,而是在巷口来回徘徊张望,不过夏冬青整个人紧贴着墙壁而立,巷子本身昏暗,又下了大雨,很难从外面看清里面的情况。

雨滴落在举起的枪口,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这让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一切的夏冬青一阵恍惚,眼前又闪过赵吏最后面对他的枪口如释重负的笑容,闪过赵吏眼角滚落的一滴泪——他连忙闭了闭眼,挤掉睫毛上停驻的零星雨珠,更紧地握住了手中冰冷的金属枪托,指节泛白。

同一时间,小巷外的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一只手扶着湿滑油腻的墙壁,仿佛是在给自己壮胆,缓步向小巷内深入,走进猎鬼枪的射程。

夏冬青的枪口跟随他的步伐移动着,心脏剧烈地搏动,极度的兴奋让大脑一阵短暂发晕。

猎鬼枪,小巷,大雨,容易对付得出乎意料的对手。简直好像所有因素都在帮他。

别动。”夏冬青说。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紧绷,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就像有另一个人在借用他的身体完成这一切。

深蓝运动服抬起头,他已经摘掉了那副墨镜,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可能比夏冬青还小几岁。看到站在消防楼梯上的夏冬青,以及夏冬青手中直指他鼻尖的枪口,瞬间变得脸色煞白。

“你是冥界的人吗?”夏冬青问。

深蓝运动服两眼紧盯着他的枪,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我也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其、其实,我跟你,跟你以前是……是一样的,我、我也是……契人。”

夏冬青后颈处一阵灼热的疼痛。他忍住想要触摸那处已经消失的刺青的冲动,眯起眼,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这个契人。

“你叫什么?跟你结契的鬼差是谁?”

契人结巴了半天才说清楚自己名叫荀常,跟他结契的鬼差则是个夏冬青没听说过的名字。

“你应该知道这把枪能做什么,荀常。”夏冬青继续说,“我并不想伤害你,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然后你就可以离开。”

荀常嘴唇紧抿,视线由枪口上移,落到夏冬青脸上时,他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一段目光胶着的漫长沉默之后,荀常突然摇了摇头。

“我的鬼差会通过我的契约感受到异常。”尽管仍有些颤抖,但一改刚才的磕磕绊绊,荀常的声音忽然变得底气十足,他梗着脖子看着夏冬青,神情甚至有几分骄傲:“他很快就会找到我的。”

我的鬼差。

夏冬青突然笑出声来。这是一种奇怪的、尖锐的笑,它不包含任何情绪,只是精神在极大压力下失调的结果。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仍然没法让那奇怪而僵硬的笑容从自己脸上消失。

那正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这枪杀你未必杀得死,杀鬼差更合适。

雨势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两个人都是满脸的雨水,尽管如此,夏冬青依然能够从荀常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分辨出雨水和泪水流下的不同痕迹。

“对、对不起。我……我刚才只是……只是在、在诈你。”荀常看着他,忽然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他……他不会来的,不然也不会、不会是我……我在跟踪你。阿茶她、她把所有鬼差都……都召回冥界了。”

“冥王为什么召回所有鬼差?”

“具体的……我不知道。他只告诉、告诉我……情况很……很严峻。可能、可能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荀常垂着头,从夏冬青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耸动的肩膀。暴雨中一切都在渐渐模糊,有好一会,他只看着这个坐在蜿蜒横流的酸臭污水之上恸哭的年轻人,完全忘记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跟踪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单纯的跟踪吗?”夏冬青问。

根据荀常的说法,他们的任务就是跟踪和监视夏冬青的日常活动,他的饮食作息,生活起居,都尽可能详细的观察和记录,不做任何干预,定期向冥王汇报,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也不清楚。这个任务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左右,负责的鬼差有三人,各带一个契人,都是冥王从全国各地抽调的,不论能力高低,只看与赵吏是否有过交情。

只看与赵吏是否有过交情。夏冬青的大脑自动剔除掉荀常所说的话中没有意义的破碎词语和时不时的抽噎。阿茶是怕自己被其他为赵吏报仇的鬼差杀死,导致她的计划无法实施吧。不管这计划是什么。

“我还有两个问题,回答完你就可以走了。”夏冬青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酸,“第一个问题,冥界这段时间是否有鬼差失踪,或者死亡?”

“失踪……没有听说。死亡的,不就是……不就是赵吏吗?他、他不是,不是被你——”

“第二个问题。”夏冬青用力吞咽了一下,更紧地握住枪,但手臂还是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周晓辉和小婉,这两个鬼差到底怎么了?”

荀常思索了许久,艰难地摇摇头,脸涨得通红,浑身打着哆嗦,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这两个人……我没、没听说过。但如果……如果他们是跟、是跟……赵吏的死有关系的鬼差,那……那应该是在接受停职、停职审查。”

夏冬青卸了力,放下枪。

“你可以走了。”他说。

荀常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我不会……不会告诉冥王今天的事的。我……我向你保证。”他看向夏冬青,神色兼有残留的恐惧和难以抑制的喜悦,但更多的仍然是困惑。“我其实……其实也有个……有个问题想问你——”

滚。

夏冬青低声说。他浑身已经被雨水淋得透湿,身上每一处都在滴水,却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寒冷。

“我是、是想问,赵吏!你到底、到底为什么要——”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打断了荀常。他僵硬地低头看向旁边,自己的刚才跌坐的位置——此刻那里出现了一个弹孔。

“现在立刻滚。”夏冬青再次举起的枪口隐隐冒出一缕烟雾,很快消散在雨水中,“下一枪就不会打在那了。

这一次荀常立刻往外跑,再不敢回看一眼。然而刚跑出去没多远,他就听见另一声略显沉闷的枪响,本来就有些腿软的他立时以为是自己被击中了,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在路面上。在原地胆战心惊地趴了好一会,荀常才慢慢坐起来,不可置信地来回抚摸自己的后脑和四肢,大脑迟钝地反应过来,刚才那一声枪响,打中的并不是他。


那正好。这枪杀你未必杀得死,杀鬼差更合适。

——我在说什么?

现在,立刻滚。下一枪就不会打在那了。

——我在做什么?

此刻夏冬青感觉自己像是被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他正双手持枪,冷静得几乎有些神经质地拷问那个在他枪下瑟瑟发抖的年轻契人,另一个他则呆滞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电影中途睡去的观众被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原本买的喜剧片变成了惊悚片。

杂乱的回忆相互纠缠着在他大脑中炸开:寒酸的招待所里他举着没拉栓的猎鬼枪,惴惴不安地威胁赵吏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走;剧院昏暗的后台走廊上他抱着赵吏的猎鬼枪气喘吁吁一路狂奔,满脑子都是赵吏的各种凄惨死状;靶场上赵吏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纠正他握枪的姿势,暧昧的动作若即若离,将他整个人拢在怀里;在他身后,用枪顶着他脑袋的赵吏说着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的话,要他寻死之前先把“夏冬青”这个名字还回来;坦白一切之后,额头顶上他枪口的赵吏,双目紧闭像是忏悔又像是祈祷——

冬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所有回忆终结于这个声音,低沉的、温和的、无奈的声音。

被那一发空枪彻底下破了胆的契人跌跌撞撞冲出巷口,夏冬青像是被他杂乱的脚步声吵醒,魂魄终于附体一般,他缓缓放下酸痛得完全麻木的右手,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印上与枪身刻痕一致的红痕。

——这是,我?

“赵吏,”他抬起头轻声说,嘴里尝到雨水的味道,“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

巷口路灯亮起,周围的视野一片模糊,只能看清白亮的雨线。台球室接触不良的白色灯箱、锈迹斑斑的消防楼梯、远处散发着刺鼻酸臭味的垃圾箱、自垃圾箱底渗流的污水,整条肮脏泥泞的小巷都看不清了,仿佛全都消失在这场暴雨中。

嘈杂而缠绵的雨声中,夏冬青再度握住枪托,举枪直指自己的太阳穴。枪口还未触到皮肤,他已扣动了扳机。


被猎鬼枪打散的灵魂正在逐渐凝聚,夏冬青的神智缓缓回笼,意识仿佛平静而黑暗的海面上些许翻涌的浪花,此起彼伏,聚之复散。

有点摇晃,似乎在浮空,失重般的感觉。

但很安定,很踏实,感觉整个人都有所依托,不用担心任何颠簸。就像有人背着他,生怕他掉下去一样双手紧扣着他的腿窝,稳稳地、慢慢地,一步步往前走,往家的方向走。

是赵吏回来了。这个念头让他尚未完全聚拢的灵魂一阵欣喜的战栗。

一会赵吏肯定会发很大的火,比把灯管崩了那次还大的火。得趁他发火之前向他跟道歉、服软、卖惨,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我脑子有问题,他得让着我。

得赶紧告诉他,我好想他。他想。

我想快点见到他。一秒都不想等了。

夏冬青感觉皮肤淬了火一样浑身滚烫,双腿是软的,像拄着两根果冻做的拐杖。他勉强睁开眼,眼前只有黑暗,眼睛好疼,头也好疼——

赵吏。”他声音嘶哑地咕哝着,喉咙吞了火石一般灼痛。

仿佛终于念出了正确的咒语,眼前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深蓝色的运动鞋,赵吏送给他的那双,一直很宝贝的新年礼物,现在却被溅起的污水留下无数令人反胃的污渍。穿着深蓝色运动鞋的双脚,他自己的双脚,正在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小巷泥泞的地面,缓慢向外走着。

果然啊。果然还是我自己的……

温暖的感觉再度包裹了夏冬青的灵魂,他仿佛整个人飘浮在浅蓝色的热带海洋中,被太阳晒得发热的海水环绕着他,耳边是自远方传来安宁的潮汐声。

……生存本能。


【TBC】

本章限定龙套荀常 名字取自“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张确实有点压抑 下章搞点刺激的内容


【吏青】清醒梦 Ch.9

#本章有剧场版角色客串


销魂刀是冥王亲制的法器,以赵吏的道行,顶多能给刀鞘多上几道保险,本体以他的灵力是无法处理的。但把刀交给别人他也不放心,只能趁虹医生照看冬青时找个地方藏起来,一个绝对不会被夏冬青找到的地方。

于是赵吏来到了豪姬举行泰山府君祭的那个广场。

再来到自己的“葬身之地”,赵吏并没有心情感慨命运无常。这广场上除了他连个鬼影都没有,光秃秃的甚至找不到一片树荫,他只能顶着大太阳,忍着浑身火烧火燎的灼烧感在广场来回转悠,寻找适合藏东西的地方。

绕了几圈,赵吏终于发现广场边缘有块砖松动了,春天长出来的几丛狗尾巴草正好能把砖缝挡住。在销魂刀的刀鞘上了一道加固咒,赵吏把刀硬顶进砖缝里,又给草丛施了障眼法,变出一个石墩子,以免这刀被哪个精力旺盛的倒霉孩子发现,但又怕万一哪个倒霉蛋正好散步累了,想找个地方一坐,结果摔个屁股蹲,赵吏索性把石墩子变成了一个石锥。

好像更突兀了,简直像是要告诉人家这里有问题一样。他看着罗马柱底下的花岗岩石锥,有些无语。收回灵力,赵吏只将狗尾巴草旁边的草丛变得更茂盛了些,还把草里的几只虫子变成了零钱。

这样就没问题了。赵吏感觉满意。至于自以为捡到钱可以买辣条的熊孩子发现自己手里的其实是毛毛虫,会不会因此产生心理阴影,这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从很早以前,赵吏就发现自己对于“相法”格外容易上手。这类法术有点类似电子游戏中的环境渲染,相当于创造一个只存在于人眼中的图像,创造的图像范围越大、越真实,操作起来也就越困难,灵力消耗越大。而且对摆渡人而言,相法远没有剑诀金钟诀之类能够用于实战的法术有用,因此赵吏也没有过多的开发这项能力,只当自己天赋异禀。

找回记忆之后他才逐渐领悟,这与自己“躯体的眼睛”有关。五胡乱华时,一无名僧人为夺回古琴与宿于琴中的爱人,以肉身入黄泉,他此前已修炼至阿罗汉境界,能“见诸相本相”,即作为生者能看见灵魂,以及其中燃烧的业火。既然能见“真相”,自然也善于设“假相”。而此后千余年,失去灵魂的赵吏行走人间,浑浑噩噩,贪嗔痴慢疑五毒蒙心,失去慈悲之心,阿罗汉之眼亦因他业障缠身而目不能视,但对相法之熟稔却是无法磨灭的,以至于赵吏如今已失去了昔日的躯体,仍然能够熟练使用现相法,即使冬青的双眼“复明”之术。

但这不是真正的眼睛。一旦他灵力耗尽,或者……

赶回别墅途中,赵吏忍不住疼得抽气。他的灵魂正在字面意义上燃烧着,所有照过太阳的地方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灼伤,这不由得让赵吏回想起泰山府君祭那天晚上,他曾一度又看见了业火。朱红明艳的滔天光焰在夏冬青的灵魂中,在板机触动的那个瞬间,冬青魂魄中的火焰熄灭了——不,与其说是“熄灭”,那种感觉更像是时间逆转了,灵魂中的火焰回溯到了燃烧之前的状态。而同一时刻,赵吏自己的灵魂则被熊熊燃烧的朱红业火吞噬。

那时候为什么突然看到了业火?赵吏努力通过思考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对痛觉的感受上转移。冬青的灵魂碎片是没有看见业火的能力的,过去七十年都是如此,难道是阿罗汉之眼突然恢复了?

然而这些事多想也无益。就算那双眼睛真复明了,他被猎鬼枪打中后躯体连点渣都没剩,眼睛肯定也早让泰山神收走了,又不能拿给冬青来用。

有一点蚩尤那狗娘养的丧门星倒是没说错,有多少人为了活下去而搏命,泰山府君祭极限一换一遭这么大罪才把蚩尤送走了,这小王八蛋竟然想把自己弄魂飞魄散。赵吏咬牙切齿地想。

靠近别墅区时,终于遇到一棵楝树,赵吏赶忙躲到树下,用仅剩的灵力稍微修复了一下自己灵魂的灼伤。或许是对疼痛延迟的反馈,或许是因为从今天早晨一直勉强保持到现在的冷静终于到达极限,站在苦楝浓密的树荫下,赵吏竟一时流泪不止。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自从遇到夏冬青这个爱哭鬼以后,他好像也被传染了,短短一天之内流的眼泪都比过去一千年加起来还多。

灼痛已经渐渐止住了,但更绵长的痛楚仍然在赵吏的灵魂中停驻。他沉默着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甚至不敢用力去揉眼睛。

你的生命、你的灵魂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他想。

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是因为你才站在这里的。


赵吏回到房间时,夏冬青正窝在他床上,又把自己春卷一样裹在被子里,只露出额头上的肿包和一双眼睛,正怨念地瞪着他。

赵吏叹了口气。“头还疼?”

“你自己撞一下试试就知道了。疼得要炸了,晕得要吐了。”

床上的伤员把脑袋从被子里拔出来,被子鼓鼓囊囊地堆在脖子周围,挤出一个双下巴,看着肉乎乎的。如果现在有身体,一定伸手捏一下。赵吏在想象中过干瘾,飘到夏冬青跟前,对着头上的肿块吹了吹。

“好点没?”

“你哄小孩呢。”夏冬青抽出一只手按了按头上的肿块,没轻没重看得赵吏一阵心惊肉跳,“好像是强了点,凉凉的麻麻的。说起来……你怎么了,赵吏?怎么感觉你看着有点肾虚?”

小没良心。赵吏失笑。以前做鬼差时,见那些女鬼都是贴上个书生随便搔首弄姿一下,就能勾得人主动献身好采阳补阴,自己如今成了鬼,却是反过来上赶着给人“采阴补阳”。

如果灵力以手机电量的方式显示,赵吏恐怕已经跌到低电量关机的下限,灵力储量仅剩一丝红线。灵力和人的精力体力一样,是一种会被消耗但可以再生的资源,一般情况下,风水好、地脉通达的地方更有利于灵力恢复。当年赵吏仗着自己是鬼差,风水多凶的房子都能镇住,又有几分修为,选房子的时候软装硬装一同研究,地脉风水倒是全没放在心上。他们这别墅倒也不至于是直对冲煞令星入囚的凶煞之地,但这种城市边缘的新发地,别说地脉了,脉动都不好买,赵吏这几天又一直维持着高输出状态,早就入不敷出了。

“那你赶紧恢复,阳气盛了我再采点补补,要不我怕你这小身板受不住。”

夏冬青他用力眨了眨眼,可能是受赵吏刚才给他输入了灵力镇痛的影响,他好像又有点迷糊,看着就很好骗的样子。“那要怎么采啊?”

“这你都不知道啊?”赵吏学着他的语气,“就聂小倩采宁采臣的阳气那么采啊。”

这话果然成功勾起了夏冬青对两人一些共同黑历史的回忆。

“你一直是这样,满嘴跑火车。”他没什么杀伤力地瞪了赵吏一眼,整个人缩回被子里。“我脑子都被你搞乱套了,现在连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都搞不清楚了。”

“你希望这是梦吗?如果你希望是,那就是。”

“你这会倒是好说话了。一会是灵魂一会是幻觉是梦,我根本搞不懂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真的假的都能说得通。”夏冬青愤怒的声音蒙在被子里,听起来认真又滑稽,“之前说你不会再骗我就是在放屁。”

如同那个冬青自梦魇中醒来的夜晚一样,赵吏在他床边坐下,看着被子卷里露出来夏冬青毛茸茸的后脑,手指穿过他枕头被蹭得乱糟糟的头发,一下一下,耐心而又毫无作用地梳理着。

“对不起。”他说。

一阵悉悉簌簌,夏冬青裹着被子卷翻过身瞪着赵吏。

“你少来这一套。给句准话,你到底真的是灵魂,还是我的幻觉?”

“我……”

赵吏舔了舔嘴唇。他忽然有点委屈,又觉得自己委屈得自私,委屈得可笑,委屈得莫名其妙。

那一枪使得夏冬青的精神完全垮了,是对赵吏的负罪感支撑他活下去,而一旦接受了“赵吏没有死”,他的确会感到解脱,但解脱不意味着终于可以敞开心扉迎接新的生活,而是终于可以结束漫长的自我审判,宣判自己死刑。

虹医生的意思,赵吏很明白。如果夏冬青继续将他当作幻觉,当作给自己的一点“甜头”,那就能有意识地引导冬青慢慢从自罪感中走出。

“冬青,我真的没有骗你,我是赵吏。”他轻声说,“你就当我是赵吏,行吗?”

他的心就像被孩子牵在手里的氢气球,又轻又空,飘飘荡荡,总是无法抑制地要挣脱控制。挣脱、飘远、上升,最后的结果是,在到达临界点时破裂。

“废话,除了赵吏还有谁能这么混蛋。”夏冬青气呼呼地说,“我中午要吃可乐鸡翅。”

赵吏垂眼看着他。夏冬青的眼睛不算特别大,但是很圆,眼角有点不明显的下垂,认真盯着人看的时候总是眼睛亮亮的,像加了很多糖的热巧克力。赵吏不喜欢狗,大的小的黑的白的黄的花的长毛的短毛的聪明的粘人的爱拆家的会握手会跳圈会叼报纸拖鞋的全都不喜欢,非要说的话,可能还有那么一点生理性的恐惧。但是被夏冬青这么看着的时候,他总感觉有只小狗就趴在心口似的,软绵绵暖融融的重量,压着他的心慢慢地、慢慢地落下去。

——我希望他攥得紧一点。赵吏想。我不想再破裂一次。


“我做的不好。”夏冬青筷子戳了戳盘中略显干瘪的鸡翅,神情有些愧疚,好像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鸡翅一样。“好可惜。”

鸡翅用的是赵吏之前留下的存货,在冷冻室存了两三个月,就是他亲自上阵也很难做得好吃。其实冬青现在这个情况,赵吏根本不同意下床做饭,但他提出点外卖冬青又舍不得,顶着脑袋上的包又委屈又可怜地嘟囔着算了还是泡面,那赵吏哪顶得住。一个头脑发热色令智昏的功夫,夏冬青已经溜去厨房放水化鸡翅了。

“你再养两天,养好了去买排骨给自己好好补补,我教你做糖醋排骨蒜香排骨清蒸排骨排骨焖饭糯米蒸排骨玉米莲藕排骨汤。”

听了赵吏这段即兴贯口,夏冬青才勉强露出点笑意来,“哪有这么个补法,人都吃成排骨了。”说着他叹了口气,又夹了一个鸡翅勉强咀嚼着,“现在哪还有钱买排骨。”

这就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了。存款赵吏已经积极表示愿意全部上交,奈何人家铁骨铮铮夏冬青根本看不上他这小金库。而且,一旦冬青发现赵吏银行卡密码真的就是444号便利店的邮编,说不好会因此又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幻觉,继而再引发一次今天早晨那样的危机。

早知道就写封遗书了。赵吏想。当时他只觉得如果自己不在了,他的钱啊房子啊理所当然都是要归冬青的,完全没想过以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这个“理所”好像并不是那么“应当”——想到这些,赵吏忽然意识到,冬青好像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这别墅买下来了。

那个时候确实是有意没告诉冬青买房这事,不过照现在的情况,又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讲。赵吏看着正认真啃着鸡翅的夏冬青,少见地感觉有些心虚。

把别墅买下来这件事赵吏早有打算,不过真正确定下来,也是在豪姬出现,他将计就计定下计划之后。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他很仓促地联系了房东提出购房,几乎是一口答应对方开出的价格,催着马上就办手续,像个——不,就是个冤大头。

赵吏确实挺喜欢这房子,跟冬青和娅在这间里度过的不到两年是他雾里看花的漫长人生中为数不多真正感受到幸福的时光,这段日子在这里的每一块地板、每一扇窗户留下的痕迹改变着这幢房子,也改变了他的命运。而他不希望它们被覆盖。

更重要的是,这别墅在,冬青就有个能安身的地方了。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遇到了什么,他总能回到这里,想呆多久呆多久,想做什么做什么,不需要考虑是否会打扰到别人,也不需要有朝一日搬走时需要带走多少丢弃多少家当。赵吏甚至多少有些自作多情又于心有愧地想过,如果冬青也能把这里当作“家”一样的存在,那稍微四舍五入一下,大概也能算是他还给了冬青一个家。

去交钱那天,娅跟他一起去的,那时候赵吏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等她和冬青结婚,这房子就过户给冬青当婚房,既是聘礼也算是嫁妆。

“你掏钱买的房子,送给我俩当婚房?你,赵吏,能有这么好心啊?”那时候娅一脸有些不怀好意的暧昧,“我怀疑你想加入我们,可是——”

“可是你没有证据。”赵吏自然地接过她的话,语调很平淡,“因为到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他就是那时候告诉娅自己的计划的每一个环节的。如何假意答应与豪姬交易,如何用土御门一郎代替玄女被豪姬剖心,如何毁掉丰臣秀吉的骸骨,破坏豪姬的计划并最终杀死她,以及,如何让冬青杀死自己,结束契约,向泰山神献祭蚩尤的灵魂。

“然后,你们都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了。”他说。

“那你呢?”娅的神色晦暗不明。“你死了,冬青怎么可能还能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不一定会死。泰山神会接受献祭,会收走一个灵魂,然后返还一个作为回报。如果一切顺利,你的天雷毁坏了丰臣秀吉的骸骨,那返还的就不会是他的灵魂。”

“但也不会是你。被冬青用猎鬼枪击中,你的身体会立刻——”

“立刻消失。所以我说‘应该’‘不一定’。”赵吏第二次打断娅的话。如果是平时,她恐怕已经愤怒地鬼叫着与自己打作一团,但此刻她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紧抿着嘴唇,似乎在竭力控制着情绪。

如果不是赵吏足够了解这位神仙,他恐怕会以为娅马上就要哭了。

“我的灵魂中,有冬青的灵魂碎片,如果泰山神能够将冬青的灵魂视作我返回人世的依托,那我就会回来。但是,我在典籍中没有找到过任何这样的先例。”

玄女那副脸色苍白的样子让赵吏忍不住笑了。并没有想要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来安慰任何人,他是发自内心地如释重负。“我并不打算跟泰山神打赌,你们这些神仙都没什么娱乐精神,所以只要蚩尤的灵魂能够被顺利献祭,我的计划就算圆满完成。冬青知道这件事以后八成会发很大的脾气,你到时候记得把自己摘干净点。”

——摘的是真够干净,直接摘回昆仑去了。想到这里,赵吏还是有点恼火。从冬青这几天的反应来看,自己“死亡”那段时间他俩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估计和他有关,不然冬青也不至于面对自己这么个“幻觉”都无法开口了。但具体是什么,只能等时机合适的时候诱导冬青自己说了。

“吃饱了。”一直闷声不吭干饭的夏冬青放下碗,“碗先不刷了,我想躺会。”

赵吏见他碗里剩了不少饭,估计还是犯恶心,单吃可乐鸡翅就饭也有点腻得慌。晚上弄点什么吃?上次冬青买了鸡腿肉还没吃完,冻在冰箱里,可以发点香菇做香菇滑鸡粥——但这样不就一天吃两顿鸡了,得换换样。

赵吏跟着冬青,一路思索着晚上的食谱,等人躺回床上才发现他没回自己房间,而是刚刚躺的赵吏那间。

看来是真迷糊了。赵吏有些无奈,想着干脆说服冬青搬到这屋住好了,这间房间采光好,他整天蔫巴巴的,适合多晒点太阳。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或许冬青就是喜欢这个房间,觉得这个房间能给他安全感。因为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赵吏想,想完了又很想给自己一嘴巴。

算了算了,我就想想而已。想想又不犯法。

“你先别睡。”他凑近已经闭上眼睛的夏冬青耳畔轻声说,“吃饱就睡容易积食,做噩梦。”

夏冬青睁眼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无语,但还是顺从地揉揉眼睛,然后掏出手机——

“你不是想吐吗,想吐你还玩手机?你是不是玩手机就为制造充足的理由吐在我床上?”

“烦死了,吐你床上床单也是我洗!”冬青摁灭手机,抄起一个枕头本打算瞄准赵吏,但可能是想到扔出去了也得自己捡回来,他还是多少有点悻悻地收手了。“那你说,不睡觉干什么?”

“聊聊呗。”

“聊什么?”

“随便聊什么都行,聊点男人间的话题。比如,聊聊你的初恋,你的理想型之类的?”

话一出口,赵吏就有点后悔——夏冬青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抱着枕头,半张脸都埋在里面,低垂的眼睫之下眼神闪烁,像垂柳掩映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那些……都没什么好说的。”他说,声音闷闷的。

确实没什么好说的。赵吏想。夏冬青从小别说女人缘了,人缘都基本没有,初恋肯定就那个整天往便利店里钻的二货王小亚呗,他这样的闷骚货就吃死缠烂打这一套,这俩人还是自己眼看着成的。至于理想型,那八成也是九天玄女跑不了,就算莽了点,那也是正儿八经天上有编制的神仙姐姐,为你下饭啊不是下凡,这是什么,这是人类几千年来最理想的爱情故事,神话里才有的事,搁谁身上不都得念念不忘。

——但是那天晚上冬青说过,是他向娅提的分手。看他当时那副样子,绝对不是为了面子在说谎。

果然还是因为他父母的事吧。也只能是为这个了。

朱红的业火明明已经从他灵魂中熄灭了,为什么冬青还是无法获得幸福?赵吏只觉得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又涨又冷。难道那只是所谓的死前幻想,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吗?

“其实我有别的事想问你,赵吏。”直到夏冬青的声音再度响起,赵吏才意识到自己沉默得过久了。“泰山府君祭之后,你都经历了什么,能跟我讲讲吗?”

“我之前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好几遍了?”

夏冬青用枕头支着下巴抬眼看他。“那你再讲一遍吧。”他小声说,“这次我好好听。”

看来自己之前说的话真让他都当屁给放了,一点没听进去。赵吏一时气结,很想骂人,但冬青看他那神态……怎么说呢,有点心虚,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讨好,总的来说,就是让他很受用。

“那我就再讲最后一次。”赵吏清了清嗓子。“我刚刚恢复意识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哪里,大脑一片空白。身上一张证明身份的证件也没有,更没有手机没有钱,说实话我那时候真有点慌了,但更慌的是,我发现周围的人完全看不到我,直接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了。”

“你是那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已经……”夏冬青吞咽了一下,就像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下去一样,“已经是灵魂了吗?”

“没有,我那时候以为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时空扭曲之类的事情,两个平行世界重叠在了一起,还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两个平行世界相撞,我的世界已经毁灭了之类的——不是,你什么意思啊这是!你再笑我不讲了!”

“对不起,请您继续。”夏冬青艰难地说,颤抖着把脸往枕头里埋。“我保证不会再笑了。”

赵吏还没来得及制止他的动作,就听夏冬青嗷地叫了一声。枕头碰到了头上的肿包,疼得他眼泪汪汪的,鼻尖都透着红。

“傻得你。”赵吏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心里又热又软又疼,“躺好了给你讲。”

赵吏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死了,是他入了黄泉之后。

时空的转换发生得毫无征兆,上一秒他还在灯红酒绿的都市街头尝试阻拦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下一秒就已经出现在一片血红的花海中。这里很安静,一丝风也没有,也没有太阳,举头只有浅灰色的云块聚集成片,尽管他身边的鲜花盛开,但完全静止的花朵并不能带给人任何生机感,反而显得格外诡异。

除了能够确定此处远离城市以外,他对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毫无头绪。关于平行世界相撞的猜想似乎并不能解释他现下的处境。他向四周张望,努力寻找一些属于人类文明的痕迹,但目光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花海,令人心慌。

难道是被外星人掳走了?

他脱得只剩一件贴身穿的衬衣,完全感受不到寒冷,说明温度大概是较为宜人的二十度至二十五度之间。空气体感较为干燥,没有太阳,完全无法判断方向,但地势非常平坦,隐约能看到远处好像有座山,高耸入云。难道是处在什么内陆高原地区?不过如果是外星人的话,那说不定都不在中国了,甚至可能不在地球上。想到这些他感觉相当绝望。然而,就在他蹲下身想看看这里的土质如何时,他突然发现,不同于刚才在城市里不论接触什么都会穿过他的肢体,现在他能够触碰这里的事物,不管是泥土,还是这些不知道为什么令人颇感不快的红色花朵。

既然如此,姑且确定一个方向往前走吧。他想。就往那座山走好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里并不是农耕区,也不像是牧区,如果有人类聚居点的话,山脚倒是一个可能的选项,在那里应该也更容易获得生存必要的物资。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云太厚了,完全看不出光线变化,他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为了保证自己没有偏离方向,也是为了计时,他每走一段距离就摘一朵花,而当他怀里的花已经多得一只手快抱不住的时候,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与急促的喘息声,立时蹲下藏身于花海中,手往大腿外侧摸去——

他摸了摸,拍了拍,又拽了拽自己的黑色牛仔裤。

我这是……在干什么?

“赵吏!”来人是个年轻男人,身着白袍,长发束起,没有携带杀伤性武器,看起来很恼火,但应该不是为了攻击他。“赵吏,你干嘛呢?!咱俩认识真么久,你摘我一两朵曼珠沙华我也不计较,你摘那么多——”

他从花丛中站起身。“赵吏。这是我的名字?”

“你怎么了?你不就——咦?”年轻男人奇怪地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你长得确实跟赵吏一模一样,但是个游魂啊,那肯定不是赵吏。不是赵吏,那你就更不该摘我的花了,这八百里黄泉种活点东西简直难于登天,你知不知道你摘这么多我得——”

你说我是个游魂,这是什么意思?”他紧盯着那古装剧打扮的男人。花海仍然寂静如干涸的血迹,并没有起风,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还有,你说这里是黄泉,难道我已经死了,到了地府?

古装男自称叫长生。根据长生介绍,他是个鬼魂,所以无法触碰到人间的东西,而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黄泉,远处那座高山是铁围山,冥府,灵魂轮回转生之地,就在铁围山脚下。但鬼魂是找不到冥府入口,也走不出这黄泉的,必须要有鬼差引路。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他问长生。虽然这人看着就不怎么靠谱,但也没别人可问,只能将就一下了。

“回到原来的地方,就是你死去的地点,然后在那等着,你所在辖区的摆渡人收到消息就会来接你,一般都是这样的。”

“怎么回去?”

长生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赵吏没怎么跟我说过鬼差的具体工作,他挺忙的,也就偶尔来黄泉看一眼。”

“赵吏。”他又重复了一遍,隐隐感觉自己有点在意这个名字,“那赵吏什么时候会再来?”

“估计得挺久的,他一两百年才来一次,现在距离上次过来可能也就两三年的功夫。不过你现在是个鬼魂,不吃不喝不洗澡也不会有影响,多等一段时间也无妨。”

总不能真在这等上几百年。他烦躁地踱步,还得留心别踩到长生这些奇怪的宝贝花。其实他也觉得自己该回到某个地方去,去找某个人,但回到哪,去找谁,完全没有头绪。

长生见他确实苦恼,倒也没计较他摘了那么多花还扔的到处都是,甚至相当积极地帮忙出主意:“其实,我过去也遇到过一两次类似的事。突有灵魂闯入黄泉,也忘了自己姓名,但一般很快他们就想起来,然后就能离开黄泉了。我记得上一个这样的人叫……”长生苦思冥想了半天,“过去好久了,是位年纪不大的公子,名字我记不得了。他来时那样子比你还凄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我的花踩倒了好多。不过他来寻的人我倒是还记得,姓林——”

“姑苏林黛玉,是吧。”他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在这鬼地方呆时间太长,脑袋出毛病了。”

话虽如此,没有别的办法,他也只能呆在黄泉。倒不是为了等那个所谓的赵吏,而是他想不起自己到底要回到哪里去,确实无法离开。长生带他暂时居于一栋相当简陋,几乎可以说是断壁残垣的屋舍中,说是叫孟婆庄。孟婆他是知道的,但长生是个男的,看着也不像会熬汤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黄泉没有昼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到底等了多久,这长生多少有些痴傻,说的事也都是几百上千年前的,他完全提不起兴趣,但这八百里黄泉连风声都没有,有个“活人”作伴总比没有好。就这么等着,想着,一日日望着那寂静无声的花海,他只觉得脚下生根,脑子起茧,眼睛看什么都带着几分血色。就在他已经几乎要完全绝望,甚至怀疑自己再呆下去就会变成第二个长生时,长生带了两个孔明灯来找他。

“今日是断情日,冥界之人每到这天便将思念之人的名字写在灯上,放出冥界,以寄相思之情。”长生将其中一个孔明灯递给他,高兴得像是过年放爆竹的小孩子,“可惜近一百年冥界已经不时兴过断情日了,我这孔明灯还是赵吏给我从人间带来的。”

这赵吏看来抠门得很啊。他打量着自己手中做工相当粗糙的孔明灯,旁边长生已经研好了墨,提笔在灯笼上写下“三七”二字,估计所念之人是三月初七生的吧,要不怎么起这么个怪名字。

思念之人。他想着,只感觉记忆好像被大火烧光的屋子,虽留有些许过往的痕迹,但也都是焦黑模糊的,越是翻捡越是破碎。墨汁在笔尖凝聚,颤颤巍巍许久最终坠下,落在油纸面,形成一个墨珠。他烦躁地擦去墨渍,没擦干净不说,还擦出一道黑色的痕迹。

“还是你自己留着明年用吧。”他把灯还给长生,只觉得如鲠在喉,浑身无力。“我用也是浪费。”

“你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吗?”长生忧虑地看着他,“说起来,你的身体……好像越来越淡了。”

他举起自己的手。确实变透明了些,甚至能透过手模模糊糊看到对面的花海。

我在消失。他想。自己是谁,做过什么,怎么死的,全都想不起来。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要消失了,我还真是个糊涂鬼。

或许是为了安慰他,或许是孔明灯被弄脏了长生也不想留着,那盏灯还是由他亲手点上了。没有名字,只有一道泪痕般的墨迹的孔明灯燃烧着离开他的双手,越升越高,直到只剩一个模糊的亮点嵌在黄泉黑压压的天空上,仿佛一颗星。

“对不起,没帮上你什么忙。”长生说,“要是我有办法联系赵吏或者其他鬼差就好了。”

“怪我自己记性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说着,忍不住笑了,“你这幅就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圣母样,怎么跟——”

他的话忽然卡住了,半透明的手缓缓按上胸口,他的心——如果鬼魂也有心的话——正痛苦地紧缩着,像是一个被遗忘了过久而失水干瘪的苹果,味道越来越酸,酸得发苦。

这是想念某人的感觉,他很清楚。但想念之人的名字,却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灵魂在不断衰弱,即将消散,那天放完灯之后他感觉很疲倦,竟然靠着孟婆庄仅剩的一张只有三条半腿的破桌子睡着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你做梦了?”夏冬青问,揉着眼睛勉强压下去一个呵欠,“但我记得你说过,梦就是灵魂在身体进入睡眠状态以后的活动,所以没有灵魂的摆渡人不会做梦。你是个鬼魂,也就是说你就是梦本身,怎么还会做梦?”

“理论上确实是这样的。”关于这件事,其实赵吏也是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但我确实做梦了。在梦里,我离开了黄泉,一直在逃跑,在好多地方之间来回转移,好像在躲什么东西。梦里还有另一个人一直陪在我身边,他在引导我逃往每一个地方。”

“谁啊?男的女的?”冬青突然坐起来,原本惺忪的睡眼直勾勾瞪着他。

“忘了。跟你说了是梦,梦不就是这样,醒了就忘了。”赵吏耸耸肩,“重点是,醒来以后,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要怎么离开黄泉,我就全都想起来了。很神奇,感觉就像是有人把记忆帮我找回来了。”

夏冬青慢慢躺回被窝里,若有所思地看着赵吏。

“然后你就回来了。真是个好梦。”他轻声说,眼角不易察觉地浮出极浅淡的笑纹。“希望我也能做个好梦。”

的确是个好梦。赵吏想,注视着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均匀的夏冬青。刚刚他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唯独有一点,赵吏确实没有坦诚,也无法坦诚。

冬青是他的梦中之人。这一点,他没有忘记,也不可能忘记。

午后蜜一样的阳光落在他床角,赵吏心有余悸地躲远了点。在确认冬青已经睡熟后,他抬起手,轻轻贴在冬青细微颤动的双眼之上,集中精力感受他灵魂的律动,与自己的灵魂慢慢同步,随后,他进入夏冬青的梦境,一如此前的每一夜。


和之前几次一样,冬青的梦境总是开始于一间装修风格略显陈旧,但十分舒适温馨的民居,这是他五岁之前与父母和妹妹居住的家。虽然现实中这房子几度易主,早就完全变了样子,而冬青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是完全看不见的,赵吏当年为了彻底消去那场车祸给小孩留下的阴影,又连带着把这段记忆也差不多抹了个干净,因此夏冬青本人在清醒时对这间屋子的陈设是完全没有记忆的,但他仍会在梦中时常返回这里,只是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罢了。

“冬青,是我,我是赵吏。”赵吏弯腰对躲在餐桌下面的小男孩伸出手,“你忘记了吗?我是你的好朋友呀,我们上次一起去游乐园了,玩了好久旋转木马。”

“我知道你是赵吏。”小冬青撅起嘴,“你有黑魔法,让旋转木马转得特别快,最后旋转木马都转散架了,害得我们被游乐园赶出去了。”

赵吏有些尴尬。昨天梦里小孩骑在木马上明明高兴得很,一直求着他再转快一点,赵吏也没想到这梦里的旋转木马还这么遵守物理学定律,一个得意没收住把木马转散架了。

“那我今天带你去动物园,去看狮子和熊猫好不好?”他蹲下身尝试靠近小冬青,不过人家根本不领情,还往里挪了挪。

“我不要跟你走。你那么凶,我爸爸对我从来没有那么凶过。”

我也没想当你的爹。赵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捏着嗓子发出自己所能做到最甜美的,夏冬青清醒时听了会直接吐出来的声音:“我对你怎么凶啦?我不是一直都这么跟你讲话的吗?”

“你有!刚才你就冲我大吼大叫,跟我抢刀子,还说你馋我身子好久了,你肯定是妖怪,骗我出去就是为了吃掉我!”小冬青大声控诉道,嫌坐着不够有气势,直接在桌子底下站了起来。好在这里是梦,随着冬青站起身,桌子也长高了,没让他的头在梦里也被撞个包。

“你根本都不听我说话!我不想要那把刀,那把刀好冰,拿着它我好害怕的,但是刀黏在我手上,怎么都甩不掉!”

赵吏愣住了,好一会哑口无言地蹲在桌子旁,低头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双手。没听到回话,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男孩却突然像个憋了的气球似的坐回地上,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听到小声的抽泣,赵吏才回过神来,看着小冬青缩在角落里擦眼抹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叹了口气,往前爬了几步也钻到桌子底下,把小孩拽过来一把抱进怀里,让他发烫的脸颊紧贴着自己胸口,轻轻拍着他后背。

“别哭了,那都是梦,冬青,你做了个梦,梦到了不好的事情。现在你已经醒了,别怕。”他低头在小冬青耳边轻声说。

“对不起。”小冬青窝在他怀里哑着嗓子说,湿漉漉的小脸贴在赵吏脖子上,痒痒的,热热的,“是不是因为我对你开枪了?你被枪打中了,肯定很疼很疼,疼得消失掉了。我做了坏事,做坏事就要受惩罚。”

“那也是梦。”赵吏说,细细擦去他脸上未干的泪水,感觉自己的心比被猎鬼枪打中那一瞬间还疼,“你想想,我如果被枪打中了,肯定就死掉了,怎么还会在这里跟你讲话呢?你不会再梦见类似的事情了,我保证,以后你只会做好梦,只会梦见高兴、幸福的事。”

又哄了好一会,小冬青才不哭了。赵吏说带他去找其他小朋友踢足球,去儿童公园滑滑梯荡秋千,去超市买玩具买零食,去喂鸽子,去划船,小孩都不想去,只是像只小树袋熊一样紧紧抱着赵吏,跟他一起躲在黑黢黢的桌子底下。

“那你想干什么?你想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真的想干什么都可以吗?”小冬青眨着红得跟小兔子似的眼睛,抿着嘴看起来颇为惴惴不安。

赵吏点点头。现在就是冬青说想要天上的月亮,他觉得自己都得想办法把昆仑打下来。

好在小冬青不想要月亮,也不想要星星,甚至连儿童套餐里最罕见的玩具都不想要。他想要的东西总是很简单,也很容易满足,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

“那你亲亲我。你亲我一下就是不生气了。”

“我没有对你生气,冬青。”赵吏耐心地说,“但是刀子真的很危险,会伤到你的,所以你不能玩刀,知道吗?你如果受伤了,哪怕只是破一个小口子,我都会很难过的。”

“你还是生气。”小孩别过脸有些失望地小声说,手里还攥着他的衣襟,“我每次做错事,爸爸妈妈也说不生我气了,但我知道他们其实还是生气的,只是在安慰我,因为我看不见。只有他们愿意亲我了,才是真的不生气了。”

赵吏有些惊讶。他知道冬青是个很敏锐的人,对人的情绪共情能力也很强,所以才会那么自觉自愿地把自己陷入各种麻烦,但没想到他年纪这么小,甚至还没有恢复视力的时候就已经对父母极其细微的感情捕捉得如此具体。他又想起冬青因为特殊的眼睛,年幼时在孤儿院几乎完全没有朋友,每天都被同伴孤立,有时还会被年纪大的孩子欺负,一时恨不得穿越回去把那时候时不时躲在暗处看乐子的自己一枪崩了。

然而跨时空执法是不可行的,哪怕执法的对象是自己,所以欠的债只能从现在开始一点一点还。倒不是说他不乐意还,赵吏乐意的很,就是问他要倾家荡产也还不起的高利贷,他也巴不得签个卖身契把自己卖给夏冬青——当然,前提是人家愿意收。大的那位。

看着怀里的小孩一脸别扭的委屈,赵吏忍不住无声地笑了又笑。他把小冬青转过来,温柔而郑重地捧着他的脸,在两只眼睛的眼睑上分别轻吻了一下,像留下了一个签名。

“好啦,我亲完了,亲了两下,就是不仅不生气,还非常非常喜欢冬青的意思。这下放心了吧?”

小冬青摸摸眼睑,好像在检查落在那里的两个吻。还带点婴儿肥的小脸终于又亮起来,他像躺在草地上滚得满头满身都是花瓣和草屑一样高兴,像吃了一肚子干脆面棉花糖冰激凌也不用担心被父母批评一样高兴,像被赵吏抱着坐在高高的旋转木马上,仿佛马上就要飞起来时一样高兴。

像之前的在每一个梦里一样高兴。

他直起身子,伸出手,两条藕节似的小胳膊搂住赵吏脖子。赵吏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脸颊上被响亮地亲了一口。

“我也爱赵吏。”小冬青亲昵地窝在他怀里,又真诚又骄傲地说:“非常非常爱。

惨了。我完蛋了,没救了。赵吏一手环着叽叽喳喳央他去海边堆沙堡的夏冬青,闷声应着,另一手捂着脸。虽然知道冬青醒来之后并不会记得这个梦,他还是感觉自己从脖子到耳朵都蒸熟了一样发烫。一千多年的记忆找回来的部分中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竟然是因为被一个小屁孩亲了下脸。

没办法,谁让这个小屁孩长大了,也是他非常非常爱的那个人呢。


【TBC】


一点不算彩蛋的彩蛋:明清时赵吏的辖区不在江苏 黛玉不是他度的 他只当宝黛是小说

下一章回归冬青视角 赵吏视角写起来好累🚬


【吏青】清醒梦 Ch.8

#本章基本算是赵吏个人回 很长 而且吏青内容并不多 对灵摆黄泉 风华绝代 旧事三个篇章的剧情 进行了完全基于个人理解的延伸 部分内容可能会与主流解读不符 



赵吏有一个秘密,他能看见人灵魂中燃烧的火焰。

他一向记性不好,忘了许多事,忘记了自己怎么就成了鬼差,也忘了旁人看不到的火焰怎么单就他能看到。不过赵吏隐约觉得,这种能力与他的过去有关,与他真实的名字有关,然而那段记忆却仿佛云雾之中的海市蜃楼,远望时清晰可见,近观却烟消云散。日子久了,赵吏也习惯了,既不纠结自己的来处,也不在意自己为何能看见火焰——反正这火又没烧到他自己身上。

三七还在时,赵吏常去黄泉孟婆庄看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要来这荒凉沉寂之地看一个容貌丑陋的痴傻丫头,若说是牵挂,赵吏对三七确无半分缠绵情谊,只觉得自己不时时前来看望,仿佛就于心有愧似的。不过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赵吏倒也懒得纠结,想看边来看了,何必纠结原因。有时正赶上三七“办公”,即对照孟婆庄所存阳卷,查阅等待进入轮回的鬼魂一生功过,若是不入六道轮回的大奸大恶之人,便直接乱刀切块,烹来吃了。这场面初看令人胆战心惊,习惯了倒也觉得相当舒畅心情,因此赵吏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也会留下看个热闹。一屋子的鬼魂,燃着颜色火势各不相同的火焰,倒比人间的烟火还要炫目多彩。

久而久之,赵吏发现,灵魂所燃火焰似乎与人生平功德与性情有关:行善积德光明磊落之人,只有零星火苗;作恶多端多行不义之人,多是烈火焚身。性情温良之人,火焰偏橙;多思之人,火焰偏蓝;乐天之人,火焰偏黄;木讷之人,火焰偏紫;狭隘之人,火焰便绿。见得多了,赵吏甚至有了凭火焰识人的能力。这能力似乎没什么用处,毕竟他们鬼差只管送人入轮回,至于前尘往事,轮回转世如何,是概不过问的,顶多能够帮助预判一下哪些鬼魂有可能堕为厉鬼,提前做好防范。

直到某一日,孟婆庄来了一个女子,赵吏来看望三七时正赶上她饮了孟婆汤,被鬼差引上奈何桥。赵吏远远望见她袅娜的背影,朱红的火焰光焰滔天,便一时来了兴趣:他当差这些年见多了罪大恶极之人,身上的火光都少有如这般明亮的,便问三七要来了阳卷,想看看那女子生前所犯何罪,竟要承受此等烈火烧身。

出乎赵吏预料,那名唤阿春的女子并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恶行,有那么一两桩也是无心之失,一生也可称得上温良恭俭,只是下场凄惨,丈夫入伍,战死沙场,婆家为得一个“节妇”的好名声光耀门楣,便逼阿春跳了井。

“三七,你这阳卷不会写漏了什么吧?”他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几行正楷,只觉得心中一阵愀然悲戚久久不散,却也只当自己是为红颜薄命伤感,“这阿春倒也不像是有大过之人——莫非是上一世做了大恶,累及此生?”

“不可能呀。我娘说了,阳卷载人一生功德,阴卷载人生死命数,断不会错的。我瞧这阿春,倒确实是个好人,可惜这世道不好。只盼她下辈子投个好胎,一生顺遂平安。”三七在一旁熬着孟婆汤,恶臭的气味随风飘来,赵吏赶紧放下阳卷掩鼻躲开,心中的隐约哀伤亦随之消散了。也是,若这阿春上辈子是大奸大恶之徒,这辈子恐怕也只能投个牛马之胎,赵吏想。那女子的名字,他也过眼便忘了。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三七这缺了一缕精魂的傻丫头竟也开了情窍,爱上了峨眉派的小弟子长生,自此便容貌一日日光彩照人,倒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连带着她所熬的孟婆汤都变得甘美起来。赵吏虽为她高兴,但也难免感到有些忧虑:三七那原本水晶一样剔透澄明的灵魂之中,也燃起了些许火星,虽如晓星般明明灭灭看不真切,但却有一日胜过一日的趋势。

然而,还未等赵吏想明白这火焰到底是什么,为何而燃,三七灵魂中的火焰便已一发不可收拾。

长生是三七幼年时遗失的七魂之一,三七爱上他,是命中注定,却也是躲不过的情劫。为使长生获得真正的生命,三七将自己所剩六魂之五反予长生,自己近乎无尽的生命也即将走向尽头。其色朱红,其光灼目,一如赵吏曾偶然瞥见奈何桥上忘却姓名的女子身上燃着的朱色厉火同样在她仅剩的一魄中熊熊燃烧着。他紧紧地抱着三七逐渐冷下去的身体,那滔天的火势却一星也没有烧到他身上。

赵吏所见之火,燃烧于灵魂之中。没有灵魂之人,是如何也不会身染烈火的。

最后的孟婆也入了轮回,孟婆庄就此荒废,只余一个有了六魂而成了地仙的长生,在黄泉痴等着与三七仅剩的一魄重逢。赵吏依旧孑然一身,茕茕孑立,只是更少呆在冥界,整日在人间的千红百媚中打发时间。他开始觉得自己糟糕的记忆力其实也算是一种恩典,不然将做过的那些糟心事时时刻在脑中,要如何打发这没有尽头的人生。他所见的火焰是什么,赵吏已不再关心,只是偶尔在结束一番云雨,依偎在床头耳鬓厮磨时,会盯着自己今夜露水情人的心口一时出神。

“在看什么呢?”他的床伴揽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轻声问,声音柔情蜜意,温热光裸的身体贴上来,拥抱旖旎得严丝合缝。

看火。赵吏想。但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吻在怀中之人颈侧,觉得香雾迷了脑袋,情欲在小腹闷闷地烧着。

那样色如朱砂、焮天铄地的火焰,许久都没再见到过。

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模糊的,赵吏也说不准,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是晚清。

起初赵吏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做了摆渡人一千多年,这身体也用了一千多年,或许出点问题倒也是情理之中。为此他遍访名医,包括租界里的洋大夫,然而却没人能看出问题在哪。那洋大夫用各种古怪的进口仪器给他检查了许久,说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近视,视力好的很,他却觉得眼前所见一切影影绰绰,明明正是青天白日,他却好像独处深夜之中,只凭隐约烛火见物。

既然人间的医生指望不上,赵吏只能用冥界自己的办法解决。自此以后,他频繁出没鬼市,花重金购置各类仙药,延年益寿、使人容颜不老的地脉紫芝,食之可醉三百年、不怒而忘忧的红玉草,西王母的雪莲,张果老的何首乌,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赵吏一一试过,却都是成效甚微,时值乱世,这些人类只有在传说中才得以一窥的灵丹妙药在他这里没用,在人间倒是不愁销路,达官显贵,军阀巨贾,乃至皇亲国戚,都成了赵吏的顾客。

如此又过了几年,赵吏的眼睛没治好,倒是在鬼市成了一时颇有名望的中间商,不时有来自冥界或人间的奇人异士找上他,出资请他为自己的商品寻找销路。杀人不留痕迹的凶器,毁人身体神智的毒药,诱人纵情声色的邪物,赵吏来者不拒,眼前所见事物虽是日复一日晦暗不明,所得的黄白之物却也是日复一日熠熠夺目。

偶尔赵吏也会一时迷惘,他本是个鬼差,灵魂往返于阴阳两界的引路之人,自己这些年所做的到底却是什么勾当?然而这种怅然的困惑只在他心中沉浮了一瞬,便被深渊般的焦虑吞噬:趁着眼睛还没完全坏掉,他需要继续赚钱,需要更多金银,如此才有可能购得目前唯一有希望治好他眼睛的灵药——太岁。

太岁,唯一真正能予人永生的灵药。鬼差的“永生”,是依靠与冥王的契约,使肉体定格于某个特定时刻,从此不再衰老,可若受了致命伤一样也会死亡,而且由于成为摆渡人的那一刻就失去了灵魂,这种死亡是永恒的消失。太岁则“食一片复一片”,食太岁之人同样也会拥有永恒的再生能力,挖去眼睛,便能再长一双完好的眼睛;砍去手指,便能再长出一根完好的手指;就是被斩首只剩一个头颅,也能再长出一个身体,起死回生。

相传太岁只在乱世现世,而眼下便正是阴阳颠倒,四时不正,杌陧之象乍现,是活了一千多岁的赵吏也从未见过的乱世。他一边加紧敛财,一边派人在鬼市散出消息,一旦太岁现世,自己情愿不计成本购得,而若有人欲与之相争,他也愿意不计代价除掉阻碍。

然而,赵吏没有想到的是,太岁出现的比他预计的还要早。而他付出的代价,也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1910年的某个子夜,赵吏正准备出门工作,他所住宅邸的前门却被敲响了。赵吏也没多想,只以为是自己的搭档来了,径直走出屋去准备开门,然而刚走到院子里便意识到,这位深夜来客身上并无半分冥界的气息。而就在他手按上腰间配枪的那一刻,被赵吏用灵力加固过的门闩竟自己脱落了,沉重的乌金木门像纸片一般被一阵清风吹开,而立于门口之人甚至未曾抬过手。

四下一片漆黑,这种环境中,赵吏近乎全盲,不然他这样资历的摆渡人也不至于需要搭档协助。他眯着眼仔细打量了对方许久,只看出来人似乎穿了件漆黑的斗篷,至于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则是完全看不出来。

奇了。他将手缓缓从猎鬼枪上移开。这个人有灵魂,只是灵魂里没有火光。

“在下赵吏,敢问阁下夤夜来访,所为何事?”赵吏站直身子,朝影影绰绰的人影作一深揖。

“冒昧登门,未曾知会,是为相赠一物。”那个黑袍人低声说,声音有种雌雄莫辨的柔和,并没有想象中的敌意。他的身影动了动,似乎取出了什么东西,赵吏模糊地看出形状是方方正正的,应当是个匣子,“请上前来。”

他的话令赵吏无法抗拒,也根本不想抗拒。他几乎是凭借本能般的走上前,从黑袍人手中接过那物件——确实是个匣子,木质的,触手温良光滑细腻,有一股香味。赵吏嗅了嗅,是沉香,此外还混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匣中之物,乃是太岁。”黑袍人道。“你欲寻此物,是为明目以见世,本是人之常情。然而你失了魂魄,忘却前尘,亦忘了你观世间诸相,原本就不是用眼,而是用心。你为明目而执念徒生,恶念蒙心,如此自然一日日昏昏,愈发不能见诸相。如今我已将太岁赠你,或可助你破这缠身业障,回归正道。只一点需谨记,食用太岁时,只可想着使双目复明,万不可有其他念想,否则日后便是随生死流,不可解脱。”

寥寥数语,赵吏听来却如遭雷击,竟整个人都震悚起来。

“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声音在发抖,手也在发抖,几乎要捧不住那一方小小的匣子,“您可知道我究竟是何人,到底忘掉了什么?我的眼睛能看到火焰,那究竟是什么火?”

“过去,有人曾唤我乔觉,但如今我已经不需要名字了。”黑袍人道。“你是何人,初见之时,你便已自报过家门了。而你忘却之事,还未曾发生。至于你所见之火,乃是业火。一切地狱众,汝一念起,业火炽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忘却之事,还未曾发生’,这是什么意思?既然我已经忘却了,那就是过去的事,怎么会还没发生过?”赵吏急切地追问道,下意识想上前扯住黑袍人的衣角,却发现自己周围完全被黑暗环绕,竟什么也看不见了。“既是业火,乃为业障而燃,我曾见过色若朱砂的火焰熊熊焚烧,其人却从未有过大过,又是为何?”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个声音答道,如闻战鼓擂于耳畔,冰瀑融于春时,“其色朱,其光满,是为爱。你所见的朱红之火,所燃者原非身染烈火者之业障,乃为其所爱之人,以身代之

赵吏一怔,只觉脑中似有千头万绪翻搅,却又一片空白。正欲再问时,却隐隐感觉眼前有莹莹亮光,他下意识抬头,有个模糊的暖黄色亮点,沉在如墨如水的空中。这让赵吏模模糊糊想起来,他曾经时常见到香客于佛堂前的铁海旁驻足,接着便会取出一枚铜板,口中默念着祈愿之词,将铜板浮于水面上。铜板往往能漂浮一瞬,然而浸了水后便飘飘悠悠沉到缸底,闪烁着日光,此时许愿的香客便或垂头丧气,或无奈置之一笑。而若这枚铜板恰好分量不足,或是沾了油渍,便会浮于水面之上,久不下沉,此时香客便会喜不自胜,满意离去,倒像自己在佛前许的愿已得了应验似的。

我若要许愿,又会许什么愿?赵吏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

他捧着沉香木匣子,孤身一人站在院中,久久凝望着那枚在天空中投下的铜板,直到又是吱呀一声推门响。

“今夜不知怎么的,一时寻不到脚夫,来迟了一刻。让您在这候着我,真不好意思,吏哥您多包涵。”推门而入的是赵吏的搭档,虽是一副半老徐娘的容貌,外表看着年长,其实只做了几年鬼差,“咱们今晚去哪?”

“桥头陈家面馆,有两个。我回屋放个东西,马上就走。”赵吏道,“那面馆老板是横死,执念极重,能借尸还魂,恐怕是要化厉鬼的,我来度。还有个打更的,上吊自杀,你来。”

不会是什么困难的活计,就算是厉鬼,也不过是一枪的事。他想。

很快就能做完,回来就把太岁服下,然后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结束了。

赵吏拒绝了搭档送他回屋的提议,自己跳下马车,黑暗中步履稳健地迈过门槛、穿过三进院落,直抵后堂中的密室。密室内悬挂有一副草书,是某位从他这买过药的客人赠送的,赵吏并不知道上面写的具体是什么,那时他的眼睛已坏到看不太清字迹,如今更是只能看见白纸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斑,甚至连笔画都分辨不出了。

他掀开卷轴,敲敲露出的墙壁,其音沉闷,然而赵吏吹了口气之后,“白墙”便如雾一般散去了,一个半人高的墙洞出现眼前,无遮无挡,堆满黄金白银、各色精雕细琢的珠宝玉器,乌黑的沉香木匣亦在其中。赵吏小心地将沉香木匣取出,置于八仙桌上。从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到今天已过去了二十余年,二十余年的蝇营苟且,二十余年的寝食难安,都是为了这一刻。可如今近在眼前,赵吏却觉得心中一时惶然,指尖反复描绘着黄铜锁扣上栩栩如生的精美莲纹,终是不敢打开。

赵吏不否认自己生性多疑,但此刻他却毫不怀疑匣中太岁的真伪。他的宅邸周围本就有用灵力布设的结界,豪华却寂静的三进大院在凡人眼中是片荒芜阴森的乱坟岗,一般人恨不能退避三舍,就是有胆大者擅自闯入,也会迷失方向,兜兜转转数日只是原地踏步,不被困死在其中已是幸运的了。如此能够看破他的伪装,甚至不请自来的,不可能是等闲之辈。

况且,如果这个“乔觉”真的是他想到的那个人……

莫非我也犯下了滔天大罪吗?赵吏凝视着眼前的沉香木匣,想起开面馆的老陈将自己的债主乱刀分尸的现场那浓重得让赵吏这样见惯了凶杀的老手都忍不住反胃的浓重血腥味,想起老陈说起女儿将要出阁时声音中欣喜若狂与如释重负,想起老陈回忆如何行凶时扭曲的快意与狠戾,跪在自己靴边的一声声痛断肝肠的哀求。他又想起自己过去几十年在阴阳两界做过的生意,最开始卖的是传说能使人延年益寿长乐无忧的灵药,最终经手最多的却是毁人前程害人性命的凶器,如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却又如此顺理成章。

思及往事,赵吏只觉得一阵煎心的灼热在肺腑中燃烧,自胃脘扩散至四肢百骸,想是方才在老陈的面馆中空腹喝了几杯土法酿的绿豆烧,酒劲上来了的缘故。

人买了刀子去杀人,要怪只怪人自己心生邪念,如何能怪刀子本身,他们这些做鬼差的,没有欲求,没有灵魂,本就与人间的草木器物无异,遵循的只有阴阳法度,如今这世道阴阳颠倒乱象丛生,早已没有什么秩序可依。赵吏如此自我开解着,此刻虽胸中有炭火炙心般的痛楚,反倒起了再多饮几杯的心思。只可惜他家中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奇技淫巧,唯独一壶酒都没有。

反正这样的生意,以后再不做了。他想,似乎从这个念头中找到了力量,终于拨开锁扣,打开面前的沉香木匣。这间三进院落早已装了电灯,不分昼夜,灯火通明,但此刻赵吏仍取了一盏酥油灯凑到近前观察,模糊的双眼勉强看清匣中是一朵灵芝似的菌类,色泽洁白如玉,大小如婴儿的拳头,陷在厚厚的松针之中,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异香。

与传闻中一模一样。赵吏只觉一时心如擂鼓,恍惚间五感似乎已然清晰了许多,甚至能听见体内的血流之声。

食用太岁时,只可想着使双目复明,万不可有其他念想,否则日后便是随生死流,不可解脱。赵吏心中默念着那位不速之客的叮嘱,自袖中取出一把新开刃的黑曜石匕首,从匣中的太岁上片出极薄的一片,刀刃挑着放入口中。

如此眼睛就能恢复了。他双目紧闭,用力地思索着,几乎是将这念头一笔一划地刻进脑中,却完全无心品尝口中咀嚼之物的滋味。眼睛好了,便又能看见东西了,便能——

“明天一早,我闺女就要出阁了,可我看不见她了。”老陈绝望又充满希望的,仿佛在向神明祈愿般的声音突兀出现在赵吏脑中,如同落雷一般:“您能帮我看她一眼吗?

不行,怎么能在这时候想这个!赵吏努力把老陈的声音赶出脑海,继续勉强咀嚼着,企图把自己的思绪限定在“眼睛”二字上。然而世事往往如此,人越是不想去想什么,什么东西就越是映现脑海之中。赵吏一边想着眼睛一边想着老陈和他的盲女凤蝶,一边想着眼睛一边想着自己过去二十多年卖出的一件件物什,一边想着眼睛一边想着今晚举头望见那水中铜币般的圆月,一边想着眼睛一边想着那色如朱砂的火焰……

他弯下身子,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浑身颤抖,说不清是因为痛苦还是恐惧。半晌,他喉头滑动了一下,终于咽下了那片早就被嚼成汤水的太岁。

几乎同时,赵吏感受到周身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撞翻了身旁的八仙桌,整个人倒在地上不住地痉挛。剧痛中赵吏睁开眼睛,眼前的视野仍然是模糊的,没有半分改变,但也说不好是不是因为疼痛所致。他紧咬牙关,只觉得满口都是鲜血的甜腥味,手指不自觉地攥进身下厚实华丽的驼毛地毯之中,竟生生将地毯撕破了。

赵吏说不准这撕裂般的疼痛持续了多久,而当疼痛渐渐平息时,他已是大汗淋漓,精疲力尽,十指的指尖都磨破了。但是,与眼下情况相比,这都不是什么问题。赵吏猛然翻身坐起,而在他的身边,另一个与他从外貌到衣着都完全一致的男子亦是同样的动作,两人同时将手伸向刚才掉落在一边的匕首。

眼睛没有恢复,而且——赵吏因为离得更近,先一步抓住了匕首——而且出现了一个和他完全相同的“分身”。

不,并不是完全一致。在缠斗中,赵吏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这个分身没有鬼差身上都有的那股香灰味,也就是说,这具躯体并没有刻下与冥王做交易,以灵魂换取永生的契约,换言之,这个“分身”是会自然衰老死亡的血肉之躯,与人类无异,只是同样没有灵魂。

活得短也就罢了,还没有灵魂,这是什么残次品中的残次品。躲过直冲面门而来的带风一拳,赵吏在原地打了个滚,将一稳住身形,便回身将匕首刺向扑过来企图用整个身体压制住他的分身。这些动作对他而言早已熟悉得刻入骨血,根本不需要眼睛也能完成。

不过动作倒是利索,看来眼睛是好的。那干脆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换上好了。

在凭借屋中亮如白昼的灯光勉强看清身边的男子的那一刻,赵吏便意识到,这就是传闻中太岁的“副作用”。相传服用太岁者虽能获得永生,却必要承担相应的代价,即“副作用”。这副作用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毕竟太岁现世本就是罕事,真的食用过的人更是古今罕见,只是有个流传下来的说法:食太岁者需付出什么代价换取永生,与其食用太岁时的念头有关,不论心有何念,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或许便是那自称乔觉之人会叮嘱他服用太岁时只可想着使眼睛复明,万不可有其他杂念的原因。

服下太岁肉的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什么,赵吏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确实在想眼睛,却又不只想了眼睛——当然,眼前因太岁而产生的分身本身便是答案:一个继承了他全部记忆和技能,与从外表上看与他没有任何区别的“赵吏”,一个像人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会需要为获得活着的机会而挣扎搏命的“赵吏”。

一个像人一样活着的赵吏,只是同样没有灵魂。

分身此时占据了上风,骑在赵吏腰上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在抢夺匕首。赵吏也没再客气,屈起膝盖就朝自己分身的裆部猛踹过去。世间再没有比彼此更知根知底的存在了,有着同样的格斗方式和经验,他的分身亦预判了他的行动,及时从赵吏身上滚开闪过一击。

连太岁都不能再造一个灵魂吗。赵吏想,万分危急动辄丧命的时刻,这个念头竟让他有些想笑。

两人间的搏斗又持续了大约一刻钟,招招直击命门,一时各有胜负。摆渡人的身体都是经过冥王的灵力强化的,力量、耐力与敏捷程度都远在人类肉体凡胎之上,因此赵吏的分身虽然有正常的视力,在长时间角力中也逐渐因体力不支而落于下风,最终一个躲闪不及,被赵吏抓住破绽反手制住,匍匐于地,削铁如泥的黑曜石匕首直抵咽喉。

这一阵子两人打得凳倒桌翻,室内原本富丽堂皇的陈设已是一片狼藉,刚才赵吏用来烛照太岁的酥油灯亦翻倒了,此刻熊熊燃烧起来,跳动的火舌已经舔上了墙上的挂轴。

“动手啊。”他的分身冷笑着抬眼,与其说是看着他,倒是更接近在翻白眼。“用你自己脖子里放出来的的血,把这眼看就要烧死你的火灭了啊。”

“你并不是我。”赵吏膝盖在分身的肺部用力一压,这让他刀下之人痛苦地咳了一声,呛出一口血沫来,匕首因震动擦破了颈部的皮肤,鲜血淌出来,让本就漆黑的刀刃如同凝墨。

“杀你之前,我先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

他的分身忽然大笑起来。

“傻逼,连他妈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赵吏听到那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声音在咳嗽中断断续续地继续,嘶哑得像狂风吹过废弃无人、摇摇欲坠的危楼,“真他娘的晦气,我也不知道。”

火势越烧越旺,沿着卷轴一路向上窜,点燃了房屋四角悬挂的丝绸幔帐,大有吞噬整间屋子的趋势。两人的身影被熊熊火光映在墙上,映在那墙洞里盈箱累匣的堆金积玉之中,赵吏视线模糊的双眼无意中瞥过自己半蹲压制住分身的影子,竟以为看见了一尊趺坐于佛龛之中的鎏金佛像。

如今我已将太岁赠你,或可助你破这缠身业障,回归正道。”乔觉柔和的声音在他脑中再度响起。

一阵灼人的热风扑过来,将神智唤回,赵吏立刻丢掉已烤得微微发烫的匕首,一个手刀劈在分身的后颈之上,将人打昏过去,扛在肩上,正欲离开屋子,却踢到了什么东西。扛着一个与自己体重相同的人,赵吏动作有些艰难地蹲下,伸手摸索间触到了黄铜锁扣上的莲纹。果然是那个沉香木匣。他拾起盒子,来不及打开,只能粗略掂掂分量确认太岁还在匣内,便匆忙跑出已经开始倒塌的后堂。


第二日黄昏,一辆青顶马车向桥头驶来,拉车的是两匹银鬃的高头白马,脖子上挂了一朵大红花,趾高气昂地不住打着响鼻。华丽宽大的车架挤不进狭小破旧的胡同,只能在胡同口将将停下,惹得挤在胡同中无数鸽笼般屋舍里的居民都忍不住偷偷打量。只见一个身着鸦青色锦缎长衫、面容颇为英俊的男子打起珠帘,从马车上跳下来,敲响了老陈家的门。进去不多时,男子又出来了,一只胳膊上捧了只看起来相当沉重的箱子,另一只胳膊挽着老陈家的瞎眼闺女凤蝶,两人在一道道自窗缝或门缝向外窥探的目光中,挽着手步履从容地走出小巷。

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老陈的左邻右舍纷纷推门而出,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老陈几个月前就给街坊四邻送来了喜帖,眉飞色舞地说是闺女要结亲,算来日子正是今日。他们本以为老陈犯了砍头的大罪,凤蝶的婆家定是要退婚的,没想到今日黄昏还是如约来接亲,虽然排场简单了点,但看那马车,那接亲的穿的那衣服、那派头,想来凤蝶定是嫁进了大户人家,就算是给人做填房的小妾,也是撞了惊天的大运,至少以后是不愁吃喝了。

来接凤蝶的人正是赵吏。他自称是老陈家面馆多年的老顾客,受老陈生前所托,于今日来送凤蝶出嫁。凤蝶却谢绝了他,说自己早已因为老陈行凶杀人被取消了婚约,但她不怪父亲,她知道有许多苦命人因那个被老陈杀死的吴老板放出的高利贷而卖儿卖女生不如死,如今那开当铺的吴老板死了,他们的日子便能好过了。一个父母俱丧的无依盲女,在这个世道要想活命,只能靠出卖身体,因此凤蝶请求赵吏,将她卖到妓馆。她说,她爹如今已经去了,她仍要好好活下去,连带着她爹的那一份。

赵吏听闻,未置可否,只带着凤蝶登上马车。他没让凤蝶坐进车厢内,而是和自己一起坐在赶车的位置,驾着车驶出城外,停在一处山坡之上。现下是深秋,这里目光所及都是一片枯黄,不过到了春天,山坡上便会开满鲜花。

赵吏先行跳下车,又绕到另一侧,扶着凤蝶小心地迈下车,两人站在一幢雕梁画栋的大宅前。“到了。你今后便住在这里吧。”

“这里便是妓馆吗?”凤蝶茫然地张望着,她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带着干草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吹起她的辫梢,“怎么这样安静。”

“这是我的一间宅子,地方太偏,没什么机会来住,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暂时借与你安身。”赵吏说,从自己随身的小箱中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凤蝶。“你父亲的面馆租的是郭家的铺面,明天郭家会派伙计来这里找你,你把这东西交给他。他与我有旧,会帮你打点好一切,找人把你父亲的面馆继续开下去。这房子大,你一人住着也不便,若还有亲朋,便叫他们来与你同住作伴吧,也给房子添添人气。我若之后还有空,也会再来看你。”

老陈是做小买卖的,平时家里连银元都鲜少收到,因此凤蝶只觉得赵吏交给她的东西凉冰冰、沉甸甸、硬邦邦的,全然不知手里拿的是足够把她家那条胡同所在的地皮整个买下来还绰绰有余的一根金条。这是赵吏昨天做最后一单生意收的尾款,还没来得及收进后堂的密室中,便收到了“乔觉”送来的太岁。至于那间起火的密室,昨天赵吏扛着分身逃出后并未扑救,只掐了个避火诀将火势控制在一室之内。那暗室本就是他用灵力额外开辟出的一块空间,因此虽然烧了个彻底,也未曾殃及明面上的三进院落。

“凤蝶是个瞎子,孤苦无依,身无长物,与您非亲非故,如何能受您此等大恩?”凤蝶摸索着握上赵吏的手,紧紧攥在手中,“您若不嫌弃,我愿……我……”

她张了张嘴,却因为哽咽卡在喉咙中而什么也说不出,瘦弱的身体如同冬日里即将被寒风吹落梢头的枯叶,不住地发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蓬松的草甸之上,将赵吏的掌心贴在额头,痛哭起来。

赵吏垂眼看着她。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四合,这样的距离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凤蝶模糊的身影,看不清她的哀恸与感激,但能看到她灵魂之中燃烧着明亮的、比新娘的嫁衣还要耀眼的业火。

所爱之人,以身代之。

他蹲下身,缓缓抬起手环住凤蝶的肩膀,将那簇色如朱砂、焮天铄地的火焰拥入怀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赵吏赶着车疾驰在山道上,这样的速度普通的马车承受不住碰撞,是要散架的,但这辆车被他用灵力加固过,车架上挂着两个点了冥火的灯笼照路,两匹银鬃马迈开四蹄急速奔跑,眼中冒出幽暗不详的火光。这是冥界的归阴马,黑夜里奔跑快如闪电,能连续跑上一整夜无需休息,不过太阳一旦升起,便又与凡马无异了,因此赵吏必须冒着风险赶夜路。

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办一件很重要的事。

还是洋人聪明,知道弄块玻璃挡着。赵吏被刀子一样的山风吹得脸颊刺痛到麻木,想着办完这事回去就得想办法给自己弄辆汽车。

“我怎么还没死。”哐当哐当的行车声中,一个有些虚弱沙哑的声音自他身后的车厢中传来。“这是要去哪?”

“诸相山。”赵吏答道,又甩了一鞭子。

他的分身一时没有回答。他拥有与赵吏完全相同的思维与知识,自然也知道赵吏想做什么。

南宋初年金宋对峙,战乱不断,人间出现了最后一次大规模北人南迁,人口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动,冥界也相应地对各地摆渡人分管的辖区进行调整。当时正赶上各大门派围攻黄泉抢夺阴卷的大战,三七亦是在这场大战中丧生的,虽然最终阴卷并没有被抢走,从而造成更大的混乱,但冥界也是伤亡惨重,一时人手不足,出现了许多工作纰漏,其中就有部分地区在辖区调整的过程中被遗漏了,成了无主的“盲区”。

之后数百年,冥界渐渐恢复了元气,临时产生的“盲区”也都被逐一重新划分,唯独一处例外,便是诸相山。诸相山位于神农架的巍巍群山之中,是个灵脉丰沛的风水宝地,很容易聚集灵魂,按理来说被从辖区分配中遗漏后应该很快就能被发现,却至今没有被冥界归档,自然是有人在其中作梗——那个人当然就是赵吏本人。

被发现倒卖鬼市之物到人间不算什么大错,顶多被抓去端茶倒水贴身伺候冥王几天,毕竟鬼差行走人间产生的开销冥府是不负担的,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所以大部分鬼差都长居冥界,只有需要引渡灵魂入轮回时才会前往人间。但若是被冥王发现他给自己搞出了个人类分身,就要背上背叛冥界的罪责了,到时候打入十八层地狱将所有刑法一一受过都是轻的,恐怕茶茶会直接令他灰飞烟灭。为今之计,先将这个分身封在诸相山中,再徐图后进,慢慢想办法处理吧。不过自己这个破记性,一旦“慢”下来,能不能记得住这件事都难说。

当然,最保险的办法就是直接杀掉分身,毕竟这只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死掉就是死掉了,冥界那边不会有任何记录,但赵吏并不打算那么做。

分身是由食用太岁产生的,而太岁是“乔觉”送来的。《高僧传》有载,师帝揭婆降诞为新罗国王族,姓金名乔觉,出家后于唐玄宗时来华,居九华山数十年后圆寂,肉身不坏,以全身入塔。师帝揭婆,如今为世人所熟知的尊称,乃是大愿地藏王菩萨。

他的分身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一层,倒也不再戒备他,反而撩起帘子兀自与他攀谈起来。“你是鬼差,身体已经被冥王永远停在魂魄离体的那一刻了,是时间的静止,而‘再生’的前提条件,就是时间能够在你身上正常流动。因此吃太岁不能让你的眼睛再生,但是你或许可以凭借太岁的‘副作用’让眼睛复明。”说了这些,他又捏起嗓子学那咿咿呀呀的戏腔:“赵兄啊,食太岁要专心,你朝光不想,想云雨——”

分身的戏没唱完,便被赵吏掐了个诀打断了,咚一声倒回车厢里继续昏睡。

其实赵吏不是没有想过再吃一片太岁,但一方面是怕他自己又管不住脑子关键时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更难处理的“副作用”。另一方面是,过去一日之内发生的一切让他对使眼睛复明的执念消失了。

不是用眼看,而是用心看。疾驰的马车上,赵吏将手用力按在胸前,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他闭上眼,又睁开眼,所见之物没有任何差别,只是睁眼时所见的黑暗要多出两点冥火,风吹不灭,冷冷地燃烧着。

方才不该把那家伙弄晕过去的,这一睡怕是就要睡到诸相山了。赵吏想。

还想问问他,若是此时自己予他自由,这短暂的一生,他又想做些什么。


出乎赵吏的预料,此后从他手中取走太岁的,竟然当日面馆中他本以为不过是一面之缘萍水相逢的挽琴,以及为她赎身的丈夫。

那日在面馆,他曾向挽琴和老陈提起自己最近得了太岁,能予人永生,当时的一人一鬼都说永生是飘渺不可捉摸之物,他们并不渴求,只想过好当下。没想到赵吏刚从诸相山回到辖区,挽琴便通过黑市的中间人找到他,执意要从他手中以一箱黄金购买太岁。

太岁,莫说是一箱黄金,就是一整座金矿,愿意支付的也大有人在,只不过赵吏并不打算将太岁竞价出售。在去诸相山的路上他就已然打定主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手中这块太岁恐怕会引来无数觊觎之人,不能再留在手里了。这太岁是因缘际会到了他的手中,如今要出手,便将太岁交给第一个找上他求太岁的人,不论对方愿意提出什么作为交换。

是夜,三人在一家酒楼的雅间碰面,赵吏如乔觉叮嘱自己一般向挽琴夫妇说明,此物虽能予人长生,却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至于代价是什么,因人而异,与其心中执念有关。挽琴闻言似是心烦意乱,打开自己带来的一箱黄金,催促交易。赵吏亦取出沉香木匣,正欲递出时,却见对面二人灵魂中的业火忽而炽烈地燃烧起来,色如朱砂、焮天铄地。赵吏眯着眼,努力想要看清那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由得怔住了。

“怎么了,赵先生?一箱黄金,换您一块太岁,这交易可是我们之前就商量好的。”挽琴有些紧张,目光紧紧盯着赵吏捧出的匣子。

“没什么,太岁在我手里没用,我是不会反悔的,只是想最后再确认一遍。”赵吏沉声道:“这引火烧身之事,你们可想清楚了?”

一阵沉默之后,挽琴正与开口,她的丈夫先回答了:“想清楚了,我要和挽琴永生永世在一处。”

他握住挽琴的手,侧过脸凝视着妻子,但那深情得近乎无望的眼神却让赵吏一阵不安:这男人灵魂中的火势越发旺了。

从挽琴夫妇处用太岁换来的一箱黄金在赵吏手中存了三十多年,这三十年中,他的眼睛持续恶化着,由原本的隐约可见人影,发展至眼前一片黑暗,几乎彻底看不见,只能隐约看见各人灵魂中燃烧的业火,时隐时现。

冥王不知是从哪听说赵吏的眼睛已经完全坏了,召他入冥府后,托着他的下巴端详了半天,左看右看,一会挥手一会打响指一会吹气,最后竟几千年未曾有过地叹了口气。

“你这眼睛怕是没救了。”茶茶说,“这样吧,你原来的辖区风险太大,你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适合呆在那了。你那个搭档跟你也有几十年了吧?该出师了,我再派个新人过去给她带。河南马上会有大灾荒,你去那边吧,看他们什么时候缺人手,就帮忙送几个饿死鬼,别的事不用再管了,算是去度个假吧。”

赵吏遵奉冥王指令,即刻启程,不分昼夜、长途跋涉地前去“度假”,寄希望在灾变降临前赶到河南。饥饿而死的鬼魂很好处理,没什么执念,都是急不可耐要入轮回,但要完全避免处理他们同样不需要多大的代价,往往只是多几捧粟米的事。

经过战区时,不论出多高的价都雇不到车,上千公里的路程只能靠徒步穿过。赵吏连着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撑不住了,精疲力尽地倒在一片树林中。他的脸埋在破碎腐烂的落叶中,感觉像是埋进了蓬松的枕头里。将睡未睡之际,他听见树林外的土路上传来喊号子的声音,应该是经过了一队士兵,不知是哪边的。赵吏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死亡的气味,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闻到了海腥味,他挣扎着坐起,勉强靠上一棵枯死的树,稳住身体,朝那队士兵张望过去。他可以阻止他们,只要向他们告知即将到来的死亡,这些年轻的生命就能继续延续下去。

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赵吏凝神听着,似乎有个士兵脱离了队伍,踩着厚厚的落叶向他走过来。黑暗中,一簇橙黄火焰越发鲜明,小小的,蜜柑色的,像朵盛放的凌霄花。睡思昏沉的赵吏下意识向那他唯一能看见的光亮伸出手。

哪怕是火焰灼烧的疼痛也好,他真想——

“来,老乡,喝点水吧。”一个圆形的金属水壶被塞到他手中,“你没事吧?腿还能动吗?你的眼睛怎么了?”

“还没瞎。”赵吏抬起头,努力想看清自己面前这个年轻人的面孔,但什么也看不见,仍然只有黑暗,“但马上就看不见了。”

“你一个人吗?”年轻人又问。

“我死不了。”

他不动声色地探出灵力环绕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灵魂,全身贯注地去感受死亡浓郁的衰败气息之下,属于年轻人自己独特的气息。青嫩的、纯粹的、热烈的,像在夏天浓烈的阳光中,某种浓绿欲滴的树木繁茂的枝叶间开出小小的白色花朵。

赵吏忽然感觉浑身暖和过来,就像从一个很甜美的梦中醒来一般,尽管他已经忘了做梦是什么感觉。

“这样,我把水留给你,还有这些干粮,你也留下。”一阵窸窣声,年轻人把更多东西塞到他怀中,几个又硬又冷的玉米饼,沉甸甸的,“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你怕死吗?”赵吏轻声问,声音马上被年轻人战友的呼唤掩盖:“阿金,快点跟上!”

“我得走了,我得赶上队伍。”名叫阿金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温和的声音有些歉意,又饱含希望:“你放心,很快,我们就会把鬼子都赶出中国。”

记住这种气息,一定要记住。赵吏盯着逐渐远去的暖橘色火光,直到那簇火苗消失在他视野中,无边无际、永恒的黑暗最终将他俘获。

要找到阿金,必须找到他。

让他活下去。


彻底失明的赵吏最终还是没有去河南。遇到阿金的第二日,凭借一丝渺茫的,时断时续的气息,他从战场上刨出了阿金的尸体,用灵力阻断了尸体的腐坏,将阿金灵魂封回他的身体中。那箱赵吏靠出卖太岁获得,原本打算用于赈灾的黄金,则被带去了鬼市,买回了传说中来自昆仑的箜篌般若。

赵吏想,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无论需要做什么,都要让阿金见到中国的明天,见到他失散的恋人采芹。

然后赵吏帮般若找到了杀死她主人的凶手。

赵吏想,他要像阿金像人那样活着,真正的活着,而不是如自己一般的行尸走肉。

然后般若告诉赵吏,她救不了阿金。

赵吏想,总会有办法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总会有能治得好阿金的办法。

然后赵吏将箜篌般若锁进柜子里,继续寻找灵药。

赵吏想,只要阿金活着,他就还能看见,还能看见——

“好好保护好这双眼睛。”般若低声道。“阿金一定会回来的。”

赵吏躺在床上,愤怒与怨恨像厉火一样炙烤着他的心,令他疼痛难忍,肝肠寸断。双目昏昏五十年后,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清晰的世界。

我要杀了般若。他想,近咬牙关,双拳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白牡丹做不到这件事,是他无能,而非般若有什么神力,她只是一把箜篌罢了,只要一把火——

一种熟悉的感觉飘飘忽忽地降临,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忽而中断了赵吏胸中暴风雨般杂乱而狂热的愤恨。青嫩的、纯粹的、热烈的,仿佛闭上眼嗅闻层层浓绿深处开出的白色小花,盈盈透光的柔软花瓣擦过鼻尖,一阵酥痒。他曾凭借这缕隐约的气息自堆积如山的尸体中找回阿金,凭借这缕气息萦绕身边熬过一个个漫无边际的长夜,也曾凭借这缕气息的中断确认,阿金的灵魂已没入轮回,再无踪迹可寻。

阿金留下了一个灵魂碎片,在他的身体里。赵吏坐起身,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睫。巨大的悲痛与喜悦同时涌上心头,洗礼了他的精神。

或许,我心中有阿金在我身体里留下一片魂,便也同时有了留下他的一簇火。赵吏想。他长久地抱膝坐在床头,双眼盯着自己的胸口,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东西来。

或许我也在为世界上的某个人而燃烧着。

此后的七十年,赵吏透过阿金的眼睛,透过阿金灵魂的残片注视着这个世界,只是再没见过燃烧灵魂的业火。他逐渐忘了自己的眼睛为何一度失明又复明,忘了自己身体里的灵魂碎片来自谁,甚至忘了自己一度能看到每个人的灵魂之中都燃烧着火焰。

直到冥王派他去看护蚩尤的转世。

直到夏冬青来到444号便利店。

直到他服下第一颗鬼丹。

直到蚩尤苏醒。

直到——

“冬青,”猎猎狂风吹得赵吏睁不开眼,他用力睁开眼,望向祭台上缓缓朝他举起枪的夏冬青,勉强挤出一个尽可能显得好看点的笑容来,“再见。”

一轮明亮的满月正在他们头顶缓缓升起,赵吏曾于某时某刻也见过这样好的月色,但他现在无暇顾及——在赵吏因无法控制的泪水而渐趋模糊的双眼中,他忽然看见了火。

不是阿金灵魂中曾经燃烧的,橙黄的火苗,而是色如朱砂、焮天铄地的熊熊业火,在夏冬青的灵魂中燃烧着。

“你所见的朱红之火,所燃者原非身染烈火者之业障,乃为其所爱之人,以身代之。”

某个声音,某个久远的,柔和的声音自他灵魂中响起,令他在一瞬之间想起了许多本应记住却忘记了的事,想起了许多本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那时刻萦绕着他、陪伴着他、安抚着他,冬青花原本清淡的香气此刻浓烈得化不开,缠绕着他的灵魂,仿佛一个缠绵的、哀戚的、不可断绝的拥抱。

开枪!”赵吏喊道。

你终于自由了,冬青。

猎鬼枪子弹自枪膛射出的那一刻,满月变成硬币自水底浮上水面,熄灭的线香重燃,翻倒的酥油灯立起,夏冬青残缺灵魂中燃烧的业火回溯坍缩,朱砂色的滔天光焰自赵吏灵魂中燃起,将他的灵魂紧紧包裹。

真好。


【TBC】

【吏青】清醒梦 Ch.7


夏冬青取出销魂刀的那一刻,赵吏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这只是夸张的说法,血液是不会完全凝固的,更何况现在的他只是个灵魂,根本不存在“血液”一说。

在此之前,赵吏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冬青能够从自己的“死亡”给他留下的阴影中走出,想象冬青会发很大的脾气,像只兔子似的红着眼,用所知为数不多的脏话来咒骂他;想象冬青会一股脑抛出一大串问题,用没什么杀伤力的威胁强迫赵吏必须回答;想象他们终于能对彼此敞开心扉,冬青终于能像以前那样,用赵吏最喜欢的方式笑着叫出他的名字。

他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又有点惴惴不安地想过,等到这一刻,他会告诉冬青,他爱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在拥有灵魂之前,他已经在用大脑、用心去爱他,所以他才会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灵魂,用它去爱人,去感受爱。

——也正是因为他有了灵魂,他与冬青才得以从宿命中解脱,拥有真正的人生。

然而,在赵吏无数种或生动或肉麻的想象中,没有一种预见到了眼下的情况。在刚刚过去的十分钟里,夏冬青的情绪和思维都发生了巨大的转折。他迅速由自我怀疑引发的混乱中镇定下来,并且推翻了之前坚持的想法,完全接受了眼前的赵吏是被泰山府君归还的灵魂,而不是存在于他想象之中的幻觉。

“赵吏。”夏冬青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双眼注视着他,目不转睛,“真的是你。”

他站起身,向赵吏伸出手,掌心虚虚地贴了贴赵吏的脸颊。

灵魂是感受不到温度的,但冬青留在他身体里的灵魂碎片却能够认出自己曾经的来处,感受到面前这个曾经承受过巨大的痛苦使自己魂魄分离,而现在又用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他的人在向他靠近。

突然的亲近让赵吏的灵魂感受到欣喜和兴奋,暖融融的,但随之心头翻涌而上的就是难以忽视的不安。

“是我。冬青,我真的回来了。”他试探性地说,“我不是你的幻觉,你相信我。”

“我知道啊。”夏冬青眉眼间漾出一点笑意来,但却反而让神情显得有些悲伤,“我早该相信的,在你刚刚出现的那天就该相信你。我一直都在想,泰山府君祭没有失败,既然蚩尤的灵魂被带走了,应该有一个灵魂相应回归——不是丰臣秀吉,那就只能是你。幸好你有灵魂。”他喃喃道:“幸好你有灵魂,所以才能回来。”

接着夏冬青忽然快乐地扬起笑容,好像屋子里刚炸开了一朵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的烟花,绚烂的烟火照亮了他的脸。“我想到了,赵吏,你在这里等我,哪也别去,一步也不准动!”说着就他就哒哒跑出房间,“我去找个东西,马上就回来!”

一天天的一副未亡人守寡的样,见到我才偶尔有点高兴样子。赵吏想。说不定我们……也不是没可能?

玄女留下的那面镜子多少对赵吏也有影响,搞得他刚才整个人都不大正常,一个没控制住竟然哭了。不过这么一哭,倒是好像把夏冬青那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一样的死脑筋给通开了,也是赵吏始料未及的结果。

然而夏冬青大落大起的情绪还是让赵吏觉得不安。从冬青出生、失去父母,一个小孩跌跌撞撞长大,直到即将毕业时来到444号便利店,以及此后发生的一切,赵吏注视了他太多年,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本能。比起眼前夏冬青的语言和行动,赵吏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几乎没有犹豫,赵吏便使用了灵力去感知夏冬青的所作所为,发现他正在自己的房间,打开了保险柜。

赵吏房间里保险柜的密码冬青和娅都知道,赵吏当时还施了咒,确保有他们三人以外的任何人在场时都无法打开保险柜。这么做只是保险起见,赵吏那些真正秘不能示人和用来保命的家伙从来都是随身携带的,保险柜里存放的都是一些他从冥界顺回来,或是从逃逸的鬼魂那缴获但没上缴的道具。反正冥界的行政效率和能力一贯低下,只要不做的太过分,少个仨瓜俩枣根本没人注意,何况这些东西放在冥界也是浪费,留在赵吏自己手里说不定哪天还能发挥点作用。

这里面能有什么冬青用得着的东西?赵吏有些困惑,但本能的不安却加强了,如同半夜敲响的钟摆,一下一下撞击着赵吏的心,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作为鬼魂的方便之处就是物理上的阻隔再不能限制他,因此赵吏直接穿过几个间隔房间的墙壁,来到自己的房间——

然后他就看到夏冬青从保险柜里取出销魂刀,试图将刀从鞘里拔出。

当年林志文自冥界出逃人间,偷出了这把刀,打算在阻止弟弟林志武再次行凶之后用此刀自裁。然而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林志文与林志武缠斗之时,二十年前被林志武杀死的王艳的鬼魂突然现身,用销魂刀了结了林志武的灵魂。林志武阳寿未尽,便让哥哥志文的灵魂进入了自己的身躯,用自己的身体“复活”,代替自己生活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赵吏领悟了夏冬青的意图,只感觉整个人如坠深海,冰冷咸涩的海水瞬间从每一个孔窍涌入体内,让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心脏因为巨大的压强差而将要爆开。

马上把刀放回去!”在想通一切关节的瞬间,他本能地吼道,但声音随即又经过一个滑稽的降调转为和缓:“你千万别做傻事,冬青。你知道的,销魂刀出鞘,必吃一个灵魂,这种吞噬不仅是瞬间终结你眼下的这一世,你的灵魂也会被就此销毁,不复存在。”

销魂刀在志文志武事件后再度被赵吏收回,他在销魂刀上附了灵力,使鬼魂无法触碰那把刀,以防类似事故重现,活人要拔刀还是能拔得出来,只是要多花些力气,以免误伤。原本是一劳永逸的万全之策,再不会有鬼魂因为销魂刀被意外抹杀,给赵吏增添更多写报告的工作量,如今却反而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自己成了鬼魂,甚至无法强行夺刀。

夏冬青闻声转过身来时,神色出现了瞬间的动摇。但如果赵吏说什么他就照做什么,夏冬青也就不是夏冬青了。

“我不是要对你用销魂刀,赵吏,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夏冬青望过来的双眼眼神闪烁——他的眼睛一直这么亮吗?赵吏一片空白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冒出不合时宜的想法,之后再回想这一刻时他才意识到,那时候夏冬青的眼中满盈泪水。

“再也不会了。”

“夏冬青老子今天跟你把话说清楚,我不要你的身体!你要是敢拿那把刀捅你自己,我就——”

赵吏一时语塞。

夏冬青要是自杀了,他就打进冥府抢人,反正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他要是跳海了,赵吏也能找去殷墟,那地方虽然古老神秘,但每年都有鲛人上岸实现宿主的愿望,因此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惟独夏冬青若是用销魂刀抹了脖子,肉体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灵魂却会被吞噬,再无一丝踪影可循。

“我知道,我这身体瘦得跟豆芽菜一样,一点肌肉都没有,你看不上,影响你以后呲妞。”夏冬青的语气诚恳得像是在安慰他,甚至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但我看你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嘛,不然都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要有办法,早给自己搞个身体回来了,干嘛还要赖在我这。”

剧烈的心跳声敲击着赵吏的鼓膜。灵魂还会有心跳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他的耳畔传来沉闷的、有节奏的撞击声,一下一下,仿佛来自宇宙深处,让他整个人都被撞击得颤抖起来。

“冬青,求你别这么对你自己。”赵吏喃喃道,声音苦涩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别这么对我。”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听起来很熟悉,自信,镇定,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尽藏于他的掌心:“你好像一向觉得,你能控制一切,欺骗一切,得到一切。你觉得自己看清了人性,你能够将任何一个人类引入你的圈套之中,什么都可以作为你的一步暗棋,一张底牌。所以你利用冬青对你的信任,让他使用蚩尤的力量帮你寻找豪姬,为阿春复仇,即使你知道这样会加速蚩尤的苏醒,但你不在乎,你觉得你能控制蚩尤,你甚至可以言之凿凿,宣称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要是不找到豪姬,你怎么能够利用她的献祭,在泰山神眼皮子底下,在冬青面前偷梁换柱?”

那个声音贴在他耳畔冷笑着,毫不掩饰讽刺的意味,此刻赵吏迟钝地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如果你真有这么聪明,真有那么滴水不漏,机关算计,为什么连让冬青把刀放下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到?”

一瞬间,许多念头越过赵吏的脑海:刚才干嘛要一时气急,跟夏冬青争辩自己到底是不是灵魂?当年何必要多此一举留下销魂刀,还自以为处置妥当万无一失?他一向自负能言善辩颠倒黑白,怎么都想不出能让冬青把刀放下的说辞?连“现相法”这样精巧的法术他都能运用自如,怎么就没想着学一下隔空取物这种略有些道行的道士都会的基本法?

种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汇集在一起,最终纠结成一个问题,仿佛有人用拖把蘸着浓墨,一笔一划地甩在赵吏比报纸版面中间的广告专栏还杂乱的想法之上——

泰山府君祭上对赵吏扣动扳机的夏冬青,在想什么?

“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总是我呢。当年444号便利店被拆毁时是这样,后来泰山府君祭也是,我总是那个被排除在外的人、被留下来的人。不过现在好了,我终于不用再欠你什么东西了。”夏冬青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冬青的笑很好看,好看到他每次对赵吏笑起来时,赵吏都会觉得,天上闪闪发光的银河被全部变成了蜜酒,从天际洒下,星光淋得他浑身湿透。即使只是想起那样的笑容,赵吏都会无可避免地再醉一回,醉得鞋子里能倒出一个星系,彗星从一只耳朵钻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钻出来,呼出的酒气都是绚丽的星云。

赵吏,再见。”夏冬青笑着说。

再你妈的见,想都别想。还学老子说话,版权费付了吗?

赵吏咬牙切齿地收拢包裹着自身灵魂的灵力,向夏冬青撞过去,在灵魂即将接触到夏冬青身体的那一刻,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生者的身体都自有阳气护体,天然排斥阴邪之物,因此普通鬼魂未经身体主人允许强行附身,便会感受到火焰灼烧般的剧痛。只有厉鬼,或者怨念尤为深重、即将堕为厉鬼的鬼魂才能承受那种撕裂灵魂般的痛苦,强行夺取他人身体的控制权,否则强大如蚩尤的灵魂,也只能在冬青的灵魂陷入迷失或衰弱的状态时控制他的身体。但事到如今,赵吏别无善法,只能赌一把——他的灵魂是依附于冬青的灵魂碎片生成的,之前赵吏只以为这就是他附身冬青时后者没有太明显不适感的原因,但现在想来,这一点同样可能使得冬青的灵魂非但不把他视作侵入者、需要排斥的对象,反而是将他看做自己遗失已久的一部分,而予以接纳。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的灵魂进入夏冬青的身体就不存在“附身”一说,而是灵魂的回归。

就算不成功,这厉火烧身,他也是活该受着。

再睁开眼时,赵吏的眼前已经是夏冬青的视野。没有火焰灼烧的感觉,不如说,没有任何不适,非要说有什么感觉,赵吏只感受到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充实着他的灵魂。

销魂刀的刀鞘已经开始松动,几乎能从刀鞘的缝隙间感受到无形的刀刃散发的刺骨寒意,赵吏迅速着手控制夏冬青的身体,试图张开他的右手。从冬青身上驱鬼他干的多了,自己做鬼上他的身却是新手。不同于上次借助夏冬青的身体触摸和闻嗅芍药时的自然,现在仍然是冬青的灵魂在掌控这具躯体,并且或许是感受到了赵吏的干扰,夏冬青不仅没有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赵吏,你从我身体里滚出去!”夏冬青怒吼道,声音终于不复那种临终关怀一样的温和。赵吏感觉到他的体温正在升高,脸颊滚烫,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你这样我会误伤你的!”

“那你他妈就把刀放下!你不是上赶着要把身体让给我吗?那正好,我还就告诉你了,我馋你身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今天进来了就一辈子不走了!”赵吏毫不示弱地吼回去,“将来你命数尽了,看我哪个倒霉前同事来收你,咱俩就给他来个双倍业绩买一送二,也算共事多年聊表谢意。你也别跟我扯什么你欠我我欠你的,夏冬青你欠我的多了去了这辈子还不完的下辈子再接再厉吧,你大爷我奉陪到底!”

他们两个现在都在夏冬青身体里,同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会青涩一会低沉,共同点是都在用愤怒演示恐惧,而夏冬青的身体也因为两个不同的灵魂正在争夺控制权而左右摇晃,几次差点摔倒,看起来就像自己在与自己扭打。

“谁跟你下辈子,赵吏,你、你、你他妈的王八蛋,只会骗人的狗东西,你简直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贼喊捉贼!”夏冬青咬牙切齿。仿佛火上浇油一般,赵吏一通嘴炮输出不仅没让夏冬青松开右手,反而连左手也握上了刀鞘。“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会胡说八道!”

“我知道,让你一枪崩了我给你伤害很大,但当时那种情况我别无选择啊,你必须送走最后一个灵魂才能解除跟我的契约,复活为人,让蚩尤成为多出来的灵魂——我总不能让你朝娅开枪吧!”

夏冬青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双手分别紧握着销魂刀的刀柄和刀鞘,只能用袖口胡乱蹭着眼睛,擦去不知道是谁流下的泪水。

“冬青,我错了,我白活一千多年做的全是错事,所以才会自己眼睛瞎了又连累你两辈子,但是冬青,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行吗?只要能做到,我能为你做任何事,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这件事。我不能——我再也不能——”

赵吏的话被难以抑制的一阵咳嗽打断,再次开口时,夏冬青已经掌握了话语权:“赵吏,蚩尤的灵魂已经不在了,我的灵魂覆灭不会导致世界毁灭,不会引发冥界与昆仑的冲突,甚至都不至于给邻居给警察添麻烦,因为我死以后,法律意义上夏冬青还活着。至于‘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人能回答。”

夏冬青的声音很冷静,但与他灵魂紧靠在一起的赵吏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极端的冷静之下掩盖的绝望,因为这绝望同样来自赵吏的心。

我活到今天的唯一原因是,我的生命,我现在的生活,是你的牺牲换来的。所以,不管它让我多么痛苦,多么无法忍受,我都必须忍受——但现在不用了。”

熟悉的感觉将赵吏瞬间拉回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一路油门踩到底赶到跨海大桥的桥头,慌乱得几乎是用身体撞开车门,滚下车,与正站在护栏外的夏冬青四目相对。

那个时候,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只能眼睁睁看着夏冬青纵身一跃落入海中,海水自口鼻涌入肺部的尖锐酸痛感和窒息的痛苦通过契约被同步到赵吏身上,他徒劳地跪在原地,在巨大的痛楚中挣扎和抽搐——

不能眼睁睁地失去他。赵吏想。再也不能失去了。

“冬青,你和我相识两世,因果轮回,自有其终结之时,你如果真要如此,我不拦你,只要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忽然放平缓声音,同时开始尝试控制夏冬青的双腿站稳,一条腿略微向后撤。

其实赵吏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要跟夏冬青抢刀,而是要中断他的自杀行为。眼下夏冬青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双手,对身体其它部分的掌控自然就放松了。意识到这一点的赵吏不再犹豫,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这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如果不能告诉你,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赵吏集中精神,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要出现丝毫波澜。两人的灵魂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又重叠在一起,因此情绪很容易受到彼此影响。房间里一时没有人再说话,只有夏冬青精疲力尽的喘息声。

“你说吧。”夏冬青终究还是心软了。

“泰山府君祭上,我被猎鬼枪击中,身体当时就完全消失了。”赵吏聚精会神地控制着身体略微放低重心,上半身小幅前倾,“但我最终还能够返回人世,是因为——”

与此同时,夏冬青的身体突然发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突然向前冲刺,直撞向对面的落地窗。

另一个声音自赵吏的灵魂中响起,听起来很熟悉,平和,沉重,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可以舍弃:

大愿师帝揭婆,弟子愚迷,往色生心,已决随生死流,入大爱河,自取沉沦,不求解脱。往昔所造诸恶业,弟子悉皆忏悔,惟余一事相求:今我二人相争倒地,弟子首寤即缘续,冬青首寤即缘止,因缘若何,仰乞世尊,以无边心裁之。不肖弟子赵吏拜上。

“咚”的一声闷响,夏冬青的头撞上钢化玻璃,整个人身子一软,晕倒在窗边。

租房之前,领他们看房的房东曾向他们着重介绍过别墅的窗户,每一面都采光绝佳,装有目前最先进的钢化玻璃,透明度高,非常结实安全,防刮防爆又防弹,赵吏和夏冬青经亲身测试证实,也防不撞南墙不回头。


赵吏睁开眼——准确的说,他的灵魂睁开眼。

撞上玻璃受到冲击之前,赵吏下意识展开了灵力封住冬青的知觉,现在冬青的灵魂已经在他的保护中暂时陷入了沉睡,而身体尽管处于晕厥状态,仍然在尽职尽责地反馈着疼痛和晕眩,赵吏感觉像是脑袋被撞破了个窟窿,已经搅拌匀和了的脑浆直接从窟窿里冒出来。

好像撞太狠了。这小身板这么不结实,可别撞出个好歹来。赵吏捂着疼到裂开的脑袋,龇牙咧嘴眼冒金星,瞥见旁边冬青毫无防备地贴着他的灵魂,感觉心像刚出炉的蛋挞一样陷下去又烫又甜的一块。忍着剧痛和强烈的恶心,赵吏匀出灵力给夏冬青的身体治伤,见正主睡得正香,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终于紧紧地抱住了冬青的灵魂。

如同冬日里泡温泉,雪花还没落下,就在水面上漂浮的棉花糖般的白雾里融化了,连空气都带着一股甜味,诱惑他完全沉入水中,更紧密地被这种平和、舒适的温暖所包裹,与之融为一体——

赵吏叹了口气,怀里抱着冬青暖融融睡成一团的灵魂,一时有些神思朦胧。

夏冬青的身体,他怎么可能会“看不上”。赵吏的灵魂日思夜想,渴望着这具身躯,更渴望着被他的灵魂接纳,如同颠沛远行,精疲力尽的旅客渴望一个梦乡。

直到感觉头部的疼痛和晕眩已经缓和为冬青可以忍受的程度,赵吏才从他的身体中抽离灵魂。从外面看夏冬青的撞伤更严重,额头肿起挺夸张的一块,赵吏心疼地摸了摸,又从所剩的灵力中挤出来大半,仅保留所需最低限度的灵力。连日使用现相法消耗了不少灵力,再加上刚才被无疾镜中的镜灵攻击,饶是赵吏一向自负游刃有余,也终于觉得有些吃不消了。

收回刀上附着的灵力,赵吏终于能以灵魂的形态触碰到销魂刀。夏冬青人虽然已经昏迷,但手上的力气却是半分也没有放松,赵吏费了不少力气才从夏冬青手里拽出刀,又给刀鞘上了三道紧束咒,这下就是吃饱喝足的玄女亲自动手不费点功夫都拔不出来刀,但赵吏仍然觉得不保险。正寻思着如何彻底清除这个隐患,一阵电话铃声自旁边的书案上传来,他飘到桌前,是夏冬青的手机在响,估计是刚才开保险柜前顺手放在这里的,屏幕上“虹医生”三个字一闪一闪。

般若?她怎么会和冬青有联系?

赵吏略一思索,想起前天夏冬青在他的房间里找遗书时,好像确实有看到他在翻名片,可能是自己之前不小心把虹医生的名片也混进了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又被冬青找到了。

过去的记忆赵吏也算找回了十之六七,虽不可能将一千年中自己经历的所有事都巨细无遗地记清楚,但那些对他产生重大影响的事如今基本都能回想起来。第一次接触虹医生时他才刚服下鬼丹,只觉得心中没由来的不快,但考虑到虹医生履历清白,并没有与恶鬼求缠不清的记录,治疗创伤失忆又在业界十分知名,赵吏也就没多想,只当她可能长得像某个让他一度耿耿于怀但如今已经遗忘的前女友。然而随着赵吏的灵魂逐渐生长,过往刻骨铭心的记忆也逐一复苏,他很快就记起了冬青上一世与自己的过往,自然也就记起了般若。

上一世的般若趁自己不在,将阿金的灵魂交给了其他鬼差,送入轮回,与他就此失散。那时赵吏对她确实心怀怨怼,甚至一度起过彻底烧毁那把他亲手修好的箜篌,诛般若、泄私愤的恶念,但想到如此便让阿金的眼睛见了这等暴戾恣睢之事,便勉强打消念头,只将箜篌转手卖掉。一代名伶白牡丹的爱物,自然也是卖出了一时名声大噪的高价,所得金银赵吏分文未取,以阿金的名义全部捐献抗日。至于箜篌般若的下落,他也很快抛诸脑后,一如阿金的姓名与这段过往,只记得自己这双眼睛要用心爱护,随身的破旧木盒绝不能丢失。

时光流转,七十年后,冬青又回到他身边,而赵吏亦再一次无可避免地对他生出了不可解的执念,却又更多一分旖旎缠绵的妄念。再想起这段前尘往事,只觉“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颇有一种美梦将觉般惴惴不安的欢欣,对般若耿耿于怀的怨望,倒也完全放下了。

然而此时此刻,再看见这个名字,赵吏只觉得心中一紧。般若总是出现得如此凑巧,上一世是在自己以为找到了能够治好阿金的方法时,这一世又是在自己刚刚阻止了冬青自杀时。

如同一种提醒。提醒他注定会失去冬青。

灵魂能够无视任何物理阻隔,他们同样可以将自身存在压缩到电子大小,与电信号一同运动,这是灵魂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最快捷的办法,也是赵吏现在在做的事:他钻进了夏冬青的手机,带着一把销魂刀。大约52纳秒后,他将出现在虹医生的办公室。

在这52纳秒中,赵吏脑海中短暂出现过用销魂刀斩去般若的灵魂以绝后患的念头,但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未免刻舟求剑,太过荒诞。阿金为赵吏的执念所困,未华而欲求实,未结因而欲求缘,本就是勉力不来的。失去阿金是般若的责任,也与般若无关,原是赵吏一人的业障,却累及夏冬青两世:若不是阿金把一片魂给了他,冬青的灵魂也不至于存在缺口,以致能够容纳额外的灵魂,因此被冥王阿茶选为蚩尤灵魂的备选容器,又派赵吏前去看护,有了这一世的痴缠。

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贼喊捉贼,冬青说的一点没错,从来都是赵吏理亏。原本就是赵吏亏欠他太多,这辈子都还不完的。

所以,冬青。即将抵达终点的前一瞬,赵吏闭上眼,默想道。

你的灵魂,你的眼睛,以及你的生活,欠你的,我全部都会努力去还的。求你别放弃我。

可能会多还你一点,但我保证,不会多很多,也就多一点点。只是因为,下辈子我还想见到你。

要是你暂时不想见我,下下辈子也行。



【TBC】



赵吏:不知道为什么 要杀掉这个女人的冲动好像刻进了我的DNA

赵吏上身以后 冬青一直不愿意放手 是怕刀鞘松开误伤赵吏 所以他双手持刀不是在拔刀 而是在把刀往里怼 但是赵吏上身后太着急了也没意识到这一点

本文第一阶段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鼓掌) 

总结一下:冬青白撞一个包 赵吏又添一笔账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解决😅




【吏青】清醒梦 Ch.6

#本章有阿金/采芹 阿金&赵吏(非CP向) 自行避雷


好温暖。这是出现在夏冬青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他浑身赤裸,但并不感觉冷。微烫的热水顺着他的后背连续不断地流下去,室内弥漫着氤氲的水汽,使人联想到夏日暴雨之后原野上湿润温暖的空气。夏冬青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也被浸在温暖的泉水中,松散、迟缓,如同温泉池上积蓄的云一样的水雾。

他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幢略显破旧的房子,陈设简单、木质结构、屋顶很高,阳光从靠近屋顶的窗户里洒进来,灰尘在那道金色的通路中闪烁着上升。夏冬青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好像见过这房间,熟悉感像在舞台幕布后等待上台的演员听到台前的窃窃私语,但他却完全想不起来这间房子属于谁,自己又是为什么在这里。又一股水流浇下来,从他的后颈一路顺着脊柱流到腰窝,热水流经的皮肤微微发痒,这时候夏冬青才意识到,他不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人——

赵吏。夏冬青看向站在自己身旁,手拿水瓢沉默着往他身上浇热水的赵吏,他从来没见过赵吏这副样子,他比夏冬青认识他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憔悴,穿着破旧的黑色长衫,还留了截半长不短的辫子,但夏冬青知道他并没有认错,因为自己的心脏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就痛苦地揪紧了。

浮上心头的感情首先是羞耻和尴尬,夏冬青下意识想要缩起身体,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分毫,只能垂眼看着水盆中的水面——淹没在热水以下的部位只有他的腰腹。

这是阿金的记忆,这是阿金和赵吏之间发生的事情。

“腰部以下都没有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那些被腰斩的犯人我都见过,为什么我还活着?”

“把你刨出来就是想让你活着。”

“你怎么让我活着?”阿金的声音听起来痛苦、困惑,并极力掩饰着恐惧:“除非,你跟我不是一样的人。我知道,我那天遇见你我就感觉到了,你很可怕——”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会死。”赵吏平淡地说。“因为我不是人。”

骗子。夏冬青想,他在阿金的心里难过得缩起来。

“你是死神吗?为什么见到你以后我的战友都死了,只有我活着?就因为我给了你一口水吗?”阿金继续质问着。赵吏没有回答他,仍按照固定的节奏浇下热水,为他擦洗身子,专注的神情因眼神的空洞而显得近乎虔诚,仿佛为面前这个人涣洗身体是他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情。

夏冬青突然发现,赵吏的眼睛没有焦点,一直茫然地凝视着某个方向。像是盲人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治治你的眼睛?”沉默之后,仍然是阿金先开口,不过这次语气缓和了很多。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真正引起了赵吏的注意。他暂时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双手支撑在木盆的边缘,抬起头,似乎是想要与阿金对视——夏冬青旁观着这一切,通过阿金的眼睛去凝视过去的赵吏,就像一辆火车上的乘客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看向另一辆交错驶向反方向的火车时,与那辆火车上同样看过来的另一位乘客目光交汇。他们看向彼此,却谁都没有看见对方。

“这个世间有太多的罪恶,我看了太久了,还要看很久。所以看不见也罢。”

赵吏为什么会失明?夏冬青遇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明明好得很。那后来他又是怎么复明的?阿金显然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在被腰斩以后活下来,赵吏为什么要复活他?赵吏复活阿金以后又发生了什么,阿金是怎么……变成夏冬青的?这些问题嘈杂吵闹,占据他的头脑,夏冬青想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他不想知道阿金和赵吏之间到底有过什么因果,也不想看见这副样子的赵吏。

陌生的、压抑的、失望的赵吏。在夏冬青遇见赵吏之前遇见他的赵吏。

但他做不到,他只是观众而已。观众是无法叫停这场演出的。

之后两人又聊了许多。阿金说他想看到侵略者被赶出中国,又说北平有一条金街,他在那里长大、做理发师,和一位叫采芹的女孩相恋,她的笑很美,阿金很想再看她一眼……不论阿金说什么,赵吏总是会答应他,说会想办法,会让阿金看到的。

后来赵吏和阿金还有很多次类似的对话,有时候发生在赵吏给阿金清洗身体时,更多的发生在赵吏给阿金送来食物,和他一起吃饭时。阿金讲了很多关于他在金街度过的时光,与街坊邻里的琐碎小事,与采芹如何从相识到相恋,以及他在部队中认识的战友,那些已经被赵吏送入轮回的灵魂。

赵吏则很少谈他自己,他说他记性不好,不论发生什么,无论当时感觉都么幸福,或者多么痛苦,都会很快就忘了。

“你也会把忘了我吧,吏哥。”有一次阿金这样说。

“不会的。”赵吏不假思索地回答,手上动作不停,把盘子里仅有的几片肉都挑到阿金碗里,作为一个盲人动作灵活和精准得另人匪夷所思。“我不会的。

又骗人了。这家伙根本就是骗人成性,不光骗我这辈子,连上辈子也要一块骗,还真是充分贯彻落实政策的连续性。夏冬青忍不住吐槽。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赵吏继续说,语气少有的急切,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以表郑重:“我就不会忘记你的,阿金。你放心,在冥界什么东西都能弄到,我不会让你一直这样的,我会找到灵药治好你,你之后就能好好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着。”

“像个人一样”是这个阶段赵吏在与阿金交谈时使用频次较高的词汇,这是一直观察着这两人的夏冬青得出的结论。最开始的时候,阿金听到这个词的反应是痛苦的,甚至愤怒的,指责赵吏这么做完全罔顾自然规律,而随着两人相处时间的推移,阿金的情感似乎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沉默,甚至——

“今天这菜不错。很好吃。”阿金最后说。

“是吗?”赵吏笑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明快得足以令已然习惯了赵吏沉郁面容的夏冬青心头一震。“你喜欢就好。之前那家馆子……老板逃荒跑了,我就干脆自己烧菜了。”

——甚至怜悯面前这个一心想用承诺与奇迹把他留在生死轮回之外的鬼差。

大部分时间,赵吏都出门在外,为了完成冥界的工作,或者寻找能让阿金的身体复原的灵药,这间破旧空旷的房间里只有阿金一人。他没有下半身,只能在相当有限的范围内移动,因此每天最多的活动只能是睡觉,醒来就是看着阳光透过唯一的窗户,在这间屋子内移动,从房间角落移到他的床边,光线逐渐暗淡。

赵吏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阿金时常思索这件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而赵吏仿佛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好”都搜集起来,堆到阿金面前来。在这个物资短缺匮乏到饿殍遍野的年代,他能弄来几乎不重样的肉食,能弄来阿金从来没有尝过的美味糖果,能弄来连军事干部都不知情的最新战报,甚至有一回,他带回来一张报纸,上面登载了一篇署名“采芹”的诗歌。尽管阿金读了内容就认出这不是采芹的文风,但赵吏确实记住了他爱人的名字,也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作为一个盲人能做到这些已经非常不易。这样无穷无尽、深不见底的“好”,令阿金深深感激赵吏,但更令他困惑,令他不安。

然而,在种种那个年代的“稀世珍宝”之中,赵吏承诺的,能令人起死回生、无所不能的“灵药”却始终没有出现。而赵吏也因此变得一日日焦虑,一日日愧疚,一日日令阿金难以直视他的痛苦。

直到有一个夜晚,事情似乎发生了转机。赵吏照例回来与阿金共进晚餐,那天的饭菜比平时更加丰盛,但赵吏没吃两口就要匆匆离开,他说是今日有百年难逢的鬼市开市,说不定就能寻来“灵药”。

面对那双涣散空洞的眼睛中满盈的喜悦与兴奋,阿金实在说不出,他真的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而在赵吏离开以后,一个身着华服丽冠、面容姣好的女子便无声无息地凭空出现在阿金床边。夏冬青本以为她或许是个未投胎的前朝鬼魂,甚至可能是赵吏在这个时代的相好,毕竟以前在便利店打工时也见过梳旗头穿旗装的清朝女鬼与赵吏你侬我侬。但随即他反应过来,这是阿金的记忆,而此时的阿金与蚩尤不存在任何关联,眼睛完全是人类的眼睛,是不可能看到鬼魂的。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隐隐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段离奇的经历恐怕将会在今晚由这个奇怪的女人画上句号。

“你是什么人?”阿金问,“和吏哥一样,都是鬼差吗?”

“你叫阿金,对吗?我名叫般若。”女子道,她的声音极其动听,如黄莺出谷,清泉激石,空灵得令人心醉。夏冬青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到过。

“我不是鬼差,而是那把箜篌的化身。”

般若所指的那把箜篌现在就被收在墙角的立柜中,是赵吏一个多月前背回的。那天的赵吏看起来很高兴,比之前每次产生了能够治好阿金的希望时都要高兴。那段时间,赵吏每天夜里帮阿金洗漱之后,都会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根根修补箜篌的断弦。他没有视力,做这样的技术活自然十分困难,时不时被细如蚕丝却利如刀刃的琴弦割破了手指,赵吏只吮一下手上的伤口便接着修补,伤口渗出的血就滴滴答答地淌在黑色的长衫上,月光下看不分明。

并没有入睡的阿金就这样无言地靠在床头,看着赵吏,直到小窗中洒进来的月光渐渐淡去,化为浅红的朝阳。

就这么一连补了七天,箜篌终于修好,赵吏却在第二天把箜篌锁进了柜子里,并且再没提过此事。

“那么,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吗?”得知面前的女人不是鬼差后,阿金失望了片刻,但仍然很平静。

“当然不是。但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找来其他鬼差。”般若说。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现在是吏哥的箜篌,难道不该对他言听计从?”

“我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位,而他不是赵吏。”般若淡淡地说,“赵吏在鬼市以千金将我买回,为的是‘一念愚则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他认为我有无上的智慧,但我并没有办法治好你,只能感受到,被强留在这里,你很痛苦。我想帮你,也想帮赵吏,若是能有由其他鬼差将你送往冥界,灵魂投入轮回,你们二人,或皆可解脱。”

“‘轮回’。”阿金喃喃地重复着,眼睛一亮。“这么说,我若是转世,或许还能见到采芹?”

般若点点头。

“那就有劳了!”夏冬青从阿金身上感受到一阵久违的喜悦,如同热流般贯穿全身。他急切地从床上坐起,但看到般若艳丽的容颜时却突然一怔,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

“吏哥他……吏哥回来后发现我已经轮回去了,他会怎么办?我这伤本就是致命伤,没得救的,你治不好是理所当然,但吏哥的眼病,你有办法治好吗?”

他会把你忘到九霄云外,还治好了眼睛,看风花雪月看人间美女,逍遥快活得很。夏冬青腹诽道,可想到赵吏床头柜里那个历经颠沛的核桃木盒里收着的东西,却是一阵窝心,难以言喻地感情闷闷地烧着。

面对这听起来并不算困难的请求,般若却摇摇头,眉心紧蹙,面容似有戚色。

“他的眼睛从未生过病,既然没有病灶,又如何能医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赵吏的眼睛,原是能见世间诸相本相之眼。可他行走人间日久,业障缠身,逐渐惘然,失其本心,见众生皆不仁,见诸相且颠倒,自然双目昏昏,也因此越发业障深重。久而久之,或许便五感尽失了。”

般若说的这些阿金或是夏冬青都没怎么听懂,但最后一句,却听得极清楚。

“五感尽失?可要真成了那样,吏哥不就成了废人?”阿金下意识抬高声音,即使是知道赵吏之后能够顺利恢复视力的夏冬青,也跟着觉得心里一紧。

“他原本就不再是人了。”般若道。

“那我把我的眼睛留给他。”没有任何犹豫,夏冬青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我要让他真正地看见,不要他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般若莫测高深的美丽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你何必如此呢?赵吏于你,确有救命之恩,但你原是命数已尽,你们二人本就不会有恩怨纠葛存在。况且我也说过,赵吏并非有眼疾,你若是想让他看见,远非把你肉体的双眼赠与他就能令他复明那么简单,而是需要你将自己的灵魂剜去一个碎片,存入他体内。他借助你的灵魂,方能见众生诸相,而你魂魄不全,入轮回后生生世世都注定双目失明,纵与所爱之人来世相逢,恐怕也是再不能相识了。”

“你只说这事你能不能做到就行了。”阿金说。

般若点了点头,满头华丽的珠饰叮当作响,如同天籁。“只怕来世你是要后悔的。”

“认识吏哥之前,我并不相信人会有灵魂,灵魂还会转世。缘由因起,孽由此生,生生世世,因缘际会。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害怕,现在却反而心安了,既然今生有缘分未尽,来世也必能相见。”

阿金的声音有些发抖。夏冬青这才意识到,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心中激荡的决意。

“我的一生太短,做的事太少,留的遗憾又太多,现在所剩多少能发挥些作用的,也就是一双手,一双眼睛。吏哥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如果我把眼睛给他,他能替我为这个国家的人民做更多事,那我就不会后悔。这一点,只要我仍然是我,轮回多少世,都是改不了的。”

般若垂眼,长久地望向床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银白的月光落进他的眼睛里,照得他双眸闪烁如星,明亮如珠。

“赵吏本是无灵魂,无因缘,无牵挂,行走人间的一具躯壳罢了。你若给他一双眼,便也是给了他一片魂。人有了灵魂,也就有了因缘,有了牵挂。”默然良久,般若轻轻笑了,声音仿佛昙花初绽,又如千山落雪,听得人心醉神迷,直把所有愁怨介怀都抛到九霄。

你们二人若是他日重逢,他也是要还你一双眼,用自己一片魂补上的。

阿金听的云山雾罩,过耳不过心,只请般若帮他取纸笔来,他想最后再给赵吏写封短信,说明原委、表明谢意,夏冬青听得却觉心中巨震。

在一瞬间,夏冬青想起了很多。他想起自己刚刚到444号便利店打工时,赵吏因为他帮助鬼魂完成未竟心愿,气得灵力乱放,把灯管都崩了。想起赵吏明明是自己勾引被“药”寄生的女孩以谋私利,却反过来言辞凿凿指责人性本就卑劣经不起诱惑。想起苏秀秀年轻鲜活的生命永远陷入沉睡,想起办退学手续的吕哲形单影只形销骨立。

他又想起赵吏五感封闭形同痴傻时被关在精神病院,一日日只知道重复书写夏冬青的名字。想起他系着可笑的粉色围裙包年夜饺子,鼻子上沾着块面粉,像京剧里的丑角。想起他开车带着自己去送不愿入轮回的鬼魂绕远再见亲人最后一面,车中低沉流畅的音乐时不时被两人的吵闹声盖过。想起他双目紧闭口中诵经,超度织女与一整个村落的亡魂时,周身散发莲花般的金光。想起泰山府君祭上,他精心设计的发型被狂风吹得像鸡窝,涕泗横流,一副和潇洒半点不沾边的样子,却偏偏要说潇洒得要命的台词告别。

幸好有记忆。夏冬青想。因为有记忆,所以才会记得初相识时彼此的样子,记得他们是如何因为时间、因为彼此而改变。

所以才会记得,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鬼差我已经联系了,他们一会就到。”

阿金闻言搁下笔,对着未干的字迹吹了又吹,确保字迹再不会晕开,才将短笺仔细地叠好,放在桌上显眼处,然后躺回那张已经禁锢了他数月的床铺之上。般若带着华美护甲的手虚虚掩住他的眼睛,遮住窗外明亮却冷酷的月光。黑暗温柔地环抱他的知觉,仿佛一个无边无际的拥抱。

“你把眼睛闭上吧。要把灵魂剜一片出来,会很疼。”般若柔声说,“不过别害怕,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依言闭上眼。


夏冬青睁开眼。

疼痛,这是他首先感知到的,但并不是眼睛在疼,而是额头闷闷的疼。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鼓起一个明显的肿块,上面放着用毛巾裹着的冰袋。

“冬青?”一个与他梦中听到的同样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能听到我说话吗?”

夏冬青僵硬了片刻,然后猛地坐起来,头上放着的冰袋跟着掉了下来,但他毫无知觉,只是呆呆地环顾着房间的每一面墙壁。

销魂刀不在手里,目光所及也没见到赵吏。恐惧瞬间如同掉落屋檐上掉落的冰柱一般击中了他,直直插进心他里,冰凉刺骨,痛彻心扉。一阵强烈的眩晕在身体里上下翻搅,令夏冬青头重脚轻,几欲呕吐。

“刀呢?”他下意识向坐在他床边的女人求助,几乎是有些绝望地瞪着她。“一把两指宽,一个手掌长的刀,插在一个木制刀鞘里,尖端有一点弯,”他忍着恶心感勉强比划着,胃里翻搅的酸液让喉头一阵酸痛,“你看到那把刀没有?那把刀出鞘没有?”

“刀在我这里。放心,我找到你的时候,刀就插在鞘里,没有被拔出来过。”女人并没有被他神经质的举动吓到,相反,她很从容地按着夏冬青的肩膀,让他躺回床上,“我是虹医生,是你的心理医生。你刚才头部受到撞击,可能晕倒时撞到了哪里,因此出现了轻微的脑震荡,短时间内会感觉强烈的头晕恶心,需要卧床休息。”

销魂刀没有出鞘。赵吏的灵魂没有被误伤。

仿佛自高空失足坠落,在落地摔得粉身碎骨的前一刻撞进了厚厚的缓冲气垫,夏冬青躺在床上,冷汗淋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虹医生将冰袋重新用毛巾裹好,放回他额头上的伤处,同时向夏冬青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早些时候她打电话给夏冬青确认预约,电话打了几次一直没有接通,她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正好遇上同样有事来找夏冬青的房东,两人便用房东的钥匙进了门,发现了晕倒在房间中的夏冬青。

夏冬青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感觉自己和整间房子都旋转,甚至就连他的头和脑子都在朝着不同方向以不同速度分别旋转。习惯了恶心感之后,多巴胺的分泌让他觉得自己所见和所感受的一切都显得毫无道理地滑稽可笑,这让他处于一种近乎麻木的愉快状态。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夏冬青说,“梦里有一个女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我知道。”虹医生在他身边坐下,用一种很平和,仿佛老友间闲谈的口气对他说:“般若是我的前世,就像阿金是你的前世一样。现在你想跟我谈谈,你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吗,冬青?”

夏冬青侧过头,目光涣散地看着虹医生。她长得真的很美,难怪赵吏每次预约都不愿意迟到,什么都愿意跟她说。夏冬青的大脑开始出现一些缺乏逻辑、相互之间互不关联的想法。

梦里的人会变成现实的人回到他身边,虹医生就是般若,赵吏就是赵吏——赵吏一直都是赵吏,真好。

“虹医生,你相信灵魂会回归吗?”他对虹医生露出一个神情恍惚的笑,接着不等她回答,便絮絮不止地接着自顾自往下说。他说起赵吏是如何在泰山府君祭上献出自己的灵魂,终结了他与夏冬青之间的契约,使蚩尤的灵魂作为多余的“祭品”被泰山神带走,他如何在复明后的第三天见到了赵吏,如何坚信他所见到的赵吏是幻觉,又是如何动摇了这个念头。这些事情他说得很详尽,几乎将赵吏的灵魂覆灭,又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的每一个环节都讲到了。同时又讲的很混乱:事情发生的顺序是乱的,过多对厘清真相毫无帮助的细节被掺杂进来,有时候他甚至会像一个读者或是观众那样突然跳出来,评论起自己在某个时点上的所作所为……

夏冬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几乎称得上是素不相识的人说这些,但他完全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或许确实是因为前世的因缘让他对虹医生具有本能般的信任感,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一个人在自己建起的迷宫中徘徊了太久,哪怕是一阵偶然经过的风都会被他留下作为诉说的对象。他是无数前因的后果,是无数红线收束在一点打成的死结,却好像唯独不是他自己。

不过不要紧,我很快就不再会是“夏冬青”了。夏冬青仿佛旋转木马般旋转颠簸但五彩斑斓的大脑中充满这样的念头。阿金从自己的灵魂中剜了一个碎片给赵吏,把自己的眼睛给了他,所以他才会给我蚩尤的眼睛,才会在泰山府君祭上以自己的灵魂作为完成契约所需要的,我为他渡九九八十一个灵魂中的最后一个灵魂。

“你们二人若是他日重逢,他也是要还你一双眼,用自己一片魂补上的。”

如今一切因缘,都可以了却了。

在夏冬青颠三倒四、时而兴奋时而低落的讲述过程中,虹医生始终沉默地聆听着,偶尔像一个心理医生该做的那样在笔记本上做些记录。而当夏冬青终于完成了他漫长的叙述,开始望着天花板出神,她才站起身,给他到了一杯温水,帮助他靠着床头坐直。

“谢谢。”夏冬青对虹医生感激地微笑,笑得像某种缺乏戒心的小动物,眼睛亮晶晶的,眼角细微的纹路满盈真实的快乐。“对不起,我突然讲了这么一大堆,你一定听烦了。”他很认真地说。

“没关系。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倾听你的想法就是我的工作。你感觉怎么样,头还会晕吗?”

夏冬青捧着杯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在很努力思索这个问题。“好像还有点。不过我习惯了。”

虹医生望过来的眼神让他一时有些恍惚,好像梦还未曾醒来,他还在阿金的记忆中。

“冬青,你被诊断为分离转换障碍和抑郁,这两种病都可能产生幻觉,伴随着疾病的发展,病人会越来越难以区别幻觉和现实。你所见的‘赵吏’,是你的幻觉。这很难接受,但只有接受了这一点,你才能慢慢好起来。你的大脑生病了,所以它甚至会主动诱惑你去拒绝这个事实——”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夏冬青着急地打断她,他感觉自己大脑中的旋转木马开始转的更快,音乐越发急促,目所能及的景物变得模糊。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如果赵吏真的是鬼魂,我现在已经没有阴阳眼了,怎么会还能看见他?还有为什么我一恢复视力他就出现了?还有很多事情都能证明赵吏只是我的幻觉,我之前也一直在用这些事说服自己,但其实赵吏说的才是事实。比如我其实并没有复明,是赵吏用他的灵力帮我看到了,所以他想让我看到什么就看到什么。还有那些菜的做法,那些我完全没听说过,只有赵吏有可能知道的事情,都能证明赵吏根本不是我能幻想的出来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赵吏死在泰山府君祭上,泰山神从我身上带走了蚩尤的灵魂,祂就应该将一个灵魂返还,当时丰臣秀吉的遗骨已经被毁,他不可能复活了,所以返还的灵魂就只能是——”

夏冬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这让他痛苦地揪紧了自己的胸口。紧握的水杯被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在他的前襟留下一片不断蔓延开的深色水渍。

嘶哑走掉的音乐渐渐停下,木头飞马斑驳的油彩开裂破碎,旋转木马在超越速度上限的旋转中崩塌,腾起一片遮天蔽日的尘埃。

“只有有所依凭的灵魂才会被泰山府君返还,这是豪姬需要丰臣秀吉遗骨的原因,也是你们确保丰臣秀吉不会被复活的前提,不是吗,冬青。”虹医生递给他一盒抽纸。她声音很轻柔,比戳破一个肥皂泡所需要的力度还轻。

“赵吏是摆渡人,他被猎鬼枪击中以后,躯体就完全消失了。他的灵魂没有依凭,是不会被返还的。”


虹医生一个人走出门,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放回门口左手边第三个花盆下面,随后离开别墅,走出院子,踏上来时的小径。在经过生长着一棵高大楝树的拐角时,她缓缓停下脚步。

“你是来质问我为什么向夏冬青说谎的吗?”

楝树枝繁叶茂的巨大树冠投下一片密密的树荫,一个人影应声出现其中。

“不是。”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脸上,辨不清神色。“是我做错了。大错特错。”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赵吏。”虹医生说。

赵吏沉默了片刻。“冬青怎么样了?”

“生理上,没有很大问题,有你的灵力治疗,脑震荡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至多一两天。心理上问题比较麻烦,他有心结,而且埋得很深,即使是在他意识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我也没能让他对我完全坦诚。我建议——不,我要求你,赵吏,在冬青的心结解开之前,不要再刺激他了。”虹医生的语气很诚恳:“你过去在这间别墅留下的生活痕迹太重了,他一直住在这里,相当于持续性暴露在创伤事件中。你得想个办法让他从这里搬出去,最好是引导他主动做决定。”

“你能安排他住院治疗吗?”赵吏问。

“我当然可以帮忙联系这件事,但医院本来就是摆渡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如果冬青真的住院,你就很难陪在他身边了。”

赵吏一笑,声音苦涩得像是楝树的果实从天而降,正好卡进了他的喉咙。“我陪在他身边,他就根本没遇到过什么好事。”

虹医生凝视着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楝树树荫中的赵吏。今天的太阳也很好,正午的阳光明亮耀眼,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这片树荫越发浓重的如同滴墨。“刚才走之前,我问过冬青,过去一段时间,什么事让他真的感到过快乐。他说,是和你在一起,又不去考虑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的时候。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不会感觉心上压着无法承担的重负,他感觉到自由、宁静。他觉得很幸福。”

阴影中的身影动了动,赵吏前进了几步,又停在那道明与暗之间清晰的灰色分界线上。

“从专业角度,我不完全赞同‘心病还需心药医’这种说法,但对冬青来说,这句话却是恰如其分。”虹医生继续说,“说来也怪,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那样的死局,你要我治他,但我治不好他。如果你想要冬青完全回到泰山府君祭之前的样子,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陪他走过这一段最崎岖的路,然后回到他身边。”

又是一阵更加长久的沉默,久到虹医生一度认为赵吏已经回到了夏冬青身边,才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其实是为别的事来找你,般若。我想给冬青一双真正的眼睛,我应该还他一双眼睛,所以我想请你把我的眼睛取出来,还给冬青。这本来就是他的眼睛。”

“我帮不了你,现在的我没有了分割灵魂的能力。何况,即使我能做到,我也不会答应你的请求。冬青失明时,你尚有解决之法,尽管不是你所说的‘真正的眼睛’,至少你能使他不用忍受失明之苦。可若是你们二人境遇交换,他却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失明。那种煎熬的感觉,你体会过,赵吏,而你无法忍受那种煎熬,所以你才会在冬青复明三日之后在他面前现身。因为你实在忍受不了了冬青将你的死看作他的错误,而因此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

“是啊。”赵吏轻声说。“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若是按照因果轮回,阿金给了你他灵魂中的双眼,你若是要还,便要还给冬青你灵魂中的那双眼睛。可你现在的灵魂偏偏就是在那时嵌入你体内的阿金的灵魂碎片上生出的,本来就没有另一双眼睛。”虹医生也陷入了深思,半晌,她抬头看向楝树晃动的树冠,“这件事我会尽量想办法的,你先照顾好冬青吧。‘现相法’是相当复杂的法术,你的灵力还够维持多久?”

按理来讲,像赵吏这样有修为、有灵力护身的灵魂是无需担心阳光的影响的,但眼下他却一步也不能迈出树荫。楝树属阴木,能聚鬼气,它的树荫是白日里为数不多可供鬼魂栖身的所在。其果实外形类似青枣,却有毒性,且味道极其苦涩,故楝树又称苦楝。

许久没有人回答。春风吹过,苦楝的树叶在风中相互摩擦着,沙沙声如同破碎的叹息。



【TBC】

下一章赵吏视角

还是需要解释一下,冬青绝对不是阿金的替身哈。对赵吏来说,因为阿金,他久违地感受到自己仍然拥有“爱”的能力,但他爱的方式、他对爱的感受、他想要得到的爱,则都是由冬青定义的。


【吏青】清醒梦 Ch.5


归属于冥界的人身上都有一股特殊的味道,类似线香被熄灭时产生的烟气,因此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青春鲜活,只要凑得足够近,总能感受到一股衰败的气息,说不上难闻,但就是让人有些不舒服,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阴气”。这一点,飒爽如木兰,神秘如慕容,单纯如周晓辉和小婉,甚至强大不可违逆如茶茶,都是如此,赵吏自然也不例外。但或许是对他过于熟悉,或许是因为赵吏总搽些乱七八糟的香水,夏冬青总觉得,他身上那股味道要比其他鬼差淡许多。

赵吏当年抢先占据了别墅采光最好的一间房,因此即使这间屋子已经两个月没有主人,每天晒着太阳的被单上也只是无可避免有些灰尘的气味,并没有任何霉味或者其他令人产生不愉快联想的气味。

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赵吏的气味。

当天晚上,夏冬青再没出去,直接躺在赵吏的床上和衣而眠。不是自己的床,又穿着外衣,这一觉自然睡得并不踏实,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梦里夏冬青一会感觉自己是蚩尤,在跟娅激烈地争吵,小娅眼中带泪厉声说着什么,而蚩尤则在冷笑,他的心脏难受得像被架在火上烤。一会夏冬青又感觉自己成了阿金,躺在一间光线昏暗、略显破旧的房间里,似乎在等什么人回来,他想下床走动时发现自己只有半个身体,腰部以下被整齐地切去了,却没有任何疼痛感,好像他压根就没有过下半身。他好像很痛苦,但他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因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因为想念没法再见到的某个人。在想念谁?是那个他正等候着的人吗,还是……

夏冬青缓缓睁开眼。这次他意识回笼得很迅速,那些本就不属于他的情绪也随着梦醒而迅速退去。

睡前没吃药。夏冬青想。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钟,比上次梦魇醒来的时间要晚一些,粗略算来他睡了七个小时,已经很久了,但完全没有睡醒后该有的清爽感,到像是一直熬到这个点一样疲倦。

上次开的利培酮、舍曲林放在他的房间,而早些时候刚开的艾司西酞普兰则在客厅茶几上,当时拿给赵吏看就顺手放那了。卧室都在二楼,夏冬青起床后先回自己房间取了那两种药干咽了,又一下下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拖着步子走下楼梯。他远远地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双手环抱在胸前,正思索着什么。

“赵吏?”夏冬青有些错愕,“你……”

赵吏闻声抬起头,看向站在楼梯上的夏冬青。

“怎么才出来。”赵吏说,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连吃药都忘了。这么不上心,什么时候病才能好。”

下午有点阴天,夏冬青在客厅算账时就把灯都打开了,现在凌晨两点大宅里却灯火通明,让人一时有些时间错乱感,好像赵吏只是在这里坐在这里等了他几分钟。

有赵吏看着,夏冬青只能去厨房接了杯温水,就着水把药吃了。他没回房间,而是在赵吏身边坐下,双腿并拢,手板板正正放在膝盖上。

“对不起,赵吏。”夏冬青低头小声说,“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想跟你吵架,花也是我买来跟你道歉的。”他缩着脖子,头低得更低,整个人像只刚出壳的鹌鹑,“可能跟我的病有关系,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赵吏发出一个愉快的鼻音,似乎是笑了。“出那副样干嘛,怕我打你啊。这算什么吵架,这叫增进感情。”他侧过身看着夏冬青,眉眼带着柔和的倦意。“那些事你既然不想听,我也不再提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只是你还是得收下钱,多的你要真不乐意要,至少把欠你那俩月工资和这两年我应该交的房租划走。”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卡密码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划走。夏冬青想。总不可能真是444号便利店的邮编吧?也没见赵吏写过信,他怎么可能真拿邮编当密码——不过也说不准,刚才看了,那张工行卡的开卡时间就是他们在北京开便利店那年,赵吏这老家伙又记不住自己的生日,保不准真会图省事用邮编做密码,至少这两串数字都是六位的。

“回去睡吧,别想太多了。”

“睡不着,不困。”

这倒也说的是实话,夏冬青虽然感觉疲倦,但也浑身酸痛,再躺回床上的念头使人十分抗拒。“让我再坐会就好了。”

“你这是躺久了,躺乏了。”赵吏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动作像只刚从小憩中醒来的猫。“披件衣服,咱俩出去走走,散心。”

夏冬青总觉得,“散心”是一个可爱的词。就像“心”是一只宠物,当它趴在笼子里郁郁不乐时,只要带它出门散步,让他在草地上跑跑步,追一会蝴蝶,滚一身泥点,然后“心”就会再度快乐起来。

以前夏冬青还在酒吧兼职调酒,常要到后半夜才回来。娅雷打不动地睡她的美容觉,赵吏则是夜行动物,心情好就会张罗着要开车带夏冬青出去,美其名曰“就当散心”,其实就是赵吏又作妖想吃宵夜了。

附近的烧烤店深夜也热闹不减白日,成串的小彩灯一闪一闪,隆隆作响的风扇对着烤炉猛吹,吹起成团的白烟。肉串在炭火上烤得焦香,油脂晶亮,油滴到炭火上时会发出滋啦一声,火苗突然窜得老高。他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点上一大盘烤串,夏冬青念叨赵吏总点太多吃不完的,这个月他们肯定还要超支,赵吏被念叨得烦了,就索性抽出几张钞票拍在桌子上说这顿他请。

等待上菜时赵吏还会要两瓶冰啤酒,边喝边吐槽卖力给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配上背景音乐的驻唱歌手唱得跑调且错拍,握着啤酒瓶的手指一点一点打着正确的拍子,这时候冰凉的瓶身上渗出的水珠就顺着他的指缝汇集成股,蜿蜒着朝下淌,勾勒出小臂紧绷的线条。夏冬青突然觉得口渴,也伸手去抢赵吏的啤酒,赵吏不给,沁了水的手指捏住夏冬青发烫的手腕就没再撒手。烤肉架前的大风扇恰到好处地转过来,烟熏火燎的热风扑倒夏冬青脸上,吹得他滴酒未沾却面色酡红。

直到肉串终于烤好上桌,赵吏喝啤酒喝得半饱,夏冬青也没什么胃口,他们只能字面意义上顶着被雷劈的风险打电话叫醒娅来支援。等娅风风火火赶到,往往还要追加更多的烤串,赵吏控诉自己被设套了,钱包大出血,娅则毫无形象地吃的满嘴油光,嘲笑他吃独食必要遭报应,还要求赵吏必须报销自己打车过来的钱。这个时候,夏冬青只是托着脸看他俩打打闹闹,一个呵欠接着一个,似乎是在强忍睡意,最终还是一头栽在油腻腻的塑料桌布上。

夜宵局往往以此收场。赵吏说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最近酒驾查得严,他喝不醉,但酒精里的血液浓度是不能做假的,只能把车先留下,骂骂咧咧背着困到睁不开眼的夏冬青,边数落他边往回走,时不时威胁夏冬青要是敢把口水滴到他身上就把人扔进绿化带,手却一直紧紧扣着被安安稳稳背着的夏冬青的膝窝。娅则跟在旁边,津津有味地一根根撸着打包的烤串,偶尔帮着鸣不平几句,又被赵吏怼回去。

三个人这样走路,走得极慢,直到月亮从树梢间一点点攀上来,攀上中天,高悬在他们头顶,把他们回家的路照得银光闪闪,还是没有走到目的地。

——但在这样的夜晚,月亮如何,夏冬青从没在意过。


“这个点出门,不会遇到鬼吧?”

“怎么,你现在想起来怕鬼了?那我得离你远点,可别吓着你。”

“我是怕被鬼看见我大半夜出来散步还自言自语的,觉得我精神有问题。”

“我说青仔,你活得也太累了。鬼怎么想,你都要在意啊?”

沿着别墅区安静的小路,夏冬青慢跑着,春夜清凉的空气使他精神恢复了不少,赵吏则在他身边不远初飘着,一直在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精神科的医生也叮嘱过他要多做户外运动,亲近自然,虽然这个时间点多少有点奇怪,但反正回屋躺着也是干瞪眼,倒不如出去活动互动。

夜晚很晴朗,万里无云,但月色并不算好。夏冬青边慢跑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月亮。

“今天月色好暗。”他说。跑了这一会,他感觉身上微微出汗,气息也有些不稳。

赵吏闻言也抬头瞥了一眼。“正常,今天是二十七。快到新月之夜了。”

夏冬青知道他说的是阴历。娅以前说过,新月之夜是天人的假期,所以每到那一天,月亮就看不到了。他那时候还觉得天人好惨,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后来知道昆仑和冥界的时间都比人间慢得多,昆仑的一天可能要比人间一年还长。

——这么一想好像还是挺惨,休一年的代价是连续工作三十年。

只顾着抬头看着月亮,他的脚步也跟着慢下来,直到最终缓缓停住。赵吏仍在注意周边,一个没注意多飘出去了几步远,转头发现夏冬青不在身边时呆愣了一瞬。他似乎本来打算数落几句,但话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只是飘回夏冬青身边,跟他一块看着月亮。

淡黄色的月亮略显单薄,像道生了锈的钩子,钩在春日寂寥的夜空之上。

“你想娅了吧。”赵吏叹了口气。

一时没有人再说什么,有鸟鸣,风吹树梢晃动,但那些都在很远的地方。

“冬青,如果你心里真的放不下——”

“娅是被我骗回昆仑的。我提出分手以后,她没有反悔,仍然坚持不再回昆仑。她说作为朋友,她也应该在我失明期间照顾我,直到帮我找到复明的办法。但我不想她这么做。我不想她再在我身上付出任何时间和精力了,我甚至没办法忍受她的陪伴,所以,我骗她返回了昆仑。”夏冬青说。他说得很快,像是害怕有谁会打断他一样。“我之前总是指责你们骗我、什么都瞒着我,但其实我们是一类人。都喜欢替别人做决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刻要跟赵吏说这些。是因为月亮吗?因为他终于无法抑制自罪感?还是单纯因为他太疲倦了,再也无法将心中的秘密守口如瓶——

绝对不行。夏冬青低下头,攥紧的双手,指甲陷入手心之中。

绝对不能对赵吏说出口。哪怕是对一个依存于他神经错乱濒临崩溃的大脑而存在的幻影,也绝不能。

“冬青,你别想太多了,不要责怪你自己,好吗?如果娅决定回到昆仑,那只能说明,这是她自己经过权衡以后做出的决定。”面前的赵吏伸出手虚虚地搭在他肩膀上,认真与他对视着,“我活了一千多岁了,娅还要久得多,你在我们面前就跟透明的一样,所以我们是绝对,绝对不会被你骗的。”

看到夏冬青表现出明显的鄙夷,他反而笑起来:“不相信是吧?这样,我从天上随便挑三个星座,你要是都能说得上来叫什么,我就告诉你一件我一直在隐瞒,但你没看出来的事。要是你答不上来,我就告诉你一件我看出来你一直在隐瞒的事。”

夏冬青张开嘴,但一时竟想不出要说什么。那苦果般的秘密卡在他的喉头,火烧火燎,昼夜不歇,仿佛要将他由内而外融化。而赵吏注视着他微笑的样子,却好像他含着这世界上最甜的糖,而他不想轻易告诉夏冬青这件事。

“你问吧。”他最后说。

对天文爱好者来说,春天往往不是一个能够激发热情的季节,这个季节的星空不及夏秋的绚烂壮阔,也不如冬季明净闪耀,不过别墅区本身就远离市区,今夜又是个月光暗淡的夜晚,因此观星条件倒也不算太差。夏冬青在路边长椅上坐下,仰望着略显寂寥的星空。赵吏也一旁坐下,手臂展开随意地搭在他们身后的椅背上,像是把身边的人揽进一个格外松散的怀抱中。

“我们从北斗七星出发。斗口那两颗星,是天枢和天璇。由天枢向天璇连一条线,向外延伸,”赵吏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隐形的线,指向不远处缀在漆黑的天幕上最璀璨的几颗星,“那里有一个星座。”

“狮子座。”夏冬青几乎是脱口而出。“春季最容易辨识的星座。”

赵吏颔首。“狮子座的主星,轩辕十四是亮度最强的恒星之一。有点东西嘛小朋友。”

之后赵吏又以狮子座为原点,分别选了东方的室女座和南方的水蛇座。室女座有很多明亮的星星,和狮子座又都是黄道星座,只要找出了一个,另一个就在附近,不难分辨。狭长蜿蜒的长蛇座则要暗淡许多,但因为它有一颗特殊的红色亮星,“长蛇的心脏”星宿一,周围没有任何其他肉眼可见的星,只有它一颗孤零零在深邃的夜空中散发着冷冷的红光,因此反倒成了夏冬青最早能辨认出的星星。

“可以啊你。”赵吏说,“还真输给你了。”

表情倒并没有什么意外或是不甘心,想必他在提出这样的“赌局”时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我大一的时候加入过一段时间学校的天文社。”

——不过后话是,因为没钱买社团活动必要的望远镜,只呆了不到一个月就退社了。

“我知道。”赵吏低声说:“你一直很喜欢看星星。”

“小时候,在孤儿院那几年我是很喜欢,有时候还会熄灯以后从房间里偷偷跑出来,坐在秋千上看,一看就是大半宿。因为秋千是孤儿院里最受欢迎的游戏设施,我白天根本抢不到,晚上边看星星边荡秋千,就能一次干两件喜欢的事情。”

“好像不管有什么难过的事,跟其他孤儿院里的孩子吵架也好,又没被领养也好,想爸爸妈妈还有妹妹也好,看星星的时候都会不知不觉就忘掉了。所以,我那时候很高兴自己的眼睛能复明,如果一直看不见,世界上可能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安慰到我了。”

顺着赵吏的指引辨认星座的过程,让夏冬青喉头的灼烧感渐渐平息下来。他看星星的姿势由仰着头换成托着脸。其实他心里清楚,赵吏并不会真的用这种方式拆穿他的什么秘密,毕竟这是他的幻觉,是不会做与他的潜意识相悖的事情的。至于赵吏“一直在隐瞒的事”,夏冬青也并不想从他那打探,反正打探了也是白打探。

“应该是我七岁那年,在院子里看星星看得太晚,不小心睡在秋千上了。第二天被生活老师找到叫醒以后,我很害怕,以为自己肯定要被骂死,被孤儿院赶出去,以后要流浪街头了,想着想着就开始嚎啕大哭。可能是因为我很少哭吧,把那个一直很严厉的生活老师都吓到了。她没骂我,反而安慰说我说,昨晚是爸爸来看我了,我跟他在院子里玩了一宿,累得睡着了,爸爸天亮还要回很远的地方工作,来不及叫醒我就先走了,走之前还给我披了件衣服。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了件很厚的外套。”

他托着脸,慢慢笑起来,好像他灵魂里那个年幼的夏冬青此刻也坐在晃悠的秋千上,一边凭借小孩子尚未发育健全的记忆力回忆白天在图书室里看到的星图,一边尽最大努力后仰身体,让自己荡得更高,在想象中荡过孤儿院矮矮的屋顶,荡过远方从来没登上过的摩天轮,一直荡回那个印象逐渐模糊的“家”里去。

“虽然那时候蛮高兴的,但我知道老师是在骗我。倒不是因为我完全没有见到了爸爸的印象,是因为我知道,爸爸才不会穿那么丑的外套。”

看星星看得眼睛有些酸了,夏冬青活动了活动脖子,看向自己身边从刚才起便一直在沉默着的对话对象。

“哟,对不住啊,丑着少爷您了。”赵吏说。黑暗中眼神闪烁,像是在燃烧。

“那外套是我的。”

“好了,我隐瞒的事已经告诉你了。”他从长椅上站起来,做作地拍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出来时间也不短了,该回去了。要是你又跟以前似的在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我可没法再背你回家。”

春风吹过,一阵树影婆娑,几片接近透明的粉白花瓣落在他身边,不知之前是开在哪棵树上的哪朵花,飘过哪个人的梦穿过哪条街,来到他身边。夏冬青将它们一一收进口袋里,才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向早已在前面等待着他的赵吏。


是夜回到自己房间入睡后,夏冬青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赵吏对他的作息习惯在各种意义上越发“阴间”进行了强烈批评,两人照例拌嘴了几句,谁都没有再提昨天晚上的“散心”以及更早些时候算不上愉快的对话。夏冬青在大扫除和浏览租房信息中度过了难得算得上相安无事的一天,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像他们之间一度存在过的暧昧气氛一样,总是被掩埋在日常心照不宣的嬉笑打闹之下。

周四那天,夏冬青倒是醒得很早,一方面是对下午的心理咨询确实心存顾虑,另一方面是已经两天过去,周晓辉还是没有回复信息,这让他感到些许不安。这两天他又陆续联系了周晓辉几次,还另外联系了小婉,然而两人的电话具是无人应答的状态。他们两人一向和夏冬青等人相熟,虽然两人对赵吏要在泰山府君祭上献祭蚩尤的计划并不知情,但都多少参与了其中,而周晓辉和赵吏之间又一直存在某种微妙的互惠关系,如今周晓辉和小婉一起失联,很难不让人想多。

现在夏冬青已经不怎么寄希望于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只祈祷自己的贸然联络不至于给他们带来更多麻烦。然而就此放弃,他又无论如何都没法将那夜梦魇中见到的一切抛诸脑后。夏冬青认识的鬼差本就不算多,木兰的联系方式他没有,辖区位置倒是知道,但考虑到她对赵吏的崇拜和关心一直是有目共睹,赵吏的死带给她的伤痛必定是难以平复的,自己这个凶手出现在她的面前无疑只会激化矛盾,获得信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夏冬青心烦意乱地转着圈,房间本来就那么点地方,他走着走着就走到桌前,不由得开始凝视挂了锁的抽屉。蚩尤的情况,天人无疑要比冥界了解得清楚,毕竟蚩尤与冥界间存在的联系其实不过全在于茶茶一人,她虽然是冥界之主,但说到底同样也是被关押于冥界的囚徒,是昆仑防备的对象。而对冥府的鬼差上百,阴兵数千,“蚩尤”不过是个略微有些耳熟的名字罢了,他的命运如何其实无关紧要。天人则不然,蚩尤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灵魂覆灭与否与昆仑的利益直接相关,因此哪怕蚩尤的灵魂已被泰山府君带走,夏冬青确信昆仑仍然会尽一切可能对他的情况进行打探。而天人中,夏冬青唯一认识的、接触得上的,也只有娅。

说到底,他完全没有理由在这里左右为难。如果事情正如他所忧虑的那样,梦魇中所见的一切都并不是梦,他多耽搁一分钟,那个无辜之人就要多受一分钟折磨,而且不管那个人是不是赵吏,归根究底他都是因为自己才会沦落到这一步。想到这里,夏冬青没有再犹豫,他朝挂在抽屉上的那把锁伸出手,锁簧在他指尖触碰的一瞬应声弹开——那把锁虽然外观不过是普通的铜锁,其实是娅设下的结界,只有夏冬青一个人能打破,否则哪怕用斧头劈烂抽屉,也只会得到一堆烂木头,看不到抽屉里真正的内容物。

抽屉里放着些常见的文具,成摞的稿纸上压着一面小巧的青铜镜,背刻精巧古朴的旭日飞燕纹,除了没有一丝锈蚀的痕迹,倒也与博物馆中展出的古代铜镜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然而翻过来看时,一道极明亮的光线自镜中射出,强如正午烈日,霎时间整间屋子都被手中的镜子照亮,晃得刚起床连窗帘都没拉开的夏冬青眼睛一阵刺痛,立刻反手把镜子扣在桌子上。

“这是无疾镜。”

赵吏的声音忽然自他背后响起:“别揉了,眼珠子留神揉出来了。你先把镜子收起来,眼睛一会就好了。”

目不能视的夏冬青下意识依从着这声音,摸索着把镜子放回抽屉又关好。刚才被光线刺到,他只感觉眼前一黑,按理说这光线虽强,但也没强到能让人看一眼就被闪瞎的程度,可刚才的一瞬间,夏冬青确实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又失明了,坐下缓了好一会眼睛才渐渐看见赵吏模糊的身影。

“五代十国时,有个叫张敌的人机缘巧合得到一面能发出强光的古镜,张敌自得镜后,家人世代无疾而终,直到镜子丢失,下落不明,所以后人给这面镜子起名叫‘无疾镜’。”赵吏的语气不怎么友善:“其实这镜子是天人的法器,作用也并不在于祛病,而是能照出临镜之人的健康状况,越是深染沉疴,命不久矣的人,镜子中的倒影就越模糊。昆仑没有载人命数的阴阳卷,他们就用这种方式估计人类的寿命。”

夏冬青用力眨眨眼,现在他的视力才恢复正常。“我的眼睛……我刚才好像失明了一小会。”

赵吏一脸严肃——这种神情往往出现在夏冬青做了什么做了赵吏三令五申不准他参与的事情时,包括但不限于进入(闹鬼的)女生宿舍、让来路不明的鬼魂上身、让自己处于千奇百怪的险境中等等。

“我说过,你的眼睛并没有真的复明,你能看见只是因为我用灵力模拟了你的视野,刚才一瞬间我的灵力被镜子中镜灵的力量冲散了。镜子或多或少都有辟邪的作用,无疾镜又是从昆仑来的,辟邪能力尤其强。我现在只有灵魂,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鬼,笼统来看也是阴邪之物,这也就是我有灵力护身,寻常的孤魂野鬼,早就被冲散得魂飞魄散了。”

夏冬青凝视着赵吏,慢慢皱起眉。“这不可能。”他喃喃道:“娅留下这面镜子时只是说,我能通过这面镜子在情况紧急的时候随时联系上她。”

“那当然。”赵吏嗤笑道:“这既然是玄女的镜子,镜中的镜灵自然也是听命于她的,甚至可能就是她的分身也说不定。她把这镜子留下,想必是放心不下你——当然,另一种可能是,昆仑在通过这面镜子监视你。”

张敌、无疾镜。这些完全陌生的名字让夏冬青一时感觉头脑中一团乱麻,种种之前被压抑下来的猜疑在头脑中翻搅,让他耳边一阵蜂鸣。他所处的空间仿佛在不断朝他压缩过来,直到集中于脑海中越发清晰的某一点——

赵吏真的是他的幻觉吗?

夏冬青掏出手机,机械地点开搜索引擎,开始搜索刚才听见的一系列关键词。

“你说的这些网上都能搜到。你看,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本草纲目》引用《樵牧闲谈》的内容,‘孟昶时张敌得一古镜,径尺余,光照寝室如烛,举家无疾,号无疾镜。’”他把手机屏幕举到到赵吏面前,急切地指着屏幕上的文字:“说不定是我在什么时候无意间浏览到了这些东西,这才会想出——”

“冬青。”赵吏沉声唤道。他没看手机,而是垂眼久久地看向夏冬青,睫毛颤动着,眼中高光流转。

“你现在甚至开始说服我,让我相信自己是你的幻觉了?”

赵吏粲然一笑,抬手揩去眼角滚下的一滴泪。

好奇怪。夏冬青怔怔地想,沸腾得像滚开的粥的大脑里冒出没由来的想法。星宿一应该在天上,怎么会在人的眼睛里?


【TBC】

娅不是黑的哈 应该说 她是三人组里最问心无愧的

【吏青】清醒梦 Ch.4


夏冬青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抱着花束,用肩膀略显艰难地顶开门,抬眼正对上杵在门口的赵吏,双手环胸,气势汹汹,显然是余怒未消又添新怒,像只炸毛的大猫,从后背到尾巴尖的每根毛都竖起来了。

“我说你怎么回事?!午饭没吃,回来不赶紧弄点吃的,还去买什么东西,忘了就忘了呗,饿着舒服啊?我说夏冬青你是不是有自虐倾向,家里又不是没菜,喊都喊不住一趟趟地往外跑!”

为什么赵吏一句话里能综合严父的压迫感和贱妾茕茕守空房的哀怨。夏冬青感觉真的有点胃痛了,不像是饿的,倒像是被赵吏顶的。

“反正离得近,没花多少时间就能回来。”他嘟囔着,“又不是饿着你了,什么态度啊。亏我还给你买了束花。”

赵吏一愣。“给我,买花?”

刚才六亲不认水火无敌的脾气缠到他眼前那束芍药清淡的香气里,被搅散了大半,甚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是,你今天转了性了这是,你给我买花?为什么?”

“谁知道,我贱呗。”一转攻势,夏冬青呛声道,径自穿过堵在跟前的赵吏,提着东西往厨房走,“这一束花顶我半个周的支出了,看你也不怎么想要,还是等会回去问下能不能退吧。要不吃了得了,这玩意应该能切碎了炒着吃——”

“你别扯淡,谁说我不要了!”赵吏的脑袋直接从放在砧板上的菜刀刀刃上伸出来,直勾勾瞪着他,似乎他一旦伸手就会咬他一口。

“你刚才那么凶,我还以为你不乐意要呢。”瞥见这略显惊悚的场面,夏冬青感觉心情变好了不少。

“你还埋怨上我了,我生气还不是因为——好好,我跟你道歉,刚才是我态度不好,我不对,大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跟我有仇又跟这芍药没仇。”

完全拿捏。橱柜门挡住了脸,夏冬青偷偷笑了笑。这花瓶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自从他们搬入别墅以后便一直放在碗橱里接灰,毕竟买花这种事,夏冬青没钱,娅没想法,赵吏——

赵吏竟然能分得清芍药和牡丹?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幻觉嘛,夏冬青的知识更新了,他的知识也跟着一块升级。按照刚才花店店员的指导剪了根,夏冬青把花插进清洗干净的玻璃花瓶里。赵吏也飘到他身边凑近看花,神情柔和而认真,像是在用眼睛里拍下这一幕。

“你原来这么喜欢吗?”

本来只是在心里想,但或许是想得尤其专注,夏冬青忍不住真的问了出来。

喜欢啊。”赵吏抬眼看过来,盈盈透亮的芍药花映在眼底,托着他眼睛里夏冬青小小的倒影。

喜欢很久了。

好像还是第一次给赵吏送点什么——虽然也没有送给本人。夏冬青一时默然。认识这几年,赵吏零零总总送过他不少东西,有些是他想要的,比如路过某个橱窗时多看了几眼的鞋子,前一天晚上念叨过后一天就出现在他房间桌子上的小吃,说是“淘汰”下来其实根本只是买来后拆了个包装开个光的手机,还有些夏冬青的感情则要复杂得多,比如另一把猎鬼枪,一度刻在他后颈上那个有些蛮不讲理的“吏”字,“夏冬青”这个名字,以及……那双属于蚩尤的眼睛。

——当然,也欠了一些该给但没给的东西,比如两个月的工资,比如房租。

其实夏冬青并不是一个习惯于接受馈赠的人,尤其是在意之人的馈赠。过去他偶尔也会收到相熟的朋友赠与礼物,然而夏冬青从中感受到的压力却远大于欣喜,不仅是出于需要购置回礼的经济考量,接受礼物,就像是接受一份抵押物,作为交换,他需要将信任和情感交付给对方,相信对方能够将之妥善处理。这是令人不安的,这是要冒险的,而夏冬青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摇摇欲坠的生活注定承受不了太多风险。

但是接受赵吏的馈赠时,他却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总是心安理得,偶尔挑三拣四,有时恨不能拒绝,但从来没有想过赵吏凭借这些“抵押物”到底从他这里换走了什么。

换走了一颗子弹。

“可惜我现在没有身体。”夏冬青的思绪被赵吏的声音打断,他看向仍然在凝视芍药花束的赵吏,看着他略显透明的指尖从那些绸缎般的花瓣间轻轻穿过。

“能这样看着就已经很好了,但是……如果有身体就好了。”赵吏淡淡地说,“有身体就能摸到花瓣的质感,闻到花的香味。”

“那你上我身不就好了。反正你不是说,昨天在医院的时候你也上过吗。我都没完全感觉到。”

“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引人误解的话。”赵吏无语地看向夏冬青,“我那时候只是暂时躲在你身体里,不是上身好吧,我要真上你了怎么可能让你感觉不到!”

到底是谁说话更引人误解。夏冬青翻个白眼,但还是朝赵吏伸出手。“你上不上吧,我可以给你三分钟。”

“三分钟?这么点时长瞧不起谁呢你,三十分钟都不够用——”

“你再胡说八道一分钟都不给了。”

“行,三分钟就三分钟,说好了,少爷您都点头了我不上白不上啊。”赵吏嬉皮笑脸道,亦伸手覆上他手心,相接处缓缓冒出泡沫一样的浅蓝色光点。夏冬青有些困惑地环顾那些光点如同潮汐一般包裹他们两人,光芒中他望向赵吏,那人闭着眼,专注得几乎可以说是虔诚,像是在祈祷,或者许愿,直到面容完全被淡蓝的光芒覆盖。

论鬼上身,夏冬青可以称得上行家。被不同的灵魂上身感觉完全不同,普通鬼魂经过夏冬青同意以后上他身的感觉最容易接受,但也远算不上“舒适”,周身都由内而外崩得紧紧的,每个动作都受到牵制。被厉鬼上身感觉则类似于“鬼压床”,四肢僵硬,完全动弹不得,像整个人被泡进水泥桶里,但也强过被蚩尤占据身躯的时候。赵吏说蚩尤苏醒时他的灵魂就会“被迫沉睡”,但其实完全不是沉睡那么简单,仅有的几次蚩尤苏醒时,夏冬青感觉自己像是被封进铅箱子又投入深海,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慢慢下沉,与其说是难受,不如说是绝望。

但现在的感觉则完全不同,与过去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光芒散去,夏冬青一个人站在厨房有些发怔。

“赵吏,你……”他有些迟疑地说,“你真的进来了吗?我好像还是没什么感觉。要不你动一下?”

“闭嘴吧你。”他听见赵吏的声音——准确的说,是他意识到赵吏这样说了。

夏冬青看着自己的手臂抬起,温柔地抚过那些光滑柔软如恋人脸颊的花瓣,又俯下身捧起一朵芍药凑近自己。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没有感觉被强迫,被操控,就像每个动作都是他发自内心想做的——每个动作本来就是他发自内心想做的。夏冬青合上眼,整张脸浸在清甜的花香中,感受着花瓣的边沿擦过嘴唇、鼻翼、眼睑,头脑一阵舒适的晕眩。很满足,很平静,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像是喝了一点点很甜的酒,稍微有点醉,浑身都暖暖和和的。

感觉很幸福。

这样下去的话,他晕乎乎地想,我可能真的要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


花钱一时爽,算账火葬场。窝在茶几前算了半天账,对着小本子上的支出明细,夏冬青颇有些怨念地看向还在哼着歌围着芍药转的赵吏。

——心情很好的样子啊。

这家伙倒是吃喝不愁,但自从他出现以后,夏冬青的开销较之前直线上升。虽然买药不算经常性支出,但按照药量把支出平均到每一天,生活费仍然差不多翻了一番。

这样哪有闲钱去看心理医生。夏冬青想。又查了查网银的存款余额,如果还要继续维持目前的生活成本,之前打工攒下的一点存款也就只够再坚持顶多一个月。还有房子的问题,这别墅的房租一交就是半年,上一次交房租是去年十月份的事,那时候自己刚发了上一学年的奖学金,手头还算宽裕,而现在已是三月中旬,六个月的租期眼看到月底就要结束了,到时候住在哪里又是一个问题。

不然干脆住精神病院好了。夏冬青想。听说无家可归的神经病患者被送进精神病院以后都是政府掏钱买单食宿的,不过那样的话跟赵吏有什么分别——做人不能太赵吏。

其实有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一直摆在他面前:回到过去的生活。去学校销假,搬回宿舍,再找几份时间合适的兼职打工赚钱。枯燥、单调、每一分钟都被任务填满,在养活自己的压力之下毫无喘息的时间,在到444号便利店做夜班兼职,遇到赵吏和王小亚之前,夏冬青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这才是“正常”,是“惯例”。而且现在夏冬青面临的压力其实相较过去已经减轻了许多,研究生每个月有固定补贴,偶尔还有导师分的劳务费,他现在也已经基本修完了课程学分,所剩的课业也就是毕业论文,因此现在复学可能还有余裕找个实习。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没有阴阳眼了。再不会被种种不堪入目的鬼影搞得精神衰弱,再没有不请自来的鬼魂使他左右为难,再不会有蛮不讲理的鬼差把他的种种日常安排打乱——

再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夏冬青合上记账本,一声长叹。

“怎么了这是?”眼下唯一他还能看见的“鬼影”被吸引过来,“吃饱了终于有力气发愁了?”

“没钱了。”夏冬青杵着脸一副看破红尘的残念相。“我还是死掉会过得轻松一点。变成鬼就不用愁着没东西吃没地方住了。天地广阔,四海为家,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小王八蛋你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你以为就我一个人上了冥界的通缉令啊,你小子也跑不了,落到冥王手里你就知道什么叫死不如生了。我告诉你不准再这样胡思乱想,你再说这样放屁的话我就上你的身,用你的身体天天吃豆汁酸笋臭豆腐鲱鱼罐头。”赵吏虎着脸发出不知道到底能折磨谁的威胁,飘到他头顶来看账本。“缺钱不早说,我给你就是了。反正我现在用不着,银行里存着也是让别人借去花掉了。”

夏冬青勉强直起脖子瞅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一分困惑两分感动三分怜悯四分无奈,加起来是十足的“你有病吧”。

“赵吏,你果然是我的幻觉啊。”

“我跟你说了有一百遍了我不是什么你的幻觉,我!就!是!赵!吏!不是你到底从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能产生一个我这样的幻觉?!”

“不是都说‘精神病人思维广,脑残儿童欢乐多’吗,我现在就是精神病人,满脑子都是奇思妙想。”夏冬青兴致缺缺地答道,重新打开他的小账本写写画画,看能不能再削减一些开支。

“别算了,跟你说正经的。”赵吏飘到他身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语重心长,“青仔,你已经辛苦很久了,休个假吧。等假期结束,你想做什么,自己决定,但现在你生病了,你需要休息。在此期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以帮你做,无论是什么。”

夏冬青的笔尖顿住了,笔油在纸上渗开一个黑斑,就像睁开了一只眼睛。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沉默良久之后,他说。

“我不是随便说说就为宽慰你。”赵吏啧了一声,“银行卡就在我房间床头柜抽屉收着的那个核桃木盒子里,密码是444号便利店所在区的邮编。我记得有几十万存款,应该够你几年的开支了,人民币,不是冥币——当然阳间的银行也不收冥币,我多余解释一句以表诚意。你花我的钱也不用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你不总念叨着我欠你工资欠你房租吗,我本来就欠你的,现在还上而已。”

还上?欠的钱可以还,欠的情或许有朝一日也可以还,欠的命呢?

夏冬青只是笑笑。“我现在相信了,赵吏,你应该确实不是我的幻觉——”

“我靠夏冬青,没看出来你怎么这么捞啊,噢给你钱就不是幻觉,不给钱就是幻觉,我跟你说别的都是放屁,给钱就好使呗?那我给钱让你认我当爹,你同意吗?”

“——我根本就是梦还没醒呢。”

赵吏的遗产该如何处置,作为一个法学研究生,夏冬青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赵吏有人间的常用身份(虽然估计也是假身份),想必也在人间留有资产,毕竟他这么多年游走在灰色地带,徇私枉法来钱快的生意也没少做,连普通人饭都吃不上的大革命时期都能靠卖太岁赚来成箱的金条。即使是这些年一直过的是只出不进花天酒地的糜烂生活,也从来没见他手头紧过——这么想来,恶意拖欠自己工资和拒绝分担房租的行为好像就显得更可恶了。

虽然赵吏根本不是人,但他的那些资产毕竟是储存在人间的户头下,因此要处理肯定也得按人间的规矩来处理。遗产继承,第一顺序是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顺序是兄弟姐妹、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子女,赵吏入地府之前是个和尚,八成是没有。父母肯定是有的,兄弟姐妹或许也有过,但他都活了一千多岁,这些人早不知在人世间过了几番轮回,再次相遇也是只陌路人擦肩而过,相逢不相识了。配偶应该算是有过,这家伙背着上千年的风流债,近一点的有“一面之缘”的阿春,稍往远些有许了下辈子的阿宝,再往前数恐怕也少不了,不过夏冬青就不知道了——这么说来,子女也未必就没有啊,只是不知道赵吏做了鬼差以后还有没有那个功能——这到底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夏冬青一头磕在茶几上,把赵吏吓了一跳。“少爷您有话咱们好商量,别自残行吗?”

“你走得倒是干脆。什么都不交代,什么都没跟我说清楚。”夏冬青脸埋在桌子上,声音闷闷的:“好歹留份遗嘱啊。那我也能……再为你做点什么……”

“你有找过吗?”

“什么?”

“遗嘱。”

夏冬青整个人一下子竖起来,眨巴眨巴眼睛。“你真写了啊?”

虽然这种问题问出来也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但此前夏冬青确实凭直觉认定,赵吏是不会留下遗嘱之类的东西的。这人好像总是一副潇洒得不得了的德行,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一旦打定了主意要走,什么也留不住,钱留不住,爱也留不住,连永生都留不住他。但说到底,夏冬青感觉自己其实根本并不了解赵吏,从没真正看清过他。明明总是一副尖酸刻薄游戏人生的态度,又那么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灵魂,好不容易瞒着冥王吃了不少苦头才养出一个,却又那么轻易地说着让夏冬青开枪送他走。整个泰山府君祭上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计划是赵吏早就定好的,计划的每一步,包括他自己的死亡,赵吏都早有准备。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个任性妄为的人,说不定真的会对自己的身后事有所安排。

“这个嘛……你仔细找找不就知道了。”赵吏向他抛了个媚眼,笑得意味深长。


自泰山府君祭那一夜后第一次进入赵吏的房间,夏冬青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感受,或许是因为赵吏还在这里住时他就不常进来,反倒是赵吏总因为千奇百怪的原因跑到他的房里去。

和本人常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同,赵吏的房间其实很整洁。深色的被单平整地铺在床上,书案上摆着一套相当考究的文房四宝,靠墙挂了上下两排黑色系时装,除此之外就是书橱里分门别类收纳着用现代人根本读不懂的文字写成的古书和卷轴。

一切都和房间的主人上一次离开时没什么分别,仿佛他很快就会回来,风风火火地取走忘带的手机或是钥匙。

等租期到了需要搬家的时候,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理也是一个问题。干脆到时候让“赵吏”挑几件想带走的东西带走好了。夏冬青决定。虽然不是本人在做决定,但至少也算是夏冬青对赵吏这个人全部认知与感情的体现,他的选择,应该也就是夏冬青自己最想保留的,赵吏留下的纪念品吧。

眼面上的位置,书案上、书橱里,包括赵吏那一叠略微有碍观瞻的墨宝中都没有找到什么有意义的内容,不算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夏冬青有点忐忑地拉开了赵吏的床头柜抽屉。里面只有乱七八糟的杂物,最值得注意的就是一个木盒子,做工不算精致,甚至有点笨拙,细密的划痕完全破坏了清漆面,还磕漏了一角,用锡块补过。这盒子显然已历经了不短的年头,但扑面而来的陈旧感却莫名让夏冬青感到有些亲切。

还是不要打开了吧?床头柜这种地方,本身就是收纳重要私人物品的,就算没上锁,随随便便打开好像也不太尊重赵吏。夏冬青对着木盒一阵犯难。盒子旁边还有一厚摞卡片,看样子都是名片,他随手拿起来翻看了几下,发现内容倒是意外的蛮接地气,汽车保险洗车维修投资理财家政服务甚至还有游泳健身,估计是赵吏收到名片后就随手塞钱包里,等钱包塞不下了又抽出来一股脑地塞进抽屉——

虹医生?

这就是赵吏之前一直在看的心理医生吧。夏冬青端详着自己手中那张没有任何装饰的纯白卡片,和其他写满极具诱惑力的语句以求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名片不同,这张名片只是简单写了联系电话和诊所的位置,似乎相当笃定收到卡片之人一定会前来。

赵吏到底为什么要看心理医生?这个问题夏冬青问过他好多遍,但从来都是要么被糊弄过去要么被支开了话题,总之赵吏从来没在这一点上坦诚相待过。其实想来看心理医生的原因无非就那么几种,长期难以自我调适的抑郁、焦虑,以及其他各种心里障碍,倒也确实不是适合深入交流的话题。

那时候的赵吏,是在为什么而痛苦,夏冬青却一无所知。

为什么会一无所知?怎么会一无所知?

“找到了吗?”

由于对自己擅自翻看赵吏的私人物品“做贼心虚”,正出神的夏冬青被这并不算响亮的声音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反手把名片塞进了袖子里。

“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叫你一声吓得跟兔子似的。”赵吏瞥了他一眼,似乎并没注意到夏冬青的小动作,“这么长时间没动静,还以为你没找着呢,这不就在这,核桃木盒,怎么不打开?”

果然还是很想看吧,还要通过幻觉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真是没出息到家了。夏冬青在心中对自己的行为给予强烈谴责,但手还是诚实地拨开了蒙着薄薄锈痕的锁扣。

赵吏的秘密,看样子还是保存了很久的秘密,他怎么可能不感兴趣。


——赵吏的秘密,意外的无趣。

倒也没有很意外。夏冬青没有理会身边棒读着“怎么没有呢不可能啊我记得我当时写的遗嘱就放在里面来着咱家是不是招贼了”的赵吏,木盒子里的东西有新有旧,新的是几张银行卡,以及写着不同名字、不同年龄但看照片好像都是赵吏的身份证,夏冬青只感觉两眼一黑,有无数法律条文争先恐后涌现眼前。旧的则是两把看起来都已经用得接近卷刃的理发剪,一些布制的徽章,上面印的部队番号和名字都已褪色得认不出来,还有张泛黄发脆、对折起来的纸垫在最下面,看上去是封短笺。

这些旧物为什么在赵吏这里,他又是为了什么而保存它们,这些赵吏以前从来没有提起过,夏冬青自然毫无头绪。此刻他只觉得盒子里的东西让他感觉一阵揪然,悲伤、遗憾与怜悯搅和在一起,胸口闷闷得发紧,说不出来的难受。这些感情完全是没由来的,仿佛是自他打开的这个盒子中喷涌而出,直接淹没了他。

“啊我想起来了,”赵吏还在进行他毫无感情色彩的朗读表演:“是这样的,你拿着这张工行的卡,把它放进ATM机,输入我跟你说的秘密,把上面的钱全转到你自己卡上以后,屏幕上就会出现我的遗嘱——”

“赵吏。”夏冬青开口打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我现在想一个人呆会。”

赵吏转过头看着他,玩笑的神色迅速退去。

“冬青,这些,都是阿金的遗物。”他的声音中有种夏冬青不喜欢的,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东西在不断发酵:“我曾经一度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留着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对我非常重要,绝对不能丢掉。所以,从1942年,我一直留着他们,直到今天。”

夏冬青扣上盒子,又把刚才被自己翻乱的名片整理好放在一边,轻轻合上抽屉。“我猜也是。444号便利店的原址就是阿金的理发店,你们俩可能抗战时就认识,也可能阿金就是我的上一世。这些,我都早就想过。”

“你只想说这些吗?”

“是的。”夏冬青原本就是坐在赵吏的床沿,现在索性直接躺下了,灰尘的味道呛得他想咳嗽。

“因为你不是赵吏,而我也不是阿金。所以,我只想说这些。”

“冬青,你看着我,用你的眼睛好好地看着。”他的幻觉俯身撑在他上方,凝视着他。“我就是赵吏。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缺少暧昧的动作,或是巧合使然,或是某人刻意为之,但从没有哪一次像此刻一样亲近,因为他们实在靠得太近了,近得看起来就像爱侣在拥吻彼此。对于心里各自装着晦暗不明的想法的人来说,这样的距离是危险的,即将失控的,不可承受的。

然而,即使是离得如此近,近得眼前关于对方的一切细节都趋于模糊,他仍然能从赵吏身上感受到鲜明的痛苦,仿佛那痛苦就来自他自己的心。

“我真的已经从泰山府君那里回来了。摆渡人被猎鬼枪击中,躯体消失,我的灵魂被泰山神返还后没有依附,因此迷失,徘徊于阴阳之间两月有余,才渐渐想起自己是谁,要去哪里,这些我们刚刚见面时,我就都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你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我,我再不需要隐瞒什么了,以后再不会了——”

“我知道。”夏冬青别开脸,感觉鼻子和眼眶都酸得要命,还是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因为这就是我想听到的,赵吏会说的话。”

一时谁也没有再说话。夏冬青固执地维持着这个让他颈肩酸痛的动作,他仍然能感觉到赵吏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就像所有树叶在一瞬间同时落下,盖满山坡。他双手攥拳等待着,衬衣袖子里的名片边缘刺着手腕,有些发痒。

赵吏似乎是苦笑了一下。

“拗不过你。你一个人呆会吧,我在外面,不会主动感知你在做什么。但是如果你要伤害自己,我会感觉到。”

当夏冬青从床上坐起来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幻觉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受他控制的,尽管这个“程度”要如何把握,这一点夏冬青还没有完全搞明白。

又是黄昏时分。夏冬青站起身走到窗前,对面的小区在他们搬进别墅时还是刚交房的新楼盘,而现在,那些高耸的居民楼上黑洞洞的窗户正星星点点地亮起来。过去夏冬青总是很喜欢这个时刻,这一积久养成的习惯曾在身体里沉下铁锚一样的向往,时至今日,喜悦的浮标仍会在这个特定的时点自回忆的深海中上浮,飘荡在日渐黑暗的海面上。

夏冬青哗得一下拉上窗帘。黯淡的光线中,他从袖子里取出被揉皱的名片,对照着名片将号码输入手机,按下绿色的拨出键。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一个婉转动听,甚至可以称得上空灵的声音响起:“您好,请问是哪位?”

“您好,虹医生。”他深吸了一口气,“您可能还记得,您有过一位病人,他的名字是赵吏。”

“赵吏,我当然记得。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

夏冬青感觉自己从耳尖到脖子连片地发烫,心脏更是砰砰乱跳,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赵吏他两个月前过世了。我是他的朋友,我叫夏冬青,我是从……是从他的遗物中找到了您的名片。”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片刻。

“很遗憾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么,您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夏先生?”

夏冬青张了张嘴。很多问题一齐涌上来,他想问赵吏为什么而求助于心理医生,他困扰到何种程度,这样的治疗是否解决了他的问题,他在那里说过什么,在想什么——

“请问找您进行心理咨询,一小时收费是多少?”夏冬青最后问。“我被诊断为分离转换障碍和抑郁,精神科的医生建议我接受心理咨询。”

“我为您不得不经历这些而感到难过。”电话里的女声,虹医生这样说,明明是相当官方的说辞,他却从中听出了真挚的悲切。“您如果需要心理咨询,名片上有我的地址,直接来找我就可以了,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

“可是……这怎么行?”

“我知道您肯定会怀疑我这样做的动机,怀疑这背后是否是一个更大的骗局。请您放心,我对您并没有任何图谋,是我欠了赵吏的人情。他曾经帮我办成了一件对我非常重要的事,而我却因为能力有限,没能依照承诺完成他托付我的请求。如果这个人情能够还在您身上,我想赵吏他也不会反对的。”

被虹医生准确地拆穿心思并没让夏冬青感觉尴尬或是不安,他只觉得困惑。“您和赵吏……认识了很长时间吗?”

电话另一边传来一声轻笑。“应该说,不比您和赵吏认识得更久吧。那么,我把您的预约安排在周四的下午三点钟,也就是后天。期待到时候与您相见。”

夏冬青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电话就被挂断了。看着手机上通话结束的界面,他一时有些恍惚,把卡片翻过去,名片背面果然写了一行字,赵吏的字迹。但哪怕没有这么一行字,夏冬青也不会忘记,周四下午三点钟,正是赵吏过去的预约时间。


【TBC】


赵吏:给我一个机会,现在我想选择做个好老公。

冬青:对不起,我是木头。

【吏青】清醒梦 Ch.3

#本章有剧场版角色客串


一夜无梦,夏冬青一直睡到天光大亮,醒来时感觉许久未有的轻松。如果不是床头成团的纸巾,他都要怀疑梦魇后与赵吏的谈话只是一个梦中梦。

仍然惦念着昨晚那个亦真亦假的梦,夏冬青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出周晓辉出勤时使用的人间号码,拨了两次电话都没有接通。鬼差上班不讲究工作时间,都是有活就得上,没活随意休,因此夏冬青也没再打下去,只编了一条短信发给他,请求他帮忙打听一下最近是否有鬼差无故失踪,如果有,冥王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什么,以及冥界是否有关于蚩尤现状的消息。

接下来暂时只能等消息了。夏冬青起身离开卧室,经过写字台前短暂停留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打开那个自娅离开后就一直上着锁的抽屉。

刚走进客厅,幻觉就出现了。看到坐在沙发上似乎正跟水杯较劲的赵吏,夏冬青感觉一阵神经性头疼。真正的赵吏是个老神经病,幻觉赵吏显然也不遑多让,眼下他的手和桌上的杯子就像两块同极磁铁相互排斥,而赵吏在努力让他们靠得尽可能近。夏冬青没理会他,径直端走水杯走进洗手间。

“醒啦少爷,昨晚我陪睡陪得效果怎么样啊,给个好评呗?”赵吏也跟着幽幽地飘进洗手间,不过走的不是门——他直接从镜子里探出个脑袋来,正刷牙的夏冬青一抬头正对上赵吏的脸,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上,夏冬青一口泡沫直接咕咚咽下去了。

这是幻觉。夏冬青翻了白眼,往后退几步继续刷牙,感觉自己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和他生气就跟和空气发火没什么两样,只能体现你和他一样都是神经病。

“呦呵夏冬青你跟我来这套?晚上哭着喊着又是要哥抱又是要哥陪的,早上提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什么时候哭着喊着了!”夏冬青怒吼道,泡沫穿过赵吏的脑袋喷了一镜子。

——没办法,赵吏永远是他无可超越的前辈,在神经病方面是,在不要脸方面也是。

眼见把夏冬青惹恼了,赵吏立即退场,消失得无影无踪。夏冬青叹了口气,洗漱之后还得把刚才弄脏的镜子擦干净,厨房碗池里还泡着没刷完的碗,下午再去趟医院,吃饭就把昨天剩的咖喱热一下好了……

自从出现幻觉以后,事情一下子变多了好多,甚至都感觉有些忙碌了。夏冬青看着镜子里被斑斑点点的泡沫“装饰”的自己,刚复明时他照镜子都被自己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那副尊容真可以称得上是“冢中枯骨”。然而这才短短几天时间过去,或许是因为恢复视力让许多事情都变方便了,或许是因为昨天久违地吃到了正常食物,又睡了个好觉,夏冬青觉得自己的脸色好像确实亮堂了不少。

然而,长久地凝视这张脸,又让夏冬青忍不住想起昨晚的噩梦,想起那个被绑在床上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男人。过去的两个月他一直在复盘整个泰山府君祭。豪姬召唤泰山神的目的是靠献祭灵魂复活养父丰臣秀吉,虽然他们破坏了豪姬的计划,但祭典毕竟成功使得泰山神现世,蚩尤的灵魂作为在场“多出来”的那个灵魂已被献祭,那按照祭典的规则,泰山神应该返还给他们一个灵魂才是。丰臣秀吉的骸骨已毁,返还的不可能是他的灵魂,那会不会是……

如果还有那双能看见鬼魂的眼睛就好了,那样靠他自己就能去找赵吏的魂魄,也不至于只能像这样日复一日胡思乱想等消息,像个废人——

这个念头把夏冬青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在想什么,要回那双眼睛?蚩尤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你想找回你丢失的东西。

梦里蚩尤的话再度浮现在他脑中。即使是清醒的时候,蚩尤的声音、他所说的内容,以及他说这些时的神情,也让夏冬青感到一阵寒意遍体,仿佛自己的胸膛被撕开,心脏就在蚩尤眼前跳动。忍着难以言喻的恶寒感,夏冬青草草擦了擦镜子,视线却始终在回避镜面。他决定不等到下午了,吃点东西就直接去医院挂号,问换药的事。可以的话最好让医生给他开点安眠药,毕竟昨天晚上他和幻觉间发生的事回想起来还让夏冬青尴尬得头皮发麻。

“怎么这么慢。年轻人,蹲坑就不要玩手机,这方面时间长就不要追求了,小心影响下半身幸福。”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夏冬青翻了个白眼,没理赵吏就又进了厨房,从冰箱里取出昨天分装冰起来的咖喱,等咖喱加热的同时继续洗昨天没洗碗的碗。等咖喱热好,昨天剩的盘子也清洗干净了。看着沥水架上亮晶晶滴着水的碗碟,夏冬青竟然感受到些许成就感,尽管这种成就感多少显得有些可笑的微不足道,但这种感觉毕竟已经离开了他太久。

“可以啊,这么贤惠,能嫁人了。”赵吏飘进来,夏冬青注意到这次他刻意避开了窗口。看来幻觉也有自主学习能力。昨天他有所动摇的时候,就是因为发现赵吏不怕光,这才即时清醒过来,没想到之后幻觉就自动升级,知道要避光了。“吃完饭我跟你说点事。”

“之后再说吧。”夏冬青塞了满嘴的咖喱含糊地说,“我得先去趟医院。”

“慢点吃,什么吃相啊这是。”赵吏嫌弃,继而又正色,“先不去行不行?”

情况开始奇怪了。上次赵吏突然消失也是在医院,难道幻觉会抗拒被清除,阻止他接受治疗吗?那岂不是说明幻觉也有自我意识,这不可能。另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夏冬青自己对幻觉赵吏已经产生了依赖性,是他的潜意识里不希望赵吏消失——即使他是幻觉。哪怕他是幻觉。

“昨天开的药副作用有点强,我觉得长期吃下去我受不太了。我必须得去。”

“那得去。”出乎夏冬青的预料,赵吏并没再坚持:“但是别去昨天那家医院了,换一家吧。”

其实夏冬青本来就没打算再去市立医院,那里离得远,病人又多,挂号以后要等好久。吃完饭简单收拾一下,用手机在离得更近的一家三乙医院的精神科挂了号,冬青就准备出发。他走到门口,赵吏仍待在原处,还叮嘱冬青回来时记得买点吐司和鸡蛋,这样当做早饭比较方便。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此言既出,两人具是一怔。

这叫什么话。夏冬青反射地捂住自己的嘴,好像这样就能把已经说出口的话塞回去一样,然而这样的反应完全就是在强调他所说的正是心中所想。现在放下手又显得太过刻意,一时夏冬青遮也不是放也不是,脸上手掌盖不住的地方,倒是浮起了薄薄的绯红。

赵吏的反应则要自然得多,只是摇摇头:“我跟你一起去事情会更麻烦的。你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又来了,这种欲盖弥彰的说法,暧昧不清的态度。本人是这样,连幻觉也是这样。被本人瞒过去也就罢了,连幻觉都要对他有所隐瞒的话,不就成了自己骗自己了。想到这里,夏冬青索性把包摘下来往地上一丢:“我不去了。”

“怎么又不去了?看病不能耽误,赶紧去,闹什么脾气啊小祖宗。”

“你不是说你有事跟我说吗,你现在就说,不说清楚,我今天就不去了。”

他说着就往沙发上一坐,梗着脖子瞪向赵吏,瞪得赵吏忍不住一阵发笑。“好,那我长话短说,你认真听。昨天我们去的那家医院里,有冥界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追着我来的还是碰巧也在那,总之安全起见,还是换家医院比较好。”

“所以你昨天才突然消失了?”

“是的,那时候我暂时躲在你的身体里。你是活人,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但你的眼睛……”

又开始了。夏冬青心里一阵冒火,“眼睛怎么了?”

赵吏迟疑了片刻,之后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定那样走到夏冬青身前,屈膝半跪,仰视他的眼睛,语气少有的耐心和诚恳:“你的眼睛并没有真的复明。就像障眼法是用法术影响人的视野,使原本能看得见的东西看不见了一样,我逆用了障眼法。你并没有真的‘看见’你看见的东西,是我把灵力附在你的眼睛上模拟了你的视野。泰山府君祭时我设计把蚩尤的灵魂从你身体里剥离,蚩尤被泰山府君带走,冥王是一定要找我算账的,而我一旦连灵魂都被他们消抹,你就会再次失明,所以这不是长久之计,在我被他们找到之前,我得先想办法给你一双真正的眼睛——”

“你觉得给我眼睛比你自己的灵魂更重要吗,赵吏?”夏冬青问。

他觉得自己此刻很平静,但这平静却是由因为无处释放的愤怒积压在一起,如同伫立在寂静中的雪山,沉重的积雪崩塌陷落只需要树枝掉落的一声轻响。

你怎么会这么想,赵吏?

你怎么会这么想,夏冬青?

“我……”赵吏皱起眉,夏冬青这么一堵他思绪全打乱了,一时有些语塞。“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两码事,无所谓谁重要谁不重要。冬青,这里面有个很长的故事,我本来想等事情完全结束了再慢慢跟你讲,但现在说也一样。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曾经遇见过你,但那其实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虽然现在我们都不是那时的你和我了,但正是那时候结下了因果才有了你我之后的缘份——”

“行了,就说到这吧。我赶不上预约了。”夏冬青仓促站起身,拎着包快步跑出门,既而冲出院子,冲过街角,直到别墅被彻底甩在身后才停下。

从自己的幻觉面前落荒而逃,他知道这有多可笑,但夏冬青无法不逃跑,他不知道继续坐在那里,赵吏,幻觉,或者说他的内心真实的想法,会自我暴露到何种程度。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在面对自己的心意时落荒而逃了。在对娅做了那种事以后,对赵吏做了那种事之后,他怎么还能产生这样的心思?为什么还会有那样的渴望?

站在暖洋洋的早春旭日下,夏冬青感觉后背和前额冷汗淋淋,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狂跳,一阵阵发紧。扶着墙站了好久,他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


没再出现。

从他跑出家门,到从医院开了新药回来,幻觉始终没有再出现过。夏冬青揣着药瓶,东张西望地走在马路上,几次差点跟对面来人撞个满怀。

精神科接诊的医生显得年纪不大,名叫白水仙,一张娃娃脸,短头发,戴副差不多盖住半张脸的圆框眼镜,像阿拉蕾。在看过夏冬青带来的病历又听他描述过服药反应后,白医生把上次的医生开的帕罗西汀换成了艾司西酞普兰。

“帕罗西汀有治疗失眠的作用,但确实会产生梦魇的副作用。副作用这种事因人而异,你可能不巧属于反应强烈的那一类,这种情况也是有的。给你换成艾司西酞普兰,这是新药,目前临床看副作用是相对少的。你有进行过任何心理咨询吗?”

我哪有赵吏那样的闲钱闲空闲情雅致,夏冬青想,摇了摇头。“只靠吃药……治不好的,是吗?”

“能治好,别这么容易灰心嘛。”或许因为是比较年轻,白医生讲话也让夏冬青听起来亲切许多,“不过精神科以治疗中重度抑郁为主,轻度抑郁治疗还是需要依靠心理咨询师,以及家庭和社会的共同努力。我建议你有条件的话还是定期进行心理咨询,有时候治疗抑郁确实需要先把心结解开。”

“我还算轻症吗?”

“算啊,你是没见过真正的重症病人。精神科可是个很可怕的地方。”白医生做了个鬼脸,“不过你有往中重症发展的趋势,得重视起来。我可不是在吓唬你,你要是不好好吃药,不配合治疗的话,情绪低落、思维迟缓、自责自罪等症状都会更加严重,发展成中重症就没办法正常生活了。”

夏冬青沉默了片刻。“其实我并没有感觉自己抑郁了。我只是……总是想着我的朋友。”

“抗抑郁是一方面,你现在比较要紧的还是治疗分离转换障碍,就是解决你的幻觉问题。”医生若有所思地说,“但是想念这种事,勉强不来的。”

夏冬青感觉眼眶一热,赶忙低下了头。在女性面前掉眼泪,尽管对方是医生,在病人面前应该是无性别的,他还是觉得羞耻。

或许不是因为性别,也不是因为掉眼泪,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想念赵吏这件事本身。

“你的名字很特别。”离开时夏冬青还是忍不住说。

“你的也蛮特别的嘛,冬青,我们都是用植物做名字,也挺巧的。我爸爸也是,他叫白牡丹——是不是有点像个女生的名字?还是那种很端庄很温柔的美女叫这个名才不违和。”白水仙转转眼睛笑起来,夏冬青也跟着笑笑。

笑过之后,白水仙又说:“但我总觉得,我应该叫黄水仙才是,可能因为水仙花就是外白内黄吧——哎呀,一个没忍住对你讲太多了,破坏医患关系守则了,拜托你可别举报我。不过你现在多跟人聊聊确实会更好,尽量避免长期独处。”

冬青,作为景观植物四处可见,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因为四季常青,所以到了冬天万木凋零时才尤其醒目,但他偏偏又姓夏,夏天有那么多好看的花木,怎么就选了马路边上灰头土脸的行道树。那时候赵吏还说什么“你的名字是我起的,你不要命了就把夏冬青这个名字还给我”之类的话,当他起的这个名字是个宝贝一样,夏天的冬青,有什么特别的。夏冬青在公交车站一边等车一边胡思乱想着。掏出手机搜索“心理咨询”,弹出一长串广告来,夏冬青一个个翻过去,基本都是一小时五六百的,便宜的也得三百,赶上他一个周的生活开销了。

公交车缓缓驶来,在他面前停住。夏冬青叹了口气,收起手机投币上车。

这家离得更近的三乙医院较市立医院层级低,但病人不算少,完成就诊开药等程序返回别墅也已经是下午了。几乎是有些忐忑地打开别墅的门,夏冬青从小心推开的门缝探头进去,四处张望了一番:安安静静的,什么人也没有。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要是真有了什么才麻烦吧。夏冬青暗自腹诽,进屋关上门,外套都懒得脱就坐在沙发上楞楞地出神。中午饭还没吃,蠕动的肠胃发出抱怨声,也让夏冬青感到一阵迟来的饥饿。经过早上那一顿折腾,冰箱里的咖喱也显得不怎么有吸引力了。要不还是吃泡面吧。夏冬青想着。昨天买的海鲜泡面还没尝过呢,说起来,赵吏的幻觉第一次出现就是在他吃泡面的时候,之后赵吏消失,在他动了想吃泡面的念头时就又出现了——

臭着脸的泡面,啊不是,臭着脸的赵吏突然在他面前出现。“医生都说什么了?”

果然泡面是幻觉出现的契机。夏冬青有些好笑地想,看来赵吏对泡面的厌恶真是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甚至在潜意识里都将两者绑定在一起。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说帕罗西汀有梦魇的副作用,可能我的体质不太适合这种药,副作用就会很强烈,给我换了一种新药。医生人还挺好的,她还给我讲了个很逗的事,她说她爸爸叫——”

“你一个看病的,医生怎么还跟你说起自己的爹了。”

“就……闲聊两句。”夏冬青挠了挠头,“那个医生叫白水仙,看我们的名字都是植物,挺巧的,就说起来了。”

赵吏哼了一声。“女的啊。”

“你怎么知道?”

“这还能猜不着,你当我傻啊。”赵吏翻了个白眼,“也就小姑娘能有幸跟你‘闲聊两句’,要是男的你早被吓得一溜烟跑了。再说哪有男的叫白水仙的,娘兮兮的恶不恶心啊。”

夏冬青摸了摸鼻子,难掩心虚。论起来,也确实是他理亏。上午先是他逼着赵吏讲清楚,讲到一半又自己跑出去把人晾到一边,还是在赵吏难得正经一回的时候,确实怪伤人自尊的。人毕竟是视觉动物,哪怕心里清楚眼前幻觉表现出来的不爽只不过是他潜意识里对自己态度的反映,在面对这样的赵吏时,他还是忍不住想去讨好。

“你也不至于说人家名字恶心吧,名字都是重要的人选的,总归是有寓意在里面的。你还不知道她爸爸叫什么,她爸叫白牡丹,牡丹哎,一个大男人名字叫牡丹!他小时候肯定很不容易,得有好多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

其实在诊室里白水仙提起这事时他也没什么感觉,至多是被白水仙由内而外散发的快乐影响到了一点,就像水面会映射出照水之人的笑颜。但现在跟赵吏再提起这事,夏冬青却好像突然发现了其中的笑点,笑得眼睛亮亮的,像很甜、水分很多的水果。

可能我只是后知后觉吧。夏冬青想。

——发现笑点也是,看清自己的心也是。

赵吏斜睨着他,脸色似乎略有缓和,眉眼间也带了点笑意。“新药靠谱吗?临床测试过吗?”

“白医生说没什么问题。你看,就是这个,艾司西酞普兰。”夏冬青掏出药瓶,献宝似的给他看说明书,“白医生说这个目前没发现有梦魇的副作用,晚上也就不用你来操心我了,我还想让医生给我开点安定的,但她说——你又怎么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眼前赵吏的脸瞬间又黑起来,直接从夏冬青身边飘到窗边站着了。“没怎么。我让你买的面包和鸡蛋你买了吗?”

完全忘了。不会真因为抑郁思维迟缓了吧。夏冬青叹了口气,好在这些附近的超市都有,现在去买也来得及。这样想着,和仍然在别扭着的赵吏打了声招呼,夏冬青便再次出门前往超市。除了吐司和鸡蛋,他又额外买了些青菜和苹果。

以后就自己做饭好了,毕竟仔细算下来,吃泡面其实也不省钱,而且营养很不均衡。反正做饭好像也不怎么难,第一次自己做咖喱就还算成功,夏冬青觉得自己说不定意外的挺有厨艺天赋。结账后,夏冬青如常经过收银台旁的鲜花柜台,一股熟悉的香味一下子绊住了他的脚步。

这种香气,在娅离开以后的一段时间一直若有若无地飘散在他的房中。复明后夏冬青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发现了一株已经因为缺水而死亡的水培植物,勉强能看出有着紫色的穗状花序。应该就是那个了。夏冬青看向柜台角落用同样的玻璃瓶子养着的笔挺植株,球根和叶子的形状看起来有点像水仙,但花型完全不一样,是密密一穗铃铛似的花挤在一起开着,远看像一串葡萄。

“先生需要点什么?”店员从一排热闹惹眼的花束后走出,态度很热情。

本想说就随便看看,夏冬青却仿佛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有适合用来道歉的花吗?”

我这是在说什么啊?夏冬青现在倒真恨不得自己其实也是某个人产生的幻觉,这样就能随时随地消失了,比如现在,他就很想消失。跟幻觉道歉,这是有什么毛病?

“您是要买给恋人吧?一般大家都是送黄玫瑰的。”

看了一眼单支价格,夏冬青强忍住吞口水的冲动。“嗯……不是给恋人。只是朋友而已。”

“那应该送什么都可以,看您朋友的喜好吧。”店员倒也没有因为夏冬青表现出的抗拒而打消热情。“您花都买了,这么有诚意的道歉,我想朋友也一定会原谅您的。”

脸皮薄钱包松的夏冬青在心里叹了口气。人家话说到这个份上,好像不买都不行了。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给赵吏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有个以供缅怀的寄托,偶尔可以在那里奠点食物和花束,说说心里话。其实这事倒算不上麻烦,随便选几件赵吏的物品埋在别墅的后院里就行,但有意拖延也好,仍然免不了心存希望也罢,两个月过去,他仍迟迟没有任何行动。

赵吏会喜欢什么花?之前夏冬青见过他送给阿宝红玫瑰,但那是送花给别人,和自己收到花是两码事。话说回来,赵吏那副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喜欢花或是因为收到花高兴的人,和他相配的估计也得是那种黑漆漆一看就有剧毒的花。

目光没什么目的性地扫过摊位上的用桶装着的几排鲜花,夏冬青被其中一种开得格外雍容的白色花朵吸引了注意力。这是牡丹花吧?正好,赵吏刚才还嫌弃人家的名字娘兮兮的,就送他白色的牡丹花恶心他一下好了。

“那边第二排第三个桶里的花,麻烦您帮我包五支吧。”

“您眼光真不错呢!芍药是现在的应季花材,很适合单独插瓶——”

“这是芍药?”

“对呀。”店员挑了一桶花中最饱满的五支,对他一笑,“芍药的寓意正好也很符合您的需要,花语是不忍分离。”

不忍分离。夏冬青在心中默念。也好,那就芍药吧。估计赵吏恐怕也跟他一样,根本分不清牡丹和芍药,就算分得清,对了解花语这种“幼稚”的事情他肯定也是不屑一顾的。想到这里,夏冬青忍不住苦笑。这花买来终究只是留在自己手里罢了,赵吏会怎样想,这个问题本身就不成立,只是他在庸人自扰。

接过精心包装的芍药花束,夏冬青向店员道谢。“我还想问一下,那是什么花?花语是什么?”他指着角落里那簇开得花像葡萄似的水培植物。

店员顺着他指的方向探头看了一眼。“这是风信子。花语……反正说法蛮多的,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忘记痛苦’。这么说来,这种花好像也蛮符合您的需求的,希望对方忘记痛苦的事,既是道歉,也是原谅。”


【TBC】

本章赵吏完成告白失败(1/n)


【吏青】清醒梦 Ch.2

“鸡腿肉下锅前先用料酒和盐糖腌一会,这样才不会腥,好进味。”

“洋葱炒久一点,完全变成棕色以后才好吃——小火,小火炒!这样是要糊锅的!这么没耐心你他妈干脆不要做饭了吃你的泡面去!”

“鸡腿肉炒变色以后就夹出来,如果一起炖到土豆也炖烂那就太老了。土豆炖十五分钟以后再把鸡肉倒回去。”

“你不是喜欢甜口吗,放勺蜂蜜,两块巧克力,都在那边的顶柜里。这样煮出来咖喱更浓。番茄酱也要放,冰箱里有。要是有苹果就好了,擦成泥加进去,味道更正宗。不过你也不爱吃苹果,买了倒怪了。”

“收汁,火开最大。”

“搅一搅,锅底粘了!夏冬青你是来做饭的不是我雇来看火的!”

好麻烦。做饭好麻烦,幻觉也好麻烦。为什么明明这个赵吏只是幻觉而已,还是这么能使唤人?被指挥着用滤勺把汤里的浮末一点点舀干净,热气扑在脸上微微有些发痒,夏冬青开始怀疑是否自己的本性其实也跟赵吏一样糟糕,也有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天性,只是一直以来像蚩尤的灵魂一样在意识深处沉睡,直到今日才以幻觉的方式重见天日。

跟真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玄女不同,夏冬青这么多年来自己拉扯自己长大,要说除了泡面别的什么也不会做,那倒也不至于,不然没有泡面的时候岂不是要把自己饿死。下个面条炒个菜的基本技能还是具备的,不过好不好吃的倒是从来没在意过,只能说是可以果腹。过去的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为繁琐的工序耗费几个小时,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品尝食物微妙的口感和风味,就这样从华灯初上到夜阑人静,这种生活,夏冬青并不理解,那些排满他生活每一分钟的兼职也不允许他理解。

但是,如果是为重要的人,如果——如果是为在意的人。这种生活,我其实也是想拥有的。他想着,悄悄瞥了一眼围着锅台转来转去的赵吏。

那时候的赵吏也是这么想的吗?这个罐子里的粉末那个瓶子里的液体来回调整,时刻关注着火候和菜的熟度,如同一场每日都在重复,却每日都有不同情节安排的演出,只为了让最终的菜色更好看一点,更可口一点,为了让人更高兴地把食物吃下去。

锅子在炉灶上咕嘟作响,锅里逐渐收稠的汤汁泛出细腻润泽的光芒,气泡鼓起又破裂,吐出香辛料复杂浓郁的气味。让夏冬青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里看过的动画片,好吃的东西上桌时都会发出能照亮整间屋子的光。

“尝一下,看需不需要补点盐,不需要就可以关火了。哎别急着盛饭,闷一会儿更好吃——饿死鬼啊你,再等十五分钟都等不及!”

熟练地无视咒骂(毕竟赵吏本人的话他可都没这么听过),夏冬青往米饭上浇了咖喱,舀了满满一勺裹着咖喱酱汁的白饭。

“怎么样怎么样?”赵吏凑上来,表情既紧张又期待,就差自己上嘴了,好像刚才埋怨夏冬青没耐心的不是他一样。

感觉要无视幻觉真的越来越难了,希望吃了药以后能容易点。夏冬青在心里叹了口气,努力将注意力集中于自己面前的咖喱。还不错,至少比泡面强上太多——但焖米饭时水放太多,饭有点黏糊。咖喱的味道也好像和印象中有哪里不一样,是因为没加苹果吗?鸡肉也有点老,应该刚刚煎到变色就盛出来的。

确实没有赵吏做的好吃。

以前赵吏做咖喱的次数并不算多,用他的话说,这东西是舶来品,而且实在没有技术含量,什么东西扔进去一通乱炖最后出来的都是一个味,体现不出他精湛的厨艺来,所以只有在他想偷懒的时候咖喱才会出现在餐桌上——而单就做饭而言,赵吏倒确实是个勤快人。

平心而论,赵吏做什么味道都不差,但夏冬青却尤其喜欢他做的咖喱。很难说清楚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赵吏每到寒冷的天气就格外容易犯懒,所以北风呼啸,有时是下雪,总之是在寒冷像薄薄的刀片捅进人骨头缝里的天气,夏冬青结束了一天课程或是兼职,一路骑自行车回到别墅,还没进门就能闻到咖喱温暖的香味远远飘来,在他被冷风吹得跟脸颊一样僵硬的大脑中牵起一条闪光的、指向他向往的方向的丝带。

咖喱有家的味道——如果夏冬青能再坦诚一点,他会承认这一点的。

“好吃吧?还不错吧?”看到夏冬青眼里浮现起隐约笑意,赵吏也得意起来,“现在你该相信我不是幻觉了吧。不然就凭你自己,你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咖喱?你整天一回家就吃现成的,脑子里哪可能有那么多做饭的门道。而且我今天告诉你这些技巧那可都是我多年经验总结的珍贵心得,秘不外传的!我要是你的幻觉,那我不可能掌握比你知道的更多的知识吧?这些事你不可能知道——除非你偷窥我。”

被刚塞进嘴里的咖喱烫了一下,夏冬青舌头上火烧火燎地疼。

你一个幻觉而已,你知道个屁。他想这么说,但舌头上的灼痛让他忍住了,只能赶紧丢下勺子漱口。少自恋了谁他妈稀罕偷窥你,我只是——

黄昏或是深夜,夏冬青踩着厨房里飘来的饭香,经过门廊,穿过客厅,一直走到厨房的玻璃门外。油烟机的隆隆声掩盖了他的脚步,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做贼心虚蹑手蹑脚,总之赵吏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回来了,注意力仍然集中于手中的一方砧板或者一只炒锅。他低头切菜的时候留的过长的头发会垂下来挡住眼睛,他挽起袖子翻锅的时候手臂的肌肉会微微鼓起,他偶尔会用调羹舀一点汤尝尝味道,满意的话会抿嘴,不满意的话会撇嘴,又回身从夏冬青叫不全名字的那堆瓶瓶罐罐里准确无误地挑出需要的那个。

在一道玻璃门之外注视这寻常的一幕的夏冬青时常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用力,胃部揪紧——是因为饿得厉害急着想吃晚饭吗?如果是,他怎么会不敢上前推开那道门?是因为害怕被赵吏发现他其实早就回来了又不来帮忙打下手,就看着他一个人忙活吗?如果是,他怎么会不想转身逃开?

这种事,真正的赵吏不会知道,幻觉赵吏也不需要知道。

——我只是好奇,同样一道菜,怎么那家伙做的就总是更好吃。夏冬青想。


许久没有过日程如此紧凑的生活,刚过八点钟夏冬青就感觉困得甚至睁不开眼,洗碗时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看起来随时会一头栽进洗碗池,被实在看不下去的赵吏催着去睡觉。考虑到这是自己“生存本能”的要求,夏冬青倒是也乐意顺从,把没刷完的几个盘子沉进水池,草草洗漱便关灯上床了。他的身体很快就进入了睡眠状态,但意识却迟迟无法得到休息——或者说,他处在一个过于真实,过于清醒的梦境中。在这样一个梦境中,夏冬青见到了自己的面孔,但却有着角膜充血的通红双眼,带着令人不安的怪异笑容注视着他。

他梦到了蚩尤。

夏冬青并没有觉得害怕——过去两个月中处于失明状态的他做过太多噩梦,有些是他的臆想,更多的是真实发生过的,被各种或真实或虚幻的恐惧环绕,他感觉疲倦已经压倒了其他能感知到的一切。

眼下他们身处的环境似乎是一幢完全陌生的中式宅邸,夏冬青无法凭借自己并不丰富的古建筑知识判断它的准确年代。

“这是哪?”这可能是他同蚩尤说的第一句话。至少在夏冬青的记忆中是如此。

“你可以理解为死亡的世界。”蚩尤回答。他仍穿着夏冬青的某一套常服,与这里神秘到令人不安的陈旧感格格不入,但夏冬青直觉认为这只是蚩尤刻意向他展示的形象罢了。

“冥界不是这样的。”反正是梦,他索性开始环顾四周,这里的布帘家具都布满灰尘甚至污垢,又没有任何使用痕迹,有种既新又旧的诡异感。“我见过,那里看起来跟我们的时代差异不大,装修的有点像高档会所。”

“当然不是。你不会觉得你如果到了由我妹妹掌控的世界,还有可能四肢俱全地站在这里跟我闲聊吧。”蚩尤嗤笑道,“这里是真正的万物终焉,‘死亡的世界’。是泰山府君的所在。”

泰山府君。夏冬青一怔。赵吏死在泰山府君祭上,他或许也在这里。首先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真实——用这个词描述眼下的状况并不准确,但夏冬青一时也想不到更合适的说法了。如果这不是他在做梦,或许……

或许他可以把赵吏的灵魂带回来。

这个念头让夏冬青的身体瞬间陷入极度兴奋造成的紧张状态,种种可能在他脑中快速闪过,但他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因此目前的最优解就是保持冷静,看看能不能从蚩尤那得到更多信息。

“但我并没有死。”他竭力保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当然没有。既然我被关在这里,你觉得这里会是谁都能随便进来的地方吗。”蚩尤瞥了他一眼,“你的灵魂最近似乎格外不稳定。你是偶然被我吸引到这里的。”

“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只是陈述我所发现的事实,至于为什么,我还想问你。或许是因为你想找回你丢失的东西。”

夏冬青忍不住嗤笑出来。“你不会想说,我失去的东西是你吧?”

“难道不是吗?”蚩尤向他走近,“你作为我现世的备用品而存在,从五岁起就成了我的躯壳。自那场车祸以后,你经历一切都受到我的灵魂影响,受我的意志支配。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成为另一个人,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停在夏冬青一步之外,两人维持一种足够疏远又足够令人感到不适的距离,“你难道不觉得,自从我的灵魂被从你的身体里剥离,你就再也没有过什么所谓的‘生活’吗?我造就了你,你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你是透过我的眼睛看到的这个世界,你是透过我去爱,透过我去恨。”

“作为一个阶下囚,你也只能靠说些漂亮话解闷了吧。该不会你从被关在这里起,就一直在构思怎么对我撂狠话吧,我会出现在这里肯定也是你搞的鬼——”

“我?我可没那么无聊。虽然是被关在这里,但我其实还是有挺多事情可做的。”

被蚩尤那双血红的眼睛注视着,夏冬青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但他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恶狠狠地瞪回去。没想到蚩尤只是耸耸肩,示弱般向后退了半步,回身拉开他身后的木床悬挂的青黑布帘——那里躺着一个男人,从挣扎的动作看起来似乎痛苦不堪,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夏冬青一惊,下意识上前几步,只见那个周身几乎没有一处不是血肉模糊的男人被极细的金丝束缚着,每一根都随着他的动作更深地勒入他的血肉之中,而他的脸上盖着的则是厚厚一叠潮湿的宣纸,完全覆盖了五官。

“这个人怎么折磨都不会死,不过即使有不死之身,就意识而言好像还是更接近人类。正好可以用来测试一下,人类承受痛苦的极限在哪里,超越极限之后又会发生什么。”没等他发问,蚩尤就爽快地解释起来,“是我妹妹送来给我解闷的家伙。毕竟泰山府君也希望我能在这安安分分地呆着,少给祂惹麻烦。”他说着走向床脚,那里立着一个盆架,铜盆里盛着清水,旁边还有更多宣纸。蚩尤抽出其中一张,放在铜盆中浸湿,“你既然来了,我姑且也就略行东道主之礼。这张纸是第五十张,就请你来放吧,夏冬青。”

似乎是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床上的男人忽然剧烈挣扎了一下,动作之大几乎要震翻旁边照明的烛台,蚩尤啧了一声,口中念念有词,金线更紧地嵌进那个男人的血肉之中,使他浑身一阵非人的抽搐。

“说起来,你不是去过我妹妹的领域吗?”蚩尤瞥了一眼因为愤怒和震惊一时几乎失语的夏冬青,颇为满意地微笑起来,“那你说不定曾经见过他呢。这个男人,以前好像是个鬼差。”

这个人……会是赵吏吗?尽管没有看到脸,但身型的接近和蚩尤暧昧不清的说法让夏冬青无法不产生这样的念头,白日里见到言笑晏晏的幻觉与眼前垂死挣扎的人形来回交换。但赵吏怎么会落到茶茶手里?赵吏整个计划的核心不就是要避开冥界对泰山府君祭的影响吗?难道是赵吏在哪个步骤失败了?

赵吏。赵吏。赵吏。

他下意识觉得有些古怪,但却想不了太深,只感觉浑身的血都在烧,眼前一阵色彩斑斓的光斑炸开,然后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很沉重,古老的宅邸、蚩尤、被折磨的男人,一切都在顷刻间消失不见,他好像坐在一辆自梦境驶向现实的汽车上,全速行驶在熟悉而绝望的无尽黑暗中。

赵吏!

夏冬青猛然睁开眼。他的车撞上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在这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但即使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人,也无法忽视其中的关切与同情,毕竟他们是如此柔软,又如此沉重,如同夏日午后积蓄了丰沛水汽,低垂在天际的云脚。

夏冬青迟疑地转过头,赵吏就站在他的床边,身体前倾,一边的胳膊撑在他床头尚未收回,似乎刚刚正在俯身观察睡梦中的夏冬青的情况。

“赵吏。”他小声唤道,“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

“我看你状态就不太对,出好多汗,一直发抖,还怎么叫都叫不醒。”赵吏说,完好无缺的指尖拂过夏冬青汗湿的头发。眼前的赵吏看起来难掩倦意又如释重负,显得夏冬青比梦境中见到的一切都更加真实。

“没事,都是梦,醒了就好了。我就在这呢,冬青。”

没有人能忽略那样一场即将降落的雨。

没有任何理智的高墙能够抵挡那个人的一声呼唤。

夏冬青也不能。

他猛然从床上弹起来,伸出手,几乎是用力扑向面前还没来得站直的人。他刚刚苏醒一时难以正常运转的大脑尚分辨不出此时在夏冬青心中暴雨一般倾注而下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一种更原始,也更真实的欲望完全掌控了他,他只知道他想拥抱赵吏,他想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他皮肤之下的血管中的血液在燃烧,只有与另一个人的肢体接触传来的挤压感能让那火焰熄灭——

在手臂穿过赵吏的身体捞了个空的瞬间,夏冬青产生了短暂的困惑,然后他就听见了非常清晰的一声“咕咚”。

然后他就栽下了床。

夏冬青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而被他这一通行云流水的丝滑操作惊呆了的赵吏还站在原地,因此胯部非常不巧地与夏冬青的臀部穿模了。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刚才怎么没把我摔死呢。夏冬青捂着脑袋往旁边爬了两步,总算解除了穿模状态,让尴尬程度略有缓和,但不多。赵吏的憋笑声越发响亮,逐渐发展为爆笑,不用触摸夏冬青也知道自己脸上有多烫。保持着脸埋在地板上的姿势,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身后的幻觉立刻自己消失,反正在医院里的时候赵吏也消失过,时间还不短。

“行了,差不多得了啊夏冬青,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跟我装相呢?搁那装王八,赶紧起来回床上去,别逼我踹你啊。”

“说得像你有本事踹到我一样。”夏冬青闷闷地回嘴道。

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赵吏叹了口气。“你是大少爷,我跟你还能有什么本事。”他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几乎贴在夏冬青耳边:“抬头,看看你刚才哪撞着了。”

反正对方是幻觉。

反正再装下去幻觉也不会消失。

反正……

夏冬青抬起头。赵吏正屈膝半跪在他身旁,偏头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时,他凭借酸痛而视野朦胧的双眼仍能够捕捉到慌张与震惊在赵吏脸上扩大。夏冬青几乎是有些麻木地感到可笑,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赵吏——真正的赵吏——露出这样的表情。

在他从跨海大桥上一跃而下的瞬间,同样的神情也曾出现在赵吏脸上。

“赵吏,你可真他妈混蛋!”夏冬青吸了吸鼻子。他本来想让自己显得再理直气壮,再义正辞严一点,但一张嘴就完全露了馅,浓重的鼻音让声音变了调,气势全无,像只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狗。

你为什么不回来啊。

自从看到夏冬青的眼泪以后,赵吏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整个人靠得更近,伸手环住夏冬青。这个拥抱有点自欺欺人,毕竟不仅是夏冬青触碰不到幻觉,幻觉也触碰不到夏冬青,但赵吏仍然保持着双臂弯曲、交叠悬空的环抱动作,即使并不能从另一个人的身体上得到支撑。被空气拥抱与拥抱着空气,两人以一种随时会穿模的状态在两个维度间互相依靠着,直到夏冬青的气息渐渐平复。

“哭好了就去给自己倒点水。”赵吏说,从这个角度夏冬青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听得出他的声音也是哑的,“地上凉。”

哭过一场,夏冬青也确实觉得嗓子干痒,便趿拉着拖鞋去厨房到了一杯热水,端着纸抽一边擤鼻涕一边回到卧室。赵吏正背靠床头坐在他床边,见他回来便拍拍他的枕头。夏冬青卧室的窗帘遮光性不太好,即使已经完全拉上,窗外路灯的的灯光仍然会透进屋子里,将房中的陈设照出个模糊的轮廓,却又看不真切。在这样朦胧的光线中,赵吏身体的略微透明不再明显,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却显得越发真切。

“怎么,看傻了?”昏暗中,赵吏笑得有点好看,有点贱兮兮的,还有点让人安心,总之就是笑得“很赵吏”。“春宵一刻值千金,但你吏哥我可卖艺不卖身啊。”

毕竟,这就是他记忆中的赵吏。

“滚蛋。”夏冬青躺倒远离赵吏的那一侧,扔过去一个提防的眼神。“谁稀罕你卖身。”

反正已经按照医嘱吃过药了,医生只说不能沉迷幻觉,也没说不能跟幻觉说话。只要克制住公共场合保持沉默就好,不然会被当成疯子抓进精神病院的。夏冬青想。那时医生也说过,如果不好好治疗,他会越来越难以分别真实与幻想。那么刚才那个梦呢?梦中的一切是如此真实,但梦终究只是梦而已,即然美梦不能成真,噩梦亦是如此,恐怕换做是其他任何人都会这么认为,偏偏夏冬青无法说服自己。相比之前在他身上发生过的其他事情,灵魂在睡梦中飘到了泰山府君的所在,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而如果他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被蚩尤折磨的那个男人会是赵吏吗?如果不是赵吏,寻根究底他也是因为自己才受到的折磨,而如果那真的是赵吏——这个念头让夏冬青忍不住又开始发抖。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能够确认那真的不是一个梦。

娅离开的时候说过,出现紧急情况,可以用她留下的铜镜联系她,那面镜子就放在床对面的书桌抽屉里,但是经过泰山府君祭前后发生的一切,联系娅的念头让冬青感觉打心眼里抗拒。很奇怪,曾经夏冬青一度觉得自己可以放下过去发生的一切,灭门之仇也好,一辈子活在隐瞒与欺骗中也罢,只要不失去那两个人,但当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没有真的放下那些事,而那两个人,也确实都失去了。赵吏说过,缘由因起,孽由此生。他们三人本就是因为蚩尤才结缘,如今蚩尤的灵魂逝去,一切合该就此终结。

——但是,真的能就此终结吗?

“冬青,关于我,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即使是专注于自己的思绪之中,夏冬青也无法忽略身边一直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他翻了个身背对赵吏,枕着胳膊,脸埋进手肘。

“没有。”

“也好,那我们等你状态好一些再谈那些事。现在我有别的事问你。”赵吏不依不饶地飘到床另一侧,“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跟你没关系。”

“不说是吧?行,不说我只能钻进你脑子里自己找了。到时候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你可别怪我。”

不行!”夏冬青从床上坐起来怒视赵吏,尽管知道对方只是个幻觉,本身就是自己大脑的造物,他还是不想向赵吏透露过多自己隐秘的想法。如今看来,幻觉并不受他的意识直接控制,但维持这种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夏冬青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赵吏从来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管是真实的还是他幻觉中的,于是夏冬青也没再争辩,向他讲起了刚才的噩梦。眼下他确实需要有个人帮忙理理思路,哪怕这个人其实是他潜意识的投射。

蚩尤,古老的大宅,夏冬青与蚩尤的谈话,以及被折磨的男人……赵吏安静地听着,但却并没有露出夏冬青预想的凝重表情,反而看起来有些……

悲伤。

“你是不是以为被蚩尤绑在床上‘贴加官’的人是我?”赵吏敏锐地问。

“‘贴加官’?”

“也叫‘加官晋爵’。把人绑在一个平台上,往脸上一层层加盖桑皮。每加盖一层,行刑的人都会用烧刀子把桑皮喷得潮湿,这样桑皮就完全贴附在受刑者的脸上,桑皮贴的多了,受刑者就会窒息而死。你梦里的刑罚跟这个差不多。”赵吏解释后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虽然没看到那个人的样子,但你觉得那就是我,所以才吓醒了,是吗?”

夏冬青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其实他并没向赵吏详细描述那个人的体貌特征,甚至隐去了蚩尤提及他曾经是鬼差的事,但结合自己刚才醒来时的反应,这个结论倒也很容易推断。

“好,还有一个问题。你其实并没见过蚩尤,毕竟他的灵魂一旦苏醒你的灵魂就会被迫沉睡,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梦见的就是蚩尤?”

“我……”冬青一时有些答不上来。“我有一些记忆。准确的说……是我的身体保留了一些蚩尤的记忆。我知道他苏醒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会变红。我还记得你好像用平底锅打晕过我。”

“我打的是蚩尤。而且你的身体那时候忙着啃玄女呢你怎么知道是谁在背后打的你。”赵吏面不改色地对上夏冬青控诉的眼神,“说起来,我还想问你呢,娅到底跑哪去了?我回来都一天了,怎么连吃饭都没见着她出来?”

“她回昆仑去了。”

“回昆仑去了?!”赵吏终于表现出了迟来的凝重,甚至看起来还有点——不止一点生气。“回他妈了个逼的昆仑,所以你失明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在这住着,她回昆仑逍遥去了?开玩笑呢吧,当时她明明指天对地说的跟真的一样,不回昆仑了,要跟你过——”

“她没有去哪逍遥,娅有她想弄清楚的,以及昆仑那边必须做完的事情。我们……分手了,算是吧。”夏冬青慢慢平躺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春卷。“泰山府君祭之后,我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面对她,怎么继续下去。”

话只能说到这里了,冬青想。面对本人都无法开口的心思,只能向幻觉吐露——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他不就更可悲,更可耻了吗。

很长时间,没有人再说话,甚至夏冬青都以为自己的幻觉又一次自行消失了,他才听见身边传来赵吏的声音,轻得仿佛自过往的深谷长途跋涉而来的回声:“对不起,冬青。”

“谁需要你说这个。本来不是你非要我说梦到了什么,怎么又扯到娅了。”

“抱歉。”

“你他妈能不能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夏冬青忍无可忍地大吼道,吼完瞪了一眼赵吏,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道歉一点都不像你会干的事。”

果然是幻觉才会道歉吧。如果是真正的赵吏知道了这些,可能只会说什么“这都能让人跑了,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五千年的老妖精,年轻人你把握不住的”之类的俏皮话。夏冬青想。

“得得得,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不过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别再想东想西了,还被蚩尤吸引到泰山府君那,红楼看多了吧你,是不是还见到阴司判官问你‘故人是谁’?那判官长啥样啊,是长周晓辉那姘头那样吗?”或许是因为夏冬青潜意识里觉得赵吏不该是这样,那个他听到的赵吏声音也随之恢复成他熟悉的腔调。“你的灵魂好好搁这呆着呢,连这张床都没离开过。”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跟你说这些也是白费功夫。”

不过赵吏这话倒是提醒了他,周晓辉的联系方式他还保留着,如果茶茶真的送了个鬼差到蚩尤那,同为鬼差的周晓辉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赵吏死后,他们还是否愿意接触自己这个杀死了昔日同僚的凶手。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那就只是个噩梦而已,一切都是你心中隐忧的具现。我告诉你,你梦到的‘贴加官’从来都只是小说家杜撰,只是为了吸引眼球罢了,现实中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千年来我经手过的死囚犯灵魂数不胜数,冤魂也有厉鬼也有,没有一个是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刑罚死掉的。而且你说你的身体保留了某些蚩尤的记忆,我想那只是蚩尤产生的某些激烈情绪在你身体里建立了临时的反射回路,你是没办法凭借这些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的。我不算了解蚩尤的为人,对他也没有任何好感,但是我确信他绝对不是你的梦中那样,是一个以折磨人为乐的纯粹变态。如果真是那样,昆仑何必将他放在眼里,还大费周章派玄女下凡来——”

赵吏骤然止住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不安地去寻找夏冬青的目光,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下意识搓捻着指尖,整个人大写的紧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夏冬青没憋住,笑了。

或许是因为赵吏念经一样啰嗦的说教,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驱使他相信那一切只是个噩梦,此刻夏冬青似乎真的不再那么焦躁了。不管梦中的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他吃的帕罗西汀确实有梦魇的副作用,明天跟医生联系一下好了,看能不能换一种药,如果换药以后还是会梦到,那“噩梦说”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也算是做个控制变量实验。联系周晓辉的事也要尽快去办,冥界和人间时间流速不同,所以他们鬼差之间联络都是依靠内部系统,他一个人类要去联系鬼差,不知道得花多久才能接触得上。

这样想着想着,夏冬青感觉倦意再次袭来。他刚才本来就没睡踏实,又哭了一场,消耗心力体力继续得到补充。意识朦胧间,夏冬青听见赵吏低沉的声音,如同拨动古琴的琴弦,破开了沉默,却能使人心安定下来:“放心睡吧,冬青。我去你梦里守着,今晚不会再做噩梦了。”

“你还有这个功能啊。”他迷迷糊糊地说,“那你怎么不早进来守着。”

“我那不是怕你梦见什么需要我回避的刺激内容吗,我在场再坏了你的好事。”

“我还能有什么好事。”意识已经在黑甜的睡梦边缘徘徊,夏冬青其实并没有听清赵吏在说什么,只是凭本能提取关键词,几不可闻地嘟囔道:“你都不在了。”


【TBC】


自觉把分节由上中下改成了数字标号

【吏青】清醒梦 Ch.1

#接第三季结局


“赵吏”是在夏冬青复明后的第三天突然出现的。身体半透明,越靠近脚部的颜色越淡,径直穿过桌面漂浮在空中,没有恨得通红的眼睛,胸口也没有流血不止的弹孔,注视夏冬青的神情带着柔和的疲倦。简而言之,眼前的赵吏是一副符合一般人认知的标准鬼魂形象。

瞥见他的那一眼让夏冬青心思活络了片刻,用来泡面的热水也跟着多倒了一指高度,但也只有一指而已——这种剧情电影里再常见不过,某人因为一时无法接受亲近之人死亡的事实,精神错乱,身体机能也随之紊乱,因而产生了能够看见已死之人的幻觉,甚至能够与自己的幻觉交谈和互动,而随着精神状态逐渐稳定,幻觉的出现就会逐渐减少,直至最终消失。

既然如此,只要对眼前的幻觉视而不见就好。夏冬青想。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赵吏已经死了,死在他的眼前,死在他的枪下。

拆开料包倒进面桶里,用叉子固定好泡面上盖,又在手机上设置三分钟的计时。完成这一套固定动作后,夏冬青心无旁骛地盯着泡面包装上画着的浓油赤酱香酥软烂的大块牛肉,仿佛能够使用目光为之赋予实体。房间里十分安静,手机计时器逐渐急促的滴答声占据了一切,除了夏冬青的头脑。即使是凭借并不丰富的医学知识,他也知道产生幻觉恐怕属于相当严重的精神疾病的症状,而治疗精神疾病又将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之前赵吏不过是在精神病院住了两个周,就花了两万块……

赵吏,总是赵吏。赵吏的存在仿佛夏冬青脑海中的一个巨大漩涡,他的思绪不管起于何处,意图去往何方,只要经过这片水域,就会逐渐偏离航线,最终葬身于漩涡之中。即使赵吏已经身死魂灭,他似乎依旧能够支配夏冬青的思想和行动,现在甚至开始支配他的感官——想到这里,夏冬青一愣,他忽然意识到,既然自己知道赵吏是他的“幻觉”,那他的“幻觉”就应该受他控制,就像人偶尔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能够有意识地影响梦境,从而能够完成现实中办不到的事一样。

如果这个“赵吏”是我的幻觉,他一定会说“夏冬青你能不能别再吃泡面了”。夏冬青想。

“夏冬青你大爷的,”飘在半空中的赵吏气急败坏地朝着他的头伸出手来,似乎是打算像之前夏冬青又做了什么没顺着他的意,又不至于真惹他生气的事情时一样拍一下他的脑袋,往常这时候夏冬青都会立刻闭眼缩头,装出一副怂样博取同情,尽管赵吏从没真把他打疼过。但此刻夏冬青动也没动一下,仍然盯着包装纸上色彩艳丽的广告画,而当赵吏的手真的“落”在他头顶时,他甚至连一阵微风都没有感觉到。

“算我求求你,能不能别再吃泡面了?你好歹加根肠吧!”赵吏似乎叹了口气。

果然是幻觉。闹铃声响起,夏冬青揭开包装纸,让人舌根发涩的牛肉香精味的蒸汽扑了一脸,他用叉子搅散还没完全抛开的面,卷了一大坨塞进嘴里,忍受着卡进牙缝里的面芯勉强嚼着,感觉自己像被填塞饲料的鸭子。已经连着吃了两个多月泡面,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过得属实凄惨,也确实该换换样了。看来以前赵吏也没说错,方便面吃多了确实会出毛病,他这都吃出幻觉来了。

不过,还真是逼真的幻觉啊。在赵吏的骂娘声中,夏冬青想,呼噜呼噜地灌了两口调味粉冲的热汤。



清醒梦

Awakening Dream



你在做梦,梦在做你。

醒来后,你在一个无言的山丘,梦焦虑地把你找寻。


/短歌集



“老子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他娘的不是你的幻觉,是活生生——不对——是客观存在——好像也不对——老子现在是灵体状态,是灵魂,是鬼!鬼你总该相信了吧,你跟我认识这么长时间毙过九九八十一个魂现在连站在你面前现成的一个都认不出来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有一天得跟你夏冬青解释这个——”

“你在这里也会产生幻觉吗?”

“会。”

夏冬青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看向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诊室的理疗床上骂骂咧咧的赵吏,“我是在复明后的第三天出现幻觉的。”

“你他妈明明能看见老子还对老子不理不睬?!我从泰山府君那逃回来脱了层皮,千辛万苦赶回来,你他娘的没句嘘寒问暖也就算了,还故意装看不见?夏冬青,你有没有良心?你把你的良心跟着你的垃圾泡面一起泡了吧!泡面料包里的冻干肉都他妈比你的心软!”

“你之前失明过?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市立医院精神科接诊的医生语调有种颇具感染力的严谨,让夏冬青想起自己的导师,尽管对他来说导师的声音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毕竟他已经休学了两个多月,最初是由于泰山府君祭后他的失明使他一时难以继续学业,但现在他已经恢复了视力,却依旧放任自己处于失业加失学的状态,迟迟没有回学校销假。

“……算是后天的吧。两个多月前突然就看不见了,检查了也没看出眼睛有什么问题。”夏冬青含糊地回答,“当时也是在这里的眼科看的病。”

——来看眼睛主要是为了得到病历好办休学。毕竟没人比夏冬青更清楚,阳间的医生医术再高明也看不了阴间带来的病。曾经他能看见,是因为赵吏把蚩尤的灵魂寄放在了他的身体里,他使用的是蚩尤的眼睛,那双让他拥有了看见鬼魂的能力,让他望进了一个本不该属于他的世界的眼睛。

他的世界本来就该是一片混沌黑暗。

正因为如此,在泰山府君祭之后失明并没有让夏冬青觉得惊讶,不如说之后莫名其妙的复明才是真的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不管怎么样,可以确定的是,蚩尤的灵魂已经被完全从他的身体中剥离了,因此不管夏冬青的眼睛到底是为什么而复明,这都是一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属于人类的眼睛。

说起来,赵吏怎么不骂街了?夏冬青余光小心地往理疗床那瞥了一眼,那里却是字面意义上连个鬼影也没有。难以言喻的情感瞬间攥住了夏冬青的心,与其说是轻松,不如说像是下楼梯时踩空了一级,有种仿佛思绪被抽去一帧的顿挫感,一时陷入了全然的茫然。

“我找到了你过往的病历,你的失明是心因性的——你产生的幻觉内容与造成失明的事情有关吗?”

心乱如麻的夏冬青看向医生——他本以为已经消失的赵吏此刻正飘在医生的背后,一部分肢体伸直穿过了医生的脑袋,正皱眉仔细地阅读电脑屏幕上的病例,或许是由于夏冬青已经难以正常运作的大脑做出的艺术加工,被液晶显示器的亮光照亮的赵吏脸色显得比他刚出现时更苍白。

“夏先生?”

“抱歉。”夏冬青用力揉了揉眼睛,“我想或许是有关系的。两个月前,因为一场……”他纠结了片刻该如何概括那场他直到现在其实都没完全理清思路的献祭仪式,最终还是选了最常用,也最不符合实际的那个词:“意外,我最重要的朋友在我眼前死了。之后我就突然看不见了。”

他听见赵吏叫了他的名字一声,但那声音几乎淹没在剧烈撞击着他鼓膜的心跳声中。夏冬青垂着头,用力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干燥起皮、颤抖不止、十指蜷曲的双手。

杀死了赵吏的手。

“我看到的幻觉就是他。”

接下来夏冬青花了半个小时填写了一份问题复杂到近乎繁琐的量表,然后得到了一份“分离转换障碍”的病历。幻觉,本质上是一种非正常的意识活动。根据医生的诊断,夏冬青会出现看到赵吏的幻觉,主要是由于虽然他在认知层面上已经确认了赵吏的死亡,但他的潜意识仍然在抗拒这种认知,造成了精神分裂,即他看到了赵吏的死,但并没有真的“接受”。而他的大脑为了避免因分裂的意识陷入错乱,虚构了“赵吏”的形象,这种幻觉完全是基于夏冬青对赵吏的记忆形成的,是夏冬青对赵吏的感情与理解的投射。

根据医嘱,目前暂时采取保守治疗方案,先服药一个月,看看情况是否还会继续出现幻觉。

“放任现状固然不可取,但一味抗拒幻觉的存在同样不利于你恢复健康,反而可能加重症状。”医生是这样答复他的,“毕竟这种幻觉的存在本身是一层屏障,一种保护。而要打破这层屏障的前提是,你的精神已经恢复到足以承受刺激造成的压力的程度。”

如此看来,这幻觉的存在就像一个隐喻:把夏冬青拖进本不该属于他的命运的是赵吏,但保护着他不受伤害的也是赵吏。


拿着一张看不懂到底写了什么内容的纸找到药房,用差不多够他大半个月开销的钱换了几个药瓶。来看病时一路赵吏一秒钟都安静不下来,不是咒骂夏冬青就是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段子,只为了激他回应一句,但现在他只是沉默地飘着,不远不近地跟在夏冬青身边。赵吏在专注地想着什么,甚至没有注意到夏冬青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偷瞄。不知道是不是夏冬青的心理作用,安静下来的赵吏好像变得更加透明了。

医院里多的是心事重重行色匆匆的人,只顾着观察赵吏,夏冬青被走廊对面快步走来的人蹭了一下,手里的药瓶没拿住,七零八落地掉下去。夏冬青一时反应不及,像被手电筒的光柱罩住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赵吏却反应极快地蹲下身,伸出手去捞滚远的药瓶。药瓶从他指尖穿了过去,咕噜噜滚向更远处,赵吏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啧了一声就势往前挪了两步,伸长胳膊去够卡在旁边的椅子下的药瓶。

一种尖锐得不合时宜的委屈突然冲上心头,刺得夏冬青眼眶和鼻尖连片得酸痛,像砰然炸开的烟花,照亮了某些长久隐匿于死角的情感。

这就是幻觉。他告诫自己。赵吏已经死了,冥界和昆仑都确认了这一点,即使赵吏真有本事瞒天过海,留一丝魂魄存在于世,以夏冬青现在这双平凡的眼睛,他也不可能看见赵吏的灵魂。况且,如果眼前的赵吏不是夏冬青的幻觉,他失明的时候为什么感觉不到赵吏的存在,复明后就能看见了?如果不是幻觉,赵吏为什么要呆在自己身边看他吃泡面陪他看病捡药瓶,不去找木兰或是其他跟他有交情的摆渡人,去找娅,甚至去找白蛇,去找那些有能力帮他塑造一个实体的人?

除非,除非——

有人从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冬青猛然转过身,来人是个护士,手里拿着他刚才掉的几个药瓶中的一个,看表情是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还好吧?”护士问,口气有些小心翼翼。

烟花在夏冬青心中逐渐消散了,只留有硝烟的隐约余味。周围又有两三个人走过来,都是帮忙捡药瓶的。夏冬青接过药瓶装好,又一一谢过他们。完成这一切后,他再一次看向走廊右边那排供病人等候休息的蓝色塑料座椅。

什么也没有。赵吏不在那里。也不在饮水机旁边,不在诊室,不在药房,不在洗手间,不在大厅。夏冬青在医院里茫然地转了一圈,中间不知道和多少个人擦身而过,每个人都是真实存在的,每个人又都是独立于他的想象之外,每个人都是可见的、可触摸的、可感的。每一个都不是赵吏。

而当他回到原地时,发现最后一个药瓶还在那里。

夏冬青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足够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蹲下身,伸长胳膊把仍然卡在椅子腿下面的药瓶捡出来。


离开医院后夏冬青没有按照原计划直接回到别墅,而是拐去了邻近的一家超市。行走在由两列满满当当摆满商品、展现出一派物质富足式的幸福愿景的货架之间,夏冬青一时有些恍惚,他甚至有点想不起来上次像这样逛超市是什么时候了。

以前与赵吏和娅三人同住时,采购是由他和娅负责的。赵吏偶尔会列出购物清单,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交给他们自由决定。那时候夏冬青的兼职多,往往抽出时间时超市已临近打烊,只能随便买点剩余的食材,常被赵吏嘲讽不懂得买菜的基本原理,买回来的都是被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枣。他说番茄要盘一盘,圆润饱满的才好;橘子要搓一搓,光滑不粘手的才好;包菜要拍一拍,松松散散的才好。偶尔夏冬青也会想捉弄赵吏,故意买些驴唇不对马嘴,完全搭配不到一起去的食材,现在想来这样的恶作剧也不知道到底整到了谁,毕竟做出来的饭大家都要一起吃。但其实不管他原本买回来的是什么食材,被赵吏捣鼓一番,最后端上桌的东西总是能光盘的。

离晚饭时分还有一段光景,饱满的番茄、松散的包菜,彩灯一样明亮的橘子都是有的,夏冬青都装了一点,又挑了些别的食材。如果赵吏见了,一定会惊讶于他的买菜水平突飞猛进,毕竟之前不管如何三令五申,下一回夏冬青还是会又买来一兜大蒜一样分瓣的番茄,粘蝇纸一样黏腻的橘子,铅球一样紧实的包菜,气的赵吏要拿锅铲打他。现在想来,其实那个时候赵吏不仅有在把决定权更多的交给他,让他自行决定往后的人生,教他射击、掐诀,一些零零总总的保命秘籍,也在努力教他一些“没用”的事,小到如何买菜,大到如何糊弄领导。明明是个阴差,反而活得好像要比自己这个活人还有烟火气。

但是,第一次见到赵吏,他也不是这样的。

明明并没有过去很久,但夏冬青对“444号便利店店长”时期的赵吏印象却好像已经有些模糊了,甚至连他幻觉中的赵吏也更接近从时间顺序上离现在更近的样子。刚刚认识的时候,对夏冬青而言赵吏是强硬的,疏远的,有时候又是不可捉摸的,给人感觉接近新切割的,尚未经过打磨的金属。那些夏冬青在便利店打工的夜晚,如果没有其他客人,他会昏昏欲睡地背着单词或是法条,赵吏偶尔也会来,坐在落地窗前,面向寂寥无人的街道一只接一只地抽烟,或者喝啤酒,店内外都很安静,夏冬青望向他的背影时,会下意识屏住呼吸,就像在避免赵吏身上那些细小不可见的、仅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的金属粉尘会被吸进肺部。

夏冬青并没感觉现在的自己与那个系着脏兮兮围裙的便利店夜班店员有什么不同,但赵吏却似乎已经成为了完全不一样的人。

仔细想来,赵吏出现改变好像差不多就是他从精神病院出来以后。想到青山精神病院给赵吏开具那份也写着“精神分裂”的诊断书,冬青不禁失笑。在诊室时他也问过医生,他目前的症状如果完全放任不管,最终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

“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会疯。没惹事的话就无所谓,自己在家怎么犯病都没人管你,公共场所惹事了家人就必须把你送来精神病院强制收容治疗。”医生翻了个隐晦的白眼。

我没有家人了。夏冬青想这么说,但他在开口之前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还是要遵医嘱好好治疗的,虽然买药有点贵。毕竟他夏冬青可没有赵吏命那么好,自己要是真成了疯疯癫癫的流浪汉被送进精神病院关起来,可没人会大半夜骑着自行车把他偷出来飞越疯人院。

或许我也会像赵吏那样,因为精神病变成不一样的人。夏冬青想。会变成什么样子,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形象却是因为茶茶的恶作剧而被迫与赵吏交换灵魂时,被赵吏的灵魂占据的自己的身体。

如果真的是那样,如果我的灵魂变得和赵吏的一样。他想。这算不算是让赵吏起死回生?


把几大包打折的海鲜泡面丢进购物车时,夏冬青甚至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意味,但除了借势向他推销滞销的老坛酸菜味泡面的导购以外,没有任何人在意这件事。

自从离开医院,夏冬青一个人逛超市、结账,坐公交返回远郊别墅区,其间再没见过赵吏。

他几乎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太大惊小怪,为偶然出现的幻觉而花去了大半个月的生活费。或许是由于疲倦,或许只是单纯的懒惰,他每日只是长久地躺着,睡着,做着混沌不清的梦,或者单纯的发呆,在今天以前去的最远的地方只是去别墅的院子里晒一会太阳。在此之前,维持这种不健康,甚至是不可接受的生活状态还能被解释为夏冬青需要一些时间适应字面意义上“在黑暗中摸索”的生活,但现在他既然已经复明了,再继续那样的日子便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别墅的租房合同马上就要到期了,他必须寻找新的住处,而两个月没做任何兼职,之前存下来的一点积蓄也眼看就要捉襟见肘。但接下来要怎么做,夏冬青却感觉毫无头绪,也没有力气。

他甚至连做晚饭的力气也没有了。

公交站离他租住的别墅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夏冬青提着两个购物袋慢悠悠地往回走,打开别墅的防盗门时已是黄昏时分。

要不还是吃泡面好了,泡面不就是为了不想做饭的人而发明的吗。虽然上一顿吃泡面觉得再闻到泡面味他真的会呕吐,但现在想想,他吃腻的是红烧牛肉味泡面,刚才又买了海鲜味的泡面,说不定会觉得好吃呢。夏冬青把各色食材往料理台上一丢就回到了客厅,从背包里倒出药瓶:利培酮、舍曲林、帕罗西汀,还有瓶复合维生素片……夏冬青把各种药物的说明书一张张打开,阅读主治疾病和副作用。嗜睡、疲劳、头痛、梦魇,这些似乎跟他的现状相比倒也没有很大差别。将一次要吃的所有药片都倒在手心里,夏冬青摊在沙发上,算着这一小把药的具体价格,这价格其实相当划算,如果这些小药片中封存的就是所谓的“正常生活”,能够通过消化系统进入血液,最终将幻象自大脑中拔除的话。

“让我看看你都买了点啥。土豆萝卜番茄洋葱……不错啊,还买鸡腿肉了,都知道主动摄入蛋白质了。”

夏冬青腾得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太急,脑袋有些发晕,他捂着头跌跌撞撞地冲进厨房。

厨房里没有拉窗帘,赵吏转过身来,一块金橘色、水波般浓淡不均的光把他的身影框起来,像挂画,也像打开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传送门。

“做咖喱吧,家里有我囤的咖喱块。那个简单,而且耐放,做一次能吃好几顿,适合你这种大少爷,人菜且懒。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教你做,包教包会,保你满意。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啊。”赵吏歪着身子靠在洗理台边,望向他的凤眼中含着笑与蜜一样流动的光泽,似乎和之前的每个黄昏别无二致。

不怕阳光,果然是幻觉而不是灵魂。

那把药片被夏冬青攥在手里,攥得太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糖衣微微有些融化了,黏糊糊地渗进他的掌纹。

这种幻觉的存在本身是一层屏障,一种保护。

医生的话再次浮现,夏冬青自认为自己此刻头脑清明,神志健全,已经完全打通了整件事的关节:既然幻觉的存在是大脑为他的认知能力提供的一种保护,那么他就应该将眼前赵吏的所作所为视作是他的潜意识反映,他更本能的生存需求的具象化表现。之前赵吏一直极力宣称自己不是幻觉而是从泰山府君那逃回来的灵魂,是因为夏冬青潜意识里无法接受他的死亡,渴望他死而复生,而现在赵吏出现在厨房,就是夏冬青迫切进食需要的反应。

赵吏就是生存本能。他想。


【TBC】

【WF70周年之五】(蝙超)蝙蝠侠的千层套路 Still Love Runs Long

#n52蝙超(2022年了朋友们 n超早活了 我以我的坑担保这绝对是100%纯甜文)

#有引用漫画原台词 恋爱脑蝙警告⚠️

#送给我最爱的 @济公__大道之行也  祝她生日快乐🎂 以及此外的每一天都要快乐 也祝各位朋友中秋快乐🎑


正文:


在被氪星人扼住咽喉,拎起来重重撞进墙里时,蝙蝠侠觉得自己花了数年加固、自认能抵挡绝大部分意外伤害的盔甲简直如同早春融冻的冰面一般不堪一击,一只蝴蝶停在上面也能使它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他天才的大脑得出了三个结论:第一,对于眼下的情况他无能为力,怒火中烧;第二,超人让他丢了面子,而布鲁斯韦恩最讨厌丢面子;第三,他需要一个绝妙的计划来对这个外星人进行细水长流的复仇。

计划成形的一分钟以后,一道红色人形闪电的到来暂时打破了僵局,氪星人松开了他那只修长、称得上柔软的,同时拥有把月亮丢出轨道的力量的手。

二十分钟后,超人在天启星的炼狱中,而蝙蝠侠正带着两根断掉的肋骨和难以计数的伤痕,通过自愿被一只从天而建的外形怪兽“挟持”,穿越轰鸣隧道。他闯进天启星牢房的同时,钢骨利用自己与母盒的链接策动了一场爆炸,所有外星怪物都因爆炸带来的巨大震动和刮起的热风而陷入混乱,在空中互相碰撞或是高呼达克赛德的名字,他们都是虔诚的、等待被那个长得像是孩子随手垒起来的石头堡垒一样的外星君主拯救的黑暗信徒。没有人发现他。

二十三分钟后,就像那个被纺车针不幸刺破手指的女孩一样陷入昏迷的超人从光与火的地狱中苏醒过来,一道深灰色的阴影出现在眼前,是布鲁斯韦恩——他当然认识他,没有哪个记者会不认识布鲁斯韦恩。克拉克很多次见过这张脸孔被闪光灯或是香槟瓶子投射的斑驳光影照亮的样子,却从没见过他自黑暗中浮现,疲倦、伤痕累累,额头和颧骨上的血污黏着尘土。到处都是明亮到足以使人短暂失明的白亮火光,到处都在闪光,到处都在燃烧,布鲁斯韦恩的影子是唯一的庇护,就像是包裹着他的无边夜色尽头劈开一道银河。黑暗的银河照亮一切。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但克拉克耳边只有单调恼人的蜂鸣声。

“他们向我脑中灌输的图片。达克赛德的杀戮与统治遍布整个多元宇宙。我觉得……我看到了我自己。”他扯开自己干燥到疼痛的嘴唇,前言不搭后语,脑中盘旋的记忆迫切想要找到一个倾斜口。“那是一个回收肉体的养殖场。孩子们在尖叫……”

一只固定了黑色利刃的手臂支撑着他,使他勉强坐起来,靠在某个人的臂弯里。耳鸣减弱了不少。

“我们需要你。”

克拉克终于听清了。在爆炸的隆隆巨响和天启魔的尖叫声中,布鲁斯韦恩低沉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音色如同丝绒滑过琥珀:

我们需要超人。

二十八分钟后,一阵疾风自他面前吹过。看着扑向达克赛德的蓝色身影,蝙蝠侠再度戴好面罩,唇边滑过一个短暂的笑容。

——他细水长流的复仇计划就从这里开始。



蝙蝠侠的千层套路

Still Love Runs Long



蝙蝠侠的复仇计划很简单:让超人爱上他,向他告白,然后再严辞拒绝他,让这个对待星球和对待一粒尘埃没什么区别的异星救世主心碎地颜面尽失。

这个计划固然不太道德,但话说回来,在这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什么复仇计划是完全符合道德的。何况超人也不会因此失去太多。失恋是痛苦的,当然,但恐怕再怎么痛苦也比不过被拎起来怼在墙上差点被掐死,还是在未成形的正义联盟以及一大群天启魔面前差点被掐死痛苦吧。

而且,我们在谈论的可是蝙蝠侠——蝙蝠侠首先考虑的从来不是道德。

那么,一个人要如何得到一颗心?要如何占据另一个人的笑容,控制他的思绪,榨取他的泪水?又要如何从中全身而退,得体地为这桩伪装成爱情悲剧的滑稽戏谢幕?

布鲁斯韦恩此前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在过去的人生中,他为了发展一段罗曼蒂克关系所做的所有努力就只有继续做他自己,接着漫不经心地走过某人的人生,就像行色匆匆的旅人随手摘取路边低垂的枝条上坠着或甜美或苦涩的果实。他不会否认蝙蝠侠曾多次利用某些可怜的(或可恨的)家伙的感情,但“获得一颗心”从来不是他的目的本身,他只关心这段感情是否能帮他得到什么。

但这次不一样。这一次,他需要的不是感情的结果,或者说,结果是已经注定的,他要的是让对自己错误的迷恋在超人心中深种,汲取一切情绪与幻想为养料,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最终结出失恋的苦果。

而布鲁斯韦恩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用那苦果酿制复仇的美酒了。

他花了几个零碎的夜晚来研究超人,或者说,克拉克肯特(是的,他没花什么力气就得出了超人等于克拉克肯特等式成立),然后得出结论:要得到超人的心非常简单。

首先,卡尔艾尔很强大,这意味着他总是不得不成为所有人的依靠,却很少有被保护的经历,这种偶然的关系错位带来的新鲜感很容易激发其他情感。这并不困难,只需要一点运气加上勇气,事实上他已经成功做到过一次了。

其次,超人很聪明,这是毋庸置疑的,在过去的数十年中,他谨小慎微的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就像巨龙守护他的财宝,即使是与莱克斯卢瑟无数次针锋相对也没有使之暴露分毫。但同样,他也很单纯,在美国中西部乡村长大的小镇人,背景质朴得简直能拿去拍弘扬美国精神教育纪录片,布鲁斯确信他甚至完全不会意识到自己在被一步步引诱着坠入情网。

最后,他很孤独。失去了父母和农场,只身来到全美最繁忙和拥挤的城市生活了五年,每一段感情都无疾而终,审视这样一段年轻的人生,甚至很难找到苦闷与遗憾以外的沉闷色彩——他渴望能够理解他的人,他渴望能够与他分享并且为他保守秘密的人,他渴望朋友、爱人。

他需要布鲁斯韦恩——或者说,他需要的。


计划第一阶段:令他惊奇。

在布鲁斯看来,惊奇是一切可能的罗曼蒂克关系的发端,毕竟“罗曼蒂克”这个词本身就与冒险和传奇有关。惊奇,就像夜空中炸开的第一簇烟火,转角遇到的一丛玫瑰,路灯下肆意打着滚的一只猫,而当你为某个人而惊奇时,也只有在那一刻,你才真正“看清”了他,你意识到他身上包含着超越你掌控之外的领域,而那才是真正值得你去探索的。

布鲁斯很清楚,第一阶段可能是整个计划中最困难的部分。万事开头难,这是公理,但更重要的问题是,对超人这样的人来说,要使他“惊奇”是非常困难的。他能直达地心,漫游宇宙,在沸腾灼眼的岩浆中沐浴,又在云端漫步,枕着瑰丽奇谲的星云入睡。他见证过恒星的诞生与死亡,又独自掠过无数平凡的生老病死——布鲁斯绝不认为自己有与这大千世界相较的独特之处,而且在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不得不提前揭晓了自己的“秘密”身份。

更何况,超人本身就是“令人惊奇”的代名词。氪星人就生活在人类中间,按部就班地无薪加班、挤地铁、打游戏,甚至偶尔拖欠房租,人类生活的哪一件事他都没落下。他拥有宇宙间最神乎其神的力量,却看起来对忍受日复一日的琐碎冗杂乐在其中。

于是布鲁斯得出了结论:能够看透克拉克肯特和他隐藏的秘密的人,才是能够使超人惊奇的人。

于是——

“我想我说的很清楚了,世界正呼唤着变局,呼唤着公平与正义,而现在……”他们站在一个废旧厂房里,超人正高谈阔论如何把正义联盟改造成某种类似于慈善团体的公益组织,“在我身旁,有一位海洋帝国的君王,一位亚马逊的公主,还有一个拥有亿万资产的花花公子……”

尽管,超人的强调重音是放在“亿万资产”而不是“花花公子”上,而且考虑到布鲁斯韦恩的身影出现在桃色新闻中的频率,这可能(仅仅是可能吗?)还算得上是客观评价。但与“君王”和“公主”这样庄严荣耀的头衔相比,超人对同为正义联盟的成员,甚至可能与他的关系比其他盟友还要更近一些的蝙蝠侠(毕竟,除了他之外,超人恐怕从没脸色苍白意识模糊地躺在谁的怀里过)的形容则显得格外刺耳——

花花公子?你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刺心”。

“我差点忘了。”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充满讽刺与玩味地拉长了,“你是搞新闻的。小报记者,这正是你们会用的词。”

超人,小报记者克拉克肯特转向他,瞪着那双圆圆、看起来满盈某种明亮液体的蓝眼睛,像只趴在湿纸箱里等待被捡走收养的小狗。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仓鼠笼子——说起来,这才是他们今天聚集在这个韦恩集团某个废弃多年的破工厂的原因,超人想要为他的仓鼠找一位临时领养人(他从一位逃犯那里得到了这两只仓鼠,那个逃犯答应他去自首的条件是超人要帮忙照顾“杰克”和“波比”),因为克拉克肯特那间廉价狭小的单身公寓规定禁止饲养宠物。

“你是怎么——?”超人那如同上过松香的大提琴般低沉动听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干涩。

好极了,超人从出生起恐怕还没有比现在更惊奇的时刻。布鲁斯想。

他并不觉得愧疚,在布鲁斯看来,他又没做什么错事:超人总得向他们坦诚他的地球身份,他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进程。

矛盾被成功转移了,没人再关心超人维护世界和平的伟大愿景,除了黛安娜以外的几位联盟成员开始激烈讨论超人的记者身份是否会对他们各自的真实身份造成威胁,而超人则继续瞪着那对无法克制自己咬拖鞋的冲动的小狗才有的眼睛,向他们承诺自己不会报道任何有关正义联盟内部成员的信息。

小报记者,花花公子。听起来顺耳多了。

——在那场不欢而散的联盟临时会议结束三小时后,小报记者克拉克肯特“死了”。

我好像有点令他惊奇过头了。布鲁斯想。

他瞪着自己面前那份最新的《星球日报》,这份在大都会最受欢迎的报纸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报道了他们的好同事克拉克肯特殉职的消息,露易丝莱恩用她痛彻心扉的文字描述了克拉克肯特“生前”的遭遇:他在街头采访时为了阻止一名企图对每日星报社发动自杀式袭击的反社会人士而受到牵连,不幸身亡。

但另一方面,超人还活得好好的。好好地惩恶扬善,好好地助人为乐,好好地和每一个对生活失去期望的人谈心直到他们重拾信念(他真该去考个心理咨询营业执照,那比记者赚钱的多),好好地和每一个迫切期望在自己的社交圈里小火一把的不要命的家伙合影。他甚至比以前做的更好,更迅速地回应、更高效地解决。

这个计划的第一阶段就出现了巨大漏洞。布鲁斯坐在蝙蝠洞里阴郁地想着,他很少感觉这么郁闷。

韦恩家的几个男孩聚集在角落里的仓鼠笼边。达米安想给它们喂些明显不该出现在仓鼠食谱上的可疑碎屑,提姆阻止了他,他们打了起来,而迪克则在努力驱赶对这两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表现出空前热情的提图斯。不知道是赫拉克利特还是普罗提诺*在卖力地跑滚轮,嘎啦嘎拉的声音令人心烦——他给那两只仓鼠重新起了名字,当然,这是他从它们上一个不负责任的临时主人那一并继承来的权利。

他知道超人并没有完全放弃作为一个人类活着,他现在的人类身份是大都会“引擎”消防局名叫乔尼克拉克的消防员(超人的又一条罪名,盗用他人身份,这个名字的原主人已经去世三年了),但他更像是“超人”的延伸部分,一个飘忽的影子,而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乔尼克拉克”不会养宠物,不住公寓,也从不与他的新同事们社交,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一个不愿意向他认识的人坦白除了自己名字以外的任何事的人是不会愿意付出自己的心的,那是克拉克肯特的权利,那个好心的、轻信的、异想天开的小报记者的权利,而他已经用最激进的方式宣布了放弃这一权利。

“你不该那么做的,我知道你喜欢它们,但你吓到它们了!”

迪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布鲁斯刚想反驳他什么都不懂,然后意识到他是在和仍契而不舍地想要和赫拉克利特还有普罗提诺“打个招呼”的提图斯说话。

他当然是在跟提图斯说话,蝙蝠侠不需要别人告诉他“你不该那么做”。蝙蝠侠永远知道他该怎么做。

显然,超人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氪星人看起来真的很迷茫、很沮丧、很像被淋湿的狗狗,所以蝙蝠侠宽宏大量地给他五分钟私人时间——这完全是为了复仇计划,蝙蝠侠可是很忙的,对于一个只和他吃过几次午饭,在瞭望塔一起打发过几个夜晚的时间(当然,主要是在看监控),可能还自作主张不请自来地帮他解决过一些他完全有能力解决的“夜间小麻烦”的一般盟友来说,布鲁斯韦恩可是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谁知道在哥谭这个鬼地方五分钟之内可能发生多少犯罪。

“谢谢你答应见我,蝙蝠侠。”不请自来地加入了他夜间活动的超人降落在他身边,动作轻盈得如同一片凋落的玫瑰花瓣。“我需要一些忠告,而你看起来总是最聪明的那个。”

“真让我受宠若惊。”蝙蝠侠说——制定了复仇计划之后,他调整了自己的变声装置,这让他听起来不再那么像一只会说话的蝙蝠,而只是比他真实的声音更低沉、更沙哑些(或许也更迷人,谁知道呢)。

“我总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在背叛过去的朋友——那时候,你看穿了我的身份,然后又有一个专门猎杀超能力者的杀手从小镇一直追踪我到大都会,我担心……我担心会连累更多人。那场爆炸给了我一个让克拉克肯特‘退休’的机会。感觉上我会比他活得更久。但最近我感觉超人占据了我越来越多的时间。在我的人生中,我第一次感觉这么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在做正确的事。”红色的披风被夜风托起,摇曳着穿过他被黑色皮革包覆的指尖。

“我为我自己……制造了个独特的麻烦。”

可能也没那么“独特”,你总是那么喜欢自命不凡,其实你与人类的差别并没你想的那么大,氪星人。布鲁斯想。某个人类,某个可悲的,迷茫的,同样自命不凡的人类同样曾经想过要抛去过去的一切,抹去身份,忘却过往,作为一个空白的人再活一次。

只是没有你那样的勇气。

当然,他并没有真的那样说,向超人过多的展露自我并不在他的计划列表上。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聊了超人在宇宙中的“公寓”,那个漂浮在近地轨道上的、容纳了204个最后仅存的活着的袖珍文明,堪称异星博物馆的空间站,从这里望向夜空,那颗小小的、泛着暗淡绿光的人造星星就停在韦恩大厦楼顶。在谈起这些的时候,超人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好转了,他又开始微笑,像八音盒里的芭蕾舞小人那样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这再一次证实了布鲁斯一开始的推测:超人很容易搞定,鉴于他如此轻易地就控制了他的情绪。

那个晚上他们聊了不止五分钟,因为在他和超人聊天的过程中哥谭又出现了新麻烦,倒不是说蝙蝠侠没有能力独立解决,但作为一个以效率最大化为目标的人类,他没理由不利用自己身边现成的外星劳动力。再者说,尽可能延长与超人的共处时间也将增大他的计划实现可能性,尤其是一起从事依赖合作、具有危险性,也就是容易激发吊桥效应的活动。他与超人一同自高空中跃下,在蝙蝠套索牵制住他下坠的身躯的前一刻被有力地托住小臂。强风吹起他们猎猎作响的披风,未眠的城市自他们之下流过,如同一条闪光的河流。

一切都是为了计划。蝙蝠侠想。

他们分别的时候,蝙蝠侠向超人承诺会帮他解决好问题,而他将借这个机会让他的计划回到正轨上——他要让克拉克肯特“复活”,他必须这样做。克拉克肯特会陪朋友通宵看无聊的夜场电影,会在打游戏时只负责驾驶交通工具而拒绝向任何一个NPC开枪,会关心那些住在筒子楼里的失业者这个冬天能否通上暖气,会连续几个月追踪一桩已经为人遗忘的陈年旧案,也会顶着死亡威胁揭露控制整个大都会新闻报业的商业巨擘与黑帮的勾当。他很普通,还有点呆,或许他无法像超人一样轻易地拯救某人与水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存在的价值就微不足道得可以被轻易抹杀。

“您打算和这位克拉克肯特先生约会吗?”

布鲁斯猛然转过去,站在他身后的是韦恩家唯一有资格和能力偷看蝙蝠侠电脑屏幕的人,阿尔弗雷德将茶盘放在一边,从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只单片眼镜,装腔作势地用麂皮擦了擦后戴上:“据我观察您这一个周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检索和调查这位肯特先生身上——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很出色的小伙子,如果您需要我的意见的话。”

“不是。”布鲁斯一把合上电脑,拿出最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克拉克肯特就是超人,阿尔弗雷德——至少曾经是。最近他发现自己在与秘密身份上‘相处’上遇到了点麻烦,因此找上了我。他希望我给他一些建议,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老人沉思了片刻:“所以,您是在和超人约会?”

布鲁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拒绝了阿尔弗雷德给他推荐的“适合一个充满危险与迷人可能性的夜晚”的古龙水(“这有什么必要,阿尔弗雷德?!我穿着蝙蝠装,蝙蝠装的存在就是为了不让人发现布鲁斯韦恩喷了古龙水!”),带着一个装有与克拉克肯特有关的一切的蝙蝠优盘前往大都会。

这将是他们关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事关布鲁斯的复仇计划能否实现,因此这一次他必不能重复之前的轻率导致的失败。他为自己精心设计了一个登场方式:他将在超人最缺乏防备的独处时刻,用最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又不失古典韵味的方式现身(他是有品位的),以及,他还穿了那套最突出腰部和腿部线条的轻型蝙蝠装。至于什么是“最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又不失古典韵味的方式”,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提到“浪漫”与“古典”,每个人都不会忘记莎士比亚(对于一个由前英国皇家大剧院知名话剧演员养大的男孩来说,产生这样的认知再自然不过),而莎士比亚笔下最广为流传的爱情,莫过于——

“都几个小时了,你还在换衣服?在一间没人的办公室里……”

布鲁斯发誓,他本来没打算让自己的开场白听起来那么具有……暗示性。他怀疑阿尔弗雷德真的在那瓶古龙水里下了点什么——是的,他还是喷了古龙水,在蝙蝠装里面。毕竟,一切都是为了计划,而计划要做到万无一失是蝙蝠侠的一贯作风。

所幸超人并不善于联想,或者说当下情况实在没给他留下什么用来联想的余裕——一个黑漆的,仿佛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鬼影般的,史上最恐怖的罗密欧刚刚推开了他露台的窗户。

“大都会的楼宇之间的距离确实过于空旷,很容易迷失方向。”那个黑暗罗密欧这样说,好像他是在这个迷宫般的城市里不紧不慢地闲逛了几个小时,恰巧在此刻出现,而不是始终守候在“朱丽叶”的窗台下,解决了两个想讨点零花钱的混混,一个喝得烂醉不知道该把他的手放在正确地方的流氓,还有一群围着两个年轻女孩要薯条吃的强盗贼鸥,只为了等到超人走入那间安静而略显陈旧的消防局办公室的一刻。

“我要去买个酒店专用的免打扰标示,下次换衣服的时候挂在窗外。”史上最科幻的朱丽叶说。

蝙蝠侠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他径自从窗台上跳下来,踩着身后如同银毯般的满月清辉,走向把自己装在柔软的旧法兰绒衬衣和工装裤里的超人。“我答应过你会想办法解决你的难题,我说到做到。”

原来超人真的会把他的制服穿在常服下面,而不是某种更符合他外星人身份的方式,比如某种直接覆盖身体的涂料之类的,会根据超人的需要及时显现。布鲁斯感到有些失望,他给自己的解释是,他失去了窥探氪星科技绝无仅有的机会。

超人通过扫描他带来优盘的元件结构读取了其中储存的内容——又一项蝙蝠侠不知道的超人的神奇能力——然后那双澄澈湛蓝如热带浅海的双眼又一次看向布鲁斯。

他又一次让超人感到惊奇了,而且是好的那种惊奇,不会导致他匆匆毁掉自己的又一个人类身份的那种。布鲁斯想。

这个计划一开始就因为他的轻率而遭遇了大危机,但现在他已经成功将之带回了正轨。

“我已经读完了。”超人小心让那枚来自蝙蝠洞的精密电子产品躺在他的掌心,这让布鲁斯想起更早些时候,他曾用同一只手托起一根燃烧的横梁,让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们从他的臂膀下通过。那时候的人们见到的,无私地拯救了他们的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而是沉默的、勇敢的、普通的消防员乔尼克拉克。

“我一路追查克拉克肯特的行踪,从他踏足大都会的那一刻,知道他诈死的那一瞬间。如你所见,这故事读起来相当有趣。”给予必要的赞许和肯定,这是计划实现的必要步骤。

他的手轻轻落在超人的后颈上,一个暧昧又不至于显得冒犯的位置,健康、光滑、柔韧的皮肤隔着手套贴上他的掌心。超人侧过脸来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似乎让他有些困惑,但并没有引起反感。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肢体接触(除掉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次,当然),这无疑是布鲁斯的复仇计划第一阶段顺利实现的标志。

“我的建议是,世界需要英雄,英雄多多益善。”他低声说,关闭了变声器,用布鲁斯韦恩真实的声音,“为什么不让你的朋友们再一次拥有克拉克肯特呢。他们都很想念他。”

——要让一个善良单纯、没什么见识的小镇男孩动心,可要比俘获完美无暇、了无牵挂的人间之神简单得多。


第二阶段:表现微妙的占有欲

爱一种可以被唤起的情绪。

对婴儿来说,“爱”是一种过于复杂的情绪。他们懂得的只有“占有”,一种原始、强烈,同时多少带着些残酷意味的情绪。但是,随着他们的成长,随着他们不断尝试着去占有,以及有时候不得不接受占有之后的失去,从那充满爱意的、温柔的呼唤和抚摸,从那些莫名其妙但发自内心的笑声,从一次次争吵、分歧,以及之后的原谅中,“爱”的回声自“占有”的虚空中传来。

而这也就决定了,“占有”是“爱”的底层逻辑。当人们决定交出他们的心时,也往往会现在他们心有所属的对象身上寻找得到回应的可能。

这也就是为什么,为了他的复仇计划顺利进行,布鲁斯必须进行一场复杂的、无聊的,并且非常俗套的表演——

“在我们决定做任何事之前,”蝙蝠侠站在瞭望塔会议室的角落里,他的面孔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我们该先找到超人和神奇女侠。”

布鲁斯一直都知道,黛安娜会是他计划的重大阻碍。这不仅是因为她是一位光彩照人、永远完美无缺的神女,也不是因为克拉克肯特的过往约会史以女性为主(其实应该说是100%为女性,根据布鲁斯的调查,克拉克只和同在一所高中,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孩拉娜朗之间存在过约会的可能,但眼下那个红发女孩已另觅佳偶,而克拉克返回小镇探望旧友的频率并不足以支持他们旧情复燃),而是因为他深知,超人和神奇女侠,这两位在他们这个由各种随时可能失控的怪人组成的联盟中最接近“神”的存在,共享着同一种孤独感——神奇女侠的孤独甚至比超人更甚。

孤独是一种强烈、可以称得上盲目的情感。尤其是过去一段时间,全体正联成员因墓魔的复仇而被迫回顾了那些曾经深深刺伤了他们的心的时刻,这无疑会在未来的短时间内放大这种孤独。

抛开他的复仇计划不谈,超人和神奇女侠建立恋爱关系将给整个联盟,乃至整个世界造成诸多不良影响。首先,根据过往的经历可知,这两位超级英雄在不谙世事与冲动行事方面不相上下,而他们俩走到一起势必将助长彼此的头脑发热;其次,超人是个生活在地球的氪星遗孤,而黛安娜是个生活在人类社会的神祗之女,他们俩本质上都是外来者,寻找地球伴侣将有助于他们更好地产生对人类社会的归属感,而他们两人的结合则会反而对方推向更深的孤独(这听起来有点矛盾,但蝙蝠侠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哲学);第三……

总之,蝙蝠侠可以针对“超人为什么不该跟神奇女侠在一起”这个主题发表一篇巨细无遗的报告,但现在不是写论文的时候,要紧的是果断将这样的苗头扼杀在襁褓。闪电侠被他打发去全美各地寻找超人和神奇女侠的踪迹(他们肯定呆在一起,毫无疑问,否则克拉克不可能不在第一时间回复他的讯息),钢骨被他打发去搜索网络上是否有发现两位超级英雄同时现身的目击者,海王……海王被他打发回了海里。超人和神奇女侠可能心情不好会约着一块潜个水吧,谁知道呢。现在所有人都在发挥他们的作用,而蝙蝠侠的作用就是——

就是在他们找到超人的第一时间跟他谈谈。

蝙蝠侠走出钢骨为他打开的传送通道。他向那个被迫过早成熟起来的男孩道了晚安,请他自行回去休息,然后沿着林肯纪念堂大理石堆砌的屋檐,向独自一人坐在月光下的超人走去。

哈,林肯纪念堂,全美最著名的希腊神殿式建筑的屋顶。除了那些不需要借助任何装置,一踮脚就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家伙(可能还恰巧拥有希腊血统),谁能想到要在这种地方谈话?布鲁斯猜想,在他到来以前,神奇女侠就坐在超人身边空出的那个位置上,他们并肩亲密地交谈,脸颊靠得很近——说不定还会共享一个吻呢。

仿佛闪电劈中草原上干枯的树木,对复仇强烈的渴望在布鲁斯心中熊熊燃烧着,而计划无法实现的忧虑则如浓烟般遮天蔽日。仔细想想,迹象其实很明显,联盟刚刚成立时他们两个的配合就已经很默契了,而之后联盟每每出现分歧,神奇女侠都在维护超人(包括“花花公子和小报记者”事件),还有一次巴里在瞭望塔吃奶油煎饼被他带了个正着,他说那是在超人和神奇女侠私下聚会时常去的餐馆买的……

“晚上好,蝙蝠侠。”超人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毕竟传送通道打开的声音就像阿尔弗雷德在清晨十分打开的榨汁机一样难以忽视。“黛安娜已经离开了。”

“显然我有良好的视力帮助我注意到这一点。”

“墓魔的事对她打击很大。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从来都是那样的自信、强大、耀眼,而面对墓魔制造的特雷弗上校死后残存的灵魂时,她似乎被从内部打碎了。”

“你倒是很了解她。”布鲁斯听见自己僵硬、嘶哑,仿佛在地狱的硫火中淬过一般的声音这样说。

超人似乎没有察觉他生硬的语气,自顾自继续着他的话题:“黛安娜始终爱着史蒂夫特雷弗上校,自她离开天堂岛的那一刻直到现在。当然,你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男性,事实上,我很难想到这世上有谁比得上你,但是——”

“你在说什么,黛安娜和特雷弗?”布鲁斯觉得他可能需要回蝙蝠洞解决一下自己是否脑震荡了——否则他怎么会觉得要理解超人的语言是如此困难?

超人闻言皱起眉。他仔细端详着蝙蝠侠极为有限暴露在外的表情——布鲁斯希望这部分表情最大限度地表现了他此刻有多么“吃惊”(其实他也是真的有点吃惊,毕竟真实是谎言必要的组成部分,而作为谎言大师,蝙蝠侠自然深谙这一点)。

“这么说,你没有喜欢上黛安娜。”他忽然笑出来,“我之前还在犹豫该怎么尽可能委婉地劝劝你。”

劝他什么?劝他不要爱上神奇女侠,还是劝他不要夺人所爱,做插足他人感情的第三者?如果他在超人心中就是这样的形象,那他还不如现在就放弃这个复仇计划,转而给超人下点粉氪(蝙蝠侠气糊涂了,他完全忘记了在这个宇宙里没有出现过关于粉氪的设定)。

“我当然不喜欢——我是说,我从来没有过要与神奇女侠发展浪漫关系的想法。我敬佩她的勇气和高尚,但也仅此而已了。你怎么会得出那么荒唐的结论?!”

“我不知道,只是一种猜测。因为每次我和黛安娜合作行动时你总表现得像被谁踩了尾巴的猫。”超人耸耸肩。“刚刚的样子更像。”他很小声地补充道,但没小到布鲁斯听不到的程度。

“那只是因为每次你们都会一时兴起搞出来一堆烂摊子。”

其实也不是每次,他们也有配合非常精彩的时候,比如蝙蝠侠感染了从卢瑟的秘密实验室泄漏的亚摩卓病毒那次,神奇女侠和超人一直在想尽办法控制全国各地、以及世界上其他受到感染地区的局势,运输疫苗,帮助那些因病毒短暂获得超能力的人不至于迷失其中——但那只是因为蝙蝠侠受亚摩卓病毒影响在床上发着高烧昏迷了两个星期。如果让他和超人合作(或者和神奇女侠),他们肯定会做的更好!

不过超人倒是也没有很介意蝙蝠侠的用词严谨性问题。他只是发出一个模糊而柔软的鼻音作为回应,听起来像是在笑。

布鲁斯不怎么满意他的反应,他是来表达对超人的占有欲的,不是对神奇女侠。“这么说,你在明知神奇女侠心有所属,还与之私会。同为联盟成员,我必须提醒你——”

“我们没有‘私会’!如果我和黛安娜刚才是在‘私会’,那我现在也在和你‘私会’!(“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我不否认这一点。”布鲁斯评价道。)我们只是……她的情感经历了那么剧烈的起伏,所以她需要找人倾诉,而特雷弗上校显然不是那个最合适的对象,因为这情绪本身就是他带来的。”克拉克的眼睛用力地向上瞥,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可能是他能做得出来的最接近翻白眼的动作。“好吧,如果这能让你打消对可能存在的办公室恋情的不安,蝙蝠侠,我向你郑重承诺,神奇女侠和你一样,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只是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难过。”

作为一个以“让超人爱上他,再无情地拒绝他,使他心碎地颜面尽失”为目标的邪恶复仇者,被超人划为“最重要的朋友”并不让蝙蝠侠沾沾自喜。他要的是超人的心,而不是他闲暇时偶尔施舍的闲聊和聚餐邀请——说到邀请,他甚至直到现在都没被克拉克邀请去参观他的异星博物馆空间站,这简直是耻辱(好在黛安娜也没被邀请过)。

计划才刚刚进行到第二阶段,不能急于求成。布鲁斯在冷静地思索道。戏已经做的够足的了,该聊点正事了。

“在你们开情感茶话会的时候,我不得不处理了一次联盟分裂危机。绿灯和神奇女侠的分歧上升为街头斗殴事件在过去24小时中不断发酵,绿灯打算以自己退出联盟来平息舆论危机,而亚瑟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求重新组建联盟,由他来领导。”

超人立刻从屋顶弹到半空中,在看到他脸上的吃惊和愧疚时,布鲁斯心中升腾起复仇的快意。“你应该在一开始来找我的时候就说这件事,而不是任由我东拉西扯朋友的八卦新闻!你怎么没有早联络我?短信?我说过一百次了,当你真有要紧事了要给我打电话!(是的,超人是那种永远不会给手机静音的人)哈尔已经走了吗?我们现在就回瞭望塔,逃避和放弃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可以向那些质疑我们的人公开道歉,他们只是还不清楚真相的全部——”

“嘘。”布鲁斯拽住猎猎吹拂的红色披风的一角。

“别紧张,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他安抚地说,“我们以后可能得参加几场无聊的政治秀,还不得不在瞭望塔招待一些所有人都讨厌的‘客人’,但只能说这是必要的牺牲。当然,神奇女侠和绿灯这段时间需要低调一些,而我们有的忙了。”

薄纱般的月光洒在超人的头顶和肩上,而他的脸庞则因为身体背向月亮而有些模糊不清。布鲁斯只知道,超人,能够在地心连续不断地卧推地球五天不流一滴汗的超人,能够在眨眼间到达月球再返回的超人,被他轻轻地,用攥住一把沙子所需要的力气慢慢拉回身边。这让布鲁斯那颗被复仇的欲望攫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的心跳得那样响,以至于他下意识开始担心会被自己的心出卖。

“你总是那么不可或缺,布鲁斯。”克拉克轻声说。

“在公共场合你该叫我蝙蝠侠。”长久的习惯(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肌肉记忆了)让布鲁斯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

哦,该死,没有比这更破坏气氛的回答了。因被自己的愚蠢震惊而立刻清醒过来的布鲁斯感觉像是小丑女刚刚用她的铁锤往自己脑袋上用力招呼了一下——他可能是真的脑震荡了才会这么蠢。他该说“对你来说,或许”作为暧昧的打趣,或者“真正不可或缺的是你”作为直白的赞美,或者随便什么更漂亮些的话都行,但他却偏偏选了这么一句!

克拉克大笑起来。

如果去询问那些与克拉克肯特或者卡尔艾尔熟识的人,他们中的百分之八十会告诉你他是个甜心,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可能在尝试谋杀超人,或者通过引诱超人爱上他再拒绝他实现自己邪恶的复仇,所以他们说的话并不可信。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证实,超人从不会吝啬他的笑容,但那往往是礼貌的、安抚性的、会心的微笑,而不是这样爽朗的笑声,让他显得如此快乐,如此年轻,无拘无束,了无心事,仿佛那个会在两边长满苹果树的田埂奔跑,整晚躺在稻草垛里看星星直到睡着的农场男孩短暂地苏醒了。

“我总是忘记你对‘公共场合’的定义有多宽泛。”那个明快的笑缩小了,但仍然鲜明地停留在克拉克唇边。

“这里只有我们俩。我们在林肯纪念堂的屋顶上呢。”

是的,他们正坐在林肯纪念堂的屋顶(布鲁斯都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坐下的)。金色的月光洒在他们脸上,高处清凉的夜风吹起克拉克乌木色的鬈发,除此之外的一切似乎都在很遥远的地方。有那么一会,布鲁斯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完全忘记了他的复仇计划。

——但也只是“一会”而已。

就在这一刻,哪怕是永远保持谨慎的、悲观的、理性的阴谋家蝙蝠侠也可以毫无保留地确信,超人方才看向他的眼神满盈喜爱。虽然这个计划从开始执行的那一刻就错漏频出,几乎不是在脱离正轨的道路上就是在被努力推回正轨,但事实证明,他还是越来越接近布鲁斯想要达成的目标的。

就快实现了。复仇的邪恶火焰燃烧着他的心,散发出甜蜜的滋味。

超人就快爱上他了。



【TBC】

赫拉克利特和普罗提诺*:两人分别为古希腊和罗马帝国时期的哲学家


本来想一发完 但刚开学事情很多 很抱歉实在力不从心🙇

不会很长 预计分两到三次完结

【二代蝙超/哨向AU】Finders, Keepers CH.16



>>>> 16.


“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高兴,克拉克。你的调查明明取得了巨大的进展。”迪克说。

眼下这个多少有点各怀鬼胎的“临时调查组”正在格朗尼医疗中心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进行复盘。现在正值午饭时间,但这家店却在这个最繁忙的时段出人意料得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在沉默中用餐,除了那扇回弹不良的玻璃门上悬挂的风铃偶尔发出单调的金属碰撞声,伴随开门涌入的冷空气刺破在这里用餐的食客自医院带来的困倦或悲伤。

“我没有不高兴,迪克。”克拉克闷闷地回答。

他在为我企图出卖布鲁斯的裸照换取情报而生气。迪克做出判断。

不过实际上克拉克肯特并没有做什么符合通常意义上“生气”的定义的事:他没有对迪克大呼小叫,也没有仗着成年人的身份对他进行任何无聊的说教,他只是看起来有点……沮丧。迪克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克拉克,记者对着他的小笔记本叹了口气,用圆珠笔的后端挠了挠头,一缕特立独行的鬈发终于脱离发胶的束缚,垂在额前。

他有什么理由沮丧呢。迪克想,总不会是因为他没机会看到布鲁斯的裸照——这个想法让他忍不住笑起来,这让记者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地看他了他一眼,也跟着困惑但礼貌地笑笑。

当然,最后没有人能看到布鲁斯韦恩的裸照。原本他与梅布尔兰姆将以两张裸照十个问题的价格成交,但克拉克打断了这场“拍卖”,并向梅布尔开出了新的条件:他将为梅布尔提供五十张超人的签名照,而这样的照片能够以超过两万美元的价格在ebay上成交(如果梅布尔之后的大量“甩卖”行为没有打乱市场的话)。

“怎么能这样麻烦超人!”在梅布尔对此作出反应之前,迪克先表示了强烈反对。

“对有超级速度的人来说,我想签五十个名字不算什么。”克拉克推了推眼镜,干巴巴地解释道:“我在星球日报的朋友,吉米布莱恩拍摄了很多超人的照片,我只要问他要来底片冲洗五十张就好。而露易丝是超人最好的朋友之一,超人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的。我会想办法拜托她帮忙的。”

“这也太自作主张了。”迪克小声嘀咕道。他本想指责克拉克这样完全是在利用好心的、高尚的、无私的超人为个人目的牟利,但想到自己几分钟之前也在做相同的事,也只能闭嘴。

在克拉克展示了他与露易丝、与超人之间的合影之后,梅布尔将信将疑地答应回答他们八个问题。这一行为其实挺违和的,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塞几张自己与地方名人的合影什么的,至少是与克拉克肯特的年龄、个性以及职业都不怎么相符,但迪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理查德格雷森的认知中,如果他也有张与超人或者超人的绯闻女友的合影,他会展示给遇到的每一个人看。而此刻,这个年轻的哨兵思考的是,五十张超人签名照的价值在这个不识货的家伙眼里竟然不敌布鲁斯韦恩的两张裸照,这让他十分痛心惋惜。

梅布尔和克拉克之间的谈话比迪克预计的简短,但包含了大量未向社会公开的,有关哈维邓特其人的细节。据梅布尔兰姆陈述,她转到格朗尼医疗中心的普外科室,而不是与其他昔日的同僚一起转到长老会医院的烧伤科并不是由于GCPD或者其他事件相关方的安排,而是她自己的要求。

“在护理过邓特以后,我没法再呆在烧伤科了。我已经干这一行五六年了,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烧伤,甚至连护士长在看到他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呕吐。他整个人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完好的,看起来甚至有点英俊,而另一半——”正在叙述的梅布尔攥紧了纸杯,一些温水溢到桌面上,而她对此毫无知觉,“是焦黑、血肉模糊的,完全看不出那曾经是属于人类的取体。他的半边头皮被烧没了,眼球有一半露在外面,其他部分也是一样,肌肉组织完全裸露在外,表面炭化……丧尸电影里的活死人都没那么恐怖,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能活下来的。他的病房有GCPD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看守,至少是在小丑发动恐袭之前,那些警察给他起了一个外号,他们叫他‘双面人’,后来我们之间,护士们也这样指代他。当然,这么说他对邓特很不公平,这不是什么好词,但你知道,那时候我们都难以接受他会变成这样……他可是哈维邓特,所有人都说他会是能够改变哥谭的人!”

迪克的后槽牙用力咬住两腮内侧,努力克制着在浑身各处流窜的灼热。

“您现在还那么想吗?”克拉克问。

“什么?”

“您刚才说,那时候你们都认为哈维邓特是‘改变哥谭’的人,您现在还这么想吗,在发生了小丑策划的恐怖袭击,以及震惊哥谭乃至全美的哈维邓特谋杀案之后?”克拉克推了下眼镜再次问道,接着又有些不放心地继续补充:“这跟我刚才问的算是一个问题,不会多占一个提问额度,我想这一点我们是能达成共识的吧?”

梅布尔皱起眉。“我怎么想无关紧要。”她说,与迪克的想法不谋而合,这让年轻的哨兵感受到一阵带着刺痛感的快意。

“我认为很重要。”克拉克几乎可以说是固执地说,“也许您不认为自己了解哈维邓特,也不了解之后发生的事情的始末,至少您完全了解他的病情,以及他养病期间的状态。事实上,可以说您是在邓特生命的最后时刻离他最近的人之一。您不必担心,我不会把今天的谈话作为判断的全部依据,但我需要您的想法,哪怕是一种隐隐约约,不具名的感觉。请您再好好考虑一下我的问题,在哈维邓特谋杀案一年之后,您仍然认为他就是那个改变哥谭的人吗?”

梅布尔沉默了很长时间,这让迪克甚至也开始不自觉地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父母曾经也十分关心哈维邓特的黑帮整顿计划,也曾在得知谋杀案的发生时震惊惋惜,那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在那些因巨大的悲痛而褪色的记忆中茫然地寻找着,直到梅布尔的思绪打断了他的回忆。

“如果他活着,如果他没有经历过重度烧伤、无法回复的毁容,他或许可以。”她缓慢地,平静地说,“虽然人们常说,只有死人才是完人,但事实是,在哈维邓特死掉的那一刻,他就只是一个供人使用的名字和符号了。”

——很多人指望着邓特能把这个鬼地方打扫一新,他是个好人,也确实做到了一部分,不过现在没人指望得上他了,哥谭从来都是谁也指望不上。坐在餐桌前抽着烟斗的约翰格雷森这样说,迪克仍然能回忆起炉子上咕嘟作响的炖菜飘散的香气,以及从百叶窗缝隙里漏下来哥谭少见的暖阳,那时他正漫不经心地做着历史作业,一只耳朵牵挂着另一个房间里音量调到最低的电视新闻。

这案子太蹊跷了,看看戈登的那副样子,他心里有鬼,但真相我们也不得而知,他们不会告诉我们的。他们觉得我们好糊弄,或者觉得我们靠不住。

谁知道呢?难道死去的邓特能比我们这些活人更靠得住吗?

迪克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时,另外两人已经开始了下一轮问答。他错过了克拉克对梅布尔的回答的反应,记者已经开始询问邓特住院期间的精神状态。

“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当然很不好,没有人能在经历了那样的灾难之后还能保持正常。邓特只是在刚刚醒来时崩溃了一阵,在病房里大喊大叫什么的,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即使是在他看到自己的面部毁容情况以后——平静才不正常,要我说的话。他很少说话,极少提要求,只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我还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直到……”梅布尔浅浅地抽了口气,“戈登局长去看了他。按理来讲我不该偷听他们的谈话,我也确实没有偷听,只是他们两个讲话的声音都不算小……总之,我听到了一部分谈话。戈登局长想知道那天晚上是哪位警察负责护送‘瑞秋’,我想是他指的是瑞秋道斯,她和邓特一样被小丑挟持了,但没有那么幸运地活下来——而登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你没有真的感到抱歉。还没有。’我永远也没法忘记他那个时候的声音。”年轻的护士闭上眼,紧紧闭着,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苦涩:“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么说很滑稽,但那一刻我觉得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邓特似乎非常怨恨戈登局长,因为瑞秋的死。邓特很抗拒睡觉,他宁愿睁着眼发呆度过整晚,但在戈登局长来过以后,他睡过很短的一阵,我去换输液葡萄糖,那时候他在睡梦中叫瑞秋的名字。那时候他看起来很快乐。他肯定很爱那个女孩,瑞秋。”

梅布尔兰姆的回答包含的内容很复杂,远比她自己意识到的复杂。迪克想,他默默记下这一切,用精神体传递给远在庄园的某个角落的布鲁斯——尽管还不太熟练,他现在已经体验到了哨兵向导之间用精神体沟通独特的便利性,他能向布鲁斯传递的不只是梅布尔和克拉克的谈话内容,更是哨兵对这一刻的“感知”:他们的语气、动作、表情,以及谈话的气氛,那些说出来的以及未说出口的东西。而克拉克肯特则在那个口袋记事本上奋笔疾书(很奇怪,他写字的时候完全不需要看笔尖和字迹也能把字写的很整齐)。在谈话之初他和梅布尔达成了共识,只有文字记录,没有录音录像。

“哥谭综合医院接到爆炸预告之后,哈维邓特并没有随医院的大部分病人一起转移,是吗?(梅布尔点了点头,并表示这是她回答的第四个问题,而克拉克宽容地表示了认可)我看过那段时间哥谭市的所有报纸以及电视节目录播,从医院爆炸案之后他似乎暂时失踪了一段时间,再被找到时他已经被蝙蝠侠杀死了,这是官方说法。作为一个由GCPD二十四小时看护的特殊病人,我想院方会在接到警方紧急转移通知的第一时间对邓特的转移方式进行安排,那么,在医院发现哈维没有随大多数病人一同转移时,难道没有马上与GCPD沟通,寻找他的下落吗?”

“失踪的病人太多了,还有其他病人亟待安置,医院根本没有能力一个个寻找他们。再者说,GCPD的人手不够,一切发生太快了,州政府根本反应不过来要提供支援。哥谭的警力要忙着找小丑,还有全市那么多家医院要排查炸药,不过他们确实有在第一时间了解这件事,因为负责护送邓特的警员发现他们的一个同伴失联了。他被发现死在邓特的病房门口。谢天谢地那时候我已经跟着上一批病人转移了,没有看到尸体。尸体是我的另一名同事发现的,那时候邓特已经不在他的病房里了。我不能向你透露她的名字,你即使找到她也不会知道更多,她不负责哈维邓特的病房,只是不走运从那里经过。”梅布尔叹了口气,她吸了吸鼻子,“可怜的姑娘,她刚逃出医院,爆炸就紧接着发生了。她现在还坐着轮椅。”

“我很抱歉您的朋友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梅布尔小姐。我衷心期望她能早点好起来。”克拉克把他的凳子拖近了一些,轻轻拍了拍梅布尔的小臂,就像朋友那样,很亲近地和女护士坐在一起。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梅布尔低低地抽泣声。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梅布尔重新抬起头。“抱歉,”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你可以继续提问了。”

克拉克反复确认梅布尔是否还能继续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并表示如果这确实让她感到不适,他们的谈话可以提前结束。

“没关系。”梅布尔对他们俩粲然一笑,略显骄傲地抬起下颌,尽管她的声音还有些哽咽,“我是个讲信用的人,记者先生。再者说,我不想失去我的报酬。”

“好吧。”克拉克慎重地问道:“您认为,是谁杀死了那个警员?”

“蝙蝠侠啊。”这个问题似乎让梅布尔很困惑,“唔,第六个问题了。”

“的确,GCPD公布的哈维邓特案里的另外五名受害者中有两位是警察,并且是与邓特关联密切的警察,但他们都不是在哥谭综合医院被害的。”

“你说的没错。”梅布尔看起来更困惑了,她认真地与克拉克肯特对视,似乎反而企图从他这里得到答案。“那个警员的尸体已经随着综合医院一起化为灰烬了,或许我们都永远没法知道真相了。但还能是谁呢?肯定是那个杀死警察的人劫走了邓特,而在那种情况下有理由,也有能力劫走邓特的只有蝙蝠侠。”

“难道没有可能是邓特自己离开的吗?趁着对爆炸的恐慌引起的混乱失控局面——”

“他自己?”梅布尔翻了个白眼,“这是第七个问题。你还是没完全明白我说的话,记者先生,哈维邓特的情况非常糟,他全身二分之一以上的皮肤面积都被判定为重度烧伤,并且他拒绝用药,在综合医院住院期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恢复,完全放任自己的烧伤感染发炎、流脓,甚至腐烂。你没法想象他的病房里的空气是个什么样子。他连烧伤都不配合治疗,植皮手术就更不用说了。其实我觉得蝙蝠侠根本没必要杀他,那种状态下,邓特本身也活不了多久,几乎可以说就在旦夕之间——不过精神变态的事,谁知道呢。或许蝙蝠侠要的不是邓特的死,而是要邓特被他杀死。”

“不是死亡的结局,而是‘被他杀死’……您的观点很具启发性,兰姆小姐。”克拉克钴蓝色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闪了一瞬,他露出微笑:“谢谢您。”

梅布尔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等等,她不会是脸红了吧?),摆弄了一下那束玫瑰,把包装纸弄的哗哗作响。“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了。”

短暂的沉默,克拉克似乎陷入了深思。

他也确实需要好好考虑一下。迪克多少有些挖苦地想,好好考虑一下为什么比起出卖布鲁斯的裸照他宁愿出卖超人饱含爱与鼓励的签名。

“我们刚才提到那名不幸的警员时,您似乎十分笃定是蝙蝠侠杀了他,这是自然的,毕竟他身上背负了那样骇人听闻的罪行……但是,我想知道,当您刚刚得知哈维邓特案调查结果的时候,得知蝙蝠侠,曾经在稻草人对全城发动恐怖袭击时挺身而出的无名英雄——我知道他一度得到相当数量哥谭人的认可,其中一些狂热分子甚至会扮成他的样子行侠仗义——一夜之间成为了连环杀手,您有什么感觉?”

“我很生气,当然,因为他犯了那样不可原谅的罪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究竟在生谁的气。我自己,或许,因为我曾经轻信过蝙蝠侠是个好人。”说到这里,梅布尔露出一个略带讽刺意味的笑容来,不同于他们短暂相识以来迪克见到的任何一个表情。“其实,我想在我们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曾想过要用蝙蝠侠的那种方法来改变一些我们想改变的事。包括邓特刚刚开始搞改革的时候,不少人都在说,他像一个光明版本的蝙蝠侠。后来我们才知道自己被欺骗了,但我们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欺骗我们。蝙蝠侠吗?那谁又是蝙蝠侠呢?他为什么欺骗我们?我们还能相信谁?我的问题远比你更多,记者先生。”她低声说,看向那束鲜艳欲滴的玫瑰。“但我不知道谁能回答。”

这场对话就这样在梅布尔兰姆疲倦,茫然,略带悲伤的情绪中结束了,而那种情绪似乎钻进了克拉克的口袋里,头发间,笔记本字迹的空白处,一直跟着他们直到坐进这家冷清的快餐店最靠里的卡座。一个瘦高、卷发、仿佛有多动症一般干什么都没法集中注意力的男服务生梦游般地记下了他们的点单,又梦游般地飘回柜台后。迪克只要了一杯热水来冲开他的哨兵特质麦片,而克拉克,可能是为了照顾他的情感,只要了一杯热茶和两块软曲奇。

“我们下午有什么计划?”迪克问。

“我们得去一趟布鲁德海文。我等会要去买一份火车时刻表,听说哥谭和布鲁德海文之间乘城际列车只需要不到一个小时,比大都会到这里还要近。但我想我们得先联系一下韦恩先生,我不确定你的情况能否乘坐列车——”

“用不着麻烦他。”迪克打断他:“我是说,布鲁斯这时候肯定在补觉呢,睡得天昏地暗,天崩地裂,天打雷劈。他不是说过吗,他昨晚没休息好,现在还不到十二点,正是午睡的绝佳时机。”

“但是——”

“而且他的起床气特别严重。说不定他本来睡得好好的,因为你打了个电话叫他起来,把他气得再也睡不着了。这是常有的事。”他严肃地看着克拉克,沉痛地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以他健康的情况而言,睡个好觉是件值得买几家银行庆祝的事。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

克拉克歪着头将信将疑地打量迪克,几秒钟之后,他突然笑起来,笑得不是非常“老好人克拉克肯特”,而像是个更年轻、活泼,喜欢恶作剧的年轻人——他看起来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放心吧,我不会把裸照的事告诉布鲁斯的,迪克。”

他还是给迪克的监护人打了电话——但没打通,正像迪克给布鲁斯用精神体传递的信息也没有收到回复一样,这让年轻的哨兵有点不安(主要是,其实在心底,迪克有点怀疑他的精神体是否真的找到了布鲁斯)。接电话的是阿尔弗雷德,管家表示布鲁斯少爷现在正在休息,如果克拉克先生打算带理查德少爷乘坐相对嘈杂的公共交通,可以给他带上预先准备的降噪耳塞,并且向他们推荐了一班三个小时后发车前往布鲁德海文的城际列车。他们可以乘车在下午四点前到达布鲁德海文。

“我们去布鲁德海文做什么?”

那是一个在哥谭北方的港口城市,比哥谭的规模小些,生活也更加安静和简单。迪克班上的一位同学上个学期转学到了那里,据说他们一家人在去年小丑策划的连环恐袭中搭乘了有预先安装炸弹的那艘渡轮,这给那个孩子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那里也有哈维邓特案的证人吗?如果我想忘掉在哥谭发生过的一切混乱,我也会去那里住。”

“你说的很对,我觉得他也是那样想的。”克拉克把软曲奇送进嘴里,他的鼻子不怎么明显地皱起来——糟糕的味道,植物黄油总是有股恶心的味道,而且巧克力是代可可脂的,哨兵在服务生把它们端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事实上,我觉得你可能知道那个人的名字,科尔曼里斯,他是哈维邓特案中为数不多为此而‘出了名’的证人——尽管他之后显然后悔了。”

“那个公开宣称自己知道蝙蝠侠真实身份的并购律师——”

克拉克瞪大眼睛,赶忙竖起食指贴近唇边示意他小声点。迪克太过吃惊,甚至一时忘记了他们正坐在一个完全开放的公共场合讨论一件高度敏感的案子,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这个名字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甚至还记得那个傍晚他一直坐立不安地守在电视机前,半是急迫半是畏惧地等待着,希望五点快点到来,又希望五点永远不会到来。

当然,五点必然到来,但蝙蝠侠的身份至今仍是一个谜——至少是对绝大多数哥谭人来说。

“说起来,他和韦恩先生很有缘份,不是吗?我听说是韦恩先生救了他的命。”

“只是偶然而已,交通事故,布鲁斯抢行,结果撞上了本来要撞死科尔曼里斯的那辆车,我是这样听阿尔弗雷德这么说的。布鲁斯的车技很烂。”迪克小心地回答道,同时观察着克拉克肯特:他只是皱着眉又咬了一口曲奇,接着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茶,被呛得咳嗽,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迪克的回复。之后迪克借口去洗手间,从那张餐桌前逃开了——很烂的借口,但还算是合理,今天他从睁眼起摄入饮食的全都是流体。

小快餐店的洗手间空气很不宜人,对哨兵而言尤为如此,迪克在心里抱怨着阿尔弗雷德为什么不在他的背包里帮他准备个防毒面具之类的(他没有找到阿尔弗雷德给他准备好的口罩),捂着口鼻从精神领域中唤出精神体。

“快去找布鲁斯,告诉他克拉克肯特要去见科尔曼里斯,我担心里斯会把蝙蝠侠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他对那只停在他手腕上的小巧的红角枭轻声说,尽管这是与他心灵相通的精神体,而不是一只靠甜言蜜语哄劝的宠物,这么其实做并没有必要,但迪克不能否认他就是享受这种感觉:“如果布鲁斯真的睡着了,你就使劲啄他,不过千万别啄眼睛——鼻孔也不行,应该吧——反正一定要联系上他,一定要让他立刻回复我下一步行动计划。”

角枭转转脑袋,灵巧地扇动了几下翅膀,便在一团柔和的蓝斑簇拥中消失了。

年轻的哨兵逼仄的洗手间隔间中等待了整整五分钟,期间他必须非常小心地翕张鼻翼,以免吸入过多空气,他并不希望哨兵过度灵敏的感官得出太多有关于自己面前厕所隔板上的斑点的成分信息。布鲁斯该感谢自己如此及时地给他送去信息,迪克想。不知道他会收到布鲁斯什么样的新任务?如果布鲁斯要他阻止克拉克去见里斯,他该怎么做?

就在迪克百无聊赖地晃着脑袋,纠结着如果继续留在洗手间,克拉克会不会向快餐店经理投诉这里的卫生问题时,一双金色的、属于掠食者的眼睛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属于布鲁斯的哨兵信息素同时接触了迪克的精神屏障——不同于今天早晨在精神屏障之后不痛不痒的沟通,接受来自更高阶哨兵的信息素感觉就像是一把新开刃的匕首贴上了你的咽喉,即使你知道刀刃并不会真的割破皮下跳动的血管,仍然无法克制那使人心跳加快、瞳孔放大的恐惧。

「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带着疲倦与焦躁,他的导师命令道。


【TBC】

【二代蝙超/哨向AU】Finders, Keepers CH.15

本章没有布鲁斯 但又好像处处都是布鲁斯(?)


>>>> 15.



克拉克肯特的调查在早餐后正式开启,他计划今天上午去拜访哥谭大学朗格尼医疗中心的一位护士,梅布尔兰姆(Mable Lamb)。根据他之前进行的调查,梅布尔兰姆自通过注册护士执照考试以后就一直在哥谭市规模最大的公立医院,哥谭综合医院的烧伤科工作,而在那期小丑策划的恐怖袭击之后,梅布尔被调到了朗格尼医疗中心。

“你认为她曾经负责护理过邓特?”

“是的,哈维邓特案的公开资料中出现的所有证人都只有首字母缩写,其中有一位首字母为M.L.的护士,曾在哈维邓特于综合医院住院期间负责他的护理,从提供证词的用词习惯分析,我认为这位护士是女性的可能性较高。”

“因为这份证词在描述人物时较多使用第三人称代词而非姓名吗?”迪克翻看着克拉克带来的邓特案所有证人证词的影印件,上面有很多铅笔做的勾画标记,还有他写的批注,其中部分批注因为多次翻阅摩擦已经显得又些模糊。“但她未必是综合医院首字母为M.L.的唯一女性,而且用词习惯并不能成为决定性证据。”

“你说的很对,这只是帮助我们缩小范围的手段之一。”克拉克忍不住笑起来,不过那笑容在迪克看来与其说是表达对搭档的赞同和欣赏,更接近成年人对小孩子自然的喜爱,这让他有些无奈。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我对比了哥谭市所有负责承接综合医院转院病人的医院各科室过去一个月轮值护士的名单,大多数综合医院烧伤科的护士都随本院需要长期护理的重症病人一起转到了巨石广场附近,离哥谭综合医院更近的长老会医院,只有兰姆小姐和其他几名其他科室的护士被转移到了朗格尼医疗中心,而且她在朗格尼医疗中心也不再负责重症监护,而是转到了普通的临床护理。”

“所有负责承接综合医院转院病人的主要医院各科室过去一个月轮值护士的名单。”迪克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

不得不承认,在接下布鲁斯布置的任务时迪克其实在相当程度上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态,毕竟克拉克肯特想要打探的是布鲁斯和哥谭警方想要隐瞒的秘密,也许哥谭警方只能算个添头,但布鲁斯可不是一个普通记者的好奇心能够对付得了的(连他都是在阿尔弗雷德去抢救在蝙蝠洞里因陷入信息过载而昏迷的布鲁斯韦恩时意外发现了他就是蝙蝠侠),更何况这个记者在他们面前表现的如此笨拙,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被布鲁斯牵着鼻子走带上了他这个“间谍”。但在了解了克拉克肯特做的前期调查,看过他搜集的调查资料和做的记录以后,迪克不得不承认,这个记者可能算不上“普通”,至少在对待哈维邓特案的真相上,他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已经很难用单纯的“好奇心”来概括,这或许能解释布鲁斯为何对他另眼相看:克拉克肯特有可能成为与他分享秘密,以及这秘密带来的重荷的人,或者完全相反——布鲁斯必须确保他能够彻底失去对这个秘密的兴趣,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没什么。”克拉克摸了摸鼻子,他垂着眼,笑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做这些事动作还挺快的。”

擅长数据的收集和整理,似乎不擅长应对夸奖。迪克在他将要呈送布鲁斯的“C.K.秘密档案”上记下一笔。

确定了调查目标,他们便出发乘计程车到达了哥谭大学朗格尼医疗中心。尽管迪克带了他“捡到”的布鲁斯的信用卡(这玩意在韦恩庄园的宅邸中像游戏里的收集品一样到处都是),但克拉克仍然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抢先支付了不算便宜的车费。

“这本来就是我应该支付的。”克拉克这样对迪克解释道,尽管他其实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我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收入,而且这本来就是我个人策划的调查。我已经受你和韦恩先生很多关照了,实在没有理由再添更多麻烦。”

但是如果不是带着一个刚刚转化的哨兵一起,你应该就会去坐电车而不是花多几倍的价格打出租了。迪克想。他倒是不至于因对方的好意而感到不满,但他多少还是有些沮丧,感觉克拉克肯特并没有真心将他视作一起进行调查的同伴(尽管就他的真实目的而言,他也确实不是),而只是当作被布鲁斯韦恩托付的“拖油瓶”。

“先不说这个,我们要怎么接近梅布尔兰姆?”

自从小丑在哥谭综合医院制造爆炸事故以后,哥谭市内的医院都加强了警戒,朗格尼医疗中心的各个出入口都有警卫驻守,想要在大白天不惊动任何人地溜进去恐怕不太可能,而正大光明地走进去则势必要接受警卫的盘问和随身物品检查。

“我们可以假装来探病,进入医院以后查看病房外张贴的当日轮值护士签名。我知道兰姆小姐一般在C座轮职,只是不确定她负责的病房。但是这个方法最大的问题在于按照医院的规定,警卫会向病房的当值护士电话确认是否有预约,虽然不是所有警卫都会真的这么做,但还是有被发现的风险。”思索了片刻,克拉克转向迪克,“你有什么想法吗?”

克拉克“谦逊”的态度让迪克稍微振奋了心情。事实上,当他们坐上前往医院的出租车时,他就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不一定完美,但绝对有趣。

“我有个办法,可以让那些可能把我们拦在门外的家伙把兰姆小姐送到我们面前,而且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怀疑我们的目的。”

迪克的计划是这样的:克拉克和他将假装成一对叔侄,分别化名约瑟夫怀特和约翰怀特。“侄子”理查德怀特在上个月的一场中学橄榄球比赛中胫骨骨裂,被“叔叔”克拉克怀特送到了格尔尼医疗中心的急诊科,值班护士梅布尔兰姆对“侄子”的伤势进行了处理,叔侄俩同时对她一见倾心。“叔叔”原本打算今天前来向兰姆护士一诉衷肠,表达爱意,而“侄子”听说了这件事后不顾一切地翘了课来阻止他的告白。他们两个将在医院门口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让步,除非两人共同的女神兰姆小姐从中选出一位。

“这太……”克拉克的表情很复杂,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他似乎也觉得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迪克的故事十分困难。“太离奇了。我不认为警卫会因为这样荒诞的理由就把兰姆小姐叫来。”

“这正是这个计划的精髓!”迪克自豪地说,“这个故事包括了哥谭人最喜欢的三要素:绯闻、嫉妒,以及背叛。编的越荒诞愚蠢越好,没有人会哥谭人会拒绝让这种事越闹越大的,我们甚至不用自己开口,他们就会自己把梅布尔兰姆找来!”

“好吧,或许你更了解哥谭人,但就算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见到了兰姆小姐,”克拉克叹了口气,“我们都用了化名,梅布尔兰姆小姐却是确有其人。我们在她的工作单位门口做出这种事,恐怕会对她的名誉产生不好的影响,甚至有可能影响到她的职业。”

这让迪克一愣。克拉克说的很对,他过于沉浸于计划不必要的戏剧性了,只想着如何达成自己的目标,却完全没有考虑梅布尔兰姆本人,甚至连如此粗浅的问题都没有想到。如果是布鲁斯会怎么做呢?他想。恐怕这样的问题只会困扰一个假装自己是侦探的笨拙记者和他带着的“拖油瓶”青少年,而布鲁斯恐怕根本不必费心去想该怎么做——改头换面混迹于人群,悄无声息地潜入,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没关系。”正在他深感沮丧之时,克拉克开口道:“这个计划的基本方向是可行的,或许我们可以对它稍作调整。”



二十分钟后,不那么“克拉克肯特”的克拉克与迪克一起站在医疗中心正门外。迪克把他的刘海梳上去并用发胶固定,露出额头和眉眼,又稍微调整了一下他的着装细节,让一切看起来不是那么死板。一束大小相当夸张的卡罗拉玫瑰躺在克拉克的臂弯里,赤红的花束在冬日哥谭灰暗的街头如同焰火般炫目。

“我并不是对你的……化装技术有所质疑,迪克,但是我觉得自己看起来有点怪。”克拉克忧心忡忡地调整着他在迪克的猛烈游说之下勉强同意解开两颗扣子的前襟,“我不太习惯这样。”

“放轻松,克拉克。你看起来好极了,换个发型,以及稍微调整一下你的衣着习惯,就能使你整个人焕然一新——如果你听我的,摘掉你那副’复古风格’眼镜,改戴隐形眼镜的话,即使是布鲁斯那样的家伙见了也会对你一见钟情的。”

迪克的安慰完全没有奏效,刚才还只能算是有点不自在的克拉克因他的话而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韦恩先生?我不该再给韦恩先生造成更多困扰了,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我是说,他人真的很好,但也没法给这桩案子提供更多线索了。”他缓而轻地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梳理着自己的鬈发,确保每一根头发都被发胶固定好。

“说到底,我和韦恩先生会相遇,完全是出于……纯粹的偶然。”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袭上迪克的心头:克拉克肯特最好没对布鲁斯抱有什么与浪漫主义沾边的憧憬之情——那会让事情变的复杂起来。他感到有些忧虑。

“我只是开个玩笑,克拉克。布鲁斯是我们共同熟悉的人,所以我提到了他,仅此而已。”他故作调侃地说。

克拉克的转过头来,像是松了一口气那样微笑起来,显得真诚又傻气。“噢。”他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玫瑰的影子映在镜片上,克拉克肯特钴蓝的眼睛沉在一片鲜明的红色之后。“可不是嘛。”

他们一同向医院大门口走去,迪克的思绪短暂地飘向不明方向,乱糟糟地纠缠起来,像被猫弄散的毛线团:如果布鲁斯和克拉克结婚的话,是布鲁斯搬到大都会去,还是克拉克到哥谭来?布鲁斯搬过去要好一些,毕竟他们不能强求克拉克换份工作,而哥谭与大都会之间还存在一个多小时的通勤距离,而且阿尔弗雷德一直坚持布鲁斯应该去阳光更充沛的地方修养。如果布鲁斯搬到大都会去,他还要在哥谭上学吗?他们会不会再收养一个孩子?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个姐妹,这个家庭有点男丁过于兴旺了,如果没有姐妹,哥哥也行,只要不是弟弟什么都好……

与此同时,正观察着他的克拉克肯特则在心中赞叹: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呢?思考的这么专注,看来他未来会成为侦探也说不定。


医院的门口,尤其是在工作日的上午,总是人来人往显得有些拥挤,忙碌而压抑,嘈杂而沉闷,在这样的氛围笼罩之下使每位来访者都显得既恼火又疲倦,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克拉克肯特和理查德格雷森——他们身上洋溢的激昂和喜悦甚至比克拉克怀里那束红玫瑰更显眼。他们两个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向日葵一样站在医院的大门旁,偶然吐出无形但令人无法忽视的快乐,砸在每一个僵尸一样的过路人上。

几分钟后,一个把自己勉强塞进警卫制服里,远看如有生命的大桶水般的中年男人(迪克决定称他为“戴夫”)从门里挤出来,径直向他们走来。

“别站在这挡路。”“戴夫”略显趾高气昂地问,“你们有什么毛病?”

接下来就是克拉克“表演”的时间。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上个月他送在一场至关重要的橄榄球比赛中不幸骨裂的侄子到朗格尼医疗中心急诊部门,对负责施救的值班护士梅布尔兰姆一见钟情的故事。多亏这位可敬的女士,同时也是他的心上人妙手回春,今天他的侄子已经完全康复,可以重返橄榄球赛场,夺回了奖杯。而他决定带着侄子亲自前来道谢,一诉衷肠,表达爱意。

不夸张地说,克拉克肯特的”表演“算得上出色。迪克有点惊讶他这样完美符合“老好人”定义的克拉克肯特竟然能把表演的尺度拿捏得如此恰当,或许克拉克肯特不该当个记者,而应该成为演员。

然而这位“戴夫”显然是会对老式爱情喜剧嗤之以鼻的类型。如果说他方才打量克拉克肯特的眼神只是有些怀疑和敌意,现在则更多地是鄙夷了。在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他挖了挖耳朵,用那双涣散浑浊的死鱼眼对他们翻了个白眼。

“滚你妈的。”“戴夫”说,手威胁性地按上挂在腰带上的警棍。

克拉克并没有被激怒,甚至看不出他有什么沮丧的神情,反而是更努力地扬起饱含友善与亲切的笑容。然而,在他再次开口请求之前,迪克打断了他:“我看你还是放弃吧,叔叔,人家恐怕早就忘掉那件事了。刚才来的时候你不是还说地检署今天要开会讨论什么案子,你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吗,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听到他突兀的“泄气”,克拉克投来略带困惑的一瞥。迪克不知道他从自己脸上读到了什么,总之再次开口时,他已经不可思议地完全跟上了迪克的思路。
“确实,这几天我忙的够呛,因为艾佩克斯的案子。”他故作沮丧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们先走吧,或许我可以等晚上下班以后再来这附近碰碰运气,也许能正好赶上兰姆小姐下班——”

“艾佩克斯?”“戴夫”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是关于上个月的ACE化工厂爆炸吗?”

艾佩克斯公司下辖的ACE化工厂在上个月十二号深夜突发爆炸,爆炸的酸液产生了大量有腐蚀性的烟雾,虽然超人及时赶到进行了应急处理(他用冷冻呼吸把那些毒雾全都冻住了),但周围半英里内的居民还是有不少受到伤害。

刚才迪克担心的是克拉克不能领会自己的意图,即通过“无意泄漏”一些信息来假扮地方检察官,得到放行。但他原本的想法是干脆凭空捏造一个案子,只要增添许多可有可无的信息让其显得足够真实就够了,但没想到克拉克不仅对他的意图心领神会,还提到了一件真的发生过的事——麻烦的是,ACE爆炸案毫无疑问是过去一个月大多数哥谭人最关心的事。虽然作为记者他应当多少也对这件案子有所了解,但如果不能真的说出些货真价实的关键内容,恐怕他们是没法蒙混过关的。

如果我和克拉克之间也能用精神体进行沟通就好了,那样就能告诉他更多有关ACE化工厂的事。迪克想。

“是的,ACE化工厂爆炸案的责任认定案计划在新年假期结束后正式开庭,现在我们正处在搜证的最后阶段。这案子很麻烦……”克拉克推了推眼镜,一副慌乱的样子,好像刚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样,“抱歉,我不该说这些。”

“不不不,您在地方检察署工作,是吗?您肯定知道点什么,请您再多跟我讲讲吧!”

面对“戴夫”突如其来的关切和放低的姿态,克拉克显然有些犹豫,但在迪克急切的凝视中,他还是点了点头。“我是一名助理检察官。按照职业守则,我能向您透露的不多——”

“没关系!”“戴夫”甚至对他露出在迪克眼中称得上谄媚的微笑,“哪怕一点点信息也可以,我只是想知道,您觉得那些因为爆炸案受伤的人能胜诉吗?”

这些人就是这样,手里有了一点权力就要将之运用到极致,但一旦遇到比他们拥有更大权力的人,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优势,哪怕这优势只是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中,也会让他们失去理智地扑上来。年轻的哨兵在心中对警卫夸张地态度转变嗤之以鼻,但比起不屑,他此刻更多的还是未克拉克能不能演好这出“现挂”而担忧。毕竟对“戴夫”这种人来说,如果他们对权力的幻想被拆穿了,他们只会恼羞成怒得更加不可一世。

好在克拉克并没有让他的忧虑化为现实。

“很遗憾,我现在不能给您一个确定的答复。”他的语调自然过渡为充满DA专业素养的冷淡,“根据艾佩克斯方面提供的证据,ACE化工厂在本世纪初就已经停止生产了,而且艾佩克斯在被凯恩集团收购后就成为了其主要化工产能来源,目前很多迹象表明,凯恩很有可能会插手这桩案子。”

“老天啊,凯恩。”“戴夫”喃喃道,面色有些难看,“这官司要打赢是不是没戏了?”

“情况没那么糟糕,据我所知韦恩基金会已经联系了很多受害者家庭,这可能会印象凯恩集团的态度。而且艾佩克斯在ACE化工厂储藏了大量未处理酸液是无可争辩的实施,是他们没有进行无害化处理在先。目前责任认定最大的难点是,GCPD已经确定了化工厂爆炸是人为的,但犯人仍然不明,这也是艾佩克斯拒绝大额赔偿的底气所在。”

“戴夫”叹了口气,迪克甚至看见他暗暗翻了个白眼。“我真不敢相信GCPD还没抓住那个炸了化工厂的疯子。要我说,现在的情况还不如——”

“你们还要聊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是来找兰姆小姐的吗?”迪克突然开口道,他有些不耐烦地在地上蹭着脚跟,“我下午还有训练呢。”


十分钟后,他们对着亲自将他们送上职员专用电梯,并祝克拉克表白顺利的“戴夫”挥手道别。在电梯门缓缓合上,厢式电梯开始上升后,克拉克肯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肩膀完全垮下去,连眉毛都软塌塌地耷拉下来。

“天呐。”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按摩自己的额头,好像要把眉毛推回原来的位置一样。他的脸完全涨红了,看起来比那些练习闭气的游泳运动员还夸张。“我总是很不擅长说谎。”

“这太不应该了。你可是个记者呢,编造谎言是你的本职工作。”

面对青少年多少带些挖苦意味的调侃,克拉克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在写体育版。至少面对那些事我不必说谎。”

“你其实完全没必要紧张。”迪克心不在焉地应道,“因为哈维邓特,检察官成了哥谭最有人望的职业,简直比市长还尊贵。只要你是检察官,你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多问一句的。刚才那家伙只不过一听你是检察官,甚至都不用出示证件,就把我们违规放进来了,简直像把你当成了上帝——上帝还得让天上下场鱼雨才能服众呢,当检察官的只要闲扯几句。”

迪克把手用力插在口袋里,低头盯着自己脚尖那片看起来黏糊糊的污渍。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布鲁斯不会希望他这么说的。但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在他胸口闷闷地膨胀着,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他就是无法强迫自己在眼看着别人享受不属于他们的荣誉,尤其是靠他人无名的牺牲而赋予他们虚假的荣誉时无动于衷。

“或许事情不完全是像你想的那样。”克拉克柔和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刚才那位警卫的名字叫安德鲁科拉尔,他的弟弟爱德华科尔拉是ACE爆炸案中的受害者之一,呼吸道严重灼伤。他担心他的弟弟,所以才格外急切地想向检察官打听更多跟案子有关的信息,这是人之常情。”

迪克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记者。“你认识他?”他皱起眉,“所以你才说起这个案子,因为这样能更顺利地诱使他相信你?”

许多疑问飞速掠过年轻哨兵的脑海,迪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前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担心克拉克肯特能否应对自如,却忽略了许多疑点:作为一个体育版记者,即使有所谓的内部消息,克拉克对这桩发生在其他城市的案子也了解的有些过于详细了。或许是因为超人与这件案子有关,而星球日报一向关注超人的动向,但一个记者有必要去了解每个受害人的家庭状况吗?

紧接着,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怀疑在迪克脑海中盘桓:难道克拉克肯特早就知道今天会轮到这个警卫执勤,所以特别做了背景调查?他对哈维邓特案的关注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已经投入了多少精力?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对男孩脑中相互缠绕的念头一无所知,克拉克平静地答道,“另一方面是,我认为他确实需要知道这些事。虽然我很抱歉必须要在身份问题上欺骗科拉尔先生,但除此之外,我说的都是事实。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迪克,如果不是你创造了恰当的时机,我也没法自然地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来。”

“看来我们合作还挺默契。”迪克也微笑起来,看起来甚至还有些为克拉克的夸赞沾沾自喜。但年轻的哨兵其实已经暗暗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对他颇有保留的调查对象面前打起精神,不再露出任何破绽。


电梯的数字停止了跳动,厢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一个身着朗格尼医疗中心制服的女护士正在电梯门口等待他们俩,她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比克拉克小些,身材高挑,有一头耀眼的红发——正是梅布尔兰姆。

“你们好,克拉克和理查德怀特先生。”女孩看起来有些困惑,目光在两人间游移,在触碰到克拉克臂弯里那束相当高调的玫瑰花时,她脸上浮起了一层可爱的薄粉,这让迪克感受到了些许迟来的愧疚。“我刚接到了门岗打来电话,感谢你们的来访,但很抱歉,我不太记得我们上个月有见过——”

“该道歉的是我,兰姆小姐。”克拉克将花束递给她,“事实上,我不是克拉克怀特,我们也的确没有见过面,您刚才所听到的一切都是我编造的谎言。我的真名是克拉克肯特,是一名星球日报的记者。”

不出二人所料,梅布尔的表情瞬间冷下来,声音也是:“不管你们想问什么,我对记者都没什么好说的。”她抓着花束的根部,使之倒垂过来,好像拿着一只铁锤。“我可以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只要你们立刻原路离开。”

看来梅布尔兰姆确实是看护哈维邓特的护士之一,而且她肯定知道点什么。迪克想。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们不会找任何麻烦的,我们今天的所有谈话都不会见有一字报。我向以人格您保证,这只是一场出于我私人需要展开的调查。”克拉克说。

此时,迪克帮克拉克重新整理过的发型发挥了作用,使得梅布尔兰姆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蓝眼睛中满盈的,只有缩在廊下躲雨的鹿才会有的恳求与歉意,哪怕是能独自猎熊、心如铁石的老练猎户也不会忍心赶走这些会啃食果树嫩枝的美丽动物。

但是梅布尔兰姆可以——因为克拉克肯特毕竟是一个人,不是一头鹿。

“出于私人需要调查一桩陈年谋杀案?这说法真让人发毛。”她哼了一声,“听着,我没有义务配合你们玩什么侦探游戏。GCPD会找我麻烦,也一样会找你们麻烦的——”

“我知道这会让您很为难,我会尽可能向您提供报酬的,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随您提什么要求都可以。”克拉克犹豫了片刻,“您……您想要一粒去过太空的玫瑰花种子吗?或者,一颗以您的名字命名的星星?不是那种花钱买张证书,只在某个公司的特定系统里可以查到的命名,是一颗真正目前尚未发现的星星,可以提交国际天文学联合会进行命名的星星——”

“我要那种东西干什么。”似乎是被克拉克急于证明自己的样子和他开出的这些所谓的“报酬”给逗乐了,梅布尔大笑着理了理头发,“如果你能给我一百万,你想问什么都可以。如果没有这么一笔钱,给我布鲁斯韦恩的裸照也行。”

“你要几张?”迪克问,“裸照。”

【二代蝙超/哨向AU】Finders, Keepers CH.14

从本章开始改用「」代替下划线表示哨兵向导之间的精神通讯



>>>> 14.



这一夜理查德格雷森睡得并不安稳,一种被窥伺的不安感迟迟萦绕在他的意识中,就像猎物转身时被猫科动物盯住了后脖颈。他隐约能感觉到有几波人在大宅中进进出出,是布鲁斯的客人吗?他想醒过来,或者说,他觉得自己需要清醒过来,但转化和处于信息流中的不适感消耗了他过多的精力,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累,所以当阿尔弗雷德把他从那间富丽堂皇的餐厅接回来,回到自己的卧室后,疲倦瞬间俘获了他的身体。他几乎是倒头就睡,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换掉那身令人略感拘束的晚礼服。他的潜意识正在精神图景的深处翻涌,但身体好像被无形的束带绑在了床上,怎么也无法完全清醒过来。

作为哨兵,你的警觉性太差了。

布鲁斯的声音突然在他脑子里响起来。

被他吓了一激灵的迪克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朦胧地看到布鲁斯正拄着手杖站在他的床边,一副平常的打扮(当然,是布鲁斯韦恩标准的“平常”),穿着看起来很舒适的羊绒衫和高腰马术长裤,不过倒也不像是专程来向他问候早安。

“布鲁斯?阿尔弗雷德说你晚上会在克拉克的酒店过夜来着……”他打了个呵欠,有些模糊的视野里瞥见布鲁斯韦恩的表情在他提到地点状语时显出了一瞬间的尴尬,“出了什么事吗,你要出门?现在还很早……才刚过六点钟。”

“昨天你说过的事情,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如果你真的想得到我的训练,你首先要证明你有这个价值。”

迪克马上清醒过来。

“你需要我做什么?”他没有太快问出这句话,以免自己显得对此过于激动。

“我会把你安排在克拉克肯特身边呆几天,你需要记录下他的活动,通过精神体向我汇报。”布鲁斯打开他的衣橱,从里面拽出几件衣服扔给他,“在去酒店的路上我会教你如何用精神体进行沟通。”

“你能容我问几个问题吗?你要……监视克拉克肯特的话,我需要引导他往某个特定的方向调查以混淆视听吗?如果你只是想知道他的动向,你派精神体跟着他不就行了?倒不是我觉得自己不可靠,但信息会在传递的过程中有所损耗,而且我也不知道你到底需要关于他的什么信息,没有侧重点的话——”

“我的精神体另有安排。”布鲁斯含糊地说,飞快地滑过了这个问题,不过迪克此刻正沉浸于接到“任务”的紧张和激动之中,并没有注意这一点。“你不必对任务对象产生任何影响,只要听从他的安排,与他一起行动,做好记录就够了。重点记录你跟丢克拉克肯特的时间点,他从你跟前消失之前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有什么表现,这些内容越具体越好。”

“什么?!我不会跟丢的!”迪克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听我说,布鲁斯,既然你愿意跟我合作就得相信我,我一定会——”

“你一定会跟丢的。”布鲁斯捂住一边耳朵,不耐烦地打断了年轻的哨兵真诚的起誓,“别再说废话了,你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收拾好自己,我们七点之前要到达酒店。我会跟克拉克说是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哥谭瞎逛,所以安排你做他的向导。”

“你还真够‘体贴’。”迪克咕哝道。

当然,布鲁斯没理会他的调侃。“如果你是真的想完成这个任务,向我证明你的能力,就别做任何多余的事,只要用好你的眼睛和耳朵,还有……”

迪克穿好衣服,等了半天对方都没有下文。布鲁斯背对窗口站着,陷入了深思。房间里没有开灯,他沉在阴影里的脸孔几乎与窗外暗淡的黎明融为一体,这让迪克说不上来为什么心中一紧,昨夜梦中隐隐的不安感此刻又浮上心头。尽管哨兵的天赋使他们拥有了处于弱光照条件下仍然清晰的视野,黑暗带来的压抑感却是始终无法根除的,甚至会因灵敏的感官而进一步放大。

迪克打开了开关,随着灯光亮起,布鲁斯似乎也从思绪中找回了他未说完的话。“还有,遇到任何你们计划之外的事,不管你认为你自己,或者克拉克肯特是否有能力处理,”他用迪克从来没有听过的郑重语气这样说,“只要是出现了你们预料之外的事,你必须第一时间用精神体向我汇报,并且服从我的安排。”

毫无疑问,昨晚发生过什么超过布鲁斯掌控范围之内的事,这让他觉得不安了。是他和克拉克之间又有了什么矛盾吗,所以才会突然派他去监视他?不过,这真的是监视吗,还是……保护

迪克满腹疑问,但还是用同等的郑重向布鲁斯做出了保证,这让后者的焦躁多少有点减轻。他们走出房门时,阿尔弗雷德已经在楼下等候了,他给布鲁斯和迪克分别披上大衣,并给迪克准备了他的换洗衣服和看起来够吃大半个月的哨兵专用麦片和补给冲剂(谢天谢地,其中有七种不同口味)。尽管阿尔弗雷德的态度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他显然清楚布鲁斯忧虑的原因——但很难说从布鲁斯和阿尔弗雷德谁的口中问出实情更难。



「我们非要这么交流吗?」迪克看向就坐在他前方的副驾驶室,正在假寐的布鲁斯。

「这样好奇怪。我就不能用短信之类方式向你汇报的吗?」

「这是唯一能够完全杜绝窃听可能的联络方式,你必须习惯。」布鲁斯在精神屏障之后回复道,「而且对已经结合的哨兵和向导来说,不受信号、机器等等客观条件的限制,只要双方都没有死亡,不管处在什么情况下,相隔多远,都能联系的上。其他哨兵向导之间建立联络必须以精神体为中介,稍微麻烦一些,但我已经让你的红角鸮记住了我的信息素,他会很容易找到我的。」

「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大多数哨兵和向导都选择在塔内生活了。这样的能力对于塔外的生活没太有的作用,但对塔内服役的哨兵向导而言却必很重要,毕竟他们执行的很多任务确实有可能将人陷于『与世隔绝』的境地。」

「你想进入塔吗?」从后视镜中,迪克看到布鲁斯忽然睁开了眼睛,他们在镜中对视着。


「我还没想好,我知道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迪克转头看向车窗外,尚未完全醒来的街道上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大概刚刚结束夜班,一脸倦容地自他眼前一闪而过。哥谭的清晨总是这样死气沉沉,他有时会产生某种荒诞的念头,这座城市在时空坐标上异位了,因此总是迟迟在白日里不愿醒来,又在夜晚久久无法睡去。

「那你为什么没有进入塔,布鲁斯?虽然现在已经不再强制哨兵向导为塔服役了,但昨天我去公会时接待的负责人告诉过我,即使是现在处于这样没有大战、相对和平的年代,我们中百分之八十的人仍然会选择塔。」

迪克没有说的是,剩下百分之二十中的绝大多数会在成年后接受去超感官治疗。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在我分化以后,华盛顿塔的负责人曾经亲自来韦恩庄园表达招募之意,那时父亲明确表示过不希望我进入塔内。」

闻言迪克立刻将视线转回后视镜,但布鲁斯已经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布鲁斯韦恩是个非常出色的哨兵,迪克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毕竟能够在分化后的首次评级就达到A等以上的哨兵向导是很罕见的,但他从来没像此刻一样对这件事实产生如此具体的认识。如果说他心里没有羡慕乃至一点嫉妒无疑是撒谎的,但这段时间布鲁斯承受的痛苦之深是他亲眼所见,乃至感同身受的。一个哨兵能力评级越高,他的感官就越敏锐,越善于从纷繁冗杂的世界中捕捉转瞬而逝的信息,也就越容易因此而加深对痛苦的感受。时至今日,托马斯韦恩仍然是哨兵向导精神能力研究方面的巨擘,凭借他的学识与医者仁心,对降临在自己唯一的儿子身上的命运必然早有预感,而他没有选择将布鲁斯送入塔内,或许就是因为他打算在技术成熟以后通过手术将这份命运早早赠与的、过分残酷的“礼物”送还。

布鲁斯肯定也明白他父亲的意思。迪克皱眉凝视着布鲁斯的侧脸,他闭着眼,头微微偏向一边,似乎是真的睡着了。年轻的哨兵能感受到布鲁斯在竖起的精神屏障之后压抑着浓重疲倦感,然而他的脸色并不因此显得暗沉或是憔悴,反而可以称得上光彩照人,即使是打着盹都显得完美无缺,迪克猜测他化了妆,但哪怕是他这个哨兵都在布鲁斯脸上找不到任何痕迹——当然,毕竟布鲁斯自己就是更优秀的哨兵。

此刻他真的很想开口询问布鲁斯,究竟是什么使他依从了托马斯韦恩的安排,又没有完全服从。是因为哨兵的感官更有利于他的“夜间活动”吗?但现在他已经放弃蝙蝠侠了……

车速开始降低,尽管是微乎其微的变化。

“还有一个街区?”布鲁斯瞬间睁开眼。

“是的。”正在开车的阿尔弗雷德答道,“我会在这附近等待您。”



克拉克肯特走进酒店一楼的餐厅,这个时间点选择在这里用餐的本就寥寥无几,大多都是出差赶早班飞机的上班族,因此坐在角落里,在他到来的第一时间就投来目光的两个人就格外显眼了。

“早上好,韦恩先生。”以热爱清晨而出名的大都会人对有些懒散地冲他点头致意的布鲁斯微笑,又转向坐在布鲁斯韦恩身边的男孩。“我们还没有正式见过面,格雷森先生,不过我想韦恩先生已经向你说过我的事了。”

“早上好,克拉克。请坐在这里吧。”迪克站起身,为他们新的加入者拉开对面的椅子,“叫我迪克就好,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叫我。我还没有为前天晚上的事向你道谢呢,本来昨天就想见你,但你好像因为别的什么事情耽搁了,布鲁斯让我先回去了。”

克拉克闻言摸了摸鼻子,迪克注意到他借着调整眼镜的动作踌躇地瞥向似乎正专心致志研究着桌布花纹的布鲁斯。“是我该向你道歉才是,迪克,很抱歉昨晚让你和韦恩先生久等了。我确实遇到了一些……无法推脱的重要事务。”

说话间,餐厅的侍者端来了布鲁斯之前点的咖啡。迪克对分辨这种苦涩的饮料到底是散发着莓果韵奶油韵还是香辛料韵并不感兴趣,但此刻面对自己这份滋味乏善可陈的哨兵特质麦片,他倒真想和布鲁斯交换一下。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部分哨兵开始在咖啡师和品酒师等职业崭露头角,敏锐的味觉有助于他们分辨这些食物复杂的风味,但布鲁斯一向十分吝啬于将自己的天赋用在这些日常生活的享受上,他端起咖啡稍微吹凉就灌下去半杯。不知道是否由于不欣赏这种粗糙的喝咖啡方式,克拉克肯特嘴唇紧抿,无声地叹了口气。

“您昨晚好像睡得不是很好。”他说。

这让迪克有点惊讶:这是他目前所知除了阿尔弗雷德以外唯一能拆穿布鲁斯的伪装的Mute。

“是的。昨晚回去以后公司突然出了点棘手的事情,忙了大半宿。这是个很漫长的夜晚。”布鲁斯单手撑着脑袋,拇指按摩着太阳穴,“你的调查呢,进行的如何?”

在一分钟之内发生了令迪克惊讶的第二件事:布鲁斯在这个他只认识了两天的人面前承认了自己很疲倦。

“也是不太顺利。就像您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即使当时有目击者,现在他们也未必还留在那里。不过瓶颈也是调查的一部分,所以我决定吃顿丰盛的早饭自我安慰一下,这或许会让之后的事情变得顺利些。这里的蘑菇可丽饼和培根欧姆蛋味道都不错,您想来点吗?我猜您还没吃过早饭吧,空腹喝咖啡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终于,如迪克所料,布鲁斯并没被这友善的邀请打动。指尖拨动着那把精致的小咖啡勺在桌布上转圈,这个在大多数人眼中可以称得上“骄纵”与“没心没肺”的代名词的福布斯名人以一种不加掩饰,甚至可以说是无礼的方式注视着克拉克肯特。“希望我没会错意,你好像很想鼓励,或者说,安慰我,克拉克。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这问题问得无疑相当不知好歹。迪克怀着些许同情地看向克拉克,后者则有些茫然地将注意力从早餐菜单上转移到他的“审讯者”身上,并没表现出任何遭到冒犯应有的恼火,反而是摇摇头微笑起来,带着几分“早知会如此”的无奈。

“如果您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的话,因为我想让您高兴一些,尽管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昨天晚上您向我推荐了‘蝙蝠侠最爱’宵夜,所以我礼尚往来地向您推荐超人喜欢的早餐,仅此而已,韦恩先生。”

布鲁斯的下颌仍然紧绷着,但迪克注意到他的眼底却已经出现了些许笑意。

“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放弃了控制那个笑容,从记者手里接过菜单形状的橄榄枝。

哇哦。迪克想,努力保持冷静地继续舀麦片,同时想象者焦糖爆米花的味道。

哇哦

他们很快点好了各自的早餐,对食物的期待似乎缓和了餐桌上的气氛,迪克问了克拉克一些关于星球日报和超人的问题,得知露易丝莱恩和超人并没有交往。很遗憾,他还挺喜欢这他们俩这一对的。

“但这是为什么?他们看起来真的很般配,露易丝多漂亮啊,还是普利策奖名笔,至于超人就更不用说啦。他们好像认识好几年了,而且超人只接受露易丝给他做专访——难道是因为超人担心他的敌人们会以露易丝为把柄要挟他,给露易丝造成伤害?”迪克问,“毕竟,她只是个普通人,和超人这样的超级英雄恋爱难免会使自己陷入一些麻烦……”

他即时刹住了自己,机械地往嘴里又塞了几勺麦片,偷偷看向坐在旁边的布鲁斯。真是太蠢了。迪克在心里埋怨自己,感觉很后悔。他干嘛要问这种问题,超人和谁谈恋爱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好在布鲁斯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往自己身上联想,反而偏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克拉克肯特——这个意外容易害羞的大个子记者被迪克的问题搞得有点不自在。

“或许超人的秘密对露易丝莱恩而言太沉重了。”他甚至主动加入了这个话题(今日份的“布鲁斯韦恩友善额度”恐怕已经严重超额透支了),“或许她只是不太喜欢超人的制服——那身衣服倒是很衬他的身材,当然啦,但恐怕没有哪个女孩能接受自己的男朋友穿成那样跟她在星期天约会。”

“我没和露易丝细聊过这个问题,虽然我们是朋友,但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太私人了。我想他们俩,超人和露易丝,未来并没有产生什么……浪漫关系的可能。”克拉克推了推眼镜,“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真是新闻报道式的严谨,不愧是记者先生。”

“我想您应该不是特意早起来跟我闲聊八卦的吧,韦恩先生,还特意带上了一位年轻的先生。”他对迪克露出友好的笑容。明明是在表现抗拒的态度,却不至于惹人不快——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容看起来确实真诚得像是牙膏广告上会印的一样。“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宁愿错过早饭饿一个上午,也不想提前十分钟起床。”

“你说的很对,我从来不是早起的人,事实上,今天我是特意起了个大早。这对我来说可以称得上巨大的牺牲。”布鲁斯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那杯所剩无几的咖啡,用一种迪克还以为已经跟他昨晚穿过的晚礼服一起送去干洗店的动人腔调,“我们进入正题比我预计的还晚一些,不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昨晚我们分别以后,我其实很后悔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克拉克,如果不是公司的事情实在紧急,我或许会让那辆出租车掉头回去。尽管我一向深爱我的城市,但我不至于因此否认她显而易见的缺陷,你知道,这里错综复杂的街道和市民糟糕的脾气往往给外地人带来不小的困扰。”

应侍生端来了他们的餐点。克拉克点了欧姆蛋、意式烤甜椒和番茄冷汤,布鲁斯只要了一份可丽饼,而迪克得到了一杯(布鲁斯“施舍”的)南瓜奶昔。

“您不必放在心上。无意冒犯,哥谭的风俗有时确实使人有些无所适从,不过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去过也门和尼日利亚——”

“噢,是吗,去那报道足球比赛?”

被布鲁斯打断的克拉克动作顿了一下,被餐刀划开的欧姆蛋柔软的蛋皮自然向两边摊开,里面半凝固的、散发着浓郁芝士香气的金黄蛋液缓缓流淌开来。尽管迪克的胃已经被麦片糊满满地填满了,它还是因嫉妒而痛苦地抽动了一下。

“是的,有时候是足球。”克拉克笑了笑,“有时候是橄榄球。”

“我还真不知道橄榄球在那里也流行。不过既然值得你专门前去报道,想必‘战况激烈’。”布鲁斯点点头,叉起一角可丽饼咀嚼着。“这味道确实很不错,或许我会让阿尔弗雷德来跟这里的主厨学习一下。总之,回到刚才的话题,我想现在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我理当略尽地主之谊。”

布鲁斯的“朋友”困惑地眨了眨眼。大概伊甸园里的夏娃在听到那个有关摘苹果的提议时也是这副表情,迪克想。

“您的意思是?”

“有一个哥谭本地人做向导会给你的调查多少提供一些方便,所以今天我把迪克带来了——”

“我以前做过送报纸和牛奶的兼职,经常在哥谭到处跑,对这里的各种道路设施比的士司机还熟悉。”迪克马上露出一个十四岁的青少年所能做到的最可爱的笑容。“是我主动求布鲁斯带我来找你的,克拉克,我想用一点更实际的行动向你表达感谢,不只是嘴上说说。”

“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布鲁斯立马接上他的话茬,“你可以向你的调查对象解释你是这个男孩的亲属,在和他一起完成社会作业之类的,这是个很方便的借口,能让一部分人降低警戒心。”

克拉克肯特被两个哥谭人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有些迷糊,他含着刚送进嘴里的鸡蛋,甚至忘了咀嚼,一边脸颊有些傻气地鼓起来,这使得他在终于想好如何回复时咳嗽起来,好在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不需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实施海姆立克急救法。迪克隐隐有些担忧布鲁斯对这个记者投入如此密集的关注并非是出自保护蝙蝠侠秘密身份的需要,而是为了取悦他有时完全堪称恶劣的性情——毕竟,恐怕很少有人能笨拙得跟他们眼前这位一样。

“我很感激,但你们真的不必再反复道谢了,我其实并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终于停止了咳嗽的克拉克肯特满脸通红,对推给他水的布鲁斯(这行为在迪克看来多少有些假惺惺)露出眼含热泪的(虽然是因为咳嗽)感激笑容。“再者说,迪克不用去学校吗?”

迪克看向布鲁斯——好像他们都忘记了还有“一个十四岁的青少年应该在工作日呆在学校”这么一回事。

“我已经代他向学校请过假了,别担心,别看他这副样子,他还挺聪明的(“我哪副样子?!”),缺勤几天不算什么。”布鲁斯轻描淡写地说,“而且说真的,这其实不完全是为了你的调查,克拉克,我有自己的考量。作为一个刚转化的哨兵,迪克需要适应无所不在的信息流,如果他能应付相对复杂的环境,那也能轻松应付学校里的一切。当年我的父母就是这么做的,他们在我转化之后带我去了一些热闹且开阔的地方,比如周末集市之类的,让我在他们的陪伴之下逐步适应新的感官。”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

平心而论,布鲁斯韦恩的面容很难被形容为“面善”,只不过当他出现在韦恩庄园以外的地方时,总是习惯保持那种慵懒又有些搞不清状况的微笑,这在相当程度上淡化了他锋利的轮廓,但当他脱去伪装,尤其是缄默不言的时刻,那副疏远、有些冷淡样子总是不免使人紧张。

“虽然我是哨兵,在这方面本应该能给迪克更多指导,”在餐桌上的气氛因他突兀的停顿而冷场之前,布鲁斯自然地再次开口:“但很遗憾,我的膝盖没法支持我陪他在城里一圈一圈闲逛,再说这几天我也确实有些抽不开身。那天晚上你的所作所为让我意识到,你在应付‘哨兵问题’上颇有天赋,所以也算我请你帮一个忙,克拉克,替我照看几天这男孩,我很难找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当那双灰蓝色的双眼少见地满盈恳切与真诚,如同高纬地区终日封冻的幽深湖泊会在短暂的春日出现融冻的裂痕,恐怕没有人能拒绝他。克拉克肯特自然也不能免俗,更何况对这个好心的大都会人来说,他本就更习惯于给予而非接受帮助。他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下来,并且主动询问起布鲁斯照顾一个刚刚转化的哨兵有哪些注意事项,相当复古地将那些条目一一记在一本尺寸很小的笔记本上。他过分认真的态度让理查德格雷森产生了一种有点令人不快的古怪感觉:克拉克肯特不是他的监视对象,而是负责照顾他的保姆。

“我会跟经理打个招呼,把你的房间升为这里最好的双人套房——请你原谅,我知道作为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朋友,我对你要求的太多了,”布鲁斯就像地球上最负责最过保护的监护人那样叹了口气,“但我真的放心不下迪克晚上一个人住,如果他突然陷入信息过载可能会没人发现。”

“您不必这么客气,韦恩先生,明明是我有机会沾光了。”克拉克把他的笔记本收进有些褪色的旧手提包里,转向迪克,眼神温厚友好,使人很容易产生与被大型犬注视相似的愉快感。“那么希望我们合作顺利,迪克。”

“当然,我想肯定会的。”年轻的哨兵回以礼貌的微笑,努力忽略自己心里其实有那么一点愧疚。

我又没打算做什么坏事。他自我安慰道。只是一些无害且必要的调查工作而已,蝙蝠侠和超人也会这样做的。

这个想法的确十分正确——尽管理查德格雷森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TBC】

【二代蝙超/哨向AU】Finders, Keepers CH.13

预警:本章含【过去式】的布鲁斯/瑞秋


>>>>  13.


火焰在燃烧,在他的思维、灵魂中燃烧。他能仍然能闻到汽油味、焦味,以及肌白质燃烧的那种令人恐惧的香气,这些气味附着在他的皮肤上、渗入每一个毛孔中,有关嗅觉的记忆在他的大脑皮层固执地停留。

现在是深夜,再过两个小时天边就会泛起曙光。布鲁斯不想睡觉。他并不畏惧梦见小丑倒吊在空中时发出的尖锐嘲笑声,哈维邓特那张分裂的、半边体面半边焦黑的面孔,或者……瑞秋道斯。毕竟,他们都死了,这些只不过是他们在他心中留下的幻影,只会在他的意识活动最微弱的时候给他造成困扰。

他一个人坐在他的房间里,出于避免给哨兵的感官造成负担的考虑,大宅中所有的钟表都是静音的,因此没有任何存在会在这样一个时刻打扰他。他的精神过度紧张,哪怕他已经超过九十个小时没有进入过深度睡眠了,过于专注的注意力无处发泄,布鲁斯只能放任感官的探知范围在整幢大宅中延伸,就像自己在其中漫步一样。阿尔弗雷德在楼下睡着,睡得不安稳,总是在翻身,大概再过一个小时他就会醒来。那个刚被从福利院接来韦恩庄园的孩子,理查德格雷森睡在二楼,他的房间对面,此刻正处在噩梦之中,出了很多汗,挣扎着念出父母的名字。

自从一个月前的那场恐怖得几乎让人有些缺乏真实感的案子之后,布鲁斯只离开过庄园一次,阿尔弗雷德坚持他应该出去走走,并自作主张给他定了马戏票——自然,这场演出并没有给布鲁斯带来任何乐趣,并且对在场的每一位观众来说都是如此,他们尖叫、嚎哭、乱成一团。在一片混乱之中,布鲁斯注意到那个此刻站在混乱中心,穿着艳丽的演出服、脸色苍白的年轻表演者,他看起来大概十二三岁,此刻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凝视着他的父母因从高空坠落的重击而血肉模糊的尸体,仿佛被这可怕的一幕变成了石像。

“阿尔弗雷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那个男孩叫什么?”

一个周以后,也就是昨天,那个马戏团男孩来到了韦恩庄园。那时布鲁斯韦恩的私人医生刚刚离开庄园,他的膝盖近日越发疼痛难耐,开始时布鲁斯认为这不过像之前的每一次“夜间活动”都会给他留下一些无伤大雅的伤痛一样,直到膝盖的疼痛发展到影响了他的正常行走。布鲁斯韦恩的半月板出现了一些无法恢复的损伤,那个医生是这样告诉他的。“您必须习惯使用拐杖,或者其他能够减轻您腿部负担的装置。”他得到了这样的建议,“如果您不想在轮椅上度过下半生的话。”

所以,那天布鲁斯的心情很不好,因此他并没有去迎接那个刚刚来到韦恩庄园,并将在这里长期生活的男孩。尽管他知道理查德在他的书房一直等他到晚饭时。

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布鲁斯想。自从他驾驶蝙蝠摩托逃离哈维邓特死亡现场的那一晚起,他始终在思索,如何将韦恩庄园地下的蝙蝠洞毁掉,确保再没有什么残留的证据可能危及到自己这个拼凑起来的“家庭”,以及哈维邓特打造的,维持着哥谭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平和的新治安体系。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布鲁斯时常感觉蝙蝠洞中居住着一只只有他知晓其存在的怪物,即使在白天他还能勉强分散注意力,入夜后也再无法忽视那怪物近在枕畔一般的吐息和心跳,仿佛在提醒着他什么,或者说,催促着他。布鲁斯无法否认自己过去一个月里一直在回避这件早该进行的事,但眼下似乎已经到了他能够拖延的最后期限。他依赖于那“怪物”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哥谭已经没有了可以供它发泄无穷的仇恨与暴力的余地,继续放任“怪物”生活在韦恩庄园的地下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尤其是现在还有一个对“它”的存在一无所知的男孩将在这里长期生活的,正处于青春期,对周围的一切事物,尤其是他的监护人的往事充满探索欲。或许有朝一日布鲁斯韦恩终将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这段“历史”,但那将是在自己能够彻底放下这一切的时候,在蝙蝠侠已经被世人遗忘的时候,而且他的自白对象也不会是这么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男孩。

黑暗中,布鲁斯翻身下床,忍受着膝盖的疼痛,扶着墙缓慢地走向音乐室,掀起古董钢琴的琴盖,敲下一组不和谐的和旋。角落里的书架迅速转向一边,露出后面的升降梯。此刻布鲁斯有些荒唐地想感谢阿尔弗雷德曾劝说他打消了为图省事而把升降梯改成消防滑杆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深夜,或许是因为他的感官因焦虑而被迫过度灵敏,此刻升降梯的噪音对布鲁斯而言刺耳得就像尖叫。

关于如何彻底毁掉蝙蝠洞,出现在他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一把火烧光。当然,这是最简单省事的,但也是最粗糙的,一旦控制不好火势就会重现当年的“花花公子布鲁斯韦恩酒后发疯将家宅付之一炬”,而且燃烧势必会产生焦味和烟雾,哪怕是在地下,阿尔弗雷德和那个男孩也不可能毫无察觉。他也可以直接引水淹没蝙蝠洞,这里本身就离哥谭的地下暗河距离不远,因此当年在除湿方面耗费成本颇高,但这样做将改变大宅内部的湿度情况,同样不可能真正不引人注意。

正如当年蝙蝠洞的完善花废了长期的思考,要毁掉它同样需要循序渐进。大多数纸质资料和电子文档在小丑企图逼迫蝙蝠侠自证身份时就已经销毁,这方面只要做些收尾工作就可以了,而蝙蝠车、蝙蝠摩托以及蝙蝠电脑等设备则需要进行拆分后用液压机完全毁掉其原始结构,之后用酸液浸泡,确保任何人用任何手段都无法复原。蝙蝠车和蝙蝠摩托的拆分要独立完成有些困难,手头也没有必要的设备,或许他需要联系卢修斯(尽管布鲁斯并不想让任何人知晓,更不希望任何人参与此事),可以先从蝙蝠电脑开始。

蝙蝠洞看起来一切如旧,似乎外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改变并没有对它产生什么影响。悲春伤秋并不是布鲁斯韦恩的个性(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也自认并没有带着很多情绪来做这件事。用于查看哥谭全市监控录像的显示器几乎占据了一面墙,拆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先从主机开始。布鲁斯弯腰将其中一个主机机箱拖出来。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亲自搭建的,那些过去的记忆在过去一个月中始终在他脑中回放,有时他真恨不得能忘记那一切,但不可否认,这痛苦的回想的确让他手头的工作变得轻松了不少。

在他开始拆机箱时,空旷的洞窟顶部传来些许蝙蝠尖锐的戚喳声。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衬托之下,一阵疾风掠过布鲁斯的头顶,带着哥谭的空气特有的,雨后放线菌混合着烟尘的味道。布鲁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就像自己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一样,用螺丝刀拧开固定主板的螺丝——

第二下,更锐利的风刃削过他的脖子,几乎是同时,布鲁斯感受到上臂一阵剜骨的疼痛,仿佛是被贴着骨头用钩子剜掉了一块肉。如果这是肉体上的疼痛,他完全可以忍下这一下,可惜这并不是,这是布鲁斯自己的精神体在精神领域内对他造成的攻击在生理上的反射,精神体的攻击在精神领域内留下的创口使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那仿佛不速之客一般冲他刺耳嘶鸣的精神体。雪鸮的一切特征都是为了藏匿自己的踪迹而存在,细密的绒羽吸收一切翅膀扇动的细微声音,哪怕是激烈地拍动翅膀,在他面前像只被困住的麻雀一样四处乱撞,布鲁斯韦恩也听不见任何他飞行的声音,仿佛是在观看一出无声的滑稽默剧,或者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一个在布鲁斯韦恩真正死亡以前就被创造出来的幽灵。

“你在做什么,阻止我?”布鲁斯冷笑起来。“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你只是一只鸟,因为我不是密涅瓦*。 ”

精神体攻击本体并不常见,往往出现在伴侣亡殁或是其他原因导致精神屏障崩溃、精神力混乱的哨兵和向导身上,这种情况下精神体处在极端的痛苦之中,以致失去了分辨能力,误将其本体当作其痛苦的源头,而将之视作敌人而发起攻击。雪鸮在精神领域留下的创口仍然在持续性刺激着他的神经,若是这一下真的会在肢体上留下痕迹,那么想必是一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如果布鲁斯想,他也一样能在精神领域中对雪鸮发起攻击,比如扭断那鸟儿的一只翅膀或则刺瞎他的一只眼睛,但他不认为他们之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布鲁斯很清楚,如果他继续刚才的动作,等待他的一定是精神体的又一次攻击,于是他索性丢下了螺丝刀,靠进转椅中。

“我明白你的感受,作为一只雄鸟,你把这里视作你的巢穴,而把哥谭视作你的领地,因此,此刻我的行为在你眼中就是另一只雄鸟正在攻击你的巢穴,这自然会激发你的攻击性。”

可以称得上盛怒的目光自雪鸮金色的眼睛中射向布鲁斯,此时他不像一只被认为有智慧的哨兵精神体,而是像任何一只普通的雪鸮在被激怒时一样,发出一种类似石子相互摩擦的咯咯声的嘶哑叫声,尽可能展开自己的翅膀来营造出一副庞然大物的假象。

“我知道你享受过去的那些夜晚,就像我无法否认自己也一度深陷其中一样。你将之视作‘狩猎’,这不仅与你的荣誉感有关,更是你的本能。”布鲁斯低声说,兀自端详着被拆开的主机机箱,各色交错的线路和层层叠叠的电路板裸露在外,仿佛一具被开膛破肚的躯体,“父亲曾经说过,精神体象征了‘真正的我’,绝大多数哨兵和向导也都这么认为。但这是不可能的,人类社会的逻辑不是一只野兽可以理解的。蝙蝠侠只会给这个城市增添更多不稳定的因素,他会吸引像小丑那样他想要捕猎的存在。我们太沉迷于‘狩猎’,所以没有注意到,当这件事由生存本能上升为某种关乎荣誉感,乃至有时甚至能从中获得乐趣的 ‘事业’时,他就彻底无法脱离他想要根除的存在了……这就是俗称的‘引火烧身’。”

哈维邓特和瑞秋的躯体被熊熊燃烧的画面短暂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随后是更早以前的、有关火的记忆:雷霄古带着他的忍者军团闯进了庄园,把这幢他怨恨了近二十年,恨不得将之夷为平地的房子烧成了灰,他自己也被压在燃烧的横梁之下,腹部的贯穿伤淌出的血浸透了衬衣,意识逐渐模糊。那时布鲁斯韦恩的确感到绝望,甚至一度认为一切将终结于那个夜晚——但之后峰回路转,他的雪鸮设法引导阿尔弗雷德找到了他,再之后,与戈登及其他GCPD一起,蝙蝠侠“拯救了这座城市”……

他又想起在那个夜晚结束之后的清晨。他和阿尔弗雷德在评估火灾严重程度,谋划重建韦恩庄园。瑞秋也在这里。他曾在由那个吻而短暂建立起的精神链接中感受到了瑞秋的悲伤和失望,但那时的他完全沉浸于对蝙蝠侠的“狩猎”行动野心勃勃的谋划中,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认为不过是瑞秋需要一些时间接受他的另一重身份,甚至过度乐观的将之视作某种含蓄的承诺,而非对他们二人,以及蝙蝠侠的结局的预言。

就在他已经沉湎于回忆之中,几乎彻底忘记了自己的精神体的存在时,后者发出的响动再次占据了他的注意力。雪鸮不再发出愤怒的嘶鸣,而是把什么东西丢在他的工作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沉闷响声,随后收拢翅膀,蹲伏在蝙蝠电脑的显示器上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

那是一把手枪。

“这就是你的想法,是吗?这就是我‘真正的意志’,与其让蝙蝠侠退出哥谭市,把这座城市还给她自己,还不如我自行了断。”布鲁斯伸手取过那把手枪端详起来,而在握住枪柄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片刻的僵硬之后,愤怒无法控制地淹没了他。

这是那把我想要用来杀死乔·奇尔的枪。

他似乎想要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来,但这一企图失败了,呈现在布鲁斯韦恩脸上的是某种扭曲的,仿佛戴上了般若鬼面具而既令人恐惧而又感到悲伤的表情。“那时候我认为,既然像乔奇尔这样走投无路的恶棍能够在杀死我的父母之后仅仅付出微小的代价,那么没有理由我不能做到,而且我的脱罪会比他更高明,毕竟,这是我应得的。之后我把它扔进了哥谭河里——所以你每天不打招呼地消失以后就在干这种事吗?在下水道里捡垃圾?不管怎么说,你设计的这种死法听起来很有纪念意义,也不乏戏剧性,原本准备射入我杀死了我父母的凶手的胸膛的子弹最终打穿了我的脑袋什么的,但很遗憾,在水里泡了这么多年,这把手枪再开枪只会炸膛。”他倒出其中的五发子弹,检查枪膛,“我不会用这把枪杀死我自己的,这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太便宜了,在偿还了我对这座城市欠所欠下一切之前,我是不会——”

布鲁斯的声音突兀地中断了。那把本应该因在河水中浸泡了数年而锈穿的手枪在他手中光洁如新,就像自普林斯顿归来的布鲁斯韦恩曾在乔奇尔的庭审前再次检查装弹情况,以及之后满怀愤怒与自责将之掷入河中时所看到的一样。事实上,他甚至能听见法院中嘈杂的人声、感受到傍晚的江风吹拂脸颊的凉意。一些布鲁斯认为自己已经淡忘,被火焰燃烧产生的浓烟所覆盖的记忆,在此刻再一次清晰起来。

我曾经想要杀掉乔奇尔,因为我想复仇,我想讨回所谓的“正义”欠我的一切。他缓慢地思索着,思绪浸在愤怒之后的大脑常有的疲惫与茫然之中。
后来我一度想杀死布鲁斯韦恩,因为他的软弱使我的父母蒙羞,因为他想要屈从于命运加于他的一切。

而现在,我想杀死蝙蝠侠

布鲁斯隐隐听见滚滚雷声自远方响起,尽管洞窟里有些浑浊的空气并没有被雨前的湿气浸染,但他仍然从中感受到某种长久的沉闷与压抑之后的痛快。那把手枪在他手中消失了,就像出现时一样突兀。布鲁斯眨了眨眼,他忽然意识道,精神体本身就是哨兵和向导精神力的产物,并不具备接触物理空间的能力。他迟疑地看向自己的精神体。

“你能影响我的意识。”布鲁斯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声说,“我从不知道精神体有这样的能力。或许雷霄古至少说对了一点,我习惯了用Mute的方式去看待哨兵和向导,过去我总是担心你的存在会暴露蝙蝠侠的身份,把你限制在思维屏障之内,但或许你能做更多事,或许……”

雪鸮转了转脑袋,缩成一个球,有些疲倦地半阖着眼,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或许你是对的。这么做太草率,也太懦弱了。”

布鲁斯含糊地说,在维持了近四天的清醒之后终于打了一个呵欠,这使他错过了雪鸮睁开一只眼睛。

“我会把这些东西收拾好的,然后需要对这做一点改造,比如换个更难以破解的进入方式,以防那个男孩误打误撞的闯进来,不管他把这里的存在捅出去还是对这里产生了兴趣都是麻烦事——钢琴不是一个好主意,虽然阿尔弗雷德喜欢他。我需要设计……”

雪鸮注视着坐在转椅里陷入睡眠的布鲁斯韦恩。哨兵的头歪向一边,以一种可能给颈肩造成极大负担的方式方式沉睡着。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仍然双眉紧促,紧闭的双眼之下是鲜明的青黑,好像被灰烬弄脏了脸还没来得及清洗一样。

这曾经是经常发生的一幕,哨兵在超越身体所能承受极限的疲倦中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集中精力,最终还是被睡意俘获,在梦境中继续着他那些永无止境的推理和构想。他的精神体往往会在他已经恢复了最基本的体力以后叫醒他,但这一次他不打算这么做。雪鸮轻盈地起飞,落在对面的转椅椅背上,把自己缩成一个尽可能小、尽可能蓬松的雪球,然后轻轻贴上布鲁斯的脸颊。



*密涅瓦,即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常用“密涅瓦的猫头鹰”象征思想与理性。


——现在,蝙蝠洞。

依次解开数字密码、虹膜和步态三道保险,布鲁斯韦恩拄着手杖进入了蝙蝠洞。他用最快的速度启动蝙蝠电脑,并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那方被弄脏的手帕,现在他只要采集上面沾上的的灰烬进行简单的化验就足够获得一些确切的证据了。这原本是他今晚要进行的唯一一项工作,尽管阿曼达沃勒的意外“拜访”大大增加了他的工作量,布鲁斯还是依照自己的习惯,按照任务的时间先后顺序进行。

种种迹象都在向他表明克拉克肯特等于超人等式成立,但仍然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大都会的记者恰好天生神力、拥有甚至超越哨兵的夜视力、运气绝佳,并且恰好在超人出没澳大利亚火场之后把自己弄得满脸焦灰——可能正好他住的房间烟囱堵了什么的,尽管布鲁斯韦恩很清楚自己名下没有一家酒店时至今日还在客房内安装烟道。总之,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不可思议到可怕的巧合,克拉克肯特不是超人,只是一个多管闲事,好奇心过于旺盛的普通体育版记者,那么就意味着布鲁斯仅仅是由于自己捕风捉影的猜测,放任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的愣头青独自呆在哥谭深夜的下城区闲逛,甚至还有意诱导他前往连大多数本地人都从未涉足过的危险区域,这将造成的后果不言而喻。

自然,为了避免局势失控,哨兵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关照”克拉克肯特。这个记者在他的生活中突然出现,并且出现频率迅速增长,简直好像有什么人把他往自己眼前推一样。

这种想法或许太疑神疑鬼了,布鲁斯冷静地自我批判道。

有什么惊醒了栖息在洞穴上方的蝙蝠。一个白色的影子无声而迅捷地在那些胆小且敏感的翼手目生物间盘旋一周,完成了对他领地的巡视,随后无声地降落在蝙蝠电脑旁那个空置了近一年的藤篮里。雪鸮有些嫌弃地转着他的圆脑袋梳理起羽毛,布鲁斯知道,他在抱怨自己曾经的位置落满灰尘,弄脏他了引以为豪的双翼。

他的精神体回来了。

“那家伙已经回到酒店了?”

雪鸮瞥了他一眼,发出嘶哑的碰击喙声,这表示肯定。

布鲁斯闭上眼,探出精神触须与他的精神体建立连接,开始读取后者今晚的所见所闻。在布鲁斯乘车离开后,他将自己的精神体留在克拉克附近(这也是他不得不与在阿曼达沃勒的交锋中处于下风的原因),记录后者的一言一行,也确保他的安全。毕竟,考虑到克拉克肯特就是超人的可能性很高,在他身上留下窃听器和发信装置可能会反而自我暴露。来自大都会的蹩脚侦探如布鲁斯所预料的那样碰了一鼻子灰,他当然没有莽撞到向那些戒备心极重的流浪汉开口就问关于蝙蝠侠的事,但他的套话方式在布鲁斯看来也的确相当蹩脚乃至幼稚,这一个晚上几乎是一无所获——

但也只是“几乎”。这段记录的最后,布鲁斯在猫头鹰处于黑暗中格外清晰的视野里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重复读取了数次这段记录,确认克拉克的确找到了其中一个目击者,连布鲁斯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个人还会呆在那里。但尽管如此,克拉克肯特本人似乎并未意识到他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因为后者对他的发问只是回以一些模糊的哼哼,并把自己更深的埋进御寒的报纸里。

第无数次冷遇之后,这位业余侦探似乎也终于开始有些垂头丧气了。在仍然没有停息的风雪中,他向那个蒙在报纸里的流浪汉柔声道了晚安,并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放在那堆报纸旁边。

布鲁斯集中精神,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克拉克肯特的鼻尖和脸颊在雪鸮单调的黑白视野中呈现浅灰,而如果是在人类的眼中,那应该是低温给他擦上了蔷薇般的淡粉色。他竖起夹克领子,缩着脖子,像仓鼠那样搓搓脸,往掌心呵气取暖。雪越下越密,呼出的水汽在镜片上迅速凝结成白雾,这让他的眼神有些朦胧。

如此人性。布鲁斯想。如此——

蝙蝠电脑发出熟悉的滴滴声,分析完成了,哨兵瞬间终止了对精神体记录的读取,取过打印机吐出的那份报告。化验结果显示其中绝大多数是草木灰,还有一些金蒲桃花粉,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这种植被同样被作为观赏植物引进美国(尽管哥谭或是大都会都不能很好地提供它成长所需的暖湿气候),以及一些热带灰化土。

当然,热带灰化土同样不只存在于某一个特定的地区,但如果加上含量相当的金蒲桃花粉,那么这份灰烬样本可能来源的区域就一下子缩小了,不仅可以限定到一个国家内部,甚至可以具体定位到某个州。

除非克拉克肯特有办法在一日之内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渡到澳大利亚昆士兰,然后再回到哥谭,否则就只有唯一的可能。布鲁斯思索了片刻,没花多少功夫就编写了一个程序在网络上爬取所有有关超人的消息的发布时间和地点,并将之标注在地图上。超人最早、也最常出现的地区是大都会,这是自然的,考虑到克拉克肯特的工作岗位和公寓都在那里,而除此之外超人出现的地区没什么很显著的规律性,在经过与新闻报道内容的交叉对比之后布鲁斯认为他出现的地点基本取决于当地的突发事件严重程度(显然,超人有一套自己的判断标准),但其中唯独有一个特例。

布鲁斯盯着屏幕上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陷入了沉思。应该说,布鲁斯韦恩从没像关注这个城市一样专注过世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包括那些他一度认为他所“深爱”的——

哥谭。

这个城市不知道是有道隐形的屏障还是怎么的,似乎能够完全免疫超人遍地开花的义务救援行动,不论这里发生了什么,超人仿佛是遵守某种约定一样,绝不“越雷池一步”。不论是稻草人在城里施放恐惧毒气,雷霄古带着他的忍者军团决心依照他们古怪信条的启示来毁灭哥谭,还是小丑在城市中制造的混乱,甚至是一次性绑架了两座渡轮——这些都没有引来这个似乎连只被困在树上的猫都无法无视的超龄童子军。

倒不是说布鲁斯真的有在期待什么人来帮忙,平心而论,他不认为认为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有能力和必要闯入哥谭诡谲斑驳的倒影之中,尤其是考虑到超人在他之前所参与的事件中反映出来的强硬作风、缺乏计划和过于依赖自己与生俱来的种种超能力,这些特点无遗会使得他在掺合进哥谭的事情时产生反作用,但这种对某个城市中发生的悲剧视而不见并不符合超人表现出来的一贯行事作风。

让布鲁斯真正感到不解的是,他为什么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件显而易见的事?

但是,不管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么一道“屏障”将这位外星搜救员拒之门外,现在这道屏障显然失效了——大概从一个周之前的某时开始,布鲁斯无法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界定,超人开始出现在哥谭活动,毕竟并不是所有超人的活动都能被记录下来。

这种古怪感使布鲁斯头晕,这不是一种表现烦恼程度的修辞,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晕眩——不同于信息过载时的剧痛,现在更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精神图景外部向外涌,挤压着他的精神屏障,就像在一辆沉入海底的汽车内部会产生对水压冲破玻璃的恐惧一样……雪鸮围绕着他拍打翅膀,这只不善于鸣叫的鸟儿发出的叫声相当尖利刺耳,但他的确使那种让哨兵晕眩恶心的感觉减轻了,如同在暴风中剧烈颠簸的航船上抓住了缆绳稳住自己。他缩在扶手椅里,感觉后背的冷汗又一次沾湿了刚换的衣服。

克拉克肯特说过,他想把那支抓钩枪还给蝙蝠侠,如果把这句话的主语稍微调整一下:超人想见蝙蝠侠。布鲁斯在晕眩的余韵中继续着他的思索。但是,为什么?以及,伴随而来的另一个问题,超人是否知道蝙蝠侠就是布鲁斯韦恩?他们那天晚上会在海滩相遇,到底是偶然,还是超人一直在监视他?他在他面前拿出那把属于蝙蝠侠的抓钩枪,这是否是一种暗示?

给自己灌了些咖啡,布鲁斯抚平刚才被他攥紧的化验报告上留下的折痕。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回忆有关克拉克肯特的每一件事,并把他做每件事的动机与自己关联起来——他在这件事上投入过多主观情绪了,这对搞清楚超人的动机和预判他的行动毫无帮助。

今晚与超人有关的部分到此为止,调查天眼会才是最棘手的任务。布鲁斯对自己说。他需要收集更多信息,就像克拉克肯特正在进行的调查一样。而他已经为此有了一个计划。

【二代蝙超/哨向AU】Finders, Keepers CH.12

这章蝙超tag打的有点心虚 全程没有超什么事 但请相信我这是在为两人解码做铺垫


>>>>  12.


在布鲁斯抵达庄园时是十点四十,他给那名出租车司机留下了不菲的小费要求对方守口如瓶,而从后者的表情来看,他应该也只不过将这看作这位哥谭知名漂亮蠢蛋为自己在下城区某条无名小巷经历了失败艳遇,之后仓皇离去所做的遮掩。(他也不想想,这几个词出现在同一个句子中是否合理)这样最好,布鲁斯韦恩最不缺的就是关于各种艳情与蠢事的八卦。

在下车的瞬间,哨兵的心脏剧烈搏动起来:有陌生人在他的房子里,有哨兵,可能不止一个,他能感受到那种仿佛开火以后的硝烟般的哨兵信息素残留。他仍能感受到迪克的精神力存在于大宅内,稳定,但不活跃,对他的接触毫无反应,不确定是睡着了还是处于昏迷之中。布鲁斯尝试着用精神触须试探对方,但一无所获——说一无所获倒也不尽然,至少他确定了对方带着一个级别不低于S的向导,能够拦住他的刺探。

直接调取大宅中的监控并不明智,对方很有可能已经提前骇入了大宅的网络系统,否则阿尔弗雷德怎么会没有给自己传递任何消息?但这里是他的领地,他有无数种方法在不进入房子的同时将对方置之死地。蝙蝠洞有一套独立的网络系统,安全性也比大宅高很多,只要对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主动权就还掌握在他的手中。为今之计,还是应该先进入蝙蝠洞,毕竟布鲁斯身上唯一称得上武器的只有一支能够在接触瞬间放出超过三十毫安电流的手杖,这足以使一个成年人肌肉痉挛麻痹、丧失行动能力,但如果是要对付多个训练有素的哨兵则远远不够。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蝙蝠洞的地上入口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此刻他可能暴露于多个哨兵的监视之下,考虑到他目前的行动能力,很难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移动过去。

不管怎么说,比起哨兵,防住对方的向导才是最关键的,如果被向导一举摧毁精神屏障,那他就真的成了俎上鱼肉。布鲁斯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精神领域,周围的黑夜在哨兵因处于紧张状态而越发灵敏的感官中愈显寂静和深邃。或许可以在屋子里搞点动静,最好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布鲁斯正在思考如何在不接触网络系统的同时引爆微波炉时,他感觉到从自己的内侧口袋里传来极其细微的震动,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从大宅播出的电话。几乎是同时,他感受到从二楼的会客室窗户里射来一道锐利的目光。布鲁斯亦看向那扇亮着灯的窗边出现的模糊人影,隔着超过500码的距离,哨兵眯起眼睛观察着那个逆光的模糊身影,从轮廓曲线看是个女人,身材高大,甚至称得上魁梧。

他按下了接通键。

“布鲁斯少爷,”阿尔弗雷德的嗓音听上去并没有受到虐待和折磨,但布鲁斯不会忽视老人平静的声音中隐藏着紧绷,“我想您已经也意识到了,我们有几位客人。我已经告诉了他们今晚您不在家,但他们坚持一定要见您。”

“好的,很抱歉让我们的客人久等了,阿尔弗雷德,我相信你一定有代替我好好招待这几位。但是请容我回去之后先换身衣服,毕竟以我现在这幅‘尊容’,要见一位女士实在是太失礼了——”

不必了,韦恩先生。‘这位女士’不会介意的。

一只白尾海雕突然出现在布鲁斯韦恩面前,从她所携带的信息素来判断,这就是那个S级向导的精神体。考虑到这种鸟的习性,以及她和另一种看起来更为气宇轩昂,在本国也具有更丰富的象征意义的海雕之间存在一定意义上的亲缘联系,布鲁斯现在大概能猜到这些不速之客的身份。一般情况下,哨兵向导主动向他们的同类展示精神体的行为是一种示好的表现,但这样的行为发生在侵入了他的房子,扣押了他的家人之后,布鲁斯只能将之解读为一种对他的蔑视和示威。

我是阿曼德沃勒,华盛顿塔的现任负责人。

晚上好,女士。

布鲁斯在精神屏障之后回复道。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许久没有和其他哨兵向导以这种方式沟通过了,这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生疏。

我以为华盛顿塔的负责人应该是史蒂夫特雷弗上校,事实上,我们昨天刚刚通过电话。

特雷弗上校被临时安排了别的重要任务,从现在开始,华盛顿塔将由我全权负责。我可以就这样跟您沟通一整晚,但我想您的腿恐怕并不能胜任——为什么您不回到您的房子里,让我们坐下谈谈。

布鲁斯攥紧了他的手杖,血流快速刷过鼓膜令他大脑一阵嗡鸣。哨兵勉强努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维持一张放松、友善,甚至略显轻佻的面具。此刻泄露的越多,就越容易被对方掌控。

当然,让女性久等绝不是我的作风。

盘旋的白尾海雕发出一阵短促而尖细、略显滑稽的鸣叫,消失在空中。


穿着沾有油渍、酱汁和浓郁热狗味的晚礼服的布鲁斯韦恩在会客室见到了阿曼达沃勒,以及她的四名哨兵“随从”。其中一个人背着狭长的吉他盒,当然,布鲁斯不认为像沃勒这样的人有随时随地听一曲民谣的爱好,而从哨兵背盒子的动作看,那里面大概率是一把狙击枪。所有哨兵都穿着华盛顿塔的浅蓝色制服,特制的感官限制面罩遮住面部,这是在塔内服役的哨兵的标准装束。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脖子上卡着金属项圈,上面的小灯令人不安地闪烁着。这大概是阿曼达沃勒上任后推行的新政。布鲁斯皱了皱眉,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不用担心,韦恩先生。”沃勒看出了他的想法,“项圈上只有极其微量的塑胶炸药,只会炸烂他们的脑袋,而我们至多被炸飞后断几根骨头。”她的语气很平淡,好像谈论的不是站在那里的四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如何烹饪四根香肠。

“听起来真让人安心。”布鲁斯向处在这四个人形炸弹包围之中的阿尔弗雷德笑了一下。看得出来,仅仅是布鲁斯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就足够让那个在电话里听起来十分冷静的前伦敦皇家大剧院知名演员晕过去了。“但你不觉这对一位老人来说仍然太过刺激了吗?”

“我们向您的管家提出了,他可以先去睡觉,但他好心地要和我们一起等待您。”沃勒端起她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布鲁斯希望阿尔弗雷德用的是那些去年愚人节时被迪克掺进去了烘干小番茄梗的茶叶。

“去休息吧,阿尔弗雷德。”布鲁斯安抚地轻声说,尽管阿尔弗雷德通常才是他们两人中扮演“安抚”角色的人。“这里没什么额外的需要了。”

“但是布鲁斯少爷——”

“当然,我也很希望有你在这里,但我和这位沃勒女士可能需要进行一些非常‘私人’会谈。值得日理万机的华盛顿塔负责人专门前来等我这样一个闲人,或许是因为这场谈话并不适合发生在华盛顿塔。我没有理解错您的意思吧,沃勒女士?我应该可以这样称呼您吧,还是您更喜欢‘上校’呢?”布鲁斯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很遗憾,阿尔弗雷德用的仍然是他最喜欢的马尾松熏制正山小种。

沃勒打量了他片刻,似乎在进行某种评估。“所有人到屋外待命。”最后她对那些哨兵下达了命令,把自己手中来自英国的精致茶具随意搁在茶几上,那神情仿佛自己是发了某种慈悲。四个浅蓝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房间里,面罩使布鲁斯无从具体判断他们对这位新任领导人到底作何感想,但作为他们的向导的阿曼德沃勒显然很清楚,当她与这些哨兵之间进行精神联系时她的表情总是很有趣。

“我先退下了,布鲁斯少爷。”阿尔弗雷德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神情复杂的看向布鲁斯,后者向他举起茶杯致意,就好像那是一件武器一样。“我去看看理查德少爷睡得怎么样……如果我们的客人打算离开了,请您通知我送客。”

就这样,房间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

“那么,您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帮助’呢,沃勒上校?您很会挑时间,通常我在晚上格外容易答应女士们的要求,如果她们恰好像您一样佩戴珍珠,我更是拿她们没辙了。”他让自己放松地陷进沙发里,露出一个有些困倦但仍然十分甜蜜的微笑,而他面前的华盛顿塔负责人则维持着一副铁板般的面无表情——或许更接近是在克制她作为一位军方领袖,对布鲁斯韦恩这种对履行塔赋予哨兵和向导“神圣的报国义务”避之不及的花花公子的厌恶之情。

“我想向您租借一处港口。”沃勒说。

“当然,这不是问题。韦恩集团在全国的海岸线各处基本都有自己的港口,毕竟,我们是个大公司嘛。这点小事您何必亲自跑一趟呢,只要给卢修斯打个电话就行了嘛。要加点牛奶吗?这里还有柠檬、方糖,阿尔弗雷德坚持这些东西会破坏他的宝贝红茶的风味,但没关系,他不会偷听我们的谈话的。”

“我们不是想借韦恩集团名下的港口,韦恩先生。”沃勒铁不耐烦地打断他对牛奶和柠檬的热情推销,“是您的私人港口,就在哥谭的那处。它是全国最大的私人港口,不是吗。”

有一瞬间,他猜想大概是自己没控制住而散发了某些黑暗物质,因为沃勒脸上那种带着些许轻蔑的严肃出现了些许裂纹,这个高阶向导竟然在面对一举一动都受制于她的哨兵时出现了情感上的动摇。

“这个嘛,如果我打算租您家的门,以方便随时去拜访您,恐怕不管我付多少钱,您也不会答应吧。”布鲁斯对沃勒轻快地眨眨眼,有点太做作了,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想吐(也可能是今晚过于高热量的饮食令他的肠胃不堪重负)。“不过我姑且还是想听听,您到底想要我的港口做什么。”

华盛顿塔的负责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布鲁斯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她开口了:“我们需要进口一批货物。至于是什么货物,美国政府赋予我不向您透露的权利和义务,而您作为哨兵,本身也有为塔效力的职责。”

不愧是“白尾海雕”。布鲁斯在心里嗤笑。“我知道像您这样的现役军人会对我的话嗤之以鼻,但是您可以自己去查一查华盛顿塔的账目,然后您就会知道,我对塔的贡献固然比不上您,但也绝不会比那里的任何一个现役哨兵向导少。再者说,您在我的私人会客室,而不是在韦恩集团或者华盛顿塔里,所以就别再拿这一套官样文章来搪塞您的朋友了,沃勒上校。”说着他殷勤地给对方添上茶,“既然您不想说是什么货,我也不会强求,我只是个商人嘛,又不是侦探。不如您来说说,打算开个什么价来租我的‘门’?如果这真的是笔合适的生意,我‘换间房子’也不是不可以。”

这次沃勒倒是回答的很爽快。“作为租借您的港口的报酬,不管未来局势如何变化,我们将永久免除您和您的被监护人理查德格雷森在国内任何一座塔效力的义务。”

所以那四个随行的哨兵不只是阿曼达沃勒的保镖和震慑手段,也可以被视为某种“商品展示”(虽然起到的将是完全相反的作用)。布鲁斯的动作顿了一下,但他用往对方杯子里自作主张地丢了两块糖和柠檬掩饰了。“这我就不太明白了。”他作出一副迷茫而无辜的表情,看向阿曼达沃勒,好像她刚刚突然讲起了外语.“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是打算把我已经有的东西作为我的报酬。根据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通过的《哨兵向导强制注册法案修正案》,我们原本就有权选择是否接受塔的统一管理。”

“我知道您不太关心政治,韦恩先生,但您应该知道,新年假期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六,国会将召集参众两院,我可以提前告诉您,众议院会从信息安全的角度出发,提出作废修正案,而这个提议会被两院通过。”

不得不承认,这的确大大出乎布鲁斯的预料。“天哪,我们是要跟哪个国家开战了吗?这怎么可能……”他索性顺着自己的感情,故意夸张地扬起眉毛,甚至压低了声音:“我该……我该把我的资产全都转移到瑞士去吗?已经这么久没有过大战了,为什么偏偏是我赶上了这时候?他们、我的那些顾问和董事都说我们和大洋彼岸的矛盾没有上升到这个程度……”

“不是和某个国家,韦恩先生,不是和任何一个国家,您会明白的”今晚第一次,阿曼达沃勒微笑起来,用那种最令布鲁斯感到不快的方式——仿佛她隐瞒了一个足以使他不幸的秘密。“我们的敌人可以称得上是无所不在的,而且在不断增加,不断增强。因此我们需要召集一切可以投入战斗的能力,每一个哨兵和向导。只有我们能从这场战争中保护您,以及,当然,您的财产。”

“我不明白,你把我的脑子搅得一团乱了。”布鲁斯喃喃地,几乎是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但你……你只是这一任华盛顿塔的负责人,如果这场战争要持续很多年,而你被调到别的什么岗位上去,我怎么知道你的继承人会不会信守承诺?而且我在普林斯顿读大学,也在那里的公会注册过哨兵身份,那是特伦顿塔的管辖范围,如果他们决定召我入伍怎么办?”

面对一下子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的草包阔佬布鲁斯韦恩,沃勒继续着她冷酷的微笑。“你可以信任我,韦恩先生。事实上,今晚我并非是以华盛顿塔总负责人的身份前来,而是以进阶超能人类联合研究团(Advanced Research Group for Uniting Superhumans, ARGUS)的领导者的身份来争取您的支持。不论是哪一座塔,不论什么时候,我的承诺都不会失效的。”

阿格斯(Argus),古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全知全能,能够探知这世间最微末的变动——布鲁斯曾经怀疑过他们就是为了凑出这个贴切的字母缩写,才为自己的组织起了一个如此拗口冗长的全称。尽管天眼会(ARGUS)能够控制美国全境的所有塔,但实际上这个组织在哨兵向导内部也鲜少为人知。大部分人都认为塔是直接受命于联邦政府的。但布鲁斯韦恩不一样,他对这个名字象征着什么,以及它究竟有怎样的权力非常清楚——二十多年前,托马斯韦恩作为一个Mute,正是在天眼会提供的、巨细无遗的有关哨兵和向导精神力的资料支持下,才研究出了精神力剥夺手术(或者超感官治疗,随便叫它什么)。

阿曼达沃勒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但其实已经把“泉眼”的方向指给了他。

“好吧。”可怜巴巴的漂亮蠢蛋布鲁斯韦恩说,“好吧,谢谢您,沃勒上将——我是说上校!我需要好好地考虑一下,嗯……我会再联系您的。哦,您还没有给我您的号码,我能要一张您的名片吗?谢谢,您真好。我会尽快给您答复的,但毕竟也要等到明年年初国会开会以后——啊,我并不是不信任您,只是,已经到年底了,您知道,公司总会给我安排一些事情,而且这港口虽然在我个人名下,但不止我一个人在使用,还有一些韦恩家族的其他成员,以及我母亲那边,总要跟他们有个交代……”

“当然,我们很理解您的顾虑,韦恩先生,您确实需要好好考虑。”阿曼达沃勒看向窗外,布鲁斯猜测她应该是在向那些被她在脖子上捆了炸弹的倒霉哨兵们发出指示。

“但别太久了。我们,以及这个世界,恐怕没有很多时间能够用来等待了。”


“虽然我已经在哥谭居住了大半辈子,但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通,布鲁斯少爷,那就是为什么这里的空气似乎会使人感染一种说话不明不白的疾病。”

在布鲁斯向阿尔弗雷德转述了他与阿曼达沃勒的谈话内容后,他的管家这样评价道。“什么叫‘不是和任何一个国家’开战?再者说,她说自己是天眼会的领导人也未必可靠,我们怎么知道她不是随口捏造了一个身份来诈骗港口的使用权?她连到底要运输什么都不肯透露。”

“我倒宁愿她打哑谜,这证明事态还在他们控制范围内。如果她把一切和盘托出,那只能证明事态已经令他们彻底绝望了。有关天眼会的事,我想沃勒没有撒谎——面对布鲁斯韦恩这样的家伙不值得她撒谎。”作为哨兵,布鲁斯也没有从对方的生理活动上观察到任何撒谎的痕迹,除非她是一位伪装自己身体自然反应的大师——

就像克拉克肯特那样。布鲁斯想。

“怎么了,布鲁斯少爷?”

“没什么。”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解释的隐秘情感,他此刻并不想向阿尔弗雷德透露自己有关那个大都会记者的猜测。“至于她到底在隐瞒什么,我需要做一点调查。”

老人敏感地皱起眉。“您要到‘地下室’去吗?”

这是一个典型的“阿尔弗雷德不赞同”式的表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尔弗雷德。沃勒提到了战争,那么运输的最大可能性不是武器就是药品补给,这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但他们却一定要用我的私人港口,哪怕不是……”布鲁斯叹了口气,“不是作为蝙蝠侠,我也必须搞清楚他们到底要运什么,我有这个责任,更不想受制于沃勒。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说的战争到底指什么,如果这场所谓的战争真的会把所有人卷进去,我们不能毫无准备。我只是要做一些调查,用蝙蝠洞的设备进行会更容易,并不意味着我真的会采取什么行动——”

“我知道,您不必再说了,布鲁斯少爷。”阿尔弗雷德打断了他,“我想您应该不需要我再给您额外准备些点心送下去吧,鉴于您已经独享了一顿丰盛的街头盛宴。热狗的风味配合您的古龙水真是引人入胜啊。”

“我给自己做点咖啡就好。”布鲁斯无奈地看着他的管家用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衬衣领子把它丢进洗衣篮里,似乎在竭尽全力减少与那件衣服的接触面积,“还有一件事。我可能得在调查阿曼达沃勒和天眼会上投入很大精力,而且这需要一段时间。但我不能让迪克掺合进去——”

“——就像我不希望您掺合进去一样。”

“但我还是比你厉害一些,阿尔弗雷德,因为我真的能做到这件事。”

阿尔弗雷德用一种谴责中夹杂着一点点喜爱的眼神看着他——好吧,可能不止一点点。“我或许找些事情能让理查德少爷转移一段时间注意力,圣诞节要到了,我想他会愿意参与大宅的布置工作,但他是个敏感且很难搪塞的孩子。”

他对这个世界上唯一需要蝙蝠侠去讨好的人露出微笑。(这不太妙,布鲁斯意识到他又开始用那个词指代自己了。)

“没关系,我有个更好的人选。”


【TBC】



【二代蝙超/哨向AU】Finders, Keepers CH.11

emmm这是最后一章存稿 从此往后就是无人能预知的舞(拖)台(更)


>>>>  11.


“我们去吃热狗。”哥谭人带着含蓄的倨傲宣布道。

马路对面远远能看到一方小吃摊支在昏黄的路灯之下,浓浓的白烟翻滚而上,接触不良的路灯闪烁的光线在水雾上投射不断变换的浅灰色阴影,使它看起来像是一只咆哮着吞噬饥饿的活物。哥谭有着或许是全世界最夸张,也最不合常理的城市规划,仿造枫丹白露宫建置的高级餐厅与鱼龙混杂的贫民窟毗邻而居,很难说这到底是对底层居民的挑衅,还是上层人士的讽刺——或者更可能的是,这所城市诅咒在这里生活的所有人。

“来吧,我说过要请你吃点东西的,你总不能让我失信。”

布鲁斯韦恩在哥谭旧城区到处都散发着下水管道气味的街头穿着一身油亮闪光、大概会被激进动物保护组织成员(值得庆幸的是在哥谭大概压根找不到这样的家伙)泼油漆的水貂皮草,雕花的尖头鞋旁边不到两尺就是垃圾桶溢出的酸水冻结的冰面,而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拄着手杖,步履从容稳健地避开每一片呈现不妙的灰绿色的碎冰,潇洒得像是简奥斯汀小说里的男主角。

但是克拉克肯特不怎么想做他的女主角(尽管在固执和“与众不同”方面他与她们的确有着极强的相似性)。

“我想还是算了吧,谢谢。”克拉克看着那个小吃摊主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随后在油腻地围裙上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又抓起一片生菜。“我住的酒店一层有一家小餐吧,他们供应的炸猪排和啤酒也算不错——”

“我是个哨兵,克拉克。你应该相信哨兵的味觉和嗅觉,我确定那里的热狗绝不会让人失望。”布鲁斯打断他,并且向马路对面走去。克拉克只能别无选择地跟上那个无所顾忌地冲进晚高峰车流中的堂吉诃德,抬手示意离他们最近的一辆别克车减速,友好地提醒上身探出车窗咒骂的哥谭司机注意安全驾驶。

而我是个能闻到五个街区以外的烤土豆味道的氪星人。克拉克想,并为那户人家的饮食健康担忧:他们加了过多的盐,并且再过一分钟土豆的表面就会开始焦糊,但是男主人仍沉浸在电视屏幕上的点球大战中,女主人正在责备她晚归的青春期儿子,情绪激动……

小吃摊老板是个困倦的男人,煎香肠的动作过分轻柔而显得像是在梦游。

“要两份。”布鲁斯说。摊主抬起沉重的眼皮瞟了他们一眼,模糊地嘟囔了几句,没有表现出任何招揽生意的热情来,反而像是在抱怨顾客打扰了他的清净。

“我看还是算了。”克拉克表现出少见的坚决态度,“恕我直言,这样的饮食恐怕不适合您的体质。”对哨兵过于灵敏的感官而言,黄芥末和胡椒酱大概有些过于刺激了。

“不识货的外地人。”小吃摊主又嘟囔了一句,这次所有人都听清楚了。“过去连蝙蝠侠都经常光顾我这里——”他猛然刹住了话头,浑浊的眼睛中机警的微光游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不识货的外地人”不仅没有草木皆兵地抓住他问东问西,反而瞬间放弃了一切抗拒姿态。“两份,其中一份少放酱料。”克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现金,放在那个脏兮兮、散发着锈味的零钱盒里。摊主有些惊异地挑眉,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他对打扮得像是百老汇灯箱般的布鲁斯韦恩本人就站在面前的事实都没有任何反应。

“你不觉得就你的年龄而言,已经不太适合像个中学女生一样追星了吗?”“灯箱”哼了一声,倒是也没坚持要请客。

“您何必挖苦我呢。”克拉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唔,确实闻起来不错。所以,蝙蝠侠曾经在这里……买过热狗?”他小心地控制语调的上扬,期望自己并不包含任何轻视意味的疑问不至于激怒对方。

“没有。”摊主在切开的面包中间垫上生菜,夹着焦脆滴油的香肠,“但是那个案子之前,晚上没什么动静的时候他偶尔会在我的摊子附近呆一会。一开始我吓得要命,后来也没出什么事,也就习惯了,那家伙还帮我赶走了不少手不干净的无赖。作为感谢,其实我可以给他免单的,毕竟他那辆车看起来相当烧钱,为了养它手头大概不会宽裕——嗨,我都说了些什么,难道那个亡命徒还会找银行贷款不成。”

克拉克再次看向布鲁斯,后者翻了个白眼。

“一派胡言。”他的口型无声地说道。

接下来不论克拉克说什么,小吃摊主都没有再回答一句,他一改刚才那幅昏昏欲睡的样子,聚精会神地为手里的两份热狗而忙活。以哨兵的感官为担保的热狗确实尝起来十分美味,黄芥末独特的辛味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煎香肠渍出的油腥,而温度更是这样寒冷的夜晚必不可少的调味品。但遗憾的是,不论是对这份热狗寄予厚望的布鲁斯韦恩,还是显然另有所图的克拉克肯特,都难以全身心投入于他们的晚餐之中,两人站在街边,就着哥谭的马路上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晚高峰腾起的烟尘,在沉默中以缓慢到毫无必要的细嚼慢咽享用着热狗。这幅场景免不了引人注目——显然,一年的销声匿迹并不足以让哥谭人忘记这位从内而外都令人印象深刻的年轻富豪。或许最迟明天早晨“布鲁斯韦恩重出江湖,现身深夜热狗摊,或为其神秘男伴体验平民生活”的消息就会传遍哥谭社交界。

“我想,您说的要带我去看的东西,应该不仅是这个蝙蝠侠都流连往返的小吃摊吧,韦恩先生?”克拉克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以为你首先会问,一个像布鲁斯韦恩这样的阔佬,为什么会知道这种地方。”直到把最后一小段香肠咽下去,布鲁斯才开口。

“大概是因为这里的热狗确实味道很好吧。我并不总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韦恩先生。”克拉克递给他一张无酒精湿巾,考虑阿尔弗雷德给准备的手帕现在沾满了同样来自眼前这个人的炭灰,这次布鲁斯没有再拒绝。

他把那张湿巾叠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轻轻沾了沾嘴角——克拉克猜想常在那家枫丹白露宫般的餐厅用餐的人士都会在餐后这么做,但奇怪的是,也许是布鲁斯韦恩确实把这个动作做的足够优雅,哪怕他们眼下站在一条污水横流破败不堪的无名小巷前,他的这副姿态倒也没有因此显得违和。

“准确地说,是对蝙蝠侠好奇心很强,对我好奇心不是很强,不是吗?”布鲁斯带着些刻意的促狭意味道。然而与他预想的尴尬而不知所措不同,这个与他应有的职业形象不怎么匹配的腼腆记者露出了被逗乐的表情,他摇摇头:“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您,我会以为这是在调情。”

“你的想法倒是和大多数了解我名声的人大相径庭。但你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谦虚,克拉克。”

“好吧,我请求您,不要再展现这种幽默感了,韦恩先生。”克拉克笑了笑,好像他说服了自己松了一口气。“我是个很无趣又直接的人,我可能会当真的,这足够使您知难而退了吗?”

天气很冷,开始继续下雪,有逐渐加大的趋势,他们又刚吃了热乎乎的热狗,说话间呵出的都是成团的白气。两人自然地朝着小巷深处走去,就好像是一场朋友之间寻常的小巷散步,尽管两人都很清楚,他们之间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间发生的事很难为一段寻常的友谊奠定基础,晚饭以后的哥谭无名小巷也绝不是漫步消食的好去处。想到他们接下来会去的地方,布鲁斯自己都很惊讶于自己甚至还有开玩笑的余裕,尽管他明显能够感觉到胸口无形的重荷在随着他与那个改变了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地方之间距离的缩短而不断加重着。

“恰恰相反,克拉克。我认为你完全配得上这样的‘幽默感’——如果你非要这么定义的话——因为你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人,甚至可以说……”布鲁斯呵了一团雾气拢在掌心,直到它慢慢消散,才又开口道:“你是一个谜团。

——不言自明,侦探最感兴趣的就是谜团。

“我想,我应该可以把这当作您的某种赞美吧。”他的旅伴躲在那幅古板的平光眼镜之后微笑道。

“请便。”布鲁斯亦回以微笑。

说话间,他们走出了原本就略显昏暗的街灯所能照亮的范围,出现在他们正对面,一条马路之外是一个漆黑的巷口。点点明灭的火光在远处的黑暗中闪烁着,是流浪者燃起的篝火。这里显然不符合任何一个体面而有身份的人应该涉足的街区的要求,周围回荡的低语与窥伺的目光也足以使一个哥谭的外来者感到不适,但两个人仿佛都独立于这因为寒冷和潮湿而显得更加凝滞的气氛之外。

“如果你有在报刊亭买一份哥谭市主城区的地图,你会发现,在地图上,现在你面前对应的位置应该是一堵围墙,而这堵墙之后的一片面积全部都是空白——事实上,不止是纸质地图,任何一个使用GPS定位的导航系统都会向你反馈相同的结果。但你已经亲眼看见了,事实并非如此。这里被从所有你能找到的资料中抹去了,他就像存在于哥谭的,某个无法破解的程序错误。但是,如果你曾经玩过几款RPG冒险游戏,你或许会觉得它更像一个……彩蛋。”布鲁斯有些想笑。或许他真的从阿尔弗雷德那里传染了一些可怕的幽默感,尤其是当他将之施加于己身时。

“这里就是蝙蝠侠最后被目击出现过的地方,也就是哈维邓特谋杀案的案发现场。”

克拉克闻言皱起眉。哨兵在昏暗中凝视着那双钴蓝的眼睛,他们很美,虹膜上矢车菊花瓣般的纹路甚至在黑暗中显现出别样的光彩,但他仍然无法忽略,那双眼睛的瞳孔并没有放大。

“GCPD想要用这种方式彻底断绝哈维邓特案具体信息泄漏的可能。”克拉克说。

“或许。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在哥谭终年不断地雨水冲刷之下,就算你是A级以上的哨兵或者向导,也不会发现任何细节残留。”布鲁斯低声说:“但即使一切都能被遮盖,总有些痕迹是无法靠外力抹去的——比如说,记忆。

“您是说,在这里的某人目睹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这只是我的猜测。毕竟这里在那桩案子以前这里常有流浪汉过夜,或许真有那么一两个人凑巧那天晚上也在。”

——当然有。布鲁斯心里很清楚,他甚至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是否留有案底、时常出没的地区,以及社保号码。

“这里是哥谭‘不应存在的地方’,自然也会吸引那些不应存在的人。当然,你会发现从他们嘴里套话相当困难,必须掌握一些技巧,这方面就请你发挥创造力吧。不过在那桩案子之后,GCPD就格外关注这里,或许即使有目击者,也早已被警察赶走了。”

哪怕哨兵的精神力严重紊乱,对布鲁斯而言,洞察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恶念始终毫无困难,这是一种本能,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仿佛他们是一体的,他被他们吸引着——或者反过来。肾上腺素渗入他的血液之中,使他的心脏开始以一种熟悉的节奏和力度搏动着。他千疮百孔的精神屏障因激素水平的变化而短暂地得到了修复,黑暗在哨兵超凡的感官中褪去,他久违地感到头脑清晰、精神力敏锐、眼前的一切清晰到毫发毕现。

“请原谅,或许会冒犯您,但我不得不问:在这个时代,要从网络上彻底抹掉某样东西的存在,需要的不仅是权力,还有长久倾注于此的注意力,GCPD必然下了一番功夫来保守这个秘密。”这位蹩脚的侦探注视着前方的黑暗,终于抛出了那个布鲁斯早就准备好答案的问题:“我很难想象GCPD会向任何人透露如此敏感的信息——即使是您。

“这一片区域曾经是韦恩集团为奈何岛旧城改造项目选择的整体搬迁落址,但因为哈维邓特谋杀案,这个项目不得不暂时搁置了——因此,也可以说我同样参与了对这个地点的抹除。”

他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又开始痛起来,仿佛一种警告。

“很遗憾,我曾经对这个计划给予厚望,毕竟从我的父母那辈,韦恩集团便已经开始筹划此事。我想你已经意识到了,克拉克,你要调查的是一件在哥谭相当敏感,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案子。毕竟,即使是我,也必须向哥谭屈膝。

寒风呼啸着,一些细雪落在克拉克肯特略长而疏于打理乌木色的鬈发间、洗得脱色的旧夹克上,以及细看之下可以发现些许裂纹的镜片之上,又很快融化了。隔着这些汇集了来自路灯的微弱光线而显得格外闪亮,如明星如珍珠般的细小水珠,他们的目光交汇了。

现在他的观察对象的瞳孔开始放大了。或许是因为惊讶,或许是因为克拉克肯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一个哨兵正在密切观察。作为回应,这个外来的探寻者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接下了哨兵的审视:该说是惊讶呢,还是……悲伤?

“感谢你陪伴我度过了一个特别的夜晚。雪下大了,我必须回去了。请原谅,我的膝盖软骨对寒冷很敏感——如果它还存在的话。”布鲁斯对克拉克颔首致意,并随手招停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祝你好运,侦探先生。”


【TBC】



【二代蝙超/哨向AU】Finders, Keepers CH.10

>>>>  10.


这大概是有什么诅咒,克拉克想。

否则为什么每次他和布鲁斯韦恩见面都恰好是处在如此尴尬的场合。

“嗨。”他努力扬起嘴角微笑来,朝对方挥挥手(这无法避免地有些傻气,他自己都意识到了),匆忙地擦去脸上的一块乌黑,尝试着让自己看上去体面点,“晚上好啊,韦恩先生。真高兴您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精神好多了。”

布鲁斯站在洗手间隔间门口,手里还握着门把手,显得有些错愕,不过他控制的很好。这种总是习惯“一切尽在掌握”的人总是对自己表现出的惊讶格外不宽容。上次见面他们俩的狼狈程度不分上下,但这次却大不相同——事实上,几乎可以说是云泥之别。或许是因为剃掉了胡子,布鲁斯韦恩显得年轻了不少,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字面意义上地闪闪发光,袖扣和领针嵌着璀璨的钻石,丝质外套和领带平滑光亮。他仍然拄着手杖,但这只是让他看起来具有一种所谓“古典绅士”的从容。

同时,克拉克肯特则从脖子到鼻孔里都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烟尘。一分钟前,他在一个街区以外某条没有监控的胡同里把自己塞进一件鼓鼓囊囊的西装,那些烟尘也不可避免地把染黑了他的领口和袖口。

现在已经过了八点,而他们约定的时间是六点钟。肯特心虚地咽了下口水,习惯性地推了推那幅刚刚服役不到十二小时,就已经在一次因为镜腿受热变形而即将寿终正寝的眼镜。

“对不起,我迟到了,还让您等了这么久。”他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的手,向走过来洗手的布鲁斯伸过去,又意识到这似乎并不是该握手的场合,而且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已经明确表达了他不愿意握手的意愿。“坦白地说,我没想到您还在等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您有没有留下什么口信……但能在这里见到您,我真的很高兴。”

你在搞什么呢,克拉克,难道你把自己的脑子和手机一起掉在澳大利亚的火场里了吗?他在心里绝望地痛殴想象中的自己,但这对眼下的场合并没有任何帮助,他的手仍然尴尬地僵在空中。

“没关系。我是个闲人。”不出意料,布鲁斯没有与他握手,但他脸上也没有嘲弄的神情。事实上,在最开始的错愕过去之后,他甚至连一点任何人都会有的探究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将一块手帕递到克拉克伸出的手中。不是那种有钱人通常装模作样放在前襟口袋里的丝绸手帕,而是具备织物在反复清洗以后特有柔软的、浅色格纹的,就像每一个温柔的母亲会给他们的孩子准备,以擦干净他们的眼泪和膝盖上擦破的伤口流出的血的手帕。

“看来我们都度过了很漫长的一晚上。”布鲁斯靠在盥洗台边,借力放松自己的膝盖,偏头看着镜子里的克拉克弯着腰打湿手帕,努力把自己弄的干净一点。几缕随发从他脑后翘起来,一晃一晃的。

“很抱歉我不得不用这种唐突的方式邀请你,希望没有打乱你原有的安排。我一直担心,在我做出那样粗鲁的事情之后,你不会再愿意接受我的邀请了。”洗手间里的福布斯名人倾身对着镜子整理鬓角,他的动作看起来很随意,漫不经心,甚至让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型显得有点凌乱了,但这反而显然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懒散是优雅必要的组成部分——

克拉克移开目光,专注于擦拭自己脸上的灰烬。他要不能呼吸了,或许只是因为堵住鼻腔的烟尘。“没关系,任谁在经历了那些之后都会心情糟糕,我不可能对您有任何不满。而且我想没有记者——事实上,我想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跟您面对面聊聊的机会,韦恩先生。那个孩子,迪克,他还好吗?”

“我们今天送他去做了感官登记评定。B级哨兵,不过他目前还是青少年,这只是个参考,在成年后再做评定等级一般会有所提升。我应该对你为他做的事表示感谢,虽然昨晚我的所作所为完全表达了相反的意图。我的家人们都要求我向你郑重道歉,这也确实是我应该做的,请你原谅,肯特先生。”

“叫我克拉克吧。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只希望你们不会嫌我多管闲事。”

“当然不会。”哨兵停顿了片刻,就像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熟悉这个词语的发音一样。

“克拉克。”

克拉克撑着水池边缘,一些极其细小的水珠停在他睫毛弯曲弧度的最低点,颤抖着,随着他的微笑低落,这入水时发出的微弱声响清晰地落在哨兵的耳中。

“我想迪克更希望能亲自向你致谢,不过考虑到他刚刚转化,过长时间暴露在陌生环境中可能会让他焦虑,所以我先让他回家去了——”

一阵憋笑声打断了他,让布鲁斯忍不住挑眉。“怎么?”

“对不起。”克拉克红着脸干咳了两下,从镜子里飞快地瞥了布鲁斯一眼。“只是,这听起来就像猫咪一样。灵敏的感官,怕生,会在陌生环境中感到焦虑,会下意识躲起来,有点意外的可爱。不过哨兵喜欢水这一点和猫很不一样。”

哨兵也在通过镜子注视他,但没有一丝笑意。

“您似乎并不为这件事感到高兴。”克拉克迅速收敛笑容。他似乎有些自责。

布鲁斯回以一个模糊的鼻音。“这是迪克一直以来希望的事情,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告诉过我,他想成为一名哨兵或者向导。而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我理应为他感到高兴。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实现很多……非此无法达成的目标。”他背过身,转动手里那支精致得仿佛只是一件装饰品的手杖,“但你也看到了,我无法说自己这是件值得享受的事,推己及人,我很难不为他的未来感到忧虑。”

“我明白的。我很抱歉,韦恩先生。真的,我真心希望您能……没什么。”克拉克轻声说,他的嗓音很柔和,几乎让布鲁斯从中感到慰藉而非荒谬。

“噢,您的手帕!”他忽然以一种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在调节气氛的夸张腔调惊声说:“我把它弄的有点太脏了,或许我可以洗干净以后再还给您,我希望这不是需要干洗的面料——”

“你的口气像是这事都怪你一样。如果这些话被我的哪个律师听见,他们搞不好真的会找到一些适合起诉你的明目。好了,别管手帕的事了,或许你不相信,支付阿尔弗雷德的工资是我一年来最大的开销,所以别总想着替他省事,亲爱的克拉克。”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一回生,二回熟。布鲁斯想。他自然地从克拉克手中收回自己的手帕,随意地掖进裤兜中,并不在意那方皱巴巴的手帕会弄湿内衬。

“如果我们继续在洗手间热火朝天地聊下去,这里好心的应侍生大概会在门外支起清扫中的牌子了。”他调笑道,并且注意到这个瞬间僵硬起来的大号童子军显然听懂了其中的暗示——这家伙也不是那么不谙世事,不是吗。

“走吧,为了表达真正的诚意,我会带你去看些你想要的东西。”哨兵尽量不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过于愉快。

他们离开餐厅,沿着哥谭的街道缓步向克拉克下榻的酒店走去。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小雪,积雪还没有融化的趋势,空气中的湿气得到短暂地释放,因此寒冷倒是显得相当宜人。

既然迪克已经回到了庄园,布鲁斯也不认为他么有理由在呆在那个宛如“天堂”一般完美无瑕的房间中。他本该跟着车子一起回去的,事实上,在迪克联系阿尔弗雷德,一直到车子来到餐厅,他即将打开车门的前一刻,他也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就这样忘掉这一切,等着肯特在哥谭受够了这么无功而返,而他的生活也将恢复本来的样子,一切如常,就像从来没有过任何改变,或者说改变的倾向——

然后,“砰”得一声。就好像有人朝你的脑袋开了一枪那样,你再也没法视而不见。你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并且不敢相信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就在那里,而你却始终视而不见。

当然,一旦你看到了它,就像太阳一样,你就再也无法假装它不存在。


【TBC】

【二代蝙超/哨向AU】Finders, Keepers CH.9

>>>>  9.


迪克支着脸,环视着他们所在的房间:四面墙都铺满一种极其浅淡、接近苍白的浅蓝色墙纸,印着规则的几何暗纹,桌布也是同样的颜色和材质,几乎要融为一体。他们脚下是厚厚的人造长绒地毯,神奇的没有任何灰尘和气味,他在上面蹭了蹭脚跟,所有声音都被吸收了。旋律悠扬动听的轻音乐安静地响着,仿佛是要从房间角落处隐藏的音响直接流进顾客的杯中,形成一个个细小的气泡,但是因为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足够久,以至于整首歌单已经从头到尾播了两遍,因此还是有些惹人生厌。

布鲁斯坐在他的对面,穿着比这间房间的墙纸还白的全套晚礼服。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仿佛自己手里翻动的不是仅有四页的菜单,而是记载了整个宇宙全部秘密的典籍。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你们将看到哥谭的前花花公子、社交界宠儿、福布斯名人,所有负责的父亲都会告诫他们的女儿一定要远离的布鲁斯韦恩表演他的拿手好戏——孔雀开屏。迪克在腹诽道,看着布鲁斯第六次调整自己的领针和袖口,以刻意地使它们倾斜的角度显得更加随意而潇洒。

迪克的红角枭已经窝在餐厅为它准备的提篮里打起了瞌睡(另一个更大一些的提篮是空的,不知道布鲁斯的雪鸮在哪里),他尝试着从社交网络上找些乐子,然而推送给他的似乎也全是令人伤心的新闻:威尼斯的洪水已致两人死亡,许多古迹被淹没;肆虐在日本的台风还没有停止,死亡人数达到四十七个,仍在不断增加;澳大利亚的两个州丛林大火目前还没有扑灭——噢,等等,超人出现在了火场,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迪克的睡意瞬间消散了,他点开某个澳大利亚护林员上传的视频,仔细盯着因抖动和浓烟而模糊的视频所记录的红色身影。

“你喜欢超人?”布鲁斯问,放下了手中的《从今日的主厨精选特色晚餐看杨氏双缝干涉实验》(这是迪克给那本菜单起的名字)。

“还好吧,只是我的朋友们都很关注他。我总得跟他们有点话题可聊。”迪克盯着屏幕——青少年在面对监护人关于他们爱好的问询时总是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嘿,你知道吗,超人又展现了一个我们没发现的超能力,冷冻呼吸!他吹一口气就能把大火熄灭!我真想知道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事。”

“他能听到地球另一端的声音,来回月球一趟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布鲁斯瞥了一眼他挂在马夹扣眼里的怀表,(“你是认真的吗布鲁斯?怀表?我们没有穿越到十九世纪吧?”)“我真想知道他是怎么处理那么多……”

迪克把那条仅有三十六秒的视频看了两遍,布鲁斯仍然没有说下去。

“那么多什么?”他问。

“没什么。”布鲁斯阖上眼,似乎进入了短暂的冥想状态,这表示他不想继续这场对话了。过去一段时间的相处让迪克充分习惯了他的这种坏习惯,因此可以心平气和地应对布鲁斯进行的一些谜语人行为,而不是冲上去掐着他的脖子逼迫他说完——当然,迪克也想不到谁有能力掐住布鲁斯的脖子,超人吧,可能。

在完成了点赞、转发以及留下评论“谢谢你超人,你总是最棒的,替我抱抱考拉们!”之后,迪克收起了手机。“或许我们该给克拉克打个电话,一直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不会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吧?”

“我想不会。”布鲁斯漫不经心地说,好像他真的认为一个外地人在夜晚的哥谭独自行动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我没有他的号码。是阿尔弗雷德联系了他住的酒店前台给他留了消息。”

“他没告诉你自己的号码,却告诉了你住址?”

“他没说。不过我对他可能下榻的酒店进行了简单的筛选,然后打了几个电话。我运气不错,他恰好住在我名下的某家酒店。”

说到好像哥谭有哪一家正规酒店不在韦恩集团名下一样。十四岁的哨兵少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松了松自己的领结。“你这样很不好,你知道吗,布鲁斯。”

布鲁斯把菜单推过来,甚至颇为宽容的一笑,“我知道你饿了,我们可以先上前菜。我想肯特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我不是说这个。而且说到这里的前菜,我对大马士革的玫瑰园空气的味道没有任何兴趣。那不 · 能 · 吃!”迪克瞥了一眼,抱着手臂谴责地看着他,“我是说,你在炫耀。你并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克拉克到底在哪里伤害了你的自尊,以至于你觉得自己不得不采取这种手段报复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布鲁斯状似迷糊地扬起眉毛,显得甚至有些令人恼火的迷人。

“所有这些,只接受某个排外的神奇俱乐部成员预约的餐厅,需要侍应生引导才能找到的房间,还有什么分子冻料理——”他的手指有些激动地点着那些有用花里胡哨名字的菜品,“你应该知道这里吃不到真正的食物,对吧?你只是想让克拉克尴尬而已,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在说,‘看看,我们来自不一样的世界’。”迪克以一种老成到有些可爱的方式叹了口气,“或许我们不该等下去了,他不会来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让阿尔弗雷德来接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去吃个玉米卷,或者鸡蛋三明治。托那该死的检查的福,我已经八个小时没吃过任何东西了。”

“事情的确如此,我们从各种意义上都来自不一样的世界,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布鲁斯平静地接下了他的指责,“我想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迪克。我选择这里就餐是因为这家餐厅很重视顾客的隐私,我认为我们能在这里好好谈谈,不用担心窃听或者某些人多余的好奇心。而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里是哥谭市为数不多有条件同时接待哨兵和普通人的餐厅。”

迪克控制住自己想要重复布鲁斯所说的最后一个句子的冲动,因为那样很傻。“我不知道时至今日还有这样的隔离政策存在。”他干巴巴地说,“这严重违反联邦宪法——”

“这并没有违反任何一部法律,没有任何条目或者规定禁止哨兵和向导去任何一家餐厅吃任何食物,这是他们——我们自己的选择。如果为了追求公平,强行将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准拖到极少数特殊群体的水准而罔顾他们的需要,那这就是另一种暴政了。”布鲁斯露出一个介于被逗乐与苦笑之间的表情,“哨兵的五感灵敏程度强于普通人数百倍,某些食物的刺激太过强烈,可能会对哨兵的味觉和嗅觉造成损伤,尤其是刚刚转化的哨兵。”

“所以我……”迪克舔了舔嘴唇,“我得跟玉米卷和三明治说再见了,是吗?”

“恐怕暂时如此,偶尔一两次破例倒也没什么——大概一年两三次吧。但那是等你的感官完全稳定以后的事,如果你希望能在感官发育期提高精神力等级的话,最好按公会说的做。”布鲁斯翻了个仍在阿尔弗雷德接受范围内的白眼,“当你适应了以后,就会发现哨兵特供麦片的味道也不是那么难吃。除了香草味,香草味总是很恶心。”

迪克的眉毛末端塌下去,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他开始暗自懊悔自己高兴的太早,而现在是时候为他与那些垃圾食品曾经共处的美好时光告别默哀的时候了。那些在哥谭湿冷的冬夜用奶油一样厚重的白色蒸汽包裹起来的小吃摊,还有会在你舌头上跳踢踏舞,冒着气的碳酸饮料……

“不,等等,我不明白。我没记得阿福之前有给你做过什么哨兵特制餐,而在今天之前我还不是——”

“我在认识你之前就不再吃那些东西了,对我来说已经没必要了。”布鲁斯打断他。“而且,很遗憾,在这方面我是你能找到的最糟糕的一个榜样。”

该死,他又要闭眼了!这家伙的精神体怎么会是猫头鹰,该是鸵鸟才对!迪克感到烦躁在他胸中翻涌着,但这种情绪针对的究竟是布鲁斯,还是他自己,他并不能区分。

“我从没那么想过,布鲁斯!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如果——”

年轻哨兵的心鼓噪着,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流速在加快,向脸颊涌去,他一定很丢脸地脸红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丢脸的人面前。

“如果什么,迪克?”

哨兵的感官同样向他报告了这里的另一个哨兵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布鲁斯只是支着下巴,平静地打量着迪克,就像他从来没有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孩曾经收藏过的那些关于蝙蝠侠报道的剪报,没有抓到过他彻夜不眠企图偷偷破译蝙蝠洞的门禁密码,也根本不知道理查德格雷森此刻想说的是什么。

“如果,如果我能得到你的认可——我知道这很难,我的等级评定并不算高,要达到你的水平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会尽我所能——我想得到你的指导。我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也明白你或许这辈子都不想再和那些事沾边了,所以过去一年我都在尽力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不该有的兴趣让你心烦,但既然现在我也成为了哨兵,像你一样,我想这或许意味着……这是某种命运的安排。”

布鲁斯在注视他——准确地说,蝙蝠侠在注视他。尽管他们不在那个迪克想象中阴暗潮湿、回荡着蝙蝠令人毛骨悚然的戚喳叫声和电子设备全力运算发出的嗡鸣声的洞窟中,布鲁斯也并不在他那套令人视之胆寒的黑色套装中,但迪克很清楚,此刻他所承受的是来自一位侦探、一个斗士,同时也是一名可能连他的神经元活动都能清晰感知的哨兵的审视。

“我想,”迪克端起茶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努力把自己的所有情绪和幻想一起咽下去。“我想成为像你和超人那样的人。

沉默让这间房间里流逝的时间被无限地拉长了,除了那自始至终环绕着他们的柔和轻音乐,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善于利用感官探知最细微声响的哨兵同样精通隐匿自己的声音。迪克能清晰地听见布鲁斯的怀表在滴答作响,他在心中默默跟着读秒,在整整一分钟之后,他听到了来自布鲁斯的叹气声。

“我会考虑的。”哨兵无奈地抚摸了几下那只像炮弹一样冲过来紧贴着他脸颊的红角鸮,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打给阿尔弗雷德吧,你刚刚转化,需要足够的休息。这样等下去未免太傻了。”


【TBC】

【二代蝙超/哨向AU】Finders, Keepers CH.8

>>>>  8.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餐厅通向二楼的木质螺旋楼梯上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阿尔弗雷德抬起头皱眉看着头顶掉下来的细小灰尘,而布鲁斯在读报纸上一篇关于哥谭夜莺队和大都会勇士队的橄榄球比赛报道,兴致缺缺地搅和着自己碗里的早饭。现在他们离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美国家庭情景喜剧般的早晨只差一个在厨房里也要穿高跟鞋的女主人。

“早上好,阿尔弗雷德,是麦片?你也早,布鲁斯,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看到你。”

迪克这次倒是规规矩矩地把自己的屁股以正常的方式放进了椅子里,不过他的精神体帮助他完整了杂技的那部分——那只红角鸮抓着水晶吊灯垂下来的流苏在空中做了一个完美的转体,稳稳地落在他的哨兵的头顶,眯着眼炫耀地张开翅膀。

“早安,理查德少爷。”阿尔弗雷德把一碗乳白色粘稠的东西放在他面前,看起来不太能引起人的食欲,不过这不能破坏迪克的好心情,“以新视角看待这个世界的感觉怎么样?”

“棒极了。”他的脸像个孩子似的红扑扑的,看起来是睡了一个好觉。角鸮像只小型雀那样围着他的盘子蹦跶,用短小的喙好奇地啄着桌上麦片的残渣。作为猫头鹰在清晨表现出反常的活跃,这让报纸后的另一个哨兵十分怀疑他角鸮的外表实际上是百灵鸟的伪装。

“现在我也有我的猫头鹰了。”迪克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而骄傲地宣布,“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我的同学们了,我是学校里唯一的哨兵——”

“从任何角度上说这都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而且你今天不去学校,我已经和华盛顿塔联系过了,阿尔弗雷德会带你去公会做感官等级评定,之后还有一些必要的说明和手续,整个过程会花费至少一天。”布鲁斯把报纸丢在桌子上,“以防到时候你会失望,我还是提前告诉你,目前还没有任何登记在案的S级以上哨兵或向导是在十二岁以后觉醒的。”

“你只是让我提前失望了。”迪克吐吐舌头,在他看清布鲁斯的脸的时候愣住了,“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刮掉了你的忧郁颓废型男胡?”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想试试新的刮胡刀。还有,停止给我添加一些多余的前缀。”

“哇哦。”迪克眯着眼睛,用典型的青少年方式对着他咯咯地偷笑,“你又开始约会了是不是?和那个向导?”

“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布鲁斯干巴巴地说,感到阿尔弗雷德充满期望的目光像魔鬼的三叉戟一样刺在他的后背上。

“他昨天晚上就在这里!”迪克伸长手臂,把那份被布鲁斯扔在桌子上的晨报捞过来,对着他高高举起体育版。如果现在他面前有一堆记号笔可供他使用的话,理查德格雷森一定会使用亮粉色、最粗号的那一根,把这个名字圈起来,贴在布鲁斯的眼睫毛上。

“就是这一位,克拉克肯特!昨天晚上,在我泡在喷水池里还有之后躺在某个地方的时候,虽然我没法集中注意力,但我知道他在我身边,而且单单是这个事实就足以让我觉得……”他把那份报纸放下来,手指拂过那个印在角落里的名字,“我不知道。如果我是基督徒的话,我会说‘这感觉就像天使降临在我身边’,但我不是……在克拉克握过我的手以后,我梦见了我妈妈。我已经很久没梦到过她了,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我害怕梦见她,还有爸爸,那一幕是我最深的噩梦。但当我真的梦见她之后,我意识到我真的很想她。”

布鲁斯没有回答,他专注地看着迪克,若有所思。或许是他想的太过入神了,当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搁着衣服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时,哨兵的背肌迅速收缩起来,距离他跳起来发动攻击大概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更正,他已经不能“跳起来”了,这样的大动作对他而言太过于奢侈了。布鲁斯只是感觉到片刻的不适,随后他意识到那是阿尔弗雷德。于是他软化下来,像一块烤好的松饼那样。

“他不是向导。我试过他,没有任何精神力,完全是Mute。或许他接受过什么Mute的应急心理疏导培训,恰好对信息过载同样有效,我不知道。我们昨天晚上才刚刚在海边认识,因为一些误会所以他在大宅过了一夜。”布鲁斯清了清嗓子,端起他的茶杯,就像举起一面盾牌那样,“仅此而已。没有任何浪漫关系,让你失望了真是抱歉。”

“是吗?”理查德和精神体同步眨了眨眼,“原来他是Mute……这可真让人意外。”

“说到这个,我注意到我们的客人在哥谭到大都会第一班特快专列发车以前就离开了庄园。”阿尔弗雷德适时把盘子收走,给他们添上茶水,“希望肯特先生不是因为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的失礼而不告而别的吧?”

迪克瞪着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瞪着布鲁斯,布鲁斯瞪着……他的茶杯。

片刻之后,他妥协了,一如既往。

“我们昨晚起了些争执,在你睡下以后。”昨天晚上他从克拉克肯特身上发现的诸多疑点在一瞬间掠过布鲁斯心头,思索片刻,他从中选择了最无关痛痒的哪个:“他是个记者,阿尔弗雷德。”

“我还以为昨晚我们的记者先生的表现已经足够赢得您的友谊了呢,布鲁斯少爷。”阿尔弗雷德高高挑起他的一边眉毛,“争执?这是对待我们的客人和恩人该有的态度吗?”

“我介意的不是记者的问题,他到哥谭来是为调查蝙蝠侠和哈维邓特谋杀案!”布鲁斯烦躁地把餐巾揉成一团丢在餐桌上。

该死,他本不想再提这个的。

这是绝对、绝对不适合在早餐餐桌上——事实上是任何餐桌——提起的话题,迪克想。看着他一下子陷入沉默的监护人和监护人的监护人,叹了口气,拎起自己那只将要把脑袋探进布鲁斯的茶杯的角鸮。“请允许我先失陪一下,我需要……准备些东西。或许吧,我想感官等级评定肯定需要准备一点感官以外的东西……”他对着完全没有在意他的两个人耸耸肩,“我要准备很久、很久。总之,当你们谈好以后,上楼来叫我就好。”

伴随着又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理查德格雷森消失在餐厅里。毫无疑问,他是个体贴温柔的孩子,以某些颇具刻板印象的观点来看,他的个性似乎更类似一名向导——或许他未来会拥有一名哨兵般的向导也说不定,事情总是这样的。

“我很抱歉,少爷。”

“没有人需要道歉。”布鲁斯摇摇头,“我查了一下肯特的底细,他不是那种完美到毫无差错以至使人生疑的人,作为记者也不太称职,星球日报的记录显示他经常迟到早退和拖稿,而且本月因为公寓的垃圾处理不当被罚款两次,但——我知道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很怪,他似乎的确是个好人。”

——一个能在雨声中听见漆黑海面之下的心跳声、哪怕直接将手伸进火炉都不会留下任何烧伤,还恰好长得很像超人的好人。

布鲁斯停顿了片刻,某些痛苦奇异地混杂着宽慰在他眼中那片灰蓝色的坚冰之下翻涌。“昨晚肯特告诉我,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GCPD给出的调查结果,所以决定亲自来哥谭调查一番。他不认为蝙蝠侠会杀死哈维邓特和五名警察,因为他认为蝙蝠侠是个……用他的话说,蝙蝠侠是‘有极强原则和底线的斗士’。”

“因为他的确是。”阿尔弗雷德轻声说。

布鲁斯用手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摇了摇头。“克拉克肯特并不真的了解蝙蝠侠,也不了解哥谭。我不知道他是凭什么认定自己的观点,他或许是个好人,但显然也是个固执的傻瓜。”

老人沉默了。自从瑞秋道斯的死和哈维邓特案发到今天,他们始终在争论这个话题,而每一次阿尔弗雷德都无法不做退让的那个。布鲁斯拒绝听他说话,或者说他在听,却没有真的“听见”。

“您只是孤身一人太久了。”

他还是忍不住在布鲁斯即将爬上楼梯时再度开口。

那个身影因此停顿了片刻。布鲁斯韦恩转过头看着阿尔弗雷德,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作为哨兵他甚至可以通过聆听血液流速来判断阿尔弗雷德心脏的健康状况,却从来听不出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所有人都是孤身一人,阿尔弗雷德。我们大部分人都不是双胞胎,当代社会也不流行殉葬制,因此我们必须一个人面对出生和死亡——这样重大的事情都是一个人完成,那么其他时候是否有人陪伴真的重要吗?Mute可以很好的一个人生活,如果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如果哨兵或者向导不与他们‘灵魂的另一半’结合,他们就不能作为哨兵和向导。如果我们没法选择自己是哨兵向导还是Mute可以归结为遗传作祟,那这又是为什么?不论我是‘孤身一人’,还是与某个向导结合,甚至和Mute在一起,那都是我的选择……我已经受够了命运替我做的选择了。”

在布鲁斯结束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说之后,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您关于这个问题有些过于敏感了,布鲁斯少爷。我只是在想,或许您和肯特先生是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的。您需要来自朋友的理解,尤其是一位高尚的朋友。”

“你和他说的话还不超过二十句。”布鲁斯抓着栏杆,用手杖敲了敲因为久站而感到麻木酸痛的小腿,自嘲地笑了笑。

“但我相信他的道德,仅凭他昨天晚上本能般地先后拯救了您和理查德少爷。”阿尔弗雷德推着餐车渐渐离开餐厅,不过对于哨兵来说,他的声音却并不会因为远离而减弱。他的雪鸮蹲在阿尔弗雷德的肩膀上(布鲁斯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眯着眼睛,那样子看起来不像只鸟,更像是一只被宠坏了的坏脾气猫,窝在婴儿车里,被主人推上街散步。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个Mute就退缩到不属于自己的领域外,冷眼旁观他人的痛苦,同样的,他也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大都会人,而对与自己一海之隔的城市中正在发生的不公与悲剧视若无睹——仅凭这些还不够证明他可以成为一位高尚的朋友吗?”

朋友。

这个词并不经常出现在布鲁斯韦恩的人生中。

他的校园时代在流言的缠绕中仓促结束,作为学生的布鲁斯总是刻薄而阴沉,这一方面是由于童年的不幸给他的灵魂刻下了永恒的痕迹,就像弑亲者该隐额头上的印记那样,但更主要的原因则是他作为哨兵过分灵敏的感官——他可以清楚地嗅到一个人面庞上干涸的泪水的味道,或是听到胃脘因为伤害与痛苦而绝望地收紧。他不知道其他哨兵是怎样应对这一切的,他们的数量很少,在布鲁斯韦恩的青少年时期他从未遇到过自己的同类。托马斯韦恩没有将他送进圣所接受统一的哨兵教育,他生活在普通人之间,哨兵通常用于探知隔壁房间的手枪上膛,或是保险箱锁簧的细微震动的灵敏感官反馈给他的是空气般无所不在,平等而近乎公正地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痛苦。

总之,这一切作用在这颗善良而又因天赋显得愈发敏感的心上,产生了完全相反的结果:同时来自内部和外部的痛苦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布鲁斯韦恩,这使得他的个性朝着与通常符合“幸福人生”的要求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他可以不动声色地忍受远超常人所能想象的痛苦,却无法为平凡的“美好”露出微笑。

布鲁斯并不认为Mute,或者他的同类们可以理解他——事实上他们也确实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太奢侈了,布鲁斯已经放弃了向任何人寻求它的尝试,包括他自己。他有那么一两个朋友,瑞秋道斯算一个,哈维邓特曾经也一度是他的同盟,但他们死了。“感情用事”从来不是会被用来形容布鲁斯的词汇,他自然不会把一度降临在整个哥谭的不幸全部不负责任地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但每当他想起曾经与他们共处的、或漫长或短暂的岁月,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东西,而他又是如何失去了他们……

“或许吧,不过他绝对在隐瞒着什么,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懒人沙发,但力气却比杀手鳄还夸张,昨天他差点在海里拧断我的胳膊。还有他的眼镜,或许是因为那副眼镜真的丑到惊世骇俗,如果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傻乎乎的黑框和酒瓶底上,根本注意不到他的——”

布鲁斯即时地刹住了自己。真该庆幸他的精神体和阿尔弗雷德都离开了,他的拇指悻悻地抚过仍然保持着兴致盎然的微笑的唇角。

“不管怎么说,”他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继续道:“克拉克肯特不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的,戈登不可能向一个傻乎乎又伸着鼻子多管闲事的大都会人透露任何有关哈维邓特的信息。至多一个星期,等他被哥谭糟糕的天气折磨够了,自然会打道回府——”

“噢,真的吗,这我倒是没想到,布鲁斯少爷,我只是认为或许结识彼此对你们双方都有益处,而你已经开始考虑未来定期会面是否可行的问题了。”阿尔弗雷德又用那种该死的英国人特有的得意洋洋的腔调说话了。

有时候布鲁斯韦恩十分怀疑他的精神体其实是一个看起来大概五六十岁的中年白人男性,而他的管家则是一只神出鬼没的雪鸮。

“我没跟你开玩笑,阿尔弗雷德。”他继续着被短暂中断的攀爬过程,开始思考在一楼起居室和二楼走廊间再装一部电梯。“哪怕是以普通的社交关系而言,我们也很难能够找到交集。他是个记者,并不是说我对这个职业有什么偏见,但和他们打交道的确很让我头疼。而且……我们分手时,我已经说过了,我和他不会再碰面了。”

“从统计学上来说,悲观的人的确比乐观的人寿命短,如果这是您想到的新的自杀方法。”阿尔弗雷德远远地回答他。

“不。”布鲁斯撑着栏杆,把自己的发型揉的乱七八糟。他不明白这一切有什么必要,反正他根本不会走出这间宅邸,干嘛要费心把自己打扮的光彩照人。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坟墓中了,那就应该有一副冢中枯骨的样子。“我说的是实话。或许肯特是个不错的人,他的确像是个好脾气的家伙,但没那么不识趣。在我说了那样的话以后,我很确定他不会再……”

事情总是这样。所有事情、无一例外,全部会被歪曲、被误解,最终被搞砸。

“或许肯特先生不会回到这里来,但我很确定您可以去找他。事实上,您也该这么做,毕竟您有充分且必要的理由。”阿尔弗雷德回到餐厅来,他的手腕上挂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雨伞,弯曲的木质已经磨掉了油漆,光滑地闪闪发亮。显然,他的主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十分珍视这把伞。

“至少现在有了。”管家笑意盈盈地说。

雪鸮烦躁地眯了眯眼,朝他飞过来,尖锐如铁钩的爪子并在他掠过哨兵头顶的时候将将擦过布鲁斯的头皮。布鲁斯很确定,如果精神体需要进食和排泄,那么自己的头顶现在会有一坨鸟屎。


【TBC】

【二代蝙超/哨向AU】Finders, Keepers CH.7

>>>>  7.


克拉克并不清楚的第二件事是,在一段时间后,他们各自冲了个热水澡,换掉了几次干掉又湿了的衣服并且坐在捧着热饮坐在火炉前的时候,布鲁斯的精神触须再一次试探了他。

仍然是一样的结果,哨兵的精神力接触到的只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虚无,如同坠入茫茫大海。克拉克肯特的确是个Mute。他看着克拉克在温暖火光下映照的脸庞,朦胧抖动的光影让他的眉眼有些模糊,一些细碎的火光从他纤长密实如羽毛一般的睫毛中漏出来,就像有星星停在他的眼睫弯起的弧度中。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克拉克转过头来,对布鲁斯露出一个友好、因为弄丢了眼镜而显得有些迷糊的笑来,这让他心头一动。布鲁斯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但同时他又不想用任语言话破坏这由炉火发出的细微噼啪声环绕的宁静。

他长得很美。这个念头跃入布鲁斯的脑海,但这并不是真正引起他注意的东西,作为“一个韦恩”的成长环境和他所处的地位决定了“美”在布鲁斯的生活中并不罕见,但是……

哨兵按下了自己心中的异讶,坐进另一张椅子里,在杯子的掩护下继续打量着对方——准确地说,是观察,而非欣赏。

“注射向导素会对哨兵的健康产生影响吗?所以潘尼沃斯先生不想……”Mute先开口了。布鲁斯能闻到他吐息间散发出热可可奶油味的甜香,这让他杯子中的纯净水也没那么乏味了。

他知道记者没问出来的问题是什么:布鲁斯韦恩,已经淡出公众视野的商界大亨和花花公子的实际健康状况如此糟糕,是因为他像个瘾君子一样狂磕向导素吗?

“不会,哨兵信息过载主要是因为精神屏障受损。”他舒展开身子,没有骨头一样瘫在躺椅里,“我不是因为注射向导素过量才变成这幅鬼样子的,那玩意又不上瘾,你颠倒了因果。是因为屏障受损太厉害,所以人工向导素已经很难对我的精神屏障起到加固作用了。”他挥了挥手,“不过没关系,如果我的上一个私人医生说的不错的话,我也用不着受罪多久了——用不了多久,我的精神屏障就会彻底崩溃,精神力死亡,到那时候我就不再是哨兵了。”

克拉克吃惊地盯着他,仿佛一只在被车灯晃得动弹不得的林鹿,不安与歉疚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那双动人的蓝眼睛湿淋淋的,火光在他的眸子中流转,仿佛积蓄了泪水一般。

这让布鲁斯突然觉得有些滑稽,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通常能让人头晕目眩的迷人笑容。“你好像很为我感到难过,甜心。真让人感动。”他喃喃地说,“可惜你并不属于这座城市……我还没有问过你,来哥谭有何贵干?”

克拉克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从见面起就有些驮着的背忽然挺直了。

更像了。哨兵在心里默默评估道。如果能见超人一面,不是隔着摄像机和电视屏幕,而是面对面地直接接触,他或许就能运用哨兵的感官得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想调查哥谭的一个案子,韦恩先生。”他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布鲁斯抬眼打量着这个穿着浴袍的Mute。

“我想搞清楚‘光明骑士’哈维邓特及GCPD五名警官被蝙蝠侠谋杀一案的真相。”

这倒确实是……令人意外。

“哈维邓特。”布鲁斯听见自己干涩的嗓子发出尖锐的声音,“你说的是那个一年前那个被反社会疯子杀死的检察官。”

“您认识他?”

“在哥谭谁会没听过救世主的名字。”

“我不认为哈维邓特是哥谭的救世主,”布鲁斯布鲁斯倾身拨弄着壁炉里的木炭,直视火焰,就像对这样明亮的光线会给哨兵过于敏感的感官造成多大的伤害并不知情一样。他能感受到来自Mute密切而意味不明的注视,引起他的精神一阵静电般的刺痛。“也不认为蝙蝠侠是个反社会的疯子。”

几缕飞起的火星跳上了他的手指,他小声抽了口气,随手丢下火钳。“这么说,你认为这桩CGPD已经盖棺定论一整年的案子另有隐情咯?”他歪着身子靠在扶手椅里,打了个放松的呵欠,看起来随时会睡着,但大腿肌肉却紧紧地绷着,甚至抽筋一样微微颤动。他的脚趾几乎要把拖鞋抓穿了。

“您难道不这么认为吗?就在案发前的一个周,蝙蝠侠仍然是‘哥谭的佐罗’,一名义务警员。不管警方是否承认,他的确曾经给哥谭带来正面的影响,哈维邓特甚至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他身份的安全,而蝙蝠侠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他惩戒了小丑——然后,毫无征兆地,一夜之间,哈维邓特已经五个警察死了,而蝙蝠侠成了杀人犯。”肯特的语言温吞却并不软弱,事实上,如果声音有力量的话,他已经足够让布鲁斯窒息了,“这说不通。在我看来——”

“这里是哥谭,没人关心别人怎么看,蜜糖。”他懒散地拉长了调子,“你想知道我怎么看吗?我认为你该好好睡一觉,明早回到大都会去,窝在你舒服的小公寓里读几本你喜欢的侦探小说,然后把这些乱七八糟全忘掉。”

肯特看着他。那个大都会人双手捧着杯子,膝盖紧靠在一起,显得无辜而不知所措,但他藏在氤氲蒸汽之后的蓝眼睛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情绪。哨兵不像向导一样善于感受和分辨情绪,但他们能够阅读每一块肌肉,捕捉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克拉克肯特自信而笃定,即使他现在就坐在一个陌生人的炉火旁,端着陌生人提供的饮料,与陌生人交谈,他依旧没有将任何注意力放在他自己身上,布鲁斯不清楚这究竟是出自愚蠢的过分轻信和天真,还是肯特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强烈到暂时忘我的好奇心——他可以确定的是,这两种情况都不怎么值得称道。

“在我看来,”不知是壁炉的火光抑或布鲁斯韦恩过于轻佻的语言给他的脸颊染上了暖色,肯特仍然凭借某种近乎顽固的毅力无视了哥谭人的嘲讽,“蝙蝠侠是一位有极强原则和底线的斗士。

“给杀人犯翻案肯定会很吸引眼球,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观点。”布鲁斯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液体。阿尔弗雷德真的不是给他倒了一杯水而不是白兰地吗?或者他的感官已经糟糕到没有办法分辨两者了,不然他此刻怎么会觉得如此……心绪难平。明明一句“我要休息了”就可以结束这场愚蠢的对话(无礼应当并不是肯特的诸多缺点之一),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这是个陌生人、异乡人,一个Mute,一个无名之辈——难道他能在克拉克肯特身上寄予什么希望吗?凭什么?难道你还没有尝够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带来的苦头吗?他有些苦涩地自问,却无法自答。

“或许吧。我无意以哗众取宠,更不想凭借这个案子发篇报道,如果这是你就所暗示的,韦恩先生。我可以给您看我的记者证,它会告诉您克拉克肯特在星球日报给体育版供稿,最知名的报道是关于去年哥谭和大都会之间的一场橄榄球比赛,因为那场比赛出现了史诗级的大逆转。我只是相信蝙蝠侠是无罪的,也许是一厢情愿,但我会尽一切努力证明我的观点。”

“你见过他吗?那个义务警员,或者说,法外之徒……”布鲁斯摇晃着他的玻璃杯,澄清的液体漾起变幻的波光,落在他眉眼间,映得那双盐湖般灰蓝的眼睛明明灭灭。“蝙蝠侠。”

克拉克垂下眼,现在他表现得没那么笃定了。这使他的质询者嗤笑出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那家伙感兴趣。或许你读过几篇关于那个疯子捕风捉影的报道,你是个记者,你应当比我清楚那上面写的东西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他不该再说下去了,布鲁斯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声带,仿佛那些词句是没有经过大脑而自发出现在他唇间的一样:“人们只是需要一个象征,在困境中尤为如此,而对于哥谭这样烂透了的城市来说,它只配得到一个靠万圣节戏装把自己打扮成怪物的懦夫。”

“请原谅我的失礼,韦恩先生,在我这样一个局外人看来恰恰相反,蝙蝠侠是一个英雄,而哥谭也同样是英雄的城市。”

是错觉吗?哨兵想,他面前这个比起记者似乎更像是法官的Mute好像有一段时间没眨过眼了。

“人们并不想要‘英雄的城市’。这名字或许很好听,但只有牺牲才能创造英雄。人们只想要普通的城市,过普通的生活,哥谭已经不再需要蝙蝠侠了。我们有自己的警察把那些败类丢进黑门监狱,如果黑门监狱也装不下就交给阿卡姆疯人院,这个系统自然不是尽善尽美的,但我们也只能忍受。”布鲁斯以一种些尖刻到近乎炫耀的腔调自我挖苦道:“哥谭人一向擅长忍受,否则我们也不会选择住在这个全国气候最糟糕的洼地了。”

“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总会有他们解决不了的突发状况,尤其是在哥谭。更何况那些家伙,警察、政客、检察官们——啊,当然,还有像我这样‘吸血鬼阔佬’——也说不上多么值得信任。”布鲁斯垂眼啜了些杯中的液体,考虑到他喝的其实只是一杯纯净水,这样的姿态矫揉造作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了,但眼下哨兵确实需要强迫自己做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以分散感知力,抑制在他体内四处流窜的神经性兴奋——这久违的“谈兴”使他胃脘抽搐,几乎要呕吐出来。

“不过,我们不是还有超人吗。大都会离哥谭并不算远,尤其是新的跨海大桥开通以后——虽然超人也用不着高速路。你和超人来自同一个城市,那么你应当对他有所了解。”

“超人?”星球日报的记者愣了片刻才点点头,动作缓慢,甚至可以说带着几分凝重的意味。“还算熟悉,但采访超人这种级别的任务可轮不上我。”

“我听说过,露易丝莱恩小姐是超人的专属记者。你觉得是因为超人只喜欢黑发蓝眼的美人吗?若是如此,我们的外星人朋友可真是有点自恋,尽管他确实有资本如此。不过——”布鲁斯半眯着眼睛,哨兵明察秋毫的视觉使他并不需要这样做,但这是一个信号,表达出自己正在观察对方的意图。

“我发现,其实你也挺符合这个标准,甜心。”他熟练地露出一个轻浮的笑容来。

不出所料,肯特没什么反应。他可能有点困惑与布鲁斯韦恩突然的调侃,但也仅限于困惑罢了。

“关于超人的事,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韦恩先生?您觉得超人会对哥谭有所帮助?”

“你可能把我看的有点太重要了,记者先生,虽然我确实为此倍感荣幸,但我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在很多哥谭的报纸看来,布鲁斯韦恩甚至已经死了——不过这倒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做此猜测。”布鲁斯放下杯子,他的目光穿过坐在面前的人,落在他身后,客厅里那副一尘不染的旧肖像上。“至于超人,他难道不是已经在这么做了吗?可能你太忙于调查蝙蝠侠,没有注意到超人今天救了……好像是七个人。”

“我想是六个。”克拉克抿了抿嘴,“如果您指的是今天下午发生在跨海大桥上的车祸。”

“唔。是六个人吗。”布鲁斯漫不经心地回应着,“那看来我多算了一个。”

片刻的沉默之后,肯特站起来。他显然不是那种会将沉默作为一种无声的让步的人,对这个大都会人来说,沉默意味着为下一轮反击积蓄力量。

“我想请您看一样东西。”

他短暂的离开了。现在布鲁斯终于能够毫无障碍地直视那幅画像了:年轻的托马斯和玛莎挽着彼此的手臂,笑容甜蜜而神采奕奕。后来托马斯曾经无数次拉着儿子的手站在这里,充满自豪地说,这里有朝一日会同样挂上布鲁斯韦恩和他的韦恩夫人的画像。他父母的肖像在那场烧光了整幢宅邸的大火中同样付之一炬,但之后布鲁斯想办法联系到了当时的画师,凭借照片和他的描述绘制了一幅几乎一模一样的。

但到底也只是“几乎”。

在他的思绪向更远处蔓延之前,克拉克肯特回来了,抱着一个褪色的、可能还粘了不少沙子的手提包,布鲁斯隐约回忆起这个记者似乎的确一只带着这个破包,以及他那把深蓝色的长柄雨伞。肯特对他笑了一下,打开了手提包,里面有些零碎的小东西和皱巴巴的纸,但这些显然并不是他想要展示的东西——那是一把装在密封袋里的钩爪枪。

“这是蝙蝠侠的?”

“这是蝙蝠侠的。”

他们同时说道。肯特小心地取出那把钩爪枪,放在他们之间的水晶圆几上。这是布鲁斯韦恩回到哥谭之后制作的第一批装备,塑料外壳,轻巧便于携带,同时也有很多问题,比如绳索的承重能力和射程范围有限,因此蝙蝠侠很快就淘汰了这一款抓钩枪。现在恐怕是在蝙蝠洞都找不到相似制式的装备了。

“你去黑市了?那地方可不是欢迎大都会人的旅游胜地。”

“不,我去了奈何岛。”

更糟。

布鲁斯感到自己的右腿一阵神经性的疼痛。

“这把枪是一个孩子借给我的,他的名字叫杰森陶德。蝙蝠侠在五年前的某个夜晚出现在他家的阳台外面,把这把抓钩枪扔给了他。杰森一直为他保留着它。”

布鲁斯沉默着端详着那把枪。他坐的离火炉太近了,火星偶尔溅落到他裸露的手背的脚踝,他却一动不动,这让克拉克忽然联想起那个的安徒生的锡兵。

锡兵站在那儿,全身亮起来了,感到自己身上一股可怕的热气。不过这热气究竟是从火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他的爱情中发出来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一切光彩现在都没有了。这是他在旅途中失去的呢,还是由于悲愁的结果,谁也说不出来……*

融化布鲁斯韦恩的又是什么呢?

“令人感动。”他淡淡地说——锡兵又变回了布鲁斯韦恩。“怎么,你打算从这把枪上提取蝙蝠侠的指纹,然后进行比对寻找蝙蝠侠的真实身份?我想GCPD肯定早就这么做过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实现的。醉生梦死的花花公子布鲁西变成蝙蝠侠的第一道工序就是在指腹涂上防滑涂层,任何人在任何蝙蝠侠的装备上都不会找到任何一个有效指纹。

“不,我只是打算把它还给蝙蝠侠。”记者凝视着他们之间那把眼下归属可能有些争议的抓钩枪,声音令布鲁斯难以忍受得轻柔。“这也是杰森想做的。住在奈何岛下城区的人告诉我,如果需要蝙蝠侠的帮助,只要在门口用粉笔画一个蝙蝠的记号,或者在手电筒上花一个蝙蝠的记号,夜晚时打在天空,就足够了。我想试试用这种办法联系他。”

“太可笑了。你还不如呼叫超人,拜托他用那些超能力对哥谭进行一次大搜索。我想这对他来说连一分钟都用不了。”他勾起那把枪在指尖把玩着,“那个杀人犯肯定早就离开哥谭了,说不定躲在南美或者非洲的原始丛林,一辈子不敢再回到美国——”

“他不会的。蝙蝠侠就在这里。

那双满是谐谑的灰蓝色眼睛终于再次把目光放回克拉克肯特身上。他端详着这张努力用每一块面部肌肉表达认真和严肃的漂亮脸蛋,随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布鲁斯感觉自己已经有好久没笑得这么厉害了,这样放诞无礼、无所顾忌——他几乎要真的感觉愉快了。

“他——他为什么要在这儿?等着坐牢还是被枪毙?GCPD可到现在都没放弃抓住他的打算呢,在哥谭没有一条人命比他的更值钱了,人人都想靠他的赏金一夜暴富,平步青云,他又不是上赶着用尸体给人当垫脚石的傻子,他有什么理由呆在这儿?”他有些气喘地说,“退一步讲,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蝙蝠侠杀人案另有隐情,那他就更没有呆在这的理由了。这座城市利用他,之后又背叛他——他该对哥谭恨之入骨才是。

肯特并没被他的放肆激怒。相反,比起布鲁斯的态度,他似乎更为他的身体而感到担忧。他下意识站起身靠近布鲁斯,似乎是想拍拍他的背,担又不确定这样的触碰是否太过亲密,因此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望向布鲁斯韦恩那双湿淋淋的蓝眼睛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可怜——如果阿尔弗雷德站在这里,布鲁斯无疑将成为那个因此被指责的存在。

“因为他还活着。”肯特慢慢地说,以一种近乎顽固的耐心。

“因为他还没有为这里献出一切。为了等待这个时刻的来临,他不得不痛苦地承受所有罪名和指责,并且活下去。”

过了很久,布鲁斯没有回应,他一言不发地地盯着那跳动的火焰,视野一片闪烁的白亮斑点。再这么看下去我大概会失去视力。这个想法淡然地滑过哨兵的大脑。抓钩枪在他灵活的五指间转动着,仿佛一样活物——

咚。

火舌一下子窜上来,塑料燃烧特有的难闻焦味迅速填充了小客厅的空气。

肯特第一时间从沙发里弹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布鲁斯。尽管如此,他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在质问上,而是直接直接扑到火炉前,伸出手,似乎想要从向熊熊燃烧的火焰拣回那外壳已经开始变软的钩爪枪。

“你疯了吗?!”

他“嚯”地站起来,从后面揪着肯特的领子把他从火炉前推开。哪怕是处在短暂的爆发状态,这仍然花费了哨兵不少力气,肯特简直沉得像是一代被堆在火炉前的水泥,执着的想要从火堆里拣回那个已经看不出原形的塑料块。在被撞开的一瞬间,肯特转过头来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看清那双眼睛。火光映在那钴蓝的双眼中,明明灭灭,虹膜的纹路纤细而清晰,带着银色的闪光,如同在蓝色的烈焰中燃烧的矢车菊,浓烈的香气缠着他的灵魂坠入黑色的深潭——惊人的美丽同时让布鲁斯韦恩同时感到恐惧和悸动,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动弹不得。如果不是他已经反复试探过肯特,确定他是个没有精神领域的Mute,布鲁斯大概会认为这是个足够摧毁他的精神屏障,将他虚弱的精神力拆吃入腹的向导。

奇怪的是,哨兵的本能在阅读那张因惊骇而略显苍白的面孔时,读到的最强烈的情绪竟然不是愤怒,而是心碎和失望。

膝盖的刺痛唤回了布鲁斯的神志。他们两个刚才的动作都太快了,几乎就在几秒钟内,他完全是凭借本能行事,根本顾不上要记得取过支在沙发边的手杖支撑自己。或许是出于他仅存的可笑自尊,或许是由于愤怒和急切,布鲁斯忍受着钻心的疼痛,半跪下来抓住肯特想要背到身后去的手臂,强硬地卷起刚刚被炉火烧得半截都已经成了灰烬的袖子,大脑迅速列出了一串治疗烫伤的特效药物,其中的大部分应该在蝙蝠洞还有储备,但要如何避开这个记者去取确实是一个问题,如果阿尔弗雷德还没有睡下就好了……

他的动作僵硬地停住了。

在那破烂的布片之下,克拉克肯特从手肘到指尖的皮肤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红肿和灼烧的痕迹,甚至没有一个小小的水泡。白皙无暇,光滑得像是泼出的奶油。

“非常抱歉,我毁了您的一件好衬衣——我想这应该是您的衣服吧。不过,仍然是那句话,事情会变成这样,您和我都有责任。”在他有任何其他反应之前,肯特从他手中抽回了手臂,一如既往地温和而不容拒绝,不过比方才多了些不明显的疏离。

布鲁斯脸色铁青地慢慢站直身子,显得比他们见面以来都更加挺拔。身后的火光拉长了他的影子,不断变换形状的黑色阴影填满了整个房间,如同他身后张开巨大的羽翼,笼罩着始终眉眼低垂,却并不因此显得胆怯的克拉克肯特。

“阿尔弗雷德不会希望韦恩庄园把客人半夜三更赶走的恶名在哥谭流传,但我也不想和一个对杀人犯着迷的疯子共处一室。”他克制地压低下颌,“明天早晨,在我再看见你之前,离开这里,请。

布鲁斯转身离开,没有再看肯特一眼,勉强克制着双腿不至于在行走时发抖,抄起手杖登上楼梯。片刻后,二楼传来沉闷的关门声。

被下了逐客令的客人兀自在原处坐了一会,随后他从花纹精美的长绒地毯上爬起来,回到火炉前,凝望着那跳动的火焰,那把抓钩枪已经被融化成了小小的、漆黑的一团,滚在木炭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火焰中闪闪发亮——大概是那把抓钩枪金属的部分。克拉克肯特解开领子,俯身贴近火焰,任由火舌亲吻他的面庞和嘴唇,从烈火中取出一簇橘黄的火苗,神态宁静地像是从湖水中掬起一捧月亮的倒影。那火苗在他掌心燃烧了片刻,他捻灭了火苗,现在只剩下一颗外表因黏着融化发臭的塑料而显得坑坑洼洼、坚硬而炙热的金属粒。

“第二天,当女仆把炉灰倒出去的时候,她发现锡兵已经成了一颗小小的锡心。* ”克拉克轻声念道。


【TBC】


*此处为摘录安徒生《坚定的锡兵》原文

显示更多内容